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錢龍
范仲淹和韓琦兩人都是北宋慶歷新政的革新派領(lǐng)袖。慶歷三年(1043年),35歲的韓琦與54歲的范仲淹同日被任命為樞密副使。因西夏前線軍務(wù)繁重,二人怕同時離開發(fā)生意外,希望一人在朝中,一人在前線。韓琦主動向仁宗請求外放。仁宗思考再三,任命韓琦為陜西宣撫使,范仲淹則留在京城,之后出任參知政事,主持新政大業(yè)。
九月,新政開始轟轟烈烈地推行。不久,朝廷接到陜西四路軍主帥鄭戩的奏報,申請在水洛地區(qū)修筑城寨。范仲淹同意。申報仁宗,仁宗同意。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修建水洛城這件事,竟然會成為革新派分裂的開始。
新城地位
水洛處于宋軍西線重鎮(zhèn)渭州(今甘肅平?jīng)觯┖颓刂荩ń窀拭C天水)之間的交通要道上,其南是宋朝疆土,其北則是西夏國境。西夏軍隊要想攻取秦州,進而打鳳翔(今陜西)、寶雞和長安的主意,就必須取道水洛。
在宋夏交戰(zhàn)的幾年間,水洛地區(qū)在當?shù)厍甲蹇椎膸ьI(lǐng)下,收攬宋夏兩國流民,聚集了數(shù)萬戶人家。寨內(nèi)商賈工匠齊全,更有數(shù)萬兵士護衛(wèi),儼然是一個獨立王國。數(shù)年來,水洛一直在宋夏之間徘徊,既向宋朝納貢,也對西夏低頭。兩國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也把水洛當成雙方的一個緩沖地帶。可以說,誰占據(jù)水洛,誰就擁有了秦州攻防戰(zhàn)的主動權(quán)。
早在慶歷二年,范仲淹就上表,請求修筑水洛城:修筑水洛城,西夏軍隊就不敢貿(mào)然進犯;即便西夏軍攻取水洛城,秦州兵馬也可以馳援;西夏軍若直取秦州,水洛城則可以截斷其歸路。并且,水洛城一旦修成,就打通了秦州和渭州的交通要道。此前宋軍大西線的大敗也就可以避免。
何況,秦州城內(nèi)駐軍不過兩萬七千人,正規(guī)軍更不到萬人,兵力寡弱;水洛地區(qū)則有數(shù)萬百姓,番漢各族向來與西夏皇帝李元昊不和,有心歸附宋朝。若派兵修筑水洛城,只要在其中駐守少量宋軍,當?shù)匕傩諘杂X幫助守城。一旦征兵,三五萬番兵可以招之即來。這對于緩解秦州乃至整個西線的軍事壓力,都有極大的意義。
不過,慶歷二年時,西線戰(zhàn)事屢敗,宋軍無力攻取,只能采取守勢。時任秦州知州的韓琦也上表反對,范仲淹的提案就被擱置了起來。
慶歷三年,鄭戩出任西線四路大軍主帥不久,就收到一個好消息:其手下將領(lǐng)劉滬已秘密說服水洛地區(qū)的羌族魁首,當?shù)乜滓髿w附宋朝。鄭戩大喜,一方面向朝廷報喜——外族來投,足證朝廷皇恩浩蕩,澤及四夷;另一方面派出劉滬前往收編水洛部隊。
劉滬在邊境少數(shù)民族中威望很高。這次,他只帶1000士兵前往受降。快到城下的時候,城內(nèi)部落首領(lǐng)之間卻發(fā)生了分歧。一些人以為,宋朝邊將軟弱,軍隊戰(zhàn)斗力低下,西夏在戰(zhàn)場上占據(jù)主動;而宋朝國力強大,對水洛城十數(shù)萬人的歸附就不會有足夠的重視,歸附西夏更能獲得實惠。雙方彼此爭吵,以至于刀兵相見,最終,原先親附宋朝的魁首命令水洛城所有部隊快速集結(jié),在城外將劉滬部隊包圍。半夜時分,數(shù)萬步騎拿著火把沖到宋營,把劉滬的軍隊包圍得水泄不通。夜色深沉,番兵不知道劉滬帶了多少部隊,不敢貿(mào)然進攻,只好等待天亮。
