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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雨

      2014-03-04 03:57:22
      躬耕 2014年4期
      關(guān)鍵詞:舅爺翠花王平

      ◆ 洪 放

      清明雨

      ◆ 洪 放

      一坡的青草,清明到了。

      柏守一是在清明的前一周趕回柏莊的,他帶著小兒子柏宏,兩個人從北京坐飛機到省城,再坐長途汽車,下午四點時趕到了縣城。在縣城接他們的是外侄孫王平。王平開著一輛二手的寶馬,外觀氣派,聲音卻很大。一路上,王平說今年的清明將很熱鬧,村子里已經(jīng)確定回來的人就有上百人之多。有一部分人本來是不準(zhǔn)備回來的,聽說守一小舅爺都從北京回來了,他們便也不好意思,幾乎都約著清明當(dāng)天去祭祖。

      “這在我們柏莊這三十年還沒有過?!蓖跗秸f著,拿眼看看守一小舅爺。柏守一閉著眼,他有些心慌。不知怎么的,越是臨近柏莊,人心里頭越加發(fā)虛。算起來,這三十年來,他這是第三次回來。

      第一次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最后一年,他的老姐姐去世,他夫妻二人回來奔喪。老姐姐也就是王平的奶奶。他父母死得早,十二歲那年,剛解放,父親在村子里是土改小分隊隊長,結(jié)果被人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殺了。母親本來身體就不好,沒過三年,也隨父親去了。大他三歲的姐姐,就照顧著他,硬是讓他上學(xué)讀書,然后工作。姐姐嫁的人家,也在柏莊,不過在下柏莊。柏莊是個大村子,分上柏莊和下柏莊兩個自然村。上柏莊清一色的姓柏,下柏莊雜著幾戶外姓,比如王姓、劉姓、高姓。姐姐二十歲,也就是柏守一上大學(xué)的第二年,為了照顧家,就近嫁給了窮人家出身的王三喜。三喜人誠實,姐姐一生倒沒有吃什么大虧,只是死得太早,還不到六十歲就因為食道癌走了。姐姐走后,三喜竟然偏癱了,好在下人都孝順,上一次也就是三年前柏守一回柏莊時,三喜還坐在床上有說有笑。這次柏守一確定回柏莊做清明時,也打電話給三喜,三喜中氣很足,說:“好啊,好哇!回來吧,正好要喝兩杯!”三喜這話是真話,他長年偏癱在床,難得有人陪他喝酒。而他又是好酒的,所得的毛病也大概和酒有關(guān)。

      三年前,柏守一第二次回柏莊,那次的心情是沉重的。和大兒子柏強一起回鄉(xiāng),是專門安葬妻子的骨灰的。妻子本來是山東人,但從小就成了孤兒。他大學(xué)畢業(yè)到部隊時,營房就在妻子的莊子邊上。一來二去,他們好上了。也不能算他們自己好上的,做媒的是團長。與駐地老百姓結(jié)婚,他是破例。破例的原因很簡單,大胡子團長在全團干部會上一揮手,大聲道:“柏守一是大知識分子,人家從大學(xué)到咱們部隊來,覺悟多高?咱們部隊就得為他解決問題。當(dāng)下最要解決的是什么問題呢?就是他的男女問題,不,是婚姻問題。我和團里幾個領(lǐng)導(dǎo)都看好了,在咱們炊事連幫忙的駐地的那個劉俠不錯。姑娘人長得好,心眼也好。這樣的姑娘咱們不介紹給柏守一柏大學(xué),介紹給誰?這事就這么定了,全團的決定,特事特辦?!苯Y(jié)婚后,劉俠就在炊事連一直干活,后來跟他一道到北京,按軍轉(zhuǎn)家屬安排了工作,在街道上干婦女主任。三年前,她高血壓突發(fā)不治。在此前,也就是上一次回柏莊奔姐姐喪時,劉俠就說過,將來要是死了,就葬到柏莊來,這地方風(fēng)水好,風(fēng)景好,清凈。雖然不比咱山東那么廣闊,但是清秀得讓人留戀。劉俠走后,柏守一就按照她的意愿,事先通過外侄子王存山,與村子里商量。村子里沒說二話就同意了,他和柏強回來時正是冬至。鄉(xiāng)下人有習(xí)慣,葬墳得在冬至之后。那次回來,柏守一第一次感到他又回到柏莊了。全部的下葬事宜,都是柏姓老堂兄柏禮和操辦的。柏禮和柏守一共曾祖父。柏守一祖父只生了柏守一父親一個孩子,算是單傳。柏禮和比柏守一大五歲,在柏莊也是個德高望重的長輩。他操辦劉俠的下葬事宜,樣樣都合規(guī)矩,事事都讓柏守一和柏強滿意。而且在操辦下葬事宜的過程中,柏守一才算真正地回到柏莊老柏家窩里了。臨走時,他與村子里的人約好:三年后再回柏莊做清明。好好地做回清明!

      當(dāng)然,對于柏守一和柏宏,還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到劉俠的墳頭上看看。三年了,也不知道墳頭上的草是不是長滿了?這個山東女人躺在異鄉(xiāng)的黃土里,不知道還有夢沒有?

      車子過了座小橋,王平回了下頭對柏守一說:“舅爺,這橋記得吧?”

      “記得,叫柏家橋。”

      “對,不過原來那橋去年發(fā)水時倒了,這是重修的。聽說舅爺還出了錢?”

      “出了點兒?!卑厥匾挥浀眠@事,去年五六月份,禮和大哥打電話給他,說村頭上的柏家橋被洪水沖跨了,村里老人孩子出行都不方便。大家伙商量著要重修,錢呢,不指望上面政府的,就家家戶戶出點。那些在外的都打電話了,都愿意出。守一老弟也出點吧?柏守一痛快地答應(yīng)了,寄了一千塊錢回來。兩個月后,禮和大哥又打電話告訴他橋修通了,不過修橋的曲折,真的讓人很傷心。他想問明白,禮和卻不講,只是在電話里嘆氣,說:“如今這柏莊怕也存不了多久了。唉!”

      好端端的柏莊怎么會存不了多久呢?柏守一笑話禮和大哥,這是遇到點小事就往大的上面扯。但在電話里他沒說。他這會兒問王平:“這橋修時上下柏莊都出了錢的吧?”

      “大部分出了,也有幾戶沒出。禮和大爺做主,聽說淘了不少氣?!蓖跗嚼^續(xù)說:“關(guān)鍵是有錢沒人。只好找柏大明。柏大明倒是答應(yīng)了,從自己的工程隊里撥了十幾個人過來。那些人不知道是太忙,還是嫌工錢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把個禮和大爺急的整天圍著橋轉(zhuǎn)。為這事,禮和大爺專程到城內(nèi)找了柏大明,你瞧柏大明怎么說。他說:我的工程真的太忙,這十幾個人還是看在大爺你的份上,看在柏莊的份上才撥出來的。你到我工地上走走,看看哪里有閑人,你就領(lǐng)去。這話說的光滑又嗆人,禮和大爺回來后就病了,說等把這橋修好再也不問村上的事了?!?/p>

      “那倒是,現(xiàn)在做事難?!卑厥匾幌肫鸾衲甏汗?jié)后,他幾次與禮和大哥通電話討論做清明的事,禮和的態(tài)度似乎也不那么熱情了。他又打電話問三喜,三喜說禮和現(xiàn)在很少過問村子里的事。再說村子里也沒什么人,事情也少。真的有了事,也過問不了?!澳亲銮迕鬟@大事呢?”柏守一問王三喜。三喜說:“這個我聽存山說禮和舅爺還在操持著。但具體的情況我們也不太清楚。”柏守一理解三喜說的意思。畢竟三喜不是柏姓的人,他不便過問,也輪不到來問。等到上個月他又打電話問禮和大哥。禮和這回倒是說了:“人都通知了?!彼X得那就好,等到這次出發(fā)前,他又打了電話,禮和大哥語氣里有些憂慮:“我就怕人回來得太少,祭祖這大事,人少了,不成體統(tǒng)!”他勸道:“那不會吧,既然通知了,應(yīng)該都回來的。”禮和大哥說:“但愿如此吧,回來再說?!?/p>

