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瑩
我總是分不清蘭草和韭菜。
可是父親偏偏喜歡種植這兩種植物。他喜歡把韭菜腌制成微黃,再用來下饅頭,也喜歡用盛開的蘭花泡茶,抑或做份雞蛋湯。
我們家屋后東邊的角落有個大大的花壇,那是父親的杰作?;▔筮叿N的是蘭草,右邊種的是韭菜。蘭草一年四季青翠碧綠不落葉,秋天過后韭菜就枯萎了,只有躲在泥土中的根莖還是鮮活的。即使這樣,我依然分不清它們之間,誰是韭菜,誰是蘭草。
父親最會伺候的植物是蘭草和韭菜。清明過后,花壇里的韭菜,茂盛地在春風(fēng)中搖擺著細(xì)嫩的頭頸。這時,蘭草的花莖也竄出尺把高了。燦爛干凈的花壇,說不出的溫馨和融洽。陽光細(xì)細(xì)密密地照在花壇里,一縷縷,溫暖又悠長。數(shù)不清的飛塵,在活潑跳動的光暈間閃動著,一粒粒,那么耀眼。
花壇里明亮亮的一片,吸引了我的眼球。春日的午后,父親去花壇閑逛,我像個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后。第一次發(fā)現(xiàn)花叢中飛舞著黃色的蜜蜂和白色的蝴蝶。瞬間,我喜歡上了父親的花壇,以及花壇里的蘭草和韭菜。
父親是我們村唯一的高中生,也是我眼中的“文化人”。他常常在晌午的晴空下,提一把椅子的右手腋下夾著一本古書,左手端一杯茶水還提著一把壺,來到花壇邊,坐在樹影下消遣。我常常倚在樹旁聽他講故事,唱民歌,拉二胡。
花壇對面的西角和北角,是一片疏密有度的果林,樹影斑斑駁駁?;▔霓D(zhuǎn)角邊,一地的陰涼,那是父親最好的去處。每當(dāng)他看書入神時,我就會跑過去,彎下腰,低著頭,伸出手,在花壇里掐著什么,嘴里不停地嚷嚷:“掐把新鮮韭菜回去腌了吃。”
父親慌了神,他抬起頭,推了推眼鏡,揚(yáng)了揚(yáng)書本,厲聲呵斥道:“哪里是韭菜?你怎么把蘭草都拔起來了?”
我站起身子,扭過來,面對父親狡辯:“這不是韭菜是什么呢?寬寬的葉子,細(xì)細(xì)長長的,青青的顏色,跟韭菜一模一樣?!?/p>
于是,父親便大笑起來。他笑夠了,才站起來,貓著腰,手里的書本舍不得丟下,一口氣跑到西北角落,從果樹下的菜地里,掐一把韭菜就跑回來。他把韭菜扔在地上,笑意潺潺地問我:“你看清楚,這是什么東西?”
我故意一臉迷茫地反問:“這不是蘭草嗎?”
父親依然笑。
我站在樹影下,默不作聲地沮喪著。
許久,父親才叫我過去。他給我講解韭菜葉片雖說也是綠色的,但是它看上去光滑細(xì)膩,摸上去柔軟潤滑。蘭草就不一樣了,葉片粗壯,還有鋸齒,看上去紋路粗糙,摸上去還有些沙子般的質(zhì)感。
我還沒有回過神來,父親又開始了他的教導(dǎo)。蘭草雖然普通,但它卻具有不與群芳邀寵,不求聞達(dá)于世的高潔品質(zhì),所以它便有了“香祖”“國香”“王者香”“天下第一香”的美譽(yù)。韭菜雖然不是名菜,但是它堅強(qiáng)不屈的生命力從不因?yàn)樽匀患竟?jié)的來臨而湮滅。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的頑強(qiáng),總是給人帶來期待和憧憬。
聽父親講完,我就傻傻地笑。我明白他借花喻人的意思,無非就是要我長大了做一個蘭心蕙質(zhì)的人,又要像韭菜的根隱藏著無窮無盡的生命能量?;蛟S,這就是他種植和酷愛蘭花的理由吧。
父親還未講完,我就一溜煙地跑出了后院的大門。
我躲在舊院的門外窺視父親的舉止。他合上書本,伸伸懶腰,扭身,掐幾朵蘭花,放在杯子內(nèi)搖搖,再倒掉杯內(nèi)的水,重新斟滿開水。三五分鐘后,一杯熱氣騰騰的蘭花茶就沏好了。他喝幾口之后,吐吐舌頭,再喝幾口,然后開始自顧自地唱了起來:“三月里是清明,蘭草花兒訴真情……”
父親身后的天空,又高又遠(yuǎn),幾朵云彩悠悠蕩蕩地從他頭頂飄過,好像要壓下來為這歌聲鼓掌似的。他身后那些花兒,像瞌睡蟲似的沉睡著。果樹上的喜鵲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花叢中的蜜蜂和蝴蝶也不見了。沒人和父親做伴,他的歌聲在屋后寂寞孤獨(dú)地飄蕩著。
一個又一個漫長的晌午,父親都是在屋后的花壇邊消磨掉的。
晚飯時,父親親自下廚做菜,青黃淺淡的蘭花韭菜雞蛋湯清香四溢,讓我的味蕾大開吃戒。
夜半的夢中,蘭花和韭菜滿院盛開著絢麗的花朵。韭菜上開出來嬌艷的蘭花,蘭草變成了翡翠般的韭菜。我真的無法辨認(rèn)哪些是韭菜,哪些是蘭草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