劉滬遭逢大變,鎮(zhèn)定自若。下令全軍迅速布防。敵軍人數(shù)雖然數(shù)十倍于宋軍,但劉滬帶來的1000宋軍都是征戰(zhàn)多年的精銳士卒,盡管前后數(shù)百里都沒有援兵,也不懼怕。天亮前,宋軍開始吃飯。他們不但在敵軍環(huán)視的情況下吃飯,而且吃得慢、吃得歡。番兵看到宋軍毫無懼色,疑心宋軍有大部隊在后。一直等到中午,番兵焦躁不堪,首領(lǐng)只得下令進攻。數(shù)萬人沖上前去,劉滬沉著應(yīng)戰(zhàn),步兵、弓弩手前后配合,1000軍馬就把數(shù)萬番兵殺得哭爹喊娘。水洛的幾大首領(lǐng)也被擒獲。
城中的幾位首領(lǐng)之前看好西夏,就是覺得宋軍無能,可與劉滬一戰(zhàn),感覺宋軍勇武遠在西夏之上。加上劉滬以禮相待、曉以利害,幾位首領(lǐng)表態(tài),從此決意歸降,再不反叛。但他們提出一個要求:水洛一旦歸附宋朝,必定惹怒西夏,若西夏發(fā)兵攻打,現(xiàn)在的水洛寨絕難守住。希望由大宋朝廷出錢,水洛寨出工,大家一起修筑水洛城。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鄭戩于慶歷三年的九月上表,懇請朝廷同意修筑水洛城。范仲淹大喜:如此良機,怎能錯過!他即刻稟奏仁宗,仁宗也隨即答應(yīng)。
鄭戩得到允許,當即命令劉滬代表大宋,率領(lǐng)人馬,前往水洛城開工。
不同角度
慶歷三年十二月,陜西宣撫使韓琦的奏章送到了中書省。在奏章中,他詳細列舉了多條不可修筑水洛城的理由。
他的分析有理有據(jù)。
首先,從客觀形勢來說,之前范仲淹、此時鄭戩等人提議修筑水洛城,都會強調(diào)水洛城的特殊地理位置。若在數(shù)年前,這條理由確實充分。但在近年,宋軍已經(jīng)在儀州(今屬山西晉中)黃石河附近打通了一條新通道,從渭州到秦州不再需要經(jīng)過水洛城。并且從路途遠近來比較,黃石河路更具優(yōu)勢。
韓琦還從根本上否定了范仲淹倡導的修筑城寨、逐步推進的戰(zhàn)略構(gòu)想:范仲淹、鄭戩等人強調(diào),得到水洛城,可以得到數(shù)萬番兵,有夸大之嫌。即便有數(shù)萬番兵,但若不在水洛城中駐守相當數(shù)量的宋軍,如何保證水洛城為宋軍所有、所用?陜西四路大軍,每路大軍總數(shù)多在七八萬之間,可修建城寨分去許多兵力,主城(比如秦州、渭州)軍隊不過兩萬。若再分出數(shù)千到水洛城駐守,主城內(nèi)兵馬更少。而西夏李元吳每次出兵,動輒十萬。一旦西夏進攻水洛城,其他城寨救不救?各城寨即便傾城營救,也不過五六千人。而一旦主城出動數(shù)萬兵馬馳援,又很可能像此前一樣,遭遇西夏軍主力。因此,若宋夏交戰(zhàn),一些城寨必然據(jù)城固守,不敢出城,枉費修筑城寨的人力財力。
況且,西線沿邊地區(qū)已經(jīng)修筑了不少城寨,因朝廷沒有足夠的軍費,這些城寨都是由西線軍向當?shù)馗粦艚杩畈琶銖娦藿ǖ?。此時再修水洛城,還是方圓幾十里的大工程,至少需要兩年工夫,動用數(shù)百萬貫銀錢才能修成。在當下軍費緊張的情況下,花巨資修水洛城,得不償失。
其次,從主觀意愿上來說,現(xiàn)任陜西四路軍主帥鄭戩、將領(lǐng)劉滬等人為何熱衷修筑水洛城?原因很簡單,這兩年,宋夏在進行和議,馬上就會達成正式的盟約,因而將近一年,兩國無戰(zhàn)事。沒有了戰(zhàn)場廝殺,那些熱衷功名的人就找不到升官發(fā)財?shù)臋C會?,F(xiàn)在朝廷批準修筑城寨,一旦修筑完成,那就是軍功一件,但凡參與的將官,都將得到不同封賞。這等將官心中,不顧朝廷大局,只有私利,實在可惡!
