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飛
小時候,我們農(nóng)村孩子上小學(xué),最羨慕的是老師掛在胸前的那只哨子。老師拿起哨子在嘴上“噼嚦嚦”一吹,下課后不知跑到哪里玩耍去了的孩子們,不管他是躲到哪兒,都會立即跑到老師面前集合,老師叫排隊做操就排隊做操,叫進(jìn)教室上課就進(jìn)教室上課。
我們每個小學(xué)生的最大奢望就是自己也能有一只老師那樣的哨子,在村子里,“噼嚦嚦”一吹,把那些還沒到上學(xué)年齡而在村子里玩耍的孩子們,都招到自己面前來,叫他們做這個做那個。
可是,我們不知道哨子在哪里有賣,就是知道賣哨子的地方,爸媽也不肯給錢讓我們買的呀!
有一天下午放學(xué)以后,太陽把春末夏初的河水照得暖暖的。我回家掛上書包,便拿上一只篾編的畚箕,到村前的小河里捉小花魚。
春末夏初之交的小河水清澈見底,河床上布滿籃球大小的石頭,石頭上拖著像婦女長發(fā)一樣的青苔。我和其他的孩子一樣,站在水比較淺的河邊,在估計會躲藏著小花魚的石頭面前把沙抹平,讓畚箕口緊緊貼在沙上,隨即掀翻前面的石頭,并張開一只手快速地貼著河床往畚箕口刮去,如果有魚,就被趕進(jìn)畚箕里了。緊接著把畚箕端起來,水完全從篾孔間漏了下去,剩下小花魚在畚箕里躥來躥去,我趕快把畚箕端到沙灘上,把小花魚一條一條捉進(jìn)掛在腰上的魚簍里。再回到河里水淺的地方,繼續(xù)用畚箕捉魚。一條小花魚有人的一根手指那么大小,在小河里花上兩三個鐘頭的時間,就可以捉到不少魚,帶回家去用油一炸,晚餐上就多了一大碗香噴噴的佳肴。
那一天,我正在和一些孩子捉魚,忽聽到母親叫著我的乳名:“福有!別捉了!跟媽回家吧!今下午你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就跟著你的趕馬郎舅舅去逛地方吧!”
母親說的舅舅,其實是我那真舅舅的三弟,他的一條腿上請文身匠文著一匹紫黑色的馬,他自稱趕馬郎,別人也都稱他趕馬郎。但他家并不養(yǎng)馬,連我們這一帶的彝族寨子都不養(yǎng)馬。他趕馬是替別人趕的,在我們這彝族山區(qū)的一邊有兩個很大的回族寨子,那里的許多人家都養(yǎng)馬,常常十幾戶幾十戶組成一隊馬幫,往返于滇中、滇西、滇南一帶,把甲地的貨物馱往乙地,又把乙地的貨物馱回甲地。有的回族馬鍋頭需要招一些幫手參加趕馬,便到彝族寨子來招人,我的趕馬郎舅舅就是常常這樣被招去趕馬的,一去就是半月一月,完工后便回彝族寨子里來閑著,再等著下一次被招去趕馬。
如今,趕馬郎舅舅又要去趕馬,而且這一次要帶我到外面開開眼界。
在我們彝族山區(qū)上學(xué),曠不曠課輟不輟學(xué)都依著學(xué)生家庭,自由得很。我便跟母親回家去,在晚餐上炒吃了我捉到的小花魚。然后好好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便趕到回族寨子吃早餐。
早餐以后,有我趕馬郎舅舅參加的馬幫隊伍出發(fā)了。頭馬、二馬的馱子上插著三角旗,胸前掛著一對又圓又大的銅鈴,后面的每匹馬上也都掛著兩串馬鈴薯大的小銅鈴。趕馬郎們戴著厚厚的膠皮帽盔,穿著馬甲,挎著手槍或扛上步槍,還由兩個人敲著一對芒鑼。每匹馬馱著向商家買來的鋤頭、鐮刀、斧子等各種農(nóng)具,還有鹽巴、藕粉、粉絲、筍子等食品。
