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菊玲
(西安工業(yè)大學 人文學院,西安710021)
英國語言學家帕默爾說過:“語言忠實地反映了一個民族的全部歷史、文化,忠實地反映了它的各種游戲和娛樂、各種信仰和偏見.”語言作為文化的載體,對民族文化的建構和傳承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方言即“一方之言”,《現(xiàn)代漢語詞典》解釋為:一種語言中跟標準語有區(qū)別的、只在一個地方使用的話,如漢語的粵方言、吳方言等.“現(xiàn)代的語言學認為,方言是語言的變體”[1].一般說來,方言與地域文化往往是同時形成的,而且二者在形成和發(fā)展的過程中常常是相互影響、相互推進的.方言是地域文化的重要載體,也是地域文化的一部分.因此,方言詞匯能夠直接、全面、客觀地反映一定地域的社會文化.
陜西省歷史悠久,文化燦爛,在中國五千年文明史上占有重要地位.陜西方言是陜西乃至中華民族悠久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一直是學術界關注的焦點.現(xiàn)代陜西方言中保留了一部分古詞,它們的發(fā)音和結構都來自古漢語.這些古詞活躍于民間俗語中,具有深厚的文化淵源,成為陜西古代文化以及民俗研究的活化石.如陜西人常說的“咥”字,意思是“大口地吃”、“如狼似虎地吃”,體現(xiàn)了關中人豪爽的性格.再如關中地區(qū)有些地方至今把褲子稱“服”(讀四聲),這是個典型的古代用法.在古漢語中,衣指的是上衣,服指的是下衣,即現(xiàn)在的褲子.陜西方言中,與“麻”相關的詞不少,如“麻搭”、“麻纏”、“麻迷”等,多表示“麻煩”、“糾纏”、“不講道理”等意思.這究竟是什么原因?文中就力圖解釋陜西方言中這幾個與“麻”有關的詞,并通過他們透視陜西人特有的文化心理.
“麻搭”,陜西關中地區(qū)方言,也寫作“麻答”、“麻達”,意思是“麻煩”、“問題”.李榮《西安方言詞典》解釋道:“麻答,①麻煩:這事~,一天兩天辦不好.②問題:車有咧~,開不成咧.沒~,我去給你辦”[2].
“麻搭”,最初指古代一種救火用具,在長桿頂端縛扎散麻蘸吸泥水用來滅火.所謂散麻,指散垂之麻.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防火》:“謂如大小桶,灑子,麻搭,斧鋸,梯子.”元張國賓《合汗衫》第二折:“擺一街鐵茅水甕,列兩行鉤鐮和這麻搭.”明茅元儀《武備志·麻搭圖說》:“麻搭,以八尺桿系散麻二斤,蘸泥漿,皆以蹙火.”既然用于滅火,自然是防火方面出現(xiàn)了“問題”,有了“麻煩”,后來進一步引申為其他方面的“麻煩”、“問題”.“麻搭”的這兩個義項屬于引申義.
“麻搭”一詞在元雜劇中有時寫作“抹搭”:
《倩女離魂》第二折[拙魯速]:“你若是似賈誼困在長沙,我敢是孟光般賢達.休想我半星兒意差,一分兒抹搭.”句中“抹搭”與“意差”同義對舉,是態(tài)度曖昧、含糊的意思,這里是離魂的張倩女說自己在家里恪守婦道,人品端正,沒有什么越軌行為.孫立新在《元雜劇中的陜西方言詞匯》一文中說道:
“‘抹搭’二字在關中方言中均讀作陰平調,按關中方言變調規(guī)律變作‘麻搭’,因此,關中俗作‘麻搭’;兩字在陜南方言區(qū)的西南官話中均讀作陽平調(如石泉方言).古入聲字‘抹’與古平聲濁母(明母)字‘麻’在石泉等處方言中同音.‘抹搭’一詞在陜西方言中主要是‘問題’、‘癥結’的意思,例如:‘沒麻搭/有啥麻搭呢?’”[3]
試想:如果一個人人品不正,態(tài)度曖昧,不正是有“問題”的表現(xiàn)嗎?可以說,上例中的“抹搭”其實是用了該詞的引申義,或者說文中釋義.