奏章送達中書省,諸位宰臣都一一閱過。范仲淹沉默不語。
韓琦陳訴的幾條理由,貌似有理,卻經(jīng)不起推敲。比如黃石河路的開發(fā),確實讓渭州與秦州之間有了另一條通道??墒?,黃石河路無險可守,一旦兩國交戰(zhàn),如何保證黃石河路不被西夏軍截斷?而水洛城本身就有城池工事,只要稍加修葺,就可以發(fā)揮極大作用,所耗費的銀錢遠沒有韓琦所說得那么巨大。
至于應(yīng)對西夏的戰(zhàn)略思想,范仲淹和韓琦一向不同。韓琦主戰(zhàn),范仲淹主守。正如韓琦所言,范仲淹設(shè)置城寨的方法確實難以對抗西夏軍主力。但城寨一旦修成,猶如一顆釘子釘入邊境地區(qū),西夏軍就不敢突進宋朝腹地。一旦西夏軍分散,就容易被宋軍各個擊破。何況,韓琦主戰(zhàn),而之前宋軍兩次大敗的主將都是韓琦的部下;可在范仲淹管轄的地界,雖然沒有大的戰(zhàn)功,卻也沒有遭遇失敗,反倒因為修筑城寨,鞏固了邊防,發(fā)展了邊疆生產(chǎn)。
不過,身為革新派同道,范仲淹怎能在皇帝面前公開駁斥韓琦呢?這種事情,范仲淹不忍做!
宰相環(huán)視眾人,問,誰把這份奏章交給皇上?眾人都不說話。最后還是樞密使站了起來。
仁宗看過奏章之后,看看樞密使,問他對此事有何看法。
樞密使只說了一句:“當初鄭戩在請求修筑水洛城時,曾特別請求不必詢問韓琦意見,陛下同意了。”仁宗想起來了。
鄭戩和韓琦的關(guān)系比較微妙。
鄭戩比韓琦年長16歲,數(shù)年前就已經(jīng)擔任樞密副使,但因受到當時的宰相的排擠,被外放到杭州,后因政績突出,逐漸升遷,在陜西擔任一路軍大帥,和韓琦職務(wù)相當。慶歷三年,韓琦奉詔回京,出任樞密副使,官階在鄭戩之上。在韓琦等人離開后,朝廷為了西線的安全,任命老臣鄭戩出任四路軍都部屬,成為宋朝西線軍主帥??傻搅似甙嗽麻g,韓琦離開京城,以宣撫使的身份返回陜西。于是,宋朝西疆就出現(xiàn)了兩個一把手。
鄭戩和范仲淹、韓琦等革新派沒有什么交情,做事公事公辦。而韓琦到陜西后,就以“鎮(zhèn)壓流民作亂”為名,調(diào)集西北精銳部隊,在軍事指揮權(quán)上和鄭戩發(fā)生沖突。之后,韓琦挑選出一些能臣干吏分赴各個州縣,主持發(fā)放糧食賑濟災(zāi)民的工作,還對陜西西路文官武將進行考核,罷免庸碌將官,前后淘汰的軍中老弱超過萬人,在人事任免權(quán)上與鄭戩叫板。這些事情,韓琦有的和鄭戩做了商量,有的卻是獨斷專行。一些韓琦眼中的庸碌官員,在鄭戩心中很可能是得力助手。兩人因為權(quán)力的交叉,關(guān)系越來越緊張。
于是,在修筑水洛城的奏章中,鄭戩特別提出,不必問韓琦意見。韓琦聽聞,對鄭戩的提議唱反調(diào)也在情理之中。
明白了這些,仁宗下詔,暫停水洛城修筑事宜。劉滬等人限期撤離水洛城。
忠奸難辨
慶歷四年春,仁宗的詔令到達陜西。
仁宗的本意是希望鄭戩和韓琦不要因修城而內(nèi)斗。水洛城固然重要,可邊境主將之間的融洽更加重要。一旦邊將失和,必定引來一連串事變。日后若發(fā)現(xiàn)水洛城真的很重要,再修筑不遲。
可水洛軍民聽到這道旨意,都感到萬分失望,數(shù)萬百姓抱頭痛哭。水洛已經(jīng)歸順大宋,可宋朝皇帝卻拒絕修筑水洛城,一旦西夏大軍前來攻打,水洛城如何自保?明擺著是把水洛城十多萬百姓當成垃圾給拋棄了!城中大小頭領(lǐng)數(shù)十人找到宋軍代表劉滬,要求劉滬給個說法。
劉滬心中也很惱火,可在新歸附的水洛城軍民面前還要做出一副鎮(zhèn)定的樣子,好言安撫。他表態(tài),自己要即刻啟程,前去求見主帥鄭戩,相信鄭大帥會給大家做主。于是,劉滬帶著十多萬水洛城百姓的期望,上馬出城。
鄭戩見到劉滬,很是感慨。他告訴劉滬,罷修水洛城是韓琦的意思,自己依然和以前一樣,想要修筑水洛城。可眼下皇帝有命,大家也無可奈何啊……
劉滬不忍心放棄。于是兩人苦思冥想,終于想出一個法子——搶修水洛城。韓琦反對的理由,不是修筑水洛城至少要耗費兩年、錢財數(shù)百萬貫嗎?他劉滬不再向朝廷索要一分錢,爭取數(shù)月之間筑好全新的水洛城寨!韓琦不是說在水洛城駐軍會削弱主城軍力嗎?他劉滬就率領(lǐng)本部1000人駐守水洛城!