      又走了十來分鐘,路開始向上,是淺山路。下柏莊村口的那棵大樟樹,這時就“嘩”地一下?lián)涞杰囎忧懊鎭砹?。柏守一有些激動。第一次他同劉俠一道回來時,因為奔姐姐喪,來不及細看這老樟樹。第二次要葬劉俠,也沒好好看。這回,他讓王平到樟樹前停了車,說要好好看看這樟樹。下了車,他馬上奔向樟樹。這樟樹真老,也大,他對柏宏說:“這樟樹我出生時就有了??傆袔装倌炅税伞!卑睾牦@訝地伸手想圍住樟樹,但沒能圍住。柏守一又說:“樟樹一年四季都有葉子,但春天落葉。我聽老人們說,跑日本鬼子反時,這樟樹就成了了望哨。村民們爬上樹,老遠就能看見西大路上的動靜。一有鬼子來了,就拉響樹頭上的鈴子,上下柏莊的人一聽到鈴聲,就趕緊往山里跑。這一招很靈,跑反七八年,上下柏莊竟然沒有一次被日本人掃蕩過。村子里都說這是神樹,也是柏莊的祖宗樹。

      “祖宗樹?柏莊按理應(yīng)該有柏樹?!卑睾赀吤翗涞暮诤值臉淦み厗枴?/p>

      柏守一睨了他一眼,道:“柏莊又不是因為柏樹而命名的,柏莊是因為我們的老祖宗姓柏而命名的?!?/p>

      “?。 卑睾昊氐杰囎忧?,看天色,快黃昏了。四月的風(fēng),清爽中還有稍微的涼意。他拉著柏守一坐上車,王平說:“還有幾分鐘就到了。翠花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酒席,晚上舅爺和我爺爺,好好地喝一杯。他老早就盼著了?!?/p>

      “那是得喝?!卑厥匾徽f:“今天晚上就和三喜喝酒,其它什么事都不管了?!?/p>

      “那可不行。爸,酒得控制,不然血壓又得高了。”

      “我知道,知道?!?/p>

      車子沿伊洛河谷而上,不到五分鐘,轉(zhuǎn)過一個小彎,就有了房屋。是樓房,面河背山,一排排的,還真的頗有美感。車停在其中的一座樓房前,王平一下車就喊:“翠花,舅爺?shù)搅?。?/p>

      “哎!”應(yīng)聲而出的是個個子高高的女子,紅臉膛,大眼睛,腰上系著圍裙,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出來,跑到車子前,接著剛下車的柏守一,說:“舅爺還這么勁悍,不見老??欤?,屋里坐?!庇滞送睾辏f:“這是小表叔吧,第一次來,農(nóng)村里土里土氣的,將就點兒?!?/p>

      柏宏幾乎聽不懂她說的話,好在王平翻譯了,說:“她是跟你打招呼呢,說這鄉(xiāng)村里條件不好,別見怪?!?/p>

      “哪里見怪?好,好得很?!卑睾暾f的是真話,這兩山之間幽靜的河谷,這漂亮的樓房,還有門前屋后的河水與青山,怎么能叫不好?這情景,比他在法國看到的那些鄉(xiāng)村,也差不了多少。

      進了屋,柏守一直接到了廂房,那是王三喜的臥室。王三喜側(cè)坐在床上,手伸著,見到柏守一,趕緊拉了過去,說:“又回來了啊,老弟弟!”說著朝柏守一臉上端詳了會,才道:“也見得老些了,瘦了。不過比我好,我這身子去年入冬以后就疼得厲害,看來是爬不過今年了?!?/p>

      “別瞎說了,我看你這身子骨好得很,還得活個十年八年。你今年才多大?比我大五歲,也才八十嘛,好好活,爭取到九十,到一百?!卑厥匾怀馕莺鞍睾?,柏宏進來,柏守一說:“這是你姑父?!?/p>

      “姑父好!”柏宏叫了聲。

      三喜又端詳了柏宏一會,說:“像你,這像你。柏強呢?”

      “公司太忙。沒時間?,F(xiàn)在這些孩子們哪,整天忙著腳都不沾灰,我都不知道他們忙些什么?本來說好也回來的,可是臨時又出國談生意去了?!卑厥匾慌呐娜驳氖郑骸安还芎⒆觽?,我們老弟兄今晚好好喝點兒。”

      翠花還真的做了不少菜,桌子就放在王三喜的床邊上,他靠著被子,同柏守一一杯一杯地喝了起來。王平也同柏宏喝了幾杯,柏宏實在喝不慣這酒,便推說不勝酒力,王平也沒再強拉。柏守一喝得倒挺盡興。三喜說:“這回,你們回柏莊來做清明,我還看得見,下回要是再回來,我怕就看不見了。”

      “別說這老傷心的話,喝酒?!卑厥匾煌驳谋永锏沽司?,用自己的杯子碰了下,說:“還記得你們第一次到北京吧?下了車找不著地,硬是在火車站呆了一晚。那時天氣冷,我姐都差點給冷壞了。”

      “是啊,那是六一年。我們這正大饑餓。我和你姐去你那兒,也是想討點吃的。”三喜說著擦了擦眼睛:“我們的存水,就是那時候硬硬給餓死的。想想她死的時候,瘦得連針都挑不起來肉。唉!”

      “后來,幸虧你給的那些糧票,不然我們一家也保不住了?!比捕似鸨?,喝了酒,看看柏宏,又看看王平,說:“現(xiàn)在日子好了,可惜你大姐……不說了,我們喝,也代你大姐喝一杯?!?/p>

      “爺,不能喝了。”王平上前來勸止道。

      “今晚高興,就多喝點。再喝三杯?!比财仓?,柏守一因為剛才三喜說到大姐,他心里有些不太好受了,強喝了杯酒,擦了回眼淚。兩個人又連喝了三杯,都不說話。等飯上來了,柏守一問:“存山他們在外都好吧?”

      “都好。”三喜說話已經(jīng)有些哆嗦。王平接口道:“我爸他們跟在王壯那邊,今年在新疆。過年也沒回來??赡芤矫髂瓴呕貋砹?。”

      王平說的王壯,是王三喜的大孫子,王存山的大兒子。王三喜和柏守一姐姐結(jié)婚后,一共生了四個孩子,兩個出世就夭折了。最小的是個女孩存水,六零年餓死了。最后只剩下一根獨苗存山。存山結(jié)婚后養(yǎng)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大兒子王壯和女兒、女婿,長年全家在外做生意;小兒子王平,一直在門口做活。王存山夫妻倆輪流為大兒子和小兒子帶孩子。每家兩年。這兩年正輪著大兒子家。因此,這下柏莊的家里就只剩了王三喜和小孫子一家。王三喜說:“像我們這樣的,在柏莊算是人口多了。就下柏莊,老劉、老高,還有那個跛子,都是一個人過。人老了,作孽?。 ?/p>

      “快別這么說,爺這么說,就像我們虐待了你老人家一樣,讓舅爺笑話了?!贝浠ú辶司渥欤@一句話就見出了這女子的性情。說得得體,卻含著骨子。三喜轉(zhuǎn)了頭,躺到床上,說:“舅爺是家里人,笑話什么呢?我是享福的人了,享福??!”

      柏守一聽著三喜的話,有股幽幽的涼氣。柏宏出了門,說是去看月光了。三喜說這是月底,哪來的月光?就是有,也是毛毛月。柏宏說我只是去走走。三喜說那得當(dāng)心點兒,村里有狗,別走遠了。

      燈光不是太亮,柏守一看見三喜彎腰叩煙灰時后脖子僵得像根瘦棱棱的樹棍子,便問道:“三喜,剛才你說爬不過今年了。我看你那是心里有事。這么瘦,不會有什么……是不是……”

      “這……沒呢,沒呢!”三喜囁嚅著。

      柏守一道:“我們老弟兄,有什么話就說。是不是孩子們不盡孝,還是有病了?如果是孩子們的事,我來說。我不信我這舅爺說不上幾句話。要是有病,那得趕緊上醫(yī)院,拖不得。”

      三喜抬起頭,擦了把眼,又朝門邊上看了看,才輕聲說:“去年底我就覺得身子差了,人一個勁地往下瘦。你看現(xiàn)在,就剩骨頭了。吃不下。就是吃得下,也沒人做。他們都忙。王平要跑生意,翠花在學(xué)校食堂里做工。每天早晨是做了飯放在床頭上,管一整天。唉,人老了,死了好,也耽誤孩子們這么多年了。只是我這病,想死都不容易。不過也快了?!?/p>

      “你這說的是什么話?不能這么想。你在床上這么多年,孩子們算不錯了。我看這被子都是新洗過的,也干凈。明年存山回來了,就會好些的。”柏守一勸著,又問:“姐夫,你說今年這清明,能做得起來不?”