現(xiàn)代文學作品中也不乏“麻搭”的用例:
田中正就犯了躁,知道事情有了麻達.(賈平凹《浮躁――州河紀事》)
“活兒可干的干凈點,別給鄉(xiāng)親們留下麻搭.”(張恩忠《龍崗戰(zhàn)火》)
可發(fā)生了一件十分麻搭的事情.(葛洛《衛(wèi)生組長》)
“沒麻搭”,潤生豪爽地說:“我攔住汽車,先給你裝.”(陳忠實《十八歲的哥哥》)
“白日里管管機器,有一些電鈕鈕需要你按一按.夜黑嘛學學文化,只有掌握了文化知識,白日里千活才沒麻搭.”(陳鐵軍《有種打死我》)
售車小姐問:“先生,你覺得怎樣?”王先生:“你這車沒麻搭?”西安方言中的“麻搭”指的是問題、麻煩.(寇振安《解讀西安方言》)
“有看法”就是“有問題”.用關中方言說就是有麻達或者說有麻纏或者說惹下是非了捅了婁子了拉屎拉到鍋臺上了惹下麻達了.方言麻達在漢語里更廣泛的含義是麻煩.這就是說,小韋的單位的那位主管領導認為小韋的小說有麻達有問題.(陳忠實《陳忠實文集》六)
可以看出,“麻搭”一詞在陜西方言中使用頻率很高,既用于口語,也用于書面語.既可用于肯定句、否定句,也可用于疑問句.這個詞多用來指事或者物,較少用來形容人.陜西人常說的一句話“沒麻搭”,表達的是‘沒有麻煩、沒有問題,事情肯定能辦妥’之意,往往是在別人求自己辦事,甚至自己主動幫別人辦事的時候用,語氣肯定,語調高昂,極能反映陜西人直率、豪爽的性格.
“麻纏:北方方言:①麻煩.②糾纏.”[4]景爾強《關中方言詞語匯釋》中這樣解釋:
麻纏:麻煩、棘手.如說:“那事麻纏,不好解決.”秦腔劇高培支《奪錦樓·第十四回·全終》:“邊氏:‘你不行,你把我女兒休了,我還沒找你的麻纏呢!’”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他重新捉住掙脫的袖子,一個勁地麻纏.”單學鵬《燕嶺風云》:“更麻纏的事兒,恐怕還在后頭哩.”西戎《豐產記》:“春桃說著,怕賴大嫂再麻纏,很快走了”[5].
以上例句,《創(chuàng)業(yè)史》和《豐產記》中的“麻纏”意思是“糾纏”,而《奪錦樓》和《燕嶺風云》中該詞的意思是“麻煩”.口語中常說到這個詞,如“大有大的為難,小有小的麻纏.”文學作品中也常用到“麻纏”:
王育農苦笑一下說:“我不來過不成日子.”隨之裝出大不咧咧的樣子說:“你要是煩了,干脆給我判餓離婚算球了,我也就再不麻纏你了.”(陳忠實《陳忠實小說精選》)
但這次讓我去成家莊,可真還有點膽怯.誰不知道那個全縣聞名的“老大難”大隊,有個“麻纏”主任鄭魯賢呢.關于鄭魯賢的“麻纏”勁兒,我是早有一點領教的.(韓石山《豬的喜劇·“麻纏”主任》)
“天也不早了,您陰間的事兒也忙,別麻纏俺娘兒倆了,叫俺走吧,明年清明,俺記住給您燒一捏子紙.”(節(jié)延華《河灣舊事》)
“麻纏”不僅在關中地區(qū),其他地區(qū)也經常使用,如陜北民歌《你才是個麻纏鬼》:
一對對胡燕兒繞呀繞天飛,你才是個麻纏鬼,麻呀麻纏鬼.注:“麻纏鬼”——愛上一個人,胡攪蠻纏,死活不放手[6].
“麻纏”有時還會被疊音化,稱為“麻麻纏纏”,意思是“麻煩”、“繁瑣”.如:
這樣倒好,省得她去牽心那些永遠也理不清的麻麻纏纏的家事.(王宗仁《情斷無人區(qū)》)
麻纏的兩個義項之間的關系應該是這樣的:麻作為一種植物,其中一個主要用途就是做成麻繩,麻繩就是由多股麻擰纏在一起制成的,因而“麻纏”一詞自然就有了“糾纏”之義.東西“糾纏”在一起弄不開時,就會讓人覺得“麻煩”.因此,陜西方言中“麻纏”這個詞,體現(xiàn)了詞義的發(fā)展由實義到逐漸虛化的一個過程.陜西方言中,“麻纏”有時被說成“蔓纏”,也許是因為“麻”與“蔓”聲母相同.細細想來,無論是“麻”還是“蔓”,都有一種頑強執(zhí)著的攀附精神,纏繞不休.而對于被纏繞的人來說,自然覺得“麻煩”.“麻纏”這個詞,充分體現(xiàn)了陜西部分人性格中執(zhí)拗、倔強的一面.這樣的性格用在好的事情上,就叫“執(zhí)著”,如果用錯了地方,被人討厭,就成為了含有貶義的“糾纏”.
“麻搭”與“麻纏”在陜西方言中都有“麻煩”之義.《三秦歷史文化辭典》解釋道:“麻達事情瑣碎難辦或留有問題.也作麻纏.”[7]上文所列舉的《陳忠實文集》中的例句就可證明這一點.不同的是,“麻搭”常用來說事情,而“麻纏”多用來形容人.