劉滬慷慨激昂,聲淚俱下。鄭戩也被感動,當場表態(tài),自己支持劉滬搶修,并且派手下的著作佐郎率軍增援,加快筑城速度。若皇帝怪罪,兩人一同承擔。
劉滬返回,向水洛城百姓傳達了搶修城池的意思。百姓們即刻行動起來。
就在慶歷四年初,仁宗連續(xù)下了兩道詔令:以陜西民亂已經(jīng)平定為由,將樞密副使、陜西宣撫使韓琦調(diào)回京城,二月,聽取歐陽修等人意見,撤除陜西西路軍都部屬職務(wù),四路軍直接受朝廷管轄,主帥鄭戩調(diào)任為永興軍(治所在今西安,轄今陜甘各一部、豫西一小部)大帥。
韓琦雖然離開了,可水洛城所在的直接領(lǐng)導渭州大帥乃是韓琦密友、同為革新派骨干的尹洙。尹洙昔日與范仲淹等人并稱“四賢”,共同主張新政,可在修筑水洛城問題上,尹洙更認同韓琦的看法。雖然彼此私交不錯,但在原則問題上,尹洙絕不會退讓。
既然皇帝已經(jīng)下詔停止修城,劉滬強行修筑就是抗命不遵。尹洙傳令讓劉滬停止修筑,劉滬不聽。尹洙另派官員前往水洛城任職,卻被當?shù)剀娒耱?qū)逐。尹洙大怒,招來部將狄青,要求狄青帶兵前往水洛城執(zhí)行皇命,將抗旨不遵的劉滬抓捕歸案,將筑城的宋軍全部撤回。
狄青率領(lǐng)一小隊騎兵到達水洛城,當眾宣讀了大帥尹洙的命令,軍士就要逮捕劉滬。不料圍觀的數(shù)萬百姓紛紛沖上前來,阻攔官軍抓人。狄青脾氣火爆,治軍嚴厲,最不能接受抗命的士兵。他下令,誰敢阻礙執(zhí)行命令,視同謀反,一律處死!水洛城的宋軍都是劉滬帶了數(shù)年的嫡系部隊,向來只聽劉滬的命令,狄青雖然在西線戰(zhàn)場上威名赫赫,可他能像劉滬一樣,以1000軍馬對陣數(shù)萬番兵嗎?水洛城的百姓更不答應(yīng)了。他們都明白,劉滬一旦被抓走,水洛城修筑必定遙遙無期,一旦西夏侵犯,城中所有人的性命都將不保。
狄青的部下用刀劍指著劉滬等人,數(shù)萬水洛城百姓拿著各式工具包圍了狄青等人。雙方對峙許久。不知道是誰推搡了一下,有百姓的鋤頭就砸在狄青部下的腦袋上,頓時鮮血直流。狄青立刻下令動手。十多位百姓死在刀下。圍觀的劉滬部下熱血沸騰,全都抄起刀槍要殺掉狄青,眼看水洛城就要變成一片血海。
還是劉滬冷靜,幾番呼喝,終于勸得部下放下刀劍。他又走到狄青面前跪下,答應(yīng)接受逮捕,同時勸慰百姓,請他們耐心等待,朝廷一定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復。
于是,狄青在水洛城百姓一片怒罵聲中,帶著劉滬及著作佐郎離開。之后,水洛百姓驚恐不安,他們搶劫庫藏,殺傷官吏,形成了暴亂。
很快,尹洙上表仁宗,宣稱劉滬發(fā)動暴動、對抗朝廷,懇請將劉滬及著作佐郎當眾處斬。在尹洙看來,自己與狄青是劉滬上級,而劉滬多次拒絕執(zhí)行自己的命令,影響極為惡劣。若不殺劉滬他們二將,軍隊就沒法帶!
