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現(xiàn)代語文教育已有百余年歷史,語文教材的歷史更為悠久。我們今天編寫語文教材,固然需要“拿來主義”,借鑒吸收世界上先進國家母語教材編寫的成功經(jīng)驗,更需要總結梳理我國百余年來語文教材編寫的經(jīng)驗教訓,所謂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民國時期(1912~1949)是中國社會急劇變革的時期,也是中國現(xiàn)代語文教育的發(fā)軔期。辛亥革命在國家制度層面為中國民眾勾畫了現(xiàn)代民主共和理想。五四新文化運動狂飆突起,白話取代文言。清政府學部改為教育部后,陸續(xù)頒布《普通教育暫行辦法通令》《普通教育暫行課程之標準》《審定教科書圖書規(guī)程》等,從而為民國語文教材的繁榮奠定了時代、社會與教育制度的基礎。
近年來,隨著學術界對民國文化與文學研究的重視,民國語文教材研究也逐漸成為語文教育研究熱點之一。百年中國教科書圖說、中國百年教科書整理與研究等課題被列為國家重點項目,一大批現(xiàn)代文學、語文教育學專業(yè)的碩士、博士論文以民國語文教材為研究對象,涌現(xiàn)出一批優(yōu)秀研究成果。然而,民國語文教材究竟能給我們帶來什么樣的啟示,哪些經(jīng)驗值得吸收,哪些教訓應引起吸取,恐怕更應引起學界注意。
一.民國語文教材的基本情況
1904年清政府頒布新學制,語文單獨設科,設立編譯圖書局,出現(xiàn)了我國現(xiàn)代教育史上第一批語文教材。整個民國時期,中西文化碰撞交融,學術思想活躍,帶來教材文化的繁榮。據(jù)《民國時期總書目·中小學教材》統(tǒng)計,民國時期,僅中學國文教科書就達100余種。小學國語教材應當更多,僅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目錄就有100余種。從教材的編寫出版體制來說,民國時期基本上沿續(xù)清末的“審定制”(抗戰(zhàn)爆發(fā)后,國民政府趁機推行部分教材“國定制”),任何單位或個人均可以參與編寫中小學語文教材,只是編出來以后,要由教育部組織相關專家審查,這就極大地調(diào)動了出版社和編寫人員的積極性。從語文教材的出版機構來看,民國時期教科書出版主要集中在上海的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開明出版社、世界書局四大語文教材出版重鎮(zhèn),還有眾多的書局、學社、書店從事教材編寫,如設在上海的民智書局、中國圖書公司、北新書局、大東書局、新亞書店、中華編譯社、中學生書局,設在北平的立達書局、文化學社,設在南京的南京書店、正中書局,設在長沙的宏文圖書社、湘鄂印刷公司,等等。教材市場完全是放開的,似乎沒有什么限制。從語文教材編寫隊伍來說,有大學教授,如編《中學國文讀本》的林紓為京師大學堂教授,編《中等學校國文讀本》的劉宗向為湖南大學教授;有出版社編輯,如編《中學國文教科書》的吳曾祺、編《共和國教科書國文讀本》的許國英、編《基本教科書國文》均為商務印書館編輯,編《國語文類選》的朱文叔(即朱毓魁)為中華書局編輯(后任人民教育出版社副總編輯),編《創(chuàng)造國文讀本》的徐蔚南為世界書局編輯;有學者,如編《新制國文教本》的謝蒙(字無量),編《中華中學國文教科書》的劉法曾、姚漢章,劉是歷史學家,著有《外史蒙求》《清史纂要》,姚漢章為姚文元祖父,時任中華書局師范部主任。有中學國文教師,如編《白話文范》的洪北平、何仲英均為南開學校國文教師,編《初中國語文讀本》的孫俍工、沈仲九,以及陳望道等都是浙江一師教師,編《語體文作法》《國文評選》的高語罕是安徽省立第五中學教師。當然,也有集教師、編輯、作家、學者于一身的教育家,如葉圣陶、夏丏尊等。
二.民國語文教材的價值取向
語文教材編寫,必須貫徹國家語文教育的方針,落實語文教學的基本任務。民國時期盡管教材編寫環(huán)境較為寬松,但語文教材的價值取向卻是非常明顯的。
1.語文教材要著眼于立德樹人。
