曼娘
石 斛
石斛,叢生于石上。折下,掛在屋檐旁,常澆水,經(jīng)年不死,故得名“千年潤”。因其具有秉性剛強、祥和可親的氣質(zhì),被譽為“父親之花”。
天氣晴好,我決定帶著馬頭琴去看父親。父親離我并不遠,不過半個小時的車程。城市里的路平坦又擁擠,不像家鄉(xiāng)托扎敏的路,被茂密的森林包裹著,漫長而清新。
父親離世時,按照森林蒙古人的習慣進行了土葬,坑口面向東方,那是太陽升起的方向,塔形墓穴里裝著他的骨灰和他生前喜愛的酒壺、酒杯、茶碗和糧食。父親是極愛酒的,這也許與蒙古族的生活習性有關(guān)。雖然父親不像放牧的蒙古人那樣腰間掛著酒壺皮囊,但他只要坐到飯桌前,即便沒有菜,也要喝上幾兩。如果我們不小心把酒灑到桌子上,父親會立刻俯下身子把酒吸干。他擦著嘴角,哈著氣,嘟囔著“酒怎么可以浪費?罪過罪過”。
父親就像掛在屋檐下的石斛,需要時時刻刻用酒澆灌著。母親是漢人,看不慣父親這種把酒當命的喝法,便說“你要是能把酒戒了,我就把飯戒了?!备赣H嬉笑著說“為了你不被餓死,我一定不戒酒。”
父親遠沒有石斛的生命力頑強。耳順之年,父親得了肺癌。從此,愛酒的父親再也無力端起酒杯,直至病故。父親走后,我翻看蒙古史,發(fā)現(xiàn)我們偉大的可汗、哲別,大多不長壽,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與飲酒有關(guān)。
水對父親的澆灌除了酒,只有茶。父親是喝濃茶的。從我有記憶那天起,父親和他的酒,還有茶就共同陪伴著我長大。我喝父親喝剩的茶根兒,溜父親喝剩的酒瓶底。歲月就在茶香和酒香中遠去了。
能讓石斛活上一千年的濕潤只給了父親六十六年的生命,父親在過完生日的第三天告別了世間。從此,父親的酒壺再也盛不下我的憂傷,他的茶碗里也裝不滿我的思念。
據(jù)《神農(nóng)本草》載:石斛,味甘,除痹,強陰,厚腸胃,輕身延年。
達達香
迎著料峭寒風,達達香在皚皚白雪中傲然綻開她嬌美的身姿。山野溝谷之中,陡壁灌叢之間,彩云霓裳,似錦似霞。達達香的生命是短暫的。一個月的花期中,她努力把清新芬芳留在人間。達達香,學名“興安杜鵑”,蒙名“特日樂吉”。
父親的生命如家鄉(xiāng)滿山遍野的達達香,花期不長,卻彌香留久。記憶中的父親并不主動親近花草,但花草與父親的緣分卻很深。母親每討到喜愛的花草或為家中的花草移盆時,一定央求父親來做。父親拿著那株花草,只那么隨意地一插,那株花草必會在日后長得枝繁葉茂,花果滿枝。而喜愛花草的母親即使用盡萬分之心,也定移不活一株花草的生命。父親去世后,母親、弟弟和我家中的花草在一夜間全部枯萎凋謝,我們在唏噓間感嘆花草的情義,想這些花草一定是用自己的生命去追隨父親了。
我依然把家中那些枝葉滿盆卻了無生命的花草擺放在原處,她們愿意在最美的時候定格自己的生命,我也愿意尊重她們這種至真的選擇。于她們,是悲壯;于我,是慈愛。
因為天氣的原因,家鄉(xiāng)的達達香總是開得很晚。朝南的窗戶為燕子打開的時候,花朵才微微綻放開柔嫩的身姿。風中開始有了花蜜的溫暖,陽光也隨之燦爛起來。
父親帶弟弟去森林打獵,帶我去吉文河邊洗眼睛。父親說,男孩子要有一手好槍法,女孩子要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事與愿違,弟弟的槍法一團糟,連一只笨狍子都打不死。我呢,早早地戴上了近視鏡,目光不清澈也不淡定,毛躁躁的,像表盤上的秒針,貌似向前走,其實只是在一圈圈地轉(zhuǎn),找不到起點和終點,也不知道牽系自己一生的原點到底是什么。
父親臨走時,我與他雙手緊握。他已不能說話,但眼睛比往時更清澈潔凈了。我仿佛能透過他的眼睛看到他即將飛離的靈魂。我說“爸,不害怕,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就像小時候,你一直在我身邊一樣”。父親點點頭。
我突然悲傷起來,想父親將會一個人去探尋未知天堂的未知路,一定會孤單寂寞惶恐不安。而我,卻只能送父親到今世的路口,無法再前行一步。父親呀,來生我們是否還能相遇?亦如我今年見過的那朵芬芳的達達香,是否曾是去年開過的那一朵?
據(jù)《蒙植藥志》載:達達香,性寒味苦,治療消化不良,寒瀉,干咳,體衰,祛風濕,和血。
獨 活
獨活,抗腫瘤,止痛。父親曾一度以獨活為主藥,外敷,內(nèi)服。我曾偷偷用手指捏起一點兒獨活灰黃色的粉末,卻不想手指酸麻癢痛了很久,可是,加水稀釋后的獨活成片成片地敷在父親的身上,他卻毫無反應(yīng)。我心痛地知道,父親身上的毒比獨活要大得多。
我想讓父親聆聽到馬頭琴如泣如訴的旋律,但我沒有拉奏馬頭琴的高超技藝。跪在父親墳前,我唱起了“哈瓦(爸爸)的草原”,為父親敬酒敬茶。我把酒杯茶碗高高地舉過頭頂,而后灑在父親墳前。土地如貪杯的父親,迅速地吸干了所有的酒和茶??粗鴿駶櫟耐恋?,我的心莫名地痛了起來。
父親有極強的忍耐力,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與他當過十年兵有關(guān)。發(fā)現(xiàn)父親生病時,癌細胞已經(jīng)從父親的肺轉(zhuǎn)移到骨。先是肋骨、鎖骨、脊柱,而后是腿骨、踝骨……每次疼痛襲來,父親都緊緊地抿著嘴,不說一句話。直到離世,他都沒有大聲喊過一聲疼。
近九十歲高齡的祖父知道父親的病情后,飯量急劇減少。祖父念叨著“慈悲的騰格里(上天)呀,求求你把我?guī)ё甙?,讓我的兒子多活幾年”。祖父渾濁的眼睛已?jīng)流不出眼淚,但我知道他的心在哭泣。祖父在晝夜祈禱騰格里的悲情中離世。父親聽聞消息后,癱坐在床上,直到離世也沒有站立起來。百天后,父親舍下兒女舍下妻,追隨祖父而去。
孤單地跪在父親墳前,我的歌聲沒人應(yīng)和。愛唱歌的父親,真的走了。他再也聽不到馬背上悠揚的蒙古長調(diào),再也看不到碧藍天空中閑適的白云飄,再也聞不到廣袤森林里青草百花香,再也摸不到駿馬鬃毛獵槍栓。抬頭望蒼穹,父親呀,我看到了成行的鴻雁回故鄉(xiāng)。于是知道,終有一天,我會追隨父親而去,亦如他追隨祖父而去一樣。
你若離去,怎能獨活?
據(jù)《藥鑒》載:獨活,氣微溫,味苦甘辛,氣味俱薄,無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