      “能?!比舱f:“雖然我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但村子里的事多少知道點。有時候老一班輩的也來坐坐。如今清明是越來越重了。你今天回來了,說不定明后天,村子里人就越來越多。就是過年,也沒清明這么隆重。守一,你不知道,就是過年,村子里也找槍打不著幾個人的。”

      “過年也是?那不會吧。”

      “怎么不會?都到城里去了。本來平時村子里還有些老人、孩子和婦女,但到過年,都一窩蜂似地被接走了。去年大年夜,我數(shù)了下兒,上下柏莊只有十來戶放了開門鞭。也不見人拜年,年味兒是一年年地沒了。”

      “唉!這不僅農(nóng)村是,城里也是。”柏守一喝了口茶,王平說這是后山頭上自家的茶園里剛摘的新茶,香,味道正。確實不錯,想早些年,茶葉曾是柏莊人主要的生計來源。不過三年前回來,他就聽說茶園都廢了,一部分是學(xué)大寨時改成了梯田,另外一些是由于沒人管理,一年年的就荒了。王平說現(xiàn)在也就三幾戶人家摘點茶,其實應(yīng)該算是野茶,平時沒人管,到了春天發(fā)了葉子就上山采摘。還說這回要多摘點,到時候讓舅爺帶點回北京慢慢喝。

      “禮和大哥還好吧?”

      “還好吧?我也個把月沒見著了。上一回我讓王平把我搬到門口場子上曬太陽,見著禮和。他腿腳有些不便,說上柏莊那些年輕人現(xiàn)在都忘了本了,有出息了,連祖宗都不記得了。說著很氣憤。我當(dāng)時還勸他別想得太多,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活法,哪像我們這些老古董。前天聽上屋老柏家說,禮和又喊柏姓人開了會,專門討論做清明的事。錢沒問題,就是人有問題。禮和說總不能就讓我們這些老頭子來劃拉吧,那叫什么做清明?叫什么祭祖?”

      柏守一想這可能就是禮和在電話里有些吞吐的原因。人是大問題,沒人,特別是沒年輕人,這做清明顯得就斷代。他這次特意讓柏宏跟著回來,也就是顯示一代代人都記著祖宗的恩德。不過回頭想,三年前他和禮和大哥、還有村里頭的幾個年輕一輩,像大明,像春苗,像春風(fēng),都在場,都答應(yīng)好好的說一定都回來,都組織人,要讓老柏家的清明做得像模像樣,不說在全縣有影響,至少在方圓十里八里也有聲勢。老柏家也是出了許多名人的,古代的不說,就現(xiàn)當(dāng)代,也有在北京的,比如小爺;也有在國外的,而且有好幾個。也有大老板,像柏強,像大明。不說柏強,就是大明,在縣里也是個出了名的大老板了,縣里有一半的工程都是他搞的。還有春風(fēng),在省直做到了處長,這不是墳頭發(fā)熱哪能有這般好事?因此清明就更得做,當(dāng)時大家還商議要把柏家祠堂給重修起來,大明拍著胸脯保證:錢沒問題。我出大頭,其它人象征性的出點兒。大明說話是算數(shù)的,年初,禮和就在電話里說大明給了他一萬塊錢,讓他籌辦做清明的事。大明的公司就在縣城,回來應(yīng)該是沒問題的。那么,其他人能不能回來,或許就是禮和大哥現(xiàn)在心里也沒底。

      柏宏在外轉(zhuǎn)了一圈回來,說真安靜,一條狗也沒碰著。

      翠花提了熱水進來,說要給爺爺洗了。柏守一和柏宏就出來到了堂屋,柏宏說:“連燈光都少。人呢?”

      “都進城了。”

      “我聽說,鄉(xiāng)下人喜歡熱鬧,我們這來了也不見有人來串門。前不久看一本書,說中國的農(nóng)村正在沒落,大概這就是吧?”

      柏守一沒回話,翠花從屋里端著盆出來,他便進去,說:“看來這翠花也還不錯?!?/p>

      “不錯,不錯!不錯?。 比驳脑捖犞傆行﹦e扭,柏守一也不多問,兩個人又說起上下柏莊的事。三喜說這三年莊子里死的人多,上柏莊的柏二和柏大頭、柏天木都死了,還有好幾家的女人。下柏莊這邊也死了好幾個,老高家的老大、老二都死了,一年死的。老劉家老夫妻兩個都是去年春上走的。我那堂弟兄六喜,你記得的,個子矮,人特精明,上個月死了,喝農(nóng)藥的。

      “喝農(nóng)藥的?”

      “是啊!喝了一瓶農(nóng)藥,他一個人住,兒子媳婦都到城里去了。藥喝得太多,人難受,從屋子里爬到屋外,第二天早晨才被人發(fā)現(xiàn),喉嚨都被自己摳爛了。在他之前,正月,上柏莊柏援朝老婆,同媳婦吵嘴,過后鉆到水庫里了。人撈起來時胖得像只大皮筏子,整個變了形?!?/p>

      柏守一嘆氣,三喜又道:“死倒是好事兒,就怕死了沒人管。村子里人少,連抬棺材都難找人?!?/p>

      柏守一又嘆氣,柏莊早年可是個大村子,上下柏莊總有千把來人,熱鬧哄哄的。村里一家有紅白喜事,家家都來幫忙,紅得喜氣,白得隆重。就是上一次姐姐去世那年他和劉俠一道回來,村子里也還是人頭沸沸,接他們吃飯那得排著隊等?,F(xiàn)在村子里富裕了,富裕了,村子難道就得成了空心么?

      晚上,柏守一要和三喜睡,翠花說什么也不讓,說爺爺身子不便,床上雖然天天換洗,也沒那么干凈,不能讓舅爺為難了。三喜望著柏守一,有些無助。柏守一也不好再堅持,只好同柏宏一道,到客房去睡了。臨睡前,他來到廂房,趁三喜一個人,就塞了一千塊錢。三喜枯瘦的手握著錢有些發(fā)抖,說:“其實,這錢對我來說是沒用的。真的,沒用!”

      “讓王平給你買點補品?!?/p>

      “用不著了,老了?!?/p>

      柏守一將三喜的手塞進被子,三喜說:“不過這回你回來了好,有些事就好辦了?!?/p>

      “好辦?什么事啊?”柏守一問。

      “沒事,沒事。過去睡吧。”三喜推了推柏守一,說:“好好休息,跑了那么多路,也累了。明天起來還得到上柏莊去?!?/p>

      “那好,我就過去睡了?!?/p>

      柏守一回到客房,從窗戶上向外一望,沒有一星燈光。再望高些,毛邊的月亮才升起來,是下弦月。小時候母親告訴過他:月初月叫掃眉,初九后叫上弦,二十三后叫下弦,一月的最后一天不能望月,沒有月,也即晦日月。記得考大學(xué)那年,他和姐姐一道上山做父母的清明。姐姐特地帶了些餅子,還有半瓶酒。祭拜過后,餅子和酒就放在墳頭上,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要到晚上才能拿回去。意思是先人已經(jīng)嘗過了,剩下的可以自己吃了。

      那天晚上,他和姐姐到山上拿餅,到處都是火把,都是來拿祭品的人。他們拿了餅子,坐在墳邊上就吃了起來。餅子經(jīng)了露水,格外的香甜。月亮也是掃眉月,淺淺的,淡淡的。他問姐姐:爸爸和媽媽也在看月吧?姐姐說應(yīng)該是。他又問那陰間是不是也是這一輪月呢?姐姐說應(yīng)該是。他便想那就好了,反正都還是在一輪明月之下。如今,姐姐也早去找爸爸媽媽去了,他們今夜是不是也在月光下等待著他來祭拜?應(yīng)該是的,一定是的。