我們?nèi)招幸顾?,走了七八天,來到一處山頭竟然還有積雪的地方。那些散布在山谷里的寨子已經(jīng)不是土掌房也不是磚瓦房,而是木板房和茅草房。據(jù)說住的也是彝族,但他們的服飾和我們家鄉(xiāng)的不同,說的彝語也和我們家鄉(xiāng)的不一樣。好在他們有許多人像其他少數(shù)民族一樣除了講本民族語言還會講漢語,趕馬郎們就能用漢語和他們交談。
馬幫在這地方住了一夜。第二天馬幫繼續(xù)上路時,趕馬郎舅舅把我托付給了他熟悉的一戶人家,說是等馬幫返回來時再帶我回家鄉(xiāng)去。
我住的這戶人家有兩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nèi)齻€對我很好。吃過蕎麥拌飯的早餐后,他們每人拿上一只畚箕,也遞給我一只畚箕,然后把我?guī)У搅艘粭l江邊。他們告訴我:這條江叫金沙江,沙里混雜著金子。鴨子捕食小魚時也把金子連同河沙一起吞了進(jìn)去,養(yǎng)鴨的人家殺鴨時,就能從鴨胃里掏到金子。我們帶上畚箕來到江邊,不是要捉魚,而是要淘金子。
他們卷起褲腳走進(jìn)江中,站在江邊水淺的地方,用畚箕淘金。我一看,這和我在家鄉(xiāng)用畚箕捉小花魚差不多,這活計我會干。我也高高卷起褲腳管,涉進(jìn)江邊水淺的地方,開始淘金。這里是大江,不像我那家鄉(xiāng)一樣有那么多披著青苔的小石頭,這里要么是豬大牛大的石頭,要么就是連片連片的沙灘,我像他們那樣用畚箕直接把沙子撮起來,待水漏下去后,用手指圍著留在畚箕里的沙子,在沙子中挑揀那些比沙子沉重得多的沙石。他們告訴我:這就是金子。我勤奮地撮著,有時連撮許多次都找不到一粒金子,有時僅撮一次就有兩三粒金子,有時是每一撮就有一粒金子。孩子們告訴我:他們有了自己勞動所得的金子,等到那些外地人來這里收購金子,他們也把自己的金子賣出去,自己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買糖果買玩具,那些收購金子的外地人有的也帶著小商品呢!
一直過了五天,趕馬郎舅舅才從他們要去的地方返回來,馬幫原先馱著的貨物早就賣了,現(xiàn)在馱著的是藤帽、藤椅、棕皮、獸皮、虎骨、藥材、干蘑菇等貨物。馬幫依舊在金沙江邊的彝族寨子住了一夜。第二天繼續(xù)返程時,我便帶著我淘到的金子,跟著趕馬郎舅舅回到家鄉(xiāng)去。
回家鄉(xiāng)不久,在一個太陽暖暖的白天,我們村里響起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呢浝蓳?dān)搖小銅鑼的聲音。山區(qū)交通閉塞,經(jīng)濟(jì)落后,離城市遙遠(yuǎn),很少有人去見過城市里的商店,有一個賣小百貨的到村里來,村民們高興得像碰到一個節(jié)日,他們沒有錢,土特產(chǎn)卻多的是,便拿上家里的物品去換取貨物。有的用一只羊羔換到了一斤鹽,有的用一只母雞換到了一支縫衣針。
我是個孩子,沒有羊羔和母雞換取貨物,便試著掏出我從金沙江帶回的十幾粒金子問:“這是從金沙江淘到的金子,你要嗎?”賣貨的問:“那你要我的什么呢?”我興奮地在他的貨郎擔(dān)上掃視著,??!在他那琳瑯滿目的貨品中,我終于看見了一只我奢望已久的哨子,那種哨子我早就聽說是用白銅做的,除了學(xué)校里的老師外,就只有帶著士兵的排長、連長才有資格吹哨子。他們把哨子一吹,哨膛里的軟木丸子急驟滾動起來,發(fā)出尖嘯的“噼嚦嚦”的聲音,那些學(xué)生或士兵就趕快跑到一起集合起來了。
如今,我終于也有一只哨子了,是用我從金沙江淘到的金子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