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
老輩往往說:古人比今人純厚,心好,壽長。我先前也有些相信,現(xiàn)在這信仰可是動搖了。
古今的心的好壞,較為難以比較,只好求教于詩文。古之詩人,是有名的“溫柔敦厚”的,而有的竟說:“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你看夠多么惡毒?更奇怪的是孔子“校閱”之后,竟沒有刪,還說什么“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哩,好像圣人也并不以為可惡。
近來偶爾看見一部石印的《平齋文集》,作者,宋人也,不可謂之不古,但其詩就不可為訓(xùn)。如詠《狐鼠》云:“狐鼠擅一窟,虎蛇行九逵,不論天有眼,但管地?zé)o皮……”又詠《荊公》云:“養(yǎng)就禍胎身始去,依然鐘阜向人青?!蹦侵赋猱?dāng)路的口氣,就為今人所看不慣?!鞍舜蠹摇敝械臍W陽修,是不能算作偏激的文學(xué)家的罷,然而那《讀李翱文》中卻有云:“嗚呼,在位而不肯自憂,又禁他人使皆不得憂,可嘆也夫!”也就悻悻得很。
但是,經(jīng)后人一番選擇,卻就純厚起來了。后人能使古人純厚,則比古人更為純厚也可見。
[品 讀] 開篇表明對古人“純厚”(言詞溫柔敦厚之謂)的懷疑。接著求證于古詩文,則不純厚者正多。這就有力地駁斥了古人比今人純厚的觀點(diǎn)。作者不滿足于此,繼續(xù)分析,得出“后人使古人純厚”的觀點(diǎn)。此觀點(diǎn)妙在一個“使”字——若非一廂情愿,定是有意而為,很多奧秘,皆得此趣。于是,自然揭露“扯大旗,作虎皮”之人的別有用心——借古人之威,噤今人之口。“在位而不肯自憂,又禁他人使皆不得憂”,乃是古非今的要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