      想著,柏守一眼睛發(fā)酸,淚水禁不住涌了出來。

      第二天吃過早飯,柏守一就帶著柏宏到上柏莊去見禮和大爺。

      上柏莊與下柏莊之間隔著約一里地。其實都還是沿著伊洛河谷往上。柏守一指著兩旁的青山,告訴柏宏那叫伊洛山。柏宏問為什么叫伊洛山呢?是不是跟河圖洛書有關(guān)?柏守一說應(yīng)該無關(guān),至于為什么,你等會兒可以問禮和大爺,他從前是這里的老師,有學(xué)問。不過你看,山上那兩棵高大的樹,我是認得的,那叫白果樹,也就是城里吃的銀杏。柏宏說這我知道,也叫公孫樹,壽命特長。特別是秋天的葉子,金黃,好看。柏守一說那兩棵樹我小時候就有,聽說大煉鋼鐵時想挖了,被村子里人拼死護著才算過了關(guān),聽說那是神樹,我們的祖墳就在那神樹不遠的地方。向陽,前面有河,后面是更高的山,這叫好風(fēng)水。

      哪有什么風(fēng)水呢?柏宏咕嚕了句。柏守一卻聽見了,馬上正色說:“風(fēng)水當(dāng)然是有的。你們這些在外國吃了點洋墨水的孩子啊,這都是根,不能丟的??!”

      “看,看,上綱上線了吧,我也就是一說。”柏宏看看那老遠就能望見的白果樹,確實繁茂,只看見一團綠色,蔭蓋著伊洛山和山下這河谷,以及河谷邊的上下柏莊。再回頭,下柏莊村頭的大樟樹,這時候仿佛在接應(yīng)著山上的白果樹似的。原來它們都是這村莊的神,彼此相望,守護和保佑著這生生不絕的村莊。

      四月的河谷里,清涼,河水清幽。安靜,除了陽光的聲音,很難聽到其他的聲音。這是早晨九點鐘,孩子們都上學(xué)去了??斓缴习厍f口時,兩個一路談笑著的女人迎面走來,其中一個朝柏宏瞟了眼,另一個說:“昨晚我可看見有人進了你家的門了?!?/p>

      “別瞎說,要出事的。哪有呢?”聲音里有些嬌嗔。

      “我不瞎說,又不是你一個?怪不得我們女人。那些男人在外吃喝嫖賭,憑什么我們在家守活寡?”那女人從柏守一他們身邊過時,還在說:“我們不出去倒嫖就算好了?!?/p>

      “你啊,盡胡說??靹e說了,剛才那兩個人是外人,要是聽見了多不好?!?/p>

      “聽就聽見了,這上下柏莊,屁股那么大地方,誰不知道誰?不過,剛才那年輕男的還真不錯。”

      “別再說了,難為情。我就擔(dān)心過幾天柱子回來,要是……”

      “怕什么?大家都擔(dān)著?!甭曇粼絹碓竭h了,柏守一皺皺眉頭,柏宏基本聽不懂這方言,便問柏守一。柏守一說:“她們在說田里的事呢?!?/p>

      進了村子,碰見一頭牛,水牛,在場子邊上的樹下反芻。柏宏想上前看個究竟,柏守一拉住了他,說有什么好看的。鄉(xiāng)下多的是。正說著,從邊上的屋里出來一個老婦人,佝僂著身子,手上拿一只小筐,筐里是一些家常小菜。她移動起來很慢,一步步地往井臺那邊去。柏守一上前喊道:“老嫂子,還在做事呢!”

      婦人抬起眼,眼睛有些渾濁,望了柏守一好幾眼,才道:“守一吧,回來了?”

      “是我,守一。”柏守一有些激動,畢竟在這莊子上能認出他來的人不多了。老嫂子是他禮發(fā)大哥的妻子。禮發(fā)大哥死得早,丟下五個孩子,都是老嫂子一個人養(yǎng)大。不容易??!他問:“這是……”

      “洗菜。中午還有兩個孩子在吃飯?!崩仙┳诱f話,旁邊又過來一個年輕點兒的女人,說:“她一個人在家?guī)蓚€小孫子。其它人都出去打工了。”

      “那不辛苦嗎?”柏守一扶著老嫂子坐在凳子上,老嫂子說:“習(xí)慣了。孩子們都有孩子的事。我現(xiàn)在還能動,給他們帶帶孩子。不然,又被嫌棄。人老了,可憐哪!守一,這是你……”

      “我小兒子。過來喊嬸嬸。”柏宏就喊了聲。老嫂子說:“別生分了?;貋碜銮迕靼桑衣牰Y和說你們都要回來,今年清明要大辦。事情肯定多,可惜我一個老婆子搭不上手。”

      “沒事,有很多人呢?!卑厥匾贿@會兒記起老嫂子應(yīng)該叫艷陽,她跟禮發(fā)大哥結(jié)婚的場面,現(xiàn)在仔細一想還有些印象。那時,艷陽干練清爽,到村里來后擔(dān)任婦代會主任。在上下柏莊,艷陽是個出色的女人,就是現(xiàn)在,雖然老了,臉上也還能看出幾分干練和出佻。他問:“老嫂子,該有八十多了吧?”

      “八十二。不行了,沒幾年活頭了。禮發(fā)都在底下等好幾十年了?!?/p>

      “哪能?還早!”

      “不早了啊?!崩仙┳右屏艘频首?,撿起筐里的菜,說:“記得你當(dāng)年出去的時候,才十七八歲。柏莊第一個大學(xué)生,威風(fēng)得很。現(xiàn)在也七十多了吧?你在城市好啊,哪像我們這些孤老婆子?你看這上下柏莊,荒得很。人都跑哪兒去了呢?”

      “都出去掙錢了?!迸赃叺呐私又f:“留著這些老的,小的,要么就是女的。那些年輕的女人,閑得慌,跟在男人后頭母狗似的。這年頭……唉!”

      柏守一起身說:“老嫂子先忙,我得到禮和大哥那去?;仡^再來看你?!?/p>

      其實,禮和的家也就在老嫂子家往前過四五幢房子。是個三層小樓,門開著,沒人,只有一條大黑狗懶洋洋地趴在水泥地上,見了人也不叫喚。柏守一喊道:“禮和大哥!”

      沒人應(yīng)。

      他上前一點到了門邊,又喊:“禮和大哥!”

      這時里面?zhèn)鱽砹寺曇簦骸罢l???我爺不在家。”

      “我是守一?!卑厥匾辉捳f完,里面的人出來了,是柏禮和的大媳婦。三年前,柏守一回來葬劉俠時,他們見過。因此,她馬上道:“快進來坐?!比缓笥值阶雷舆吥昧瞬鑹嘏莶?,嘴上說:“不巧得很,我爺他昨天下午到城里去了。老毛病,去住院了?!?/p>

      “那……今年做清明的事?”柏守一有些緊張了。

      “沒事吧,他下午可能要回來。柏鋼說用車送他回來。這些天我看他都在聯(lián)系這事兒。我不是說小爺你啊,做清明是好事,不過也太麻煩了。要是有年輕人來主持也好,靠我爺這么個八十多歲的人,哪主持得了?何況還生氣?!?/p>

      “生氣?這是好事啊,生什么氣呢?他電話里說過,是人的事吧?”