“麻迷”也寫作“麻糜”,或 “麻迷兒”、“麻迷子”,意思是“不明事理”、“不講道理”,用來形容人,特別是女人.《漢語方言大詞典》:“麻迷子,(名)胡涂而不講理的人,中原官話,陜西渭南”[8].李榮《西安方言詞典》這樣解釋:“麻迷兒:①不講道理:喔媳婦~得很.②不講道理的人:喔媳婦是個~,你báo跟喔說.多指婦人.”
這個詞在陜西方言口語中極常見,文學作品中也經常出現(xiàn):
“可不,咱西鄰家我二媽,幾年和媳婦吵吵鬧鬧,婆婆說媳婦麻糜不分,媳婦說婆婆嘴角歪到耳根……”(峭石《歡樂的夢》)
丈夫深有體會地說:“你在婦女熱線就是好,把從前的麻糜媳婦一下子變成可愛的媳婦了.”(鄭安云主編《我們一起走過志愿者之路》)
張興利的話說,結婚之后才發(fā)現(xiàn),老婆是個正宗的“麻迷兒”:壞女人所特有的好吃懶做、胡攪蠻纏讓她占全了.(胡杰《兇手在路上人性的另類解讀》)
暄璋回家后,給母親和干大說:“那渾賬東西是油鹽不進,我已下決心跟那個混賬麻迷子離婚了.”(韓懷仁《大虬》)
“這幾年,我去過農村不少地方,在差不多的村子里,都能見到幾個這樣的“麻迷媳婦”.她們對公婆不孝不敬,對丈夫吆五喝六,對兄妹寡情薄義,對鄰居播是弄非.為了一點小事,經常在村巷里指雞罵狗,惡語傷人.這一類女人,你們陜北叫麻迷媳婦,關中叫“潑婦”.都是指其不懂道理,潑野糊涂的意思.”(陳四長《婚戀夜箋》)
從上列看出,“麻迷”的意思與現(xiàn)代漢語中的“潑婦”相似,但是更具有地方特色.需要說明的是,“麻迷”一詞也經常用于關中地區(qū)的方言中,上例說“你們陜北叫麻迷媳婦”,大概與這個詞的起源有關.
據推測,這個詞最初的寫法應該是“麻糜”.麻和糜在舊時都是比較重要的糧食作物,古時候有“五谷”、“百谷”之說,麻、糜就在其中.糜的葉子是狹長的柳葉形,帶有小鋸齒.麻有很多品種,其中大麻的葉子也是狹長的,很像糜葉.“麻”與“糜”是陜北常見的植物,其籽種大小與小米相近,如果混在一起確實很難分開,于是分不清二者的人被稱為“麻糜不分”,帶有“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意思.后來,這個詞逐漸虛化,詞義擴大為“不講道理”、“不明事理”.這樣的人都比較糊涂,也就有了“麻迷”、“麻迷兒”、“麻迷子”的寫法.“麻迷”一詞側重于“迷”,即是非不辨、黑白不分.與其他幾個帶“麻”的詞相比,這個詞只能用來形容人,并且是已婚女人.究其原因,可能與中國社會男尊女卑的思想有關,男人常認為女人常常犯糊涂,愛耍小性,不明事理,不顧大局.久而久之,“麻迷”就成了陜西方言中帶有性別烙印的一個詞,并帶有厭惡的語氣.
通過分析陜西方言中與“麻”有關的幾個詞“麻搭”、“麻纏”、“麻迷”,雖各自寫法都有變體,但究其義項,他們都有“麻煩”的意思,而且都是貶義詞.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恐怕要從“麻”字本身來探討.
《漢語大詞典》中“麻”最基本的義項是:“麻類植物的總名,有大麻、亞麻、苧麻等.古代專指大麻.莖皮纖維長而堅韌,可供紡織等.《詩·陳風·東門之池》:“東門之池,可以漚麻.”與“麻”的基本義項關系密切的是“麻糜”,對這兩種植物分不清的人就是“麻糜不分”,這個詞貶義色彩并不很強.后來引申出“不明事理”、“不講道理”之義,寫作“麻迷”,并且?guī)狭诵詣e色彩.這樣不惹人喜歡的“麻迷”女人自然是別人眼中的“麻煩”.麻這種植物可以綁在長桿頂端,蘸吸泥水用來滅火,這種工具就叫做“麻搭”.一旦使用“麻搭”,必定是防火方面出現(xiàn)了“麻煩”,人們用他來解決“問題”.于是“麻搭”就有了兩個引申義項“麻煩”、“問題”.一旦麻類植物擰纏在一起,就會“糾纏”不清,讓人覺得“麻煩”.一旦麻類植物擰纏在一起,就會“糾纏”不清,讓人覺得“麻煩”.這時詞義進一步虛化,引申出與"麻"字相關的最常用的義項“麻煩”.
可見,陜西方言中的“麻搭”、“麻迷”、“麻纏”幾個詞,體現(xiàn)了詞義的引申和關聯(lián).語言反映的是民族文化,而方言反映的是地域文化,二者之間有相同之處.語言既是文化的一部分,又是文化的載體.文化既是語言的底蘊,又是語言的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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