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羅名強(qiáng)
老巷子里有老房子,屋檐下擺一張舊椅子,旁邊的火爐上水正歡,盤磨得錚亮的銅盆沿口,搭著土黃的毛巾。師傅麻利地提起水壺,手一揚,水飛流而下,馬上從盆中撈起毛巾,他一擰,一松,毛巾就在手上飛旋,隨即,蓋在了椅子上人的臉上,熱氣還在悠悠上升。
幾分鐘的功夫,人已全然放松,師傅慢慢揭開毛巾,左手扶著那人的頭,引導(dǎo)著后仰舉面朝上,再用拇指與食指,輕輕撐開左眼的上下眼皮,右手順勢落下,滑入腰際,掏出一把刀。
朝天一甩,刀就從柄夾中亮了出來,吹毛斷發(fā),師傅拿起刀,朝著椅子上的人眼睛珠子刮去。
一刀,兩刀,左邊一下,右邊一下,順時針刮,逆時針刮,或在人前,或在頭后,人舒服至極躺坐不動,師傅手腕若蜜蜂振翅輕輕顫動,那把寒光閃閃的刀,就貼著人的眼珠跳舞。
蜀中有絕技,是為修眼。刀在眼邊游刃有余,動作輕巧連貫,可刮掉眼睛里的污垢,治結(jié)膜炎、角膜異物,按摩穴道,促其明亮。
神乎其技,著實讓人膽顫心驚,感嘆萬千,何以保證這當(dāng)中的度?鋒利的刀,脆弱的眼,卻在此刻瞬間交集,少則無效,多則傷人,分毫差距,卻是千里萬里。
師傅六十多歲,絕活為祖?zhèn)?,打小就跟父親學(xué)習(xí)。第一步,先用小刀練習(xí)削蘋果,要求削成薄片,必須能隔書見字,一年終有小成。第二年伊始,父親給他一個獼猴桃,三百多個日夜后,他可以在瞬間刮完上面所有的絨毛,用放大鏡看,不見絲毫。到了第三年,父親又換了新招,這回遞上一個生雞蛋,讓他把上面的殼去掉。雞蛋外硬內(nèi)軟,他無處下手,常常剃破,滿手葷腥,兩年的時光里,他天天面對著雞蛋,到最終,一只晶瑩剔透觸手可破的生雞蛋出現(xiàn)在父親面前。
他以為這便是大成,可以出師接活,父親卻并沒放話,來年仍舊給他一只雞蛋。他大惑不解,父親這次換了刀,一把普通的菜刀,比剃刀大,更笨拙。父親說,用力之道,如猛虎過澗。盡管不解,他并未多想,繼續(xù)練。
時光流逝,眨眼便是三年,達(dá)到父親的標(biāo)準(zhǔn),終能出師了吧。父親仍沒說話,仍舊拿出一只生雞蛋,他不知道又有什么新花樣,父親又拿出剃刀給他,跟我上街吧,他大喜。
大街上,人來人往,車走車至,鳴笛聲、叫賣聲此起彼伏,父親讓他開始去蛋殼。苦練多年的他成竹在胸,熟練地拿起蛋,起刀,蛋破,尷尬中,再來,又破。父親沒說話,轉(zhuǎn)頭干活,他低頭,掉淚,第二天,又跟隨父親在鬧市練刀。
又是很多年,他練得波瀾不驚,再嘈雜的環(huán)境下,也如無人之境,動作熟練,毫無破綻。周鄰親朋,街道老鄉(xiāng),都稱贊他功夫到家,勸說他父親讓他自立門戶。
父親還是不同意,他開始恨父親,心里覺得父親技不如己,怕自己搶了飯碗。爭執(zhí)了幾次,父親也沒同意,每天拉著他一起上街,讓他打水,讓他收錢,讓他生火,就是不讓他碰刀。
他心如死灰,看來父親是不打算讓自己拿刀了,就在他偷偷存下足夠到外地的路費的某天早晨,父親讓他一個人去鋪子。門前,父親看著他,慢吞吞地說——刀熟不是重點,心穩(wěn)最為關(guān)鍵,修好了心,才能修好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