      “就是。別張羅了一圈兒,結(jié)果沒人,那就……”禮和的大媳婦倒了茶,指著禮和的房間說:“這大半年來,就是張羅這事兒。眼看這幾天,花炮,表紙,幡子,都要送來了,可是找不到人去上下聯(lián)系。我爺也是氣急了,高血壓犯了。你看他那房間,桌子上長年就是那個記著電話號碼的小本子。一個月的電話費也不知多少。反正我們也不問,人老了,找點事也是樂??墒?,這……守一小爺,你這回來了,就好了。下午,我爺回來就打電話給你。還是住在王平家吧?不過那個翠花……不說了,不說了,看我這又多嘴了?!?/p>

      柏守一喝了幾口茶,他明白與禮和的大媳婦也說不出太多的事來,就說下午等電話,和柏宏出了門。柏守一說我們到山上去看看,你媽的墳?zāi)氵€沒去過呢。

      出了上柏莊再往上,就到了伊洛山。一抬頭,兩棵大白果樹正壓過來,鋪天蓋地的,叫人有些沉重。清明時節(jié),草都長高了,樹也都發(fā)齊了葉子,天是澄明的,正如古人所說:此時“萬物皆潔齊而清明”。柏守一說:“知道寒食節(jié)吧?清明前一天,是紀(jì)念介子推的。介子推當(dāng)年輔佐重耳,四處流浪。等重耳繼位時,他卻又堅決不愿意出來做官,躲在首陽山里。后來被一心想逼他出來的重耳給一把火燒死了。寒食就是紀(jì)念他的,清明是節(jié)氣,也是骨氣?!?/p>

      柏宏掐了根路邊的青草,捻在手上道:“想不到老爸還有這么高深的學(xué)問,這么寬大的情懷。以前真是小看老爸了。”

      “不是我有什么情懷,是清明有情懷。為什么大家都回來祭祖?祖宗都不要了,就沒有了根。沒了根,到處飄著,還有什么意義?”

      “那倒是。清明是個形式,關(guān)鍵是回家?!?/p>

      “這就對了?!?/p>

      兩個人邊說邊走,就到了白果樹跟前。確實是大樹,也是老樹,仰頭一望,天空被分成了網(wǎng)格。柏守一站在樹下,望著上下柏莊,幽幽地嘆了口氣,說:“如今炊煙少了。以前要是站在這里,炊煙從家家戶戶的屋頂上升起,整個河谷里都被煙嵐籠罩著。那多美!比現(xiàn)在京郊搞的那個什么古村落要美得多,自然得多?!?/p>

      柏宏就想像著炊煙升起的氣象,應(yīng)該是很美的,古典的美,中國式田園的美。這種美是小心翼翼的、精巧細致的,卻是潤物無聲、動人心扉的。在這種美之下,連老爸這個不茍言笑的人,也有了詩意。

      “這樹,該看著多少柏莊人走進黃土了??!”柏守一撫著樹感嘆道。

      柏宏說:“生老病死,自然規(guī)律。不過,有這青山綠水,柏莊還真是個好地方?!?/p>

      “好地方吧,說不準(zhǔn)我就在這兒不走了。”柏守一看似無心地說了句。

      柏宏沒理會,只是想這鄉(xiāng)村田園雖好,可是沒人,再怎么看也是沒落。田野草木都有生氣,就是人氣少了。人氣少了,山川風(fēng)煙就都是死的了。

      又走了一段草叢中的小路,到了個小坡上,柏守一用手一指,說:“你媽媽就在那兒?!?/p>

      “?。 卑睾晖蝗挥蟹N說不出的震動,好像那里真的就是媽媽了。就如同小時候放學(xué),總是到了校門口就巴望著,有同學(xué)喊你媽媽在那,趕緊就跑過去,且跑的動作里還有興奮與自豪。父親指的那里,滿是青草,看不出墳頭。旁邊有幾棵松樹,還有一棵高大的青桿子的樹,柏宏不認識。他加快了步子,快到墳前時才回頭看看父親。柏守一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的,慢慢地,往墳前走。柏宏眼眶有些濕潤了。到近前看,墳都顯出來了。這一排都是,這墳不像城里陵園里的墳,都用水泥砌的,這墳都是一個一個的土堆。土堆上長著青草,上面還有去年做清明時留下的標(biāo)子紙。柏宏蹲下身子找媽媽的墳,就在第三個,土堆前立著碑,碑上寫著:故顯妣柏母劉俠之墓。下面是立碑人:兒柏強、柏宏,媳吳英、方夢夢,女柏惠,婿馮倫,孫柏立,孫女柏簡,外孫馮自然。最后是時間:公元二零零九年冬月谷旦。

      柏宏摸著墓碑上的字,哽咽著,心里有些難受。三年前,母親回柏莊安葬時,他在國外。母親一生不能算是個享福的人,父親脾氣燥,在家里說一不二,母親跟在后面受罪。及到年老,父親脾氣漸漸緩了,母親卻又倏忽去世。母親家在山東,家中已無親戚?,F(xiàn)在死了,葬在柏莊,不知道她是不是感到了一些回歸大家族的溫暖。聽父親說,葬到柏莊是母親的意思,將來,父親說:“將來我也得葬在柏莊,就在你媽媽的墳邊上。留了一個穴位的?!卑睾赀@會兒看看媽媽墳邊,確實空著一塊位置。他想這就是爸爸將來終老后的家了,想著,心里又升起一縷悲憫。

      柏守一坐在妻子墳前的青草地上,望著墓碑,用手慢慢地擦了遍,又起身,繞著墳轉(zhuǎn)了圈,把墳頭上長的雜草給撥了,邊撥邊說:“這老家人就是有情??催@是去年的標(biāo)子。有人給你媽媽上墳了。而且還不止一個。你數(shù)數(shù),有七八根標(biāo)子呢?!?/p>

      柏宏上前想用手理理那標(biāo)子紙,可一碰,便散了。一年的時光了,紙經(jīng)過了風(fēng)雨日曬,早已碎了。柏守一說:“不知你媽媽在那邊可好?前不久她托夢給我,說見到公公婆婆了,都是好人。還有一回她在夢里問我:小立、小簡和自然是不是都還好,想不想她這個奶奶?你說想不想?能不想嗎?當(dāng)初我把她從山東帶出來,可是沒想到她在我前就先走了?!?/p>

      陽光照著墳頭,青草更青了。

      柏守一說等過兩天再來正式做清明。還有你姑姑的墳,在那邊,離這不遠,也得燒紙,放炮。不過這一切都得等柏莊祭祖的儀式結(jié)束后再做。按老輩人說法,得先祭公親再祭私親。黃泉路上也是有秩序的,底下人也都講說法的,亂不得。柏宏說現(xiàn)在這人世間都那么亂了,恐怕陰間也不會好到那兒去。柏守一白了他一眼,然后說:“回去吧!”

      往山下走的時候,柏宏看著河谷里的上下柏莊,覺得也就如芥子一般,那么的小。又有些奇怪,自己從北京開始一路上都涌積的對媽媽的感情,竟然在媽媽的墳頭上漸漸地平靜下來了。一堆黃土,本來就是普普通通的黃土,可因為媽媽睡在里面,這黃土就變得有感情了,就與自己的心連在一塊了。就像清明這個普通的日子,因為祭祖,就成了一個心靈上的日子。然而,無論是怎樣的日子,過了就是過了,近了就是近了。越近,便越失去了原來的生動與緊張。

      柏禮和是第三天上午才回來的。他的大孫子柏鋼用車子送了回來,車子沒有到上柏莊,而是停在了下柏莊王三喜的家門口。事前,電話就聯(lián)系好了,柏守一等在門前,他看見柏禮和跛著腳從車上下來,身子比三年前矮了一截,馬上迎上前攙扶住,說:“禮和大哥,總算回來了。病都好了吧?”

      柏禮和躬著腰,邊咳嗽邊沙啞著嗓子道:“這把老骨頭說什么也得回到柏莊來??!守一,讓你等久了?!?/p>

      “哪里哪里,柏宏,過來見了大伯?!卑厥匾淮睾旰傲?,又道:“昨天上午我們到上柏莊去了,你不在。我就擔(dān)心這做清明的事?,F(xiàn)在看來不用擔(dān)心了,禮和大哥回來張羅,一切就都好辦了。”

      禮和用手帕擦了擦嘴,咳嗽的唾沫發(fā)出微微的腥咸氣息。柏鋼打了招呼就回城了。禮和隨著柏守一進了三喜家。翠花泡好了茶,又遞煙。禮和點了煙,居然不咳嗽了。他問柏宏:“小的?不是說在國外?”

      “是啊,老小,正好回國探親。”柏守一正說著,三喜在屋里打了招呼:“禮和大舅爺,我這不得起來,怠慢了??!”