而鄭戩在到達永興軍之后,也連番上書,說水洛城已經(jīng)修筑大半,眼看就要完工,一旦中途停止,不但在財力上造成巨大浪費,而且會激起當?shù)孛褡儭`崙鞈┱埑?,允許把水洛城修筑完成。
仁宗接到奏報很是吃驚,沒想到水洛城事件演變得如此快。他即刻派出專員前往陜西,組成以陜西都轉(zhuǎn)運使為首的調(diào)查小組,對水洛城是否值得修筑以及劉滬、狄青等人行為是否正確做出裁決。
三月,調(diào)查小組到達水洛城,接管被狄青抓捕的劉滬和著作佐郎,陜西都轉(zhuǎn)運使則親自到水洛城了解情況。
曲直難分
鄭戩是陜西四路(?。┸姸疾繉?,即四大軍區(qū)總司令;韓琦是樞密副使兼陜西宣撫使,相當于國防部副部長兼平定叛亂特派員;陜西都轉(zhuǎn)運使相當于陜西四路最高行政長官。三人的地位相當,而陜西都轉(zhuǎn)運使程戡和范仲淹幾乎沒有交集,對韓琦也沒有什么好惡,最適合前來仲裁。
他帶人到達水洛城,親身感受到了十數(shù)萬百姓對修筑水洛城熱切期盼,感受到了劉滬在當?shù)匕傩罩械某绺咄?,百姓們紛紛請愿,愿出牛羊壯丁來幫助修城。他也感受到了水洛城軍民對尹洙、狄青等反對修城者的厭惡——只要宋朝停止修筑水洛城,只要宋朝殺掉劉滬和著作佐郎二將,水洛城必定叛宋歸夏。
因此,陜西都轉(zhuǎn)運使提出,應(yīng)當放出劉滬他們二將,繼續(xù)完成水洛城修筑工作。而當時水洛城各處工事已基本完成,只剩一些地方的女墻沒有修好。也就是說,一兩個月內(nèi),一個全新的、不需要宋朝撥款的水洛城就可以成為大宋西疆的重要屏障。
奏報傳到朝廷,仁宗即刻下詔,釋放劉滬和著作佐郎,繼續(xù)水洛城修筑工程。
消息傳開,水洛城百姓一片歡呼。當劉滬重返水洛城時,全城百姓出城迎接,場面十分感人。
因為劉滬被拘捕并接受審查,修筑工作前后耽誤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劉滬一回來,立刻開工,終于在六月份,以不足半年的速度修成了水洛城。
可是,隨著水洛城的竣工,韓琦、尹洙等人和鄭戩、劉滬等人的爭執(zhí)不但沒有結(jié)束,反而有擴大的趨勢。
當初,尹洙雖然勉強釋放了劉滬,但依然把劉滬當成罪犯嚴加管束,畢竟朝廷只是允許他返回修城,并沒有赦免他違抗皇命、不從軍令的大罪。韓琦也多番上書,提出即便朝廷答應(yīng)修筑水洛城,也照樣應(yīng)該追究劉滬輕視上級、對抗朝廷的大罪,否則,邊關(guān)大將威信何在?何況在陜西四路當中,涇原路最為重要,西夏軍幾次侵擾都從渭州進兵。正因如此,朝廷才委派尹洙、狄青二人駐守。可如今有人觸犯軍令卻得不到懲處,反倒有人提出要追究狄青、尹洙的罪過。如此一來,完全是本末倒置、黑白顛倒!
