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心
近幾年,槐木屯的青壯男人都外出打工了,留在家里的除了老弱病殘外,全是女人了,所以槐木屯又有了一個新名叫“女人屯”。缺了一只手的何大壯,雖然已年到五十,但也算是女人屯里最硬實(shí)的男人了,因此被推選為村主任,權(quán)限相當(dāng)于過去的生產(chǎn)隊(duì)隊(duì)長,成了女人屯里名副其實(shí)的“一把手”。說起何大壯的手,那可真是一個經(jīng)典笑話。二十多年前,槐木屯是出了名的窮山溝,一百多口人的村子,光棍能拉出一個加強(qiáng)排。何大壯的爹托人給他找了一個對象,女方要五百塊錢彩禮,老人賣掉了家里的兩頭豬,湊足了錢叫何大壯立馬送過去,以防夜長夢多。誰知何大壯在路上賭博把錢輸光了,老爹氣得眼珠子都要蹦出來了,非要剁掉何大壯的一根手指不可,他刀舉得很高,落得卻很慢,最后只在“逆子”的手指上割破了一條口子。可就是這條口子惹出了大禍,因?yàn)槟前巡说秳倸⑦^一只病雞,何大壯的傷口被感染了,第二天黑到了手腕,到醫(yī)院一看,大夫說,不截肢命都保不住,于是不得不把好端端的一只手鋸掉了。何大壯爹受不住打擊,沒過多久就痛悔而死,那個對象自然也吹了。后來何大壯娶了一條腿有毛病的老婆,兩個人三只手三條腿,日子過成了什么樣就可想而知了。
現(xiàn)在是自家種自家的地,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自然不用操那份心,可像修路挖溝這樣的勞動還得大伙去干,特別是槐木屯后山上建有一個水庫,是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修的,險象環(huán)生,就像頭上頂著一盆水,每年都要修補(bǔ)加固,工程量一年比一年大。組織這樣的公益勞動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七姑不來八姨不到,不是喂豬就是奶孩子,跑斷腿喊破嗓子也難把人攏齊了。更要命的是,丁點(diǎn)事處理不當(dāng),這幫女人簡直就能把天鬧翻過來。這不,因?yàn)樾蘼返氖?,何大壯又遭到了狂轟濫炸:
“憑什么我們要替王二媳婦干?”
“她要是不來,下回干活我也不來了。”
“就是,你啥意思?”
王二媳婦叫李杰,因王二在外打工又找了女人,正在鬧離婚,今天又去法院了。何大壯本想大家一人多干一點(diǎn)就把她那份帶出來了,可就是有人不同意,直到他在村頭給李杰留出了一段才算把事平息了。晚上,明亮的圓月從山縫里升了起來,村子里的燈光一個一個地熄滅了,一片靜謐。何大壯拿起一把鐵鍬悄悄走出了家門,他要替李杰去修那段路。李杰是個好女人,勤勞善良,公公婆婆常年患有重病,今天打針明天吃藥,她沒有一點(diǎn)怨言,伺候得盡心盡力,兩個孩子都在上大學(xué),花錢的地方越來越多,可王二自有了外遇后很少往家拿錢,生活的重?fù)?dān)全壓在了李杰的肩上。她一頭秀發(fā)白了一半,白皙的皮膚變得黝黑,容貌看上去要比實(shí)際年齡大很多。何大壯心軟,從心里往外同情李杰,可又怕那幫女人嚼舌頭,只能暗下里幫她,能幫多少算多少。
他來到了村頭,見月光下李杰孤單單地在修留給她的那段路,他也沒說什么,默默地幫著干起來。李杰站起身,一邊揉著腰一邊問:“你怎么來了?”
何大壯說:“睡不著,來幫你一把。那事辦完了嗎?”
李杰說:“他不同意離?!?/p>
何大壯嘆了口氣,說:“唉,在外打工的這些人也不容易,一個個精力旺盛的大老爺們兒,半年也回不來一趟……”
李杰“啪”的一聲把一鍬石土摔在了何大壯的跟前,說:“你們老爺們沒有一個好東西,你也不是個好東西!”