      禮和起身走到三喜門口,朝里望了會,說:“你躺著,我們商量點事。你要是有好點子,聽了就說。”

      三喜說:“那好,你們談。我一個廢人,能有什么好點子?都是爛芝麻陳谷子,上不了臺面?!?/p>

      柏守一笑笑,等禮和到桌子前坐定,就說:“要是有什么要辦的事,就請大哥吩咐。我這次回來就是為老柏家做點事的。還有柏宏,年輕人可以跑路。只要有用處,就支會一聲。做清明是族里的大事,都得出力?!?/p>

      “目前是沒什么事。在等著人回來。東西都置辦得差不多了。當(dāng)天的伙食,我也讓柏鋼在城里打量好了,等清明那天早晨就買著送回來。關(guān)鍵是人哪,我就擔(dān)心這?!倍Y和吸了口煙,大概吸得太快了,又猛地咳了陣,然后用手帕擦痰。柏宏一眼瞥見那手帕上有血,就知道這禮和大伯病得不輕。也難怪,八十多歲的人了。不過他不明白病到這地步,怎么就不治呢?而且看他那擦手帕的動作,還像是在有意遮掩似的。

      翠花站在邊上,應(yīng)該也注意到了禮和大舅爺手帕上的血,她退了一步,皺著眉,說:“小舅爺,禮和大舅爺剛回來,人也累,趕緊讓他先回去休息吧,有事下午再談。清明畢竟還有幾天,事情慢慢來,不耽誤。”

      三喜在屋里也咳了聲,沒人應(yīng)答。禮和已經(jīng)站起來了,說:“是得回去了。還有賬得算算??偟迷谒麄兓貋砬埃闱宄降滓ǘ嗌馘X。雖然大明說要出大頭,但錢要出在明處,讓族里人都曉得。”

      “也好?!卑厥匾徽f:“我送大哥上去?!?/p>

      禮和說:“也不用了。這上下柏莊的,我閉著眼睛也能走通途。在這村子里走了八十年,那個旮旯里沒去過?不用送,我一個人還能走。下午你們過去,我等著。”

      柏守一還是不放心,又說要讓柏宏送。柏禮和更不愿意了,出了門,就往路上走。柏守一要上前,翠花說:“小舅爺,沒事的,他那骨頭硬得很?!?/p>

      中午,王平?jīng)]回來,翠花搞了點菜,柏守一又陪三喜喝了兩小杯酒。三喜竟然吐了。柏守一問他是不是有什么病瞞著,三喜說沒有,就是喝不下去。大概人躺在床上久了,消化能力差,不勝酒力了。柏守一又嘆息。三喜說嘆什么氣呢,也快了,人哪,總有一天翹了辮子,那就徹底地快活了。活在這人世間,也是苦。尤其是要死不死的像我這把骨頭……正說著,翠花端著菜上來。三喜掐了話頭,說吃不下了,你們慢慢吃。我先睡了。

      下午,到上柏莊的路上,柏宏對柏守一說:“我看姑父心里有委屈?!?/p>

      “委屈?”

      “你聽他說話就知道,心里有氣卻不敢出,憋著。那個翠花不簡單?!?/p>

      “家長里短,說不清楚。我看她也還不錯,這年頭能在家服侍一個癱子,就很難得了?!卑厥匾徽f:“兒子兒媳都做不到,何況孫媳婦?這樣就不錯了?!?/p>

      柏宏不好再說什么,到了柏禮和家。柏禮和正戴著眼鏡看小本子,本子上記著些數(shù)字,他指著數(shù)字說:“這都是各家各戶出的錢,總的是兩萬二千一百塊錢?!?/p>

      “還得算上我的?!卑厥匾粡目诖锾统鰞汕K錢,放在桌子上。柏禮和掂了掂,又沾著口水?dāng)?shù)了遍,邊記邊說:“這么多?不過也該。柏莊在北京的,也就那么幾個。你守一混得算最出息的?!?/p>

      “出息談不上。這做清明的事,出點份子錢,應(yīng)該?!卑厥匾荒眠^本子,數(shù)了數(shù),上面大概有百十戶人家,上下柏莊姓柏的幾乎都到了。但有幾處是只記著名字沒有數(shù)字,柏禮和解釋道:“這八戶,都長年在外,好幾年沒回來了。電話也聯(lián)系不上,只好記著名字,空著數(shù)字?!卑厥匾徽f:“這么多人家,一個個聯(lián)系,禮和大哥辛苦了。”禮和說:“辛苦倒無所謂,就怕搞不起來。再說我年齡也太大了,不知還能活多少時候,要是這回搞不起來,將來想搞就更難了。山那邊光家去年清明就搞了族人大祭祖,聽說熱鬧得很。我們也不能輸給人家。柏是大姓,要更風(fēng)光些。”

      柏守一說:“是得風(fēng)光?!卑睾陞s想這祭祖也有個拼比,其實拼來拼去還不都是拼活人的面子,黃土里的祖宗們哪里知道?

      “現(xiàn)在最緊張的就是人。上周我聯(lián)系了一遍,就有十幾戶原來說好要回來的,不回來了。都是這樣那樣的事,一個字:忙,忙得連祖宗都不要了。唉!我是氣得去住院的。大明到醫(yī)院里去看我,我說這事兒,你一定得回去,不僅你自己回去,還要將你手下的那些柏莊的人都帶回去。祖宗們要看的是人,不是紙不是花炮。大明答應(yīng)了,說清明那天至少回來五十人。在城里的柏姓人,誰不回來他負責(zé)?!卑囟Y和說著有些激動,就又咳嗽了,照例又迅速地擦了下唾沫。

      柏禮和講話快,柏宏照例是聽不懂。他出了門,在四處走走,就看見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站在門前的河岸上,一個人在抽煙。他走過去,男人偏了頭,朝他望了幾眼,說:“北京來的吧?做清明?”

      這回柏宏倒是聽懂了,男人講話偏了點腔。他就答道:“是從北京來的。這村里人還真的少?!币泊_實,這兩天,他看見的不到十來個人。

      “人少?都搞錢去了??!沒錢,算個屁!”男人拿出煙盒,從里面掏出支煙遞給柏宏。柏宏擺擺手,男人說:“不抽煙,好!不過搞錢也有個度,上個月,柏二海家的二兒子,那個在重慶發(fā)了大財?shù)陌毓馊?,出車禍一家都報銷了。那么多錢,據(jù)說有上億,都給別人搞了。人沒了,錢要著干什么?還是我這樣好,沒錢,但有命;不出去,自有神仙福。”

      “哈哈,想得好!”柏宏覺得這人還真曠達,如今鄉(xiāng)村上人都出去搞錢,他能在村里悠哉游哉,真的不容易,便笑道:“神仙也得有錢哪!你這樣子還神仙?”

      “我不是神仙誰是神仙?”男人怪異地笑著,又點了支煙,正要開口,聽見有女人喊他:“柏皮,過來幫我搭把手!”

      男人笑笑,朝柏宏攤了下手,說:“這一村的女人都靠我?guī)停銊e以為我在閑逛,其實我真的很忙!”說著,就朝村里跑去,柏宏目光跟著他的身影看著,在偏西的屋子門前,一個穿絨衣的年輕女人正在站著。

      這是柏宏到柏莊后見到的第二個相對年輕的男人,一個是王平,另一個就是這柏皮。他往回走,在門口遇著禮和的大媳婦。他喊了聲嫂子,禮和大媳婦說進屋喝茶吧,他就問:“剛才那男人,叫柏皮的……”

      “他??!二流子,一生都到處浪打浪,成了家不管家。以前在外小偷小摸,這幾年不出去了,就在村莊上偷。不過不是偷東西,而是偷女人。搞得許多人家雞犬不寧。作孽??!”禮和大媳婦說著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柏宏也不好再問,這偷女人的事,復(fù)雜。不過他想,依柏皮剛才那樣兒,怎么就能搞得許多人家雞犬不寧呢?或許,禮和媳婦是夸張了。

      晚飯就在禮和大爺家,也就四五個人。禮和大爺,柏守一父子,禮和的一個正在讀初中的孫子,禮和大媳婦沒上桌。三個人開了瓶老燒,柏宏多一點,其余兩個老弟兄平分。菜都是小菜園的菜,看著就新鮮可口。也有肉,咸肉,香。還有一盤小干魚,據(jù)說是門前河里的小魚。禮和大爺邊喝酒邊勸柏宏吃菜,說:“這小魚也就這兩年才又有了。絕了好多年了?!?/p>