教育的首要目標是“立德樹人”,語文教材在育人上具有先天的優(yōu)勢,當然要為這一目標服務。1927年,國民政府教育行政委員會制定《學校實行黨化教育草案》,后又以“三民主義教育”取代“黨化教育”,1929年公布《教科圖書審查規(guī)程》,強調(diào)“以三民主義為教科書的中心思想”。許國英、謝蒙等人強調(diào)“保存國粹”,劉宗向等人主張進行“厲行明史”,無不強調(diào)語文教材的思想道德教育功能。1932年,毀于“一·二八”戰(zhàn)火的商務印書館同人,提出“為國難而犧牲,為文化而奮斗”的口號,傅東華編出《復興初中國文》,以弘揚民族精神為中心,注重救國雪恥教育。陜甘寧邊區(qū)編寫的語文教材,有些就采取語文和常識混合編寫的模式,既教語文,也教當時生產(chǎn)和生活實際所需要的科技和生產(chǎn)常識。中華書局和商務印書館編寫供華僑學生用的語文教材,內(nèi)容著重介紹祖國地大物博、歷史悠久,人民勤勞智慧,以激發(fā)僑胞子女的愛國信念。
2.語文教材必須注重實用。
語文教材必須注重實用,是民國語文教材的又一重要特征。朱文叔編的《初中國文讀本》有意淡化文藝文,增加記敘、說明、議論等普通文和應用文,就是這種編輯思想的反映。教育家黃炎培更明確指出:“讀本材料,全取應用的。作文力戒以論人論事命題,多令作記事記物記言等體(記物,置實物于前為題,或令寫實景),尤多作書函(正式書函,便啟,通告書均備),或擬電報(書函兼授各種稱謂及郵政章程。電報兼授電碼翻譯法,電報價目表等。舊時《宦鄉(xiāng)要則》,今之《官商快覽》,以及坊間印售之日記冊,附載各種,實包有無數(shù)適于應用之好資料),習寫各種契據(jù)。書法注重行書。”“自社會困于生計,于是實業(yè)教育問題惹起一世之研究。一般論者,謂將以教育為實業(yè)之先導,不得不以實業(yè)為教育之中心。”他在《中國文之新教授法》中說:“國文宜注意日常應用之文字。于教科書外,隨時宜利用新聞紙、廣告、契據(jù)、書信、明信片等各種社會慣見之印刷品,以廣其應用,但以合于兒童程度都為限?!?/p>
3.注重教材的文學性和趣味性。
語文教材的讀者對象是中小學生,注重教材選文的文學性和趣味性,是教材編者必然要考慮的。民國初期白話文還不受重視,語文教材以中國古代文章為主,而且以文為正宗,很少選詩詞。羅庸在《我的中學國文老師》中回憶,他上中學時的教材“是林紓選《中學國文讀本》,商務版,線裝。第一冊是清文,以下明元宋唐倒溯上去,最后是《戰(zhàn)國策》和先秦諸子。選文的主體自然是歸(有光)、方(苞)、姚(鼐)、曾(國藩)和唐宋八大家。錢基博《〈初中中國文學讀本寫目〉說明書》:“中國文學,當然是文言文學,這個理由很簡單。……給學生精讀的一種中國文學讀本的選材,當然以純粹的中國文言文學為主體;語體文不必選,翻譯文更不必選?!毙煳的显凇蛾P于初中創(chuàng)造國文讀本》中指出,語文教材應以培養(yǎng)閱讀習慣和欣賞興趣為主,“因為愈是高級的書報,愈是嚴肅,愈是不肯遷就人,那就愈難養(yǎng)成閱讀的習慣;愈是優(yōu)良的文藝,愈是高潔,愈是淡遠,那就是愈難養(yǎng)成欣賞的興趣?!彼?,他編的《創(chuàng)造國文讀本》“重文藝,多小品”。至于小學語文教材則以兒童文學為主,更能激發(fā)兒童的閱讀興趣。朱晸暘、俞子夷在《新小學教材研究》中說:“近年來國語讀本中材料,大多數(shù)是兒童文學。目標并舉閱讀能力與閱讀興趣。”
4.注重讀寫能力訓練。
讀寫結合,通過讀古人的好文章,使學生學會寫作,是培養(yǎng)讀寫能力的便捷途徑。劉法曾、姚漢章《中華國文教科書》“編輯大意”:“中學校學生,國文程度漸深。急宜授以古人作文義法?!薄耙庠谑棺x者稍知古人之體裁門徑?!蓖醪榫幍摹堕_明國文讀本》(1932)也突出文章作法?!钡饺~圣陶、夏丏尊編的《國文百八課》,以讀寫技能訓練為宗旨,“每課為一單元,有一定的目標,內(nèi)含文話、文選、文法或修辭、習問四項,各項打成一片”。受到人們的普遍認同與稱贊。葉圣陶多次說過:“給孩子們編寫語文課本,當然要著眼于培養(yǎng)他們的閱讀能力和寫作能力,因而教材必須符合語文訓練的規(guī)律和程序。”
另外,在一些中學名校,一般還有自編的校本教材,如北平崇慈女中、師大附中、蘇州中學、復旦大學附中、東南大學附中、南開中學等,這些教材,更是以擴大閱讀視野、訓練讀寫能力為主。高中多是給學生開書目,如長沙明德中學給高一年級開的閱讀書目有:《常識文范》《青年修養(yǎng)錄》《白話文學史》《歐洲文藝復興史》《中國小說史略》等17種,要求高一上選讀100萬字,高一下選讀150萬字。