何大壯并不和李杰爭辯,只是悶頭干活。朦朧的月光下,路被一點(diǎn)點(diǎn)修平了。
第二天,何大壯接到上面的電話,叫他報(bào)一戶貧困戶,政府要給點(diǎn)生活救濟(jì),何大壯就不動聲色地把李杰報(bào)了上去。這事李杰知道后,不但沒領(lǐng)他的情,還直接找上門來質(zhì)問他:“你為什么不征得我同意就把我報(bào)了貧困戶?”
這是屬于暗箱操作的事,何大壯很怕被別人知道,支支吾吾地說:“我、我不是看你挺難的嗎……你、你千萬不要嚷嚷。”
李杰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告訴你何大壯,我不是貧困戶,你報(bào)也白報(bào)。”說完一轉(zhuǎn)身走了,弄得何大壯半天分不清南北。
既然李杰不想要那筆生活救濟(jì),就只好再評選出一個貧困戶來,這一回,何大壯不再自作主張了,要公事公辦。趁一個下雨天,他把大家召集到了一起,進(jìn)行公選。何大壯心想,這是涉及個人利益的事,搞不好就得爭起來甚至打架,以前曾有過揪掉一綹頭發(fā)的先例。為了避免類似事件再次發(fā)生,他宣布,這次評選貧困戶采用無記名投票的方法,誰的票多就是誰,廢話免談。即使如此,他心里還是懸著一塊石頭,他擔(dān)心的是,要是誰都選自己,最后還是選不出來。
不大一會兒,選票收上來了,何大壯鄭重其事地找人讀票監(jiān)票,他在墻上畫“正”字。畫著畫著,他就畫不下去了,他“啪”的一下把粉筆頭摔在了地上,說:“啥意思,我以前說過多少次了,我是村主任,不能再拿別的錢!”有個嘴快的女人馬上就把話頂了上來:“選誰是誰,廢話免談!”這時李杰站起來說:“要說咱們槐木屯的貧困戶,就是你何大壯,你們兩口子都有殘疾,有你在這站著,我們誰還有臉去要生活救濟(jì)?”李杰的話得到了在場所有人的一致贊許,異口同聲地說:“就是嘛!”
誰知,何大壯搖搖腦袋一口拒絕了,他說:“別看我家缺胳膊少腿的,可我卻不是貧困戶,不是跟你們吹,我要是去省城,得坐轎車住賓館,錢有的是。”一向?qū)崒?shí)在在的何大壯現(xiàn)在學(xué)會了說大話,而且說得面不改色心不跳。誰還不知道他的底細(xì),還什么坐轎車住賓館,錢有的是,做夢去吧!他的話自然引來一陣哄笑聲,有個老大嫂挖苦道:“你不吹牛能死??!”
何大壯跳上了炕沿,正要跟滿屋子的女人爭個高低上下,突然一個驚天動地的霹靂打斷了他的話,往外一看,雨下得就像瓢潑的一樣。他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說:“別他媽貧困戶不貧困戶的了,趕緊護(hù)壩去,如果水庫決堤了,咱們都得貧困!”說著,第一個沖了出去。
何大壯帶領(lǐng)一幫女人頂風(fēng)冒雨來到了水庫大堤上,看到水庫里的水在一個勁地往上漲,他大聲地喊道:“挖溢洪道,快挖溢洪道!”雨越下越猛,電閃雷鳴,眼前都是白茫茫的水,溢洪道在一個殘疾男人和一群女人的鍬鎬下,不斷地在擴(kuò)展,洪水從這里咆哮而去??赡钱吘故且粠团耍齻儧]有那么大的力氣,奮戰(zhàn)了兩個小時后,累得精疲力竭了,何大壯的斷臂已經(jīng)血跡淋淋,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在這時,洪水將堤壩沖出了一條口子,何大壯大喊一聲:“不好!”就要沖上去,被李杰一把拉住了,尖叫道:“你不要命啦!”她的話音剛落,只聽“轟”的一聲悶響,土壩決堤了……
雨過了,天晴了,經(jīng)過了一場浩劫的槐木屯,一片狼藉。望著一間間扭曲變形的房屋,望著浸透著女人們汗水的糧田轉(zhuǎn)眼間變成的一片片沙灘,何大壯默默地流著淚。此時,村子里靜極了,聽不到一聲女人們嘰嘰喳喳的吵鬧聲,他第一次感到,沒有了這種聲音反而很空落,但他更知道,此時此刻,每一個女人的心上都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心都碎了,她們哪還有心情去吵去鬧、去說去笑?