      “絕了?那怎么又有了?”柏守一說:“記得小時候這河里到處都是,還有大的彎勾丁,通黃的,肉特別鮮美。我在莊子上面那個河潭里,曾經(jīng)一次摸過十幾斤鯽魚。我姐姐給曬了,帶到學(xué)校吃,同學(xué)們都羨慕?!?/p>

      “那時候魚是多??墒沁@河沒魚都二十年了。用農(nóng)藥,魚都死絕了。還有黃蟮、王八,都沒了。這幾年倒好,這些東西又都慢慢回來了。我看不是別的,沒人種田了。農(nóng)藥用少了。守一啊,你沒到上坂那邊去看,大片大片的田都荒著。當(dāng)年學(xué)大寨時造的梯田,如今都成了荒田。可惜??!”禮和說著敬了守一一杯酒,說:“草長得比稻深,田里都出野獸了?!?/p>

      柏宏就問:“不種稻,哪吃的……”

      “都買。有錢什么買不到?這世道?!倍Y和大爺喝著酒,又咳嗽了,而且咳得厲害。禮和大媳婦趕緊跑出來,說酒再不能讓老頭子喝了,他有病,喝了會出事?!斑@酒,我來替他喝,我敬小爺和叔叔?!?/p>

      說著,她就將酒干了,這下弄得柏守一和柏宏有些尷尬,好在禮和馬上停了咳嗽,說:“沒事,你們喝。她有酒量。只是現(xiàn)在家里都靠她,也累。我那大兒子,在城里給大孫子帶孩子。她在家服侍我這個老不死的,還有這第二房的孫子。他父母都在寧夏打工,就把他丟在家,好在有他大娘照顧著。”

      大媳婦喝完酒又回廚房了,柏守一說:“別搞菜了,夠了,多得很。”

      “沒呢,還有個湯。我知道你們城里人喜歡喝湯。就好了?!贝笙眿D其實也六十歲了,柏禮和說:“這村子里,現(xiàn)在亂得很。沒生氣。沒人氣。”

      柏守一將酒喝盡了,又回到做清明的話題上,就說:“還要不要我和柏宏,明天挨個的再聯(lián)系一次?這樣保險些。”

      柏禮和頓了會,點點頭,說:“也好,保險。我就擔(dān)心這事?!?/p>

      喝完酒,柏宏有了些醉意。這燒酒厲害,這年頭在城市飯店里喝的都是四十多度的酒,哪有這么刀子般的烈酒?不過過癮。柏守一和柏禮和又將做清明要添置的紙、花炮、還有毛筆、幡子、表紙等等,一一地算了遍,同時又確定了到時由禮和大爺主祭,全族人按輩份大小再按年齡長幼依次排序。柏宏在邊上插話問要不要考慮下出錢多少?柏禮和說:“這祭祖不比開會,要按族里規(guī)矩辦。出錢那是應(yīng)該的,輩份那是改不了的。大明去年捐錢修中心學(xué)校,結(jié)果落成儀式時,坐在主席臺縣領(lǐng)導(dǎo)的邊上。那是看著錢的面子。我們不管,我們只管他是老柏家的子孫?!?/p>

      “這個對,應(yīng)該這樣。”柏守一說:“族有族規(guī),凡事有規(guī)矩就好辦。”

      算來算去,花了一個多小時,結(jié)果總算搞清了,初步預(yù)算這次全族人祭祖,需要開支四萬塊錢左右,其中紙、花炮等祭祀用品大概在五千元,族里本家男女老少都參加中午的聚餐,要三萬塊錢。同時預(yù)備五千塊錢作機動。這錢,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兩萬四千多,其余的就都得由柏大明扛著。

      柏宏聽著突然有些莫名的激動,一是因為酒,二是因為禮和大爺說其余的都由柏大明扛著,他掏出錢包,拿出一沓子錢來,放到桌上,說:“我也出點吧!多少,我也是老柏家的子孫?!?/p>

      柏守一一時呆了下,柏禮和也呆了。柏宏說:“收著吧!”

      柏禮和馬上道:“大侄子是見外了,用心了,我只是說說。柏大明他那錢都是不明不白來的,用他的,活該。你這就……守一,我看,就免了吧,你已經(jīng)出了。”

      “既然孩子有這心意,就隨了他吧!”柏守一慢慢道。

      柏禮和這才說:“既然這樣,我得過個數(shù)?!彼闷疱X,一張張地點著,總共是六千一,就抽出一半,遞給柏宏,說:“有這就夠了?!?/p>

      柏宏想再放回去,柏守一碰了他一下,他便收回錢。柏禮和在本子上記了:“柏宏,三千?!?/p>

      晚上離開時,柏守一將柏禮和的電話本帶了回來,準(zhǔn)備第二天一一地打電話再聯(lián)系一次。父子倆沿著伊洛河谷往下柏莊走,沒有月亮,路有些黑,柏宏扶著父親,四野里有蛙鳴,還有新鮮的露水的氣味,路邊人家的燈大都熄了,河谷里靜悄悄的。出了上柏莊,走一段淺山路,柏守一告訴柏宏,他從前在這路上走了無數(shù)回,還有祖父和祖母。“你祖父當(dāng)年被人害死后,就倒在這河邊上。等發(fā)現(xiàn)時,一身霜花,都凍硬了?!?/p>

      沉默。柏宏無法接父親的話,父親也不再說。又走了十來分鐘,就到了下柏莊。柏宏看看手表,已經(jīng)是十點多了。到了三喜家門口,他看見樓上的燈光亮著,柏守一喊開門,樓上的燈光卻一下子滅了。過了好幾分鐘,才聽見翠花答應(yīng)著:“就來了,就來了?!睙艚又土亮耍浠ㄅ麻_了門,對著樓下喊:“小舅爺吧,我就來?!?/p>

      柏宏眼睛一直朝著樓上看,剛才燈熄和燈亮的那一段,他似乎看見有人影從樓上的門里出來,沿著過道閃到樓后面去了。那影子模糊,卻迅捷。他有些疑惑,等到翠花開了門,便問:“王平回來了?”

      “沒呢。黃昏時打電話說在城里不回來了。有事?!?/p>

      “啊!”

      翠花張羅了熱水,等柏守一和柏宏都洗了,睡下,才自己上樓,又叮囑說:“舅爺晚上有什么事就喊我?!卑厥匾徽f:“你安心睡吧,沒事的?!?/p>

      等翠花上了樓,柏守一到三喜的屋里,他剛要開燈,三喜說話了:“守一吧,別開燈,坐,坐!”

      柏守一摸著坐到三喜的床頭,三喜遞了卷東西給他,柏守一問:“這是什么?”

      “錢。你給的錢。”

      “你這?不是說給你買點補品嗎?”

      “不用了?!?/p>

      “瞎說?!?/p>

      三喜重重地嘆了口氣,說:“剛才你都看見了什么?”

      “沒看見哪?!?/p>

      “那就好?!?/p>

      柏守一不明白三喜講的意思。三喜也換了話頭,說:“守一,你這次回來正好。我這癱身子在床上也好幾十年了,為難下人,自己也難受。我早就想著還不如死了好??墒俏遗滤懒藳]人替我辦事。現(xiàn)在鄉(xiāng)下辦喪事的人都少。沒人,到處都沒人。你回來得正好?!?/p>

      柏守一心一顫,忙打斷了他的話頭,說:“老哥,你雖然躺在床上,下人也沒為難你,活得好好的,說什么胡話。我看就是翠花對你也不錯,這床單洗得清清爽爽。別亂想了,我還準(zhǔn)備將來回柏莊來住,沒你做伴,那哪成?”