尹洙作為當事人,態(tài)度更加激切,竟然上表朝廷,要求將幕后操縱水洛城修筑、指使劉滬對抗朝廷的鄭戩抓捕下獄。
鄭戩也針鋒相對,指責韓琦、尹洙阻礙水洛城修筑,完全是私心作怪;說尹洙派狄青前往抓捕劉滬,若非劉滬主動配合,水洛城必反,如此一來,必定影響整個西線局勢;還說尹洙、狄青為求個人威權(quán),罔顧朝廷安危,迫害有功將士,罪行深重,懇請朝廷予以懲處。
雙方的奏章如雪片一般飛到中書省,飛到仁宗的案頭。仁宗眉頭緊鎖。
仁宗招來宰執(zhí),共同商議處置方案。眾人都把目光看向范仲淹。大家都明白,仁宗一心主張革新,若不是革新派老大范仲淹支持修筑水洛城,仁宗肯定一邊倒地力挺另一位革新派主將韓琦。可現(xiàn)在范仲淹和韓琦出現(xiàn)了分歧,手心是肉,手掌也是肉,仁宗難以取合。
仁宗首先表態(tài),既然水洛城已經(jīng)修筑完成,再來討論是否應(yīng)該修筑,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
一句話給雙方爭執(zhí)定下了調(diào)子,范仲淹立刻贊同仁宗的意見。確實,韓琦、鄭戩此時還在為是否應(yīng)該筑城而爭吵不休,已經(jīng)有些跑題。可是,對于韓琦和鄭戩個人來說,討論這個問題非常有必要:若不該修筑水洛城,那之后韓琦、尹洙、狄青等人的種種言行就有了合法的依據(jù);反之,鄭戩、劉滬等人就有理??裳巯?,水洛城已經(jīng)修筑完成,已經(jīng)成為宋朝邊關(guān)要塞,絕對不容失卻。從大宋全局來說,繼續(xù)討論這個問題完全沒有意義。
范仲淹幾番思量之后,說出了自己的意見:現(xiàn)在韓琦、尹洙要求治劉滬二將的罪,可是,二將筑城并非是私自營造,而是在得到鄭戩的將令后辦的公差。當然,在朝廷明詔停止修筑之后,他們確有抗命不遵的現(xiàn)象。不過,個人估計,劉滬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水洛城本是他劉滬一番拼殺之后取得,并且得到了水洛城百姓的擁戴。劉滬擔心筑城停止之后,上級尹洙會追究罪責,于是以死相抗,就是希望在城池修成之后,朝廷能夠念及筑城之功,赦免前罪。況且,劉滬本是西北名將,立有大功,朝廷應(yīng)該愛惜。若狄青等人真的將劉滬殺害,恐怕邊關(guān)將作都會怨恨狄青冷酷,怨恨朝廷無情。當年,西漢陳湯曾違背詔令攻打外虜,西晉王叡也曾違背上級命令攻打吳國,兩人最后都將功折罪,封侯拜將——懇請朝廷也能夠讓劉滬等人戴罪立功。如此一來,既可以讓韓琦、尹洙、狄青免遭將士怨恨,也可以維護皇權(quán)威嚴,嚴明軍紀。
范仲淹的意思就是,韓琦、尹洙的要求太過了,劉滬二人有罪,但不能殺,略加懲處就可以了。
歐陽修也補充:可以派遣狄青前往傳達詔令,由狄青親口告訴劉滬,你違背將令,本犯死罪,但因為筑城有功,特加赦免。此后就責成劉滬負責守衛(wèi)水洛城。同時,朝廷應(yīng)轉(zhuǎn)告狄青,水洛城既然已經(jīng)修成,狄青就必須一力保全。如此一來,水洛城之利可得到利用,朝廷對邊民的恩信不失,邊關(guān)主事者(劉滬等人)不至心寒,一路統(tǒng)帥(狄青、狄青)威信保全,各個方面都可以滿意。
仁宗聽從,下詔如是辦理。
可是,圣旨頒布之后,韓琦、尹洙竟然不從,三番四次上表抗議,劉滬和尹洙的關(guān)系也依然很緊張。仁宗只得將尹洙從渭州任上調(diào)走,遠離陜西。涇原路安撫經(jīng)略使大任一開始由狄青接任,可諫官立刻上書,說涇原乃邊防重地,連范仲淹都不敢獨任,狄青本是一匹夫,怎可擔任此重職?仁宗無奈,將狄青另外調(diào)職。
仁宗最擅長各打五十大板,尹洙、狄青已經(jīng)接受懲罰,劉滬二將自然不能例外:劉滬被降級為從八品東頭供奉官;著作佐郎沒有明顯對抗情節(jié),罰銅八斤了事。
事情還沒有結(jié)束。
到了慶歷五年三月,范仲淹和另一位革新派主將已經(jīng)因故請辭,離開朝廷。這時,也許是覺得當初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之前鄭戩手下的那位著作佐郎卻請求朝廷再度展開對水洛城問題的調(diào)查。宰臣晏殊等人也力主嚴查,朝堂上的輿論對樞密副使韓琦十分不利。韓琦內(nèi)心不安,主動請求離開京城,外放地方。韓琦是慶歷新政三大主將中的最后一位,他的離開,標志著慶歷新政的徹底失敗。
編輯/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