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染
人們的“偏執(zhí)”還表現(xiàn)在對于往昔喜愛過的人物的專心致志的懷念。但是,世界在變,貌似始終如一的自己其實也在變化——多年以后,當與被懷念者再次相遇,我們竟悲哀地發(fā)現(xiàn),所懷念的那個人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人,他消失不見了,不知是他成為了另外一個人還是自己成為了另外一個人。在幽暗中長久地冥冥期待的那個人,他出現(xiàn)的那一刻,竟成為了在我們心目中消逝的一刻。
——這個悲哀,糾纏困擾了我許多年,感懷和疑懼都無法使之釋然……
有一年,一個曾令早年的我動心地喜愛過的男友從遙遠的國度回來探親,他給我打來電話,說希望見見面。他電話里的聲音明顯變了,但隔著電話線,我看不到他的臉孔,無法準確地揣摩和捕捉他的樣子和心情。在分隔多年,我們都走完了各自的婚姻之后,電話中他的聲音聽起來虛幻又緲然。
放下話筒,我坐到一張黑色帆布椅中,在零亂不堪的一口袋舊相片里翻找出他十年前的一張照片。我端詳著照片中的他——那是一個細長漂亮的男孩,他站立在一棵高大的褐色樹干上,上身向下傾斜探出,正欲縱身跳下,穿著燈芯絨長褲的兩條腿頎長地彎曲出一個漂亮的弧線。那一雙東方式的綿長的眼睛瞇成一條縫,也許是前一天夜晚我們都沒有睡足覺,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他的眼神中半是驚恐、半是逞強,臉色也有些蒼白……我沿著這張照片追溯他的模樣。然后,我提醒自己,今非昔比,往事不再了。十年,足可以構(gòu)成一部一個人的成長史,就連照片中他腳下的那一棵樹也定然是蒼老了許多年輪!
然而,當我終于在冬日的某一天的晚上,在一間微光搖曳的酒吧里見到他的時候,我所做的一切精神準備還是被他的出現(xiàn)徹底粉碎了——一個寬闊壯實、臉堂兒紅潤的男人,忽然從昏暗的燭光里的一把木椅上躥到酒吧門口處正在四處探尋的我面前,他向我伸著一只大手走過來,另一只手提著一只咖啡色的商務(wù)大提包,沉甸甸的,里邊仿佛裝滿了全世界的合同文件和商業(yè)資料,儼然一個成功的推銷商或春風(fēng)得意的生意人。他大著嗓門洪亮地向我問好。我一時驚住了。此時此刻,四周闌珊模糊的景物與眼前切實的人物,低回朦朧的音樂與面前嘹亮的問候,一切的一切都顯得那么地不吻合,不對勁,關(guān)鍵是,十年前的那個英俊清純的男孩,就在這一瞬間忽然消失了。
我恍惚了一秒鐘,立穩(wěn)腳跟,然后就跟隨著他那只醒目的大皮包,坐到了先前他坐著的那張桌子前。那一晚,他的話題始終圍繞著那一只贏取了人生的大皮包展開,講述他穿梭于各國之間生存的發(fā)達和前程,講述那個曾與他一起生活的女人應(yīng)該還給他多少多少錢,“時代不同了嘛,男女都一樣”,他說。
我神思恍惚木然,半聽半走神。我始終不能認同錢財?shù)木薮蠓e累就意味著生命的成功這一價值判斷。但我依然同以往一樣,什么也沒有說。
我注意到,他的臉孔上堆滿了多余的肉,以至于眼睛被擠得睜開時顯得有些困難,嘴唇像兩只油汪汪的肉蟲子蠕動著,看上去如同一個老太太臃腫的臉。這就是十年的光陰。那一晚,我只記住了這張臉,在這張臉孔上我看見了時間的殘酷,看見了與之相關(guān)的許多內(nèi)容。
當然,我所指涉的決非只是那一張平面的臉,更多的是臉孔里邊包裹的內(nèi)容。母親有一次對我談起時光,她意味深長地說,當你老了,你身邊的男人女人們都把流連的目光停留在你周圍的那些年輕光滑的臉孔上的時候,沒有人再注目你,這時你才能真正體會到衰老的滋味。
我懂得母親的話。但是,我依然覺得衰老本身并不可怕。那“消失的被懷念者”決不僅僅是一張不再年輕英俊的臉孔造成的。
世界每分每秒都在變化,自己的變化肯定也會在不知不覺中悄悄滑來。比如以前,我惆悵于黃昏、秋雨、蕭瑟凋殘的景物、人亡物在的空蕩以及人世間的冷漠。而現(xiàn)在,我更多的是感嘆和懷疑都市的喧嘩、人流的匆忙、過分的情誼以及激情的可靠性。所有的變化都勢不可當。所以,觀望世界的時候,我們自己也經(jīng)?!罢甄R子”,這已成為生活中必須的一件事情,而且,還要看到“鏡子的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