三.民國語文教材的當代意義
民國語文教材是一座蘊含豐富的礦藏,其中有許多值得深入挖掘的寶藏。研究民國語文教材,當然不必追求所謂“民國范兒”,更不是要“回到民國”,而是要注重挖掘其當代意義,鑒往知今,作為今天編寫語文教材的借鑒與啟示。
1.相對寬松的社會環(huán)境是繁榮教材文化的基礎和條件。
美國經(jīng)濟學家科斯認為,一個充滿活力的思想市場不僅是學術卓越的先決條件,也是開放社會和自由經(jīng)濟不可缺少的道德和知識基礎。(引自《深藍財經(jīng)》2013年9月3日)包括教科書在內(nèi)的學術文化研究,離不開一個相對寬松的社會環(huán)境,主流價值觀、輿論氛圍、教育生態(tài)、教材編寫出版機制及審查制度等是決定教材文化繁榮的基礎和條件,也是教材質(zhì)量提高的根本保證。語文學科與社會現(xiàn)實聯(lián)系更加密切,社會關注度高,語文教材更是如此。營造一個“充滿活力的思想市場”環(huán)境,需要社會各界人士的共同努力。
2.語文教材編寫需要大批一流學者加入。
民國語文教材之所以出現(xiàn)繁榮局面,根本原因在于有一支龐大的高水平教材編寫隊伍。許多一流學者加入到語文教材編寫隊伍,或編寫,或校訂,或審定,或指導,或撰文演講,如蔡元培、胡適、陳獨秀、林紓、顧頡剛、周予同、陳望道、葉圣陶、黎錦熙、黎錦暉、何仲英等。朱文叔編《初中國文讀本》時,“特約多人,按照初中程度,分別撰述既富興味,又有內(nèi)容之文字,編入各冊,藉矯從來偏重文藝文之趨向”。所約之人,除顧頡剛、聞一多、陸費逵、黎錦熙、劉復等人文學者外,還有著名心理學家張耀翔、“中國醫(yī)學的播種者”余云岫、氣象學家竺可楨、動物學家陳兼善、物理學翻譯家周昌壽等。正是他們的身體力行,帶動了重視基礎教育與教材的社會風氣。反觀當今學術界,中小學教育似乎是“小兒科”,難登大雅之堂。研究型大學往往把精力放在高、精、尖的科研項目上,師范類高校也力圖“去師范化”,比院士數(shù)量、比國家級課題與科研成果的規(guī)模。新課改以來這種情況有所改善,不少高校紛紛成立語文教育研究機構,眾多大學教授關注中小學語文教材。但總的來看還遠遠不夠,與民國時期相比,無論是理論還是實踐,還有不小差距。
3.語文教材編寫應注重語言文字的實際運用。
中小學屬于基礎教育,基礎教育重在給學生打基礎。胡適主張要用“看書”代替“講讀”,提倡整本書的閱讀。他還給中學生開過一個“最低限度閱讀書目”,要求高中生最少精讀、略讀各8種名著,而且要讓學生“自己翻查字典,自己加句讀,自己分章、分節(jié)”(《中學國文的教授》)。結果連他自己也承認“很像是完全失敗了”,但他將失敗的原因歸結為“沒有相當?shù)脑O備”(《再論中學的國文教學》)。朱自清認為,“實際上學生讀那些課外參考書的,截止現(xiàn)在,似乎還不多”?!按篌w還是以選本為主,只不過讓學生另外知道些書名而已。選本勢力之大,由此可見;雖反對選本的人也不能否認?!保ā墩撝袊膶W選本與專集》)新課程實施以來,不少高校教師親身加入中小學語文教學,或編教材,或指導教學,或發(fā)表文章,大大改變了語文教育研究生態(tài),但也不得不承認,確實存在著“居高而不能臨下”,“可愛而不可行”的情況。
4.語文教材應以培養(yǎng)學生的讀寫能力為主。
民國語文教材在價值取向上,曾有過不同模式的探索。有保存國粹、厲行明史、古文作法的編法,有新文化運動的白話文學教材,也有文章體制、文學源流甚至黨化教育教材,但經(jīng)過歷史長河的大浪淘沙,最后還是以葉圣陶等人倡導的以閱讀與寫作技能訓練為主要內(nèi)容的教材觀最為人們所稱道,以至“培養(yǎng)學生正確理解和熟練運用祖國語言文字”成為我國語文教育的根本任務,也是我們今天語編寫語文教材的主流,應是歷史的必然選擇。
顧之川,人民教育出版社編審,課程教材研究所研究員,兼任中國教育學會中學語文教學專業(yè)委員會理事長。主要從事語文教育和漢語史研究,主編人教版多套初中、高中語文教材,并有《顧之川語文教育論》《語文論稿》《明代漢語詞匯研究》《中國文化常識》等論著出版。責任編校:曉 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