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1996年,59歲的德裔女作家赫爾加·施奈德出席某會議。中途休息時間,一位從奧斯維辛集中營生還的老太太筆直地向她走過來,爆出一句話:“我恨你!”她懵了:“為什么?”“因為你媽媽是奧斯維辛的警衛(wèi),我的門牙就是被她打掉.的?!崩咸呀?jīng)七十多歲,身形單薄,但仍是滿眼憎惡。
赫爾加,作為納粹的女兒,面對這不能償還的血債,無力自辯,只能囁嚅道:“戰(zhàn)爭結(jié)束時,我才七歲半……”沒說出的話是:“她早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拋棄了我?!?/p>
赫爾加的母親是一位納粹的狂熱分子,經(jīng)常把年幼的兒女交給旁人照管,自己去參加各種社會活動。家人都反對她的這種做法,連她父母都認(rèn)為她是“自甘墮落、狂熱盲信”。但在她看來,這些都是“刁難”,是“拖后腿”,沒有人能攔住她對元首的赤膽忠心——本質(zhì)上,就是極端暴力和自負(fù),以及對權(quán)力無止境的渴望。
1941年,她母親毅然拋夫棄子,投奔黨衛(wèi)軍,成為一個集中營女看守。那年,赫爾加四歲,她的弟弟才19個月。
從此,她母親的簡歷便是一條人類的恥辱與罪惡之路。她先在某集中營任職,隨后是某女子集中營,那里因用犯人做人體實驗而臭名昭著:從犯人小腿上取下一截肌肉,觀察肌肉組織會不會復(fù)原、如何復(fù)原;截去犯人的健康手臂、小腿或肩胛骨,移植給有需求的患者,而被截肢者則被注射藥物致死;為了作壞疽實驗,把犯人身體切開直至露出骨骼,先往傷口里植入細菌組織,再加入木屑和玻璃屑,令犯人極其痛苦地死去……而她母親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把掙扎號叫的犯人綁在桌子上,供“醫(yī)生”下刀。
與此同時,她母親還接受訓(xùn)練,為后來成為滅絕營警衛(wèi)做準(zhǔn)備。只有最強壯、最兇殘的人才被挑選出來送給奧斯維辛——她母親正是其中一員。
奧斯維辛滅絕營是對猶太人進行大屠殺的營地。在那里,是她母親押送全裸的猶太人進入毒氣室,然后把尸體扔進焚燒爐。有時候,尸堆里有小小的身體在蠕動,那是掙扎著挨過毒氣的生者,她母親卻對此無動于衷。若聽見犯人為死去或失散的兒女徹夜哀號,就不停地讓他們干活直到累得半死。她說:“如果要對一個營區(qū)保持控制,這就是秘訣?!?/p>
她母親及其他黨衛(wèi)軍還很貪婪,他們都毫不猶豫地掠奪猶太人的財富,讓他們?yōu)樽约捍蛟旖痦楁湣⒔鸱?、金相框——那都是猶太人的金子,包括猶太人的金牙。
1971年,當(dāng)赫爾加與母親第一次重逢時,母親試圖把自己的收藏品送給她,有“一大把戒指、手鐲、袖扣、耳墜、胸針、一塊手表和好幾條項鏈”。赫爾加的心卻猛地一沉:“這種鏈子常常被作為生日禮物贈送給四五歲的小女孩?!眲x那間,她仿佛親眼看見:一個戴著這種項鏈的小女孩被自己的母親送進了毒氣室……
一位她母親曾經(jīng)的同事投奔了抵抗派,被蓋世太保抓到集中營,由她母親發(fā)落。她母親立刻把她送入妓院,很快,她染性病身亡。同事的死去令她母親“有些難過”,但她母親很快就克服了這種同情和惋惜。此后,她果真不曾對任何人有惻隱之心。
很多前納粹后來無法原諒自己造的孽,但赫爾加的母親直到90歲高齡仍在說:“我的職責(zé)就是毫無異議地執(zhí)行上級的命令,就算那些命令意味著用毒氣殺死千百萬猶太人,我也只能執(zhí)行?!比欢?,傷害客觀存在。如果她母親也面對那位從奧斯維辛集中營生還的老太太,不知她是否會勇敢地“承認(rèn)”:指示是他人所下,揮起的拳頭卻是自己的——而與拳頭相連的,應(yīng)是自己的腦、自己的心。
編輯/安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