面對突然降臨的災(zāi)難,女人們都沒了主心骨,紛紛來找 “一把手”,問他以后該怎么辦??墒牵@時何大壯卻沒了蹤影,誰也不知道他上哪去了,大家趟著泥水,踩著亂石,漫山遍野地喊:
“何大壯——”
“村主任——”
“一把手——”
一種不祥之兆涌上大家的心頭,幾個脆弱的女人竟然號啕大哭……
然而,第三天中午,有一輛大吉普車顛簸著開進(jìn)了槐木屯,車門一開,從車上下來了兩個人,一個是何大壯,另一個人誰也不認(rèn)識,何大壯告訴大家說:“這是趙總?!币话咽只貋砹耍藗冃睦镉痔?shí)了。
一年后,槐木屯重建了美好家園,趙總又在被洪水沖成的一片沙灘上建了一個現(xiàn)代化的“綠色農(nóng)產(chǎn)品生產(chǎn)加工基地”。屯子里所有的男人再也不用拋家舍業(yè)出外打工了,都回來在工廠里上班,守著自己的老婆孩子,收入比以前還多,活得有尊嚴(yán),有情趣,人人喜上眉梢,其樂融融。
這年春節(jié)的時候,槐木屯的人把趙總請來和大家一起過年。趙總是槐木屯的恩人,男女老少感恩不盡,可趙總卻拉著何大壯深情地說:“要感謝,首先要感謝我何哥,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也不會有咱們今天的好日子。二十八年前,我考上了大學(xué),可五百塊錢的學(xué)費(fèi)難住了我,眼看入學(xué)日期到了,錢還沒有著落,我就到一個石場背石頭掙錢。我不分晝夜地背啊背,最后累倒在山坡上,這時我何哥從那路過,知道了我的情況后,二話沒說,把身上的五百塊錢都給了我……”
李杰霍地站了起來說:“可他說那五百塊錢是賭博輸了,那是他去娶媳婦的錢,因?yàn)槟俏灏賶K錢,他丟了一只手!”
趙總一臉驚愕:“怎么回事,何哥你不是說,你的手是鍘刀鍘掉的嗎?”
何大壯一時結(jié)結(jié)巴巴,說:“都、都是過去的事了……”
原來,那年何大壯給對象家送彩禮錢,半道上碰到了他的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那同學(xué)中專畢業(yè)后在縣里上班,春風(fēng)得意。他請何大壯吃了一頓飯,喝酒時說:“你學(xué)習(xí)比我好,可小學(xué)沒畢業(yè)就不念了,你這一輩子不就完了嗎?”何大壯是因?yàn)榧彝ダщy輟學(xué)的,此時他無限感慨,喝得大醉。之后他迷迷糊糊上了路,路上碰上了一個為籌學(xué)費(fèi)而累倒的男孩,在酒精的作用下,一下仗義起來,只說了句“上學(xué)要緊,前途要緊”,就把兜里的錢全掏了出來。酒勁過后,他也后悔了,可覆水難收。那么一大筆錢糊里糊涂地送給了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說出來怕笑掉了人家大牙,回家后他才編了一個謊話。不久之前,何大壯在電視上認(rèn)出了受他資助的那個人,并知道了他已經(jīng)是一位事業(yè)有成的老總,心里暗暗地自豪了好一陣,但沒想過去找人家要回報(bào),他跟大伙說的那些話,只是快活快活嘴皮子而已,要不是槐木屯受了這么一場災(zāi)難,他會把這個秘密一直帶進(jìn)棺材里。
誰也沒有想到,在“何大壯”的身上還有一段如此感人的故事!女人們都興奮地呼喊起來:“一把手,純爺們!”
李杰閃動著淚花來到了何大壯身邊,說:“下一輩子我一定嫁給你,再也不要你彩禮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