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是“皇帝的肉攤”,不是“皇帝的新衣”。
寫下這樣的標題,是想告訴諸位,一種類似“潔癖”的城管理念正不斷地侵蝕著我們世俗的生活,因為過分強調(diào)“整齊劃一”,我們的環(huán)境將越來越缺少市井味,而事實上就連頂層人物,也是斷不了“市井念想”的,否則總書記怎么會光顧慶豐包子鋪呢?把市井味視同一種“膻味”,并要“一味干凈到天上去”的做法,不是變態(tài),就是無知。
我的一個朋友L就是個被剝奪市井樂趣的典型。他原先住福建路天潼路,那地方“膻”并熱鬧著,門口點心店、雜貨店極多,后來搬去了浦東某高檔小區(qū),頓覺冷清,甚至有荒無人煙的感覺,附近的小店都開得清水寡淡的,努力做高雅狀,最可笑的是附近有家超市,因為講究“品位”和“清新”,連炒菜的鍋鏟都沒一把像樣的。買回的第一把鍋鏟像是木柄,細看才是木紋的塑料,只炒了一個青菜,鍋鏟就完了,鏟柄受熱,巧克力一樣熔了,鏟柄便從接合處硬痂一樣脫落了下來。
第二把更搞笑了,通身黑的,據(jù)說歐陸新品,燒了一條魚,鏟口就有材料像烤焦的魚皮一樣翻了起來,“魚皮”里面才是鐵質(zhì)的,那么“魚皮”是什么做的呢?為什么塑料一樣遇到高溫就熔解呢?熔解到菜里會不會有毒呢?
鄰居間是照例不來往的,明明草根出身,卻都要裝得三代嫡傳的貝子貝勒似的,于是鍋鏟就沒處借,硬捱了幾天,發(fā)現(xiàn)被小區(qū)鄙視的遙遠的民工街里有著眾多的“日雜店”,各色鍋鏟多得溢出來。挑了一把真正的木柄的像父母時代一樣結(jié)實的鍋鏟去給超市看,該超市鄙夷地說:我們是城市超市,難道會進這樣的貨嗎。這里馬上涉及到對“高雅生活”的不同理解,類似消滅了商販的“城市清新”,好比“無臭大蒜”炒干絲,沒有蒜味的大蒜,如同不膻的羊肉,不腥的魚蝦,有什么意思呢?再說早點,我和L都不能設(shè)想一個上海人可以長期地沒油條吃,但是,“偽貴族”、“假紳士”的豪宅區(qū)既然連修把傘配把鎖的方便都不提供,那么,方圓2公里內(nèi)不準油條大餅露面也就很正常。吃一副大餅油條,步行半個多小時,就足夠把你的食欲徹底打爆了,找吃的,本該是王子猷雪夜訪戴一樣隨興的事,如今盡一次興,卻需要墮胎一樣的勇氣和報案一樣的執(zhí)著,誰還想呢?走進這樣的小區(qū),其實就是走進“福壽園”,管理者卻振振有辭,說這就是現(xiàn)代化的公共空間,“品位而且文明”,任何小吃的出現(xiàn)都意味著臟、亂、差,都意味著火災(zāi)的潛伏。
前不久,彭浦夜市被關(guān)大概也是這道邏輯。相關(guān)部門認為夜市臟亂差,影響交通,鋼瓶液化氣存在安全隱患,且夜市擾民,故而予以取締。
但大家是否也想過,夜市如此旺盛,難道不正折射出需求的異常熾烈嗎?“法律不外乎人情”,如此瘋狂的夜市,焉知不是附近“市井”不夠呢?!事實上,就連帝王也無法忘情市井的魅力,晉代的晉惠帝,生活優(yōu)越到奇怪饑民“何不食肉糜”,卻仍向往市井樂趣,好在后宮擺肉攤,自己操刀賣肉,讓太監(jiān)宮女裝扮討價還價的顧客。
其子,太子司馬遹,也好練攤,亦親自操刀割肉?!顿Y治通鑒》第八十三卷上說司馬遹“于宮中為市,使人屠酤,手揣斤兩,輕重不差”。他能憑手感掂量出酒肉的分量,試稱后竟然斤兩不差,直讓公眾驚呆。南齊的第六代皇帝蕭寶卷,因渴望世俗生活,史載其“開渠立埭,躬自引船,埭上設(shè)店,坐而屠肉”,以致百姓歌云:“閱武堂,種楊柳,至尊屠肉,潘妃沽酒?!闭媸橇肿哟罅?,什么鳥都有。明武宗同樣是個市井迷,錦衣玉食之余,仍在宮中設(shè)布店、粥鋪、肉攤、錢莊、酒肆、餛飩擔,讓太監(jiān)扮做老板、小販,端著算盤,認真地在那里討價還價,武宗則扮做“城管”,巡查吆喝取樂。
城市還是需要小商小販小攤的。正常的人性不能沒有市井。我很想知道,懶政者半夜會不會餓醒,餓醒后會不會想著一根滴著醬油的熱油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