      “你的意思我清楚。唉,不說了。時候也不早了,睡去吧?!比蔡上律碜樱徽f話了。柏守一替他牽了牽被角,回房上了床。柏宏翻了個身輕聲說:“爸,我剛才看見樓上有人。”

      “是有人啊,翠花嘛?!?/p>

      “不對,還有別人,一個影子?!?/p>

      “這……快別亂說。睡吧。那是你看走眼了,鄉(xiāng)村上野貓野狗多,容易花眼。”柏宏不再做聲,又翻個身睡了。柏守一卻睡不著,想著剛才三喜問他的話,也很古怪。難道……他沒再多想。鄉(xiāng)村的夜晚有些涼意,他趕緊將身子縮進被子,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且有了夢,夢里似乎見著了劉俠。劉俠說你今天帶小兒子到我的墳頭來,我都看見了,你們都還好,我就放心了。我在下面什么也不缺,跟你爹媽、還有我爹媽在一塊,樂著呢!他想問問爹媽的情況,劉俠卻掩去了。他再努力地夢,都不見了。

      柏守一再次醒來,是被王平的大聲吼著的聲音驚醒的。他坐起來,聽見樓上屋里“咚咚”地響,接著是王平在罵:“你個騷女人,給我戴綠帽子。今天晚上,你不交出那男人,我非殺了你不可!”

      這下壞了。柏守一心想果真有這事,剛才柏宏說得不虛。這時候,他要是上去拉,怕王平更沒面子,要是不上去,出了人命,可不得了。他正想著,樓上似乎有什么東西被扔下樓了,接著是翠花的哭聲。他覺得再不出去不像話了,就起來朝樓上喊道:“王平,翠花,干嗎呢?大半夜的,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吧!”

      回應(yīng)他的是樓上更大的響聲,好像又有什么被扔到樓下了。他趕緊朝窗子外望,是被子,還有臉盆什么的。他怕王平再生氣,會將翠花從樓上扔下來,趕緊出門上了樓。一上樓梯,就見翠花正蜷縮在走廊上。王平氣呼呼地站在門口,嘴里罵著:“這個婊子,說,那是誰?什么時候的事?今晚要是不說,你看我會不會剁了你?!?/p>

      翠花哭著,說:“真沒有。你看見了嗎?”見柏守一站在樓梯口上,她又道:“晚上舅爺都在家,我有什么還瞞得住他們?你問問舅爺,哪有什么男人,都是你心里有鬼,瞎疑心。舅爺,你說說,你說說??!”

      這下柏守一有些犯難了,他照直說,那事情結(jié)果可想而知。說假的,又覺得對不住侄孫。左右為難,只好說:“王平,我也是沒看見什么。夫妻之間,要信任。何況這大半夜的,讓人笑話。都算了,睡吧!”

      王平跑到柏守一跟前,跑的過程中還不忘踢了翠花一腳,說:“沒男人?那被子里怎么有男人味?我回來時,怎么有影子從墻頭上翻走了?我早就發(fā)現(xiàn)這騷女人騷得很。踢死你,我讓你騷!”

      柏守一上前拉了王平一把,說:“這樣,你跟我下來,都別說了。有事天亮再講。”說著就半推半拉著王平,柏宏也上來了,一塊兒拉,總算把王平拉下樓梯,到了客房。柏守一說:“你跟柏宏睡,我去跟你父親睡?!?/p>

      王平這下倒不說話了,上了床倒頭就睡,也許是剛才氣累了,不一會兒竟打了鼾。他的鼾聲時高時低,有時又突然停止,你替他著急時,又猛地呼了出來。柏宏聽著鼾聲,知道這晚上的覺算是白睡了。他只好用眼看窗外,朦朧的月光下,河谷對面的山隱隱約約,一只山貓子嬰兒般地叫了一聲,接著又有另一只在回應(yīng)它。柏宏想這大概就是書上寫到的叫春吧!

      天亮,柏守一從三喜的床上醒來,外面有鳥叫,婉轉(zhuǎn)清脆。

      他穿衣出門,王平已經(jīng)在掃門前的水泥地了,翠花在撿菜,見著他,王平說:“舅爺昨晚沒睡好吧,不好意思了?!彼f:“沒事,沒事?!蓖跗秸f:“昨晚多喝了點酒,有點發(fā)酒瘋,讓舅爺看笑話了。”

      “哪里,都好,都好!”柏守一悄悄看了眼翠花,她正低著頭,看不清臉面。他往河岸上去,翠花在后面喊了句:“舅爺,河岸上早晨有露水,滑,注意點兒。”

      早飯時,王平和翠花都沒事兒似的,同往常一樣,勸舅爺和柏宏吃菜。王平要出車,翠花將一個大缸子放到車上,說是帶給在城里讀書的兒子吃的。臨走時,王平說:“中午多搞點菜,不能怠慢了舅爺和叔?!?/p>

      翠花脆脆地應(yīng)著。

      柏宏搖搖頭,柏守一說:“路上開車注意點,路那么窄。”

      這一天,柏守一和柏宏兩個就圍繞著打電話,忙活了整整一天。上百個電話,打通了一大半。大部分時間都耗在解釋上。對方一接電話,總是問:“你是誰呀?”等你回答了,又問:“哪個小爺?北京的哪個?怎么回來了?怎么又你打電話了?禮和大爺呢?”

      柏守一又一一說明,對方仍然不罷休:“做清明不是由禮和大爺一手操辦嗎?都進行得怎么樣了?紙買了吧?鞭買了吧?幡子都寫了吧?還有吃飯,那么多人都準(zhǔn)備了吧?”柏守一又一一回答,這樣講著就是七八分鐘了,末了,對方撂下一句:“我可能不能回去了,生意太忙。過兩天再定?!?/p>

      肯定答復(fù)回來的,大約也就十來個。這讓柏守一有些心急,在給柏大明打電話時,柏大明似乎正在陪領(lǐng)導(dǎo),聽說是柏守一小爺,馬上小聲說:“我等會兒回給小爺。”不到三分鐘,果真就回過來了:“小爺回來了,好??!那我們老柏家做清明就有個樣子了。柏強柏總回來沒有?要是回來了,縣里領(lǐng)導(dǎo)還想見見他,想招他回縣里來投資??!”

      柏守一說:“柏強在國外,沒回來。倒是柏宏回來了。”

      柏大明馬上轉(zhuǎn)了腔調(diào):“做清明的事,我不是說過不夠的錢都我出嘛。我太忙,除了出錢做不了什么。”

      “我是問人?!卑厥匾魂P(guān)心的是這個。

      “人?沒事。放心。我掛了。領(lǐng)導(dǎo)在?!卑卮竺鲯斓卯惓8纱?。柏守一嘆了聲,柏宏說:“暴發(fā)戶心態(tài)!”

      柏守一批評道:“不可這么說。人家是忙。后面那么多人跟著,不忙才怪?就像你大哥,我也是個把月有時好幾個月才見到一面。不過,忙來忙去忙什么呢?”他像是問柏宏,更像是自語。

      到清明前三天,柏守一和柏宏把禮和大爺小本上記的號碼都打了兩遍,然后到禮和大爺家匯報情況。全村一百多戶,已經(jīng)確認不能回來的八十二戶,確定回來的二十五戶,還有八戶無法聯(lián)系,另外有三戶沒做最后決定。即使這三戶能回來,也就二十八戶,按每戶一到兩人,也就四十來人。加上村里現(xiàn)有的男女老少,總數(shù)應(yīng)該在百把人。這結(jié)果讓禮和大爺差點氣倒,他咳嗽著說:“這幫不孝的子孫,讓祖宗寒心哪!”他又看了遍不回來的那些人名單,其中就有他的三個兒子。他馬上拿出電話,一一撥去,撥通了,只說一句話:“你小子要是清明不回來,以后就不要回柏莊了?!?/p>

      放了電話,禮和的咳嗽更重了,擦手帕的次數(shù)更多了。柏守一一邊讓他喝點水,一邊問:“這人不多,清明……”

      “就是一個人也得做!祖宗是不能騙的。”禮和說得決絕。柏守一心又一顫,就說:“再等等吧,也許這兩天有些人會決定回來的?!?/p>

      王平這兩天倒是每天晚上都回家了,跟翠花之間,雖然話少些,但也看不出有什么大的動靜。柏宏覺得這鄉(xiāng)下人處理起事情來,就是跟城里人不一樣。要是在城里,攤上這事,不鬧個天翻地覆,那是不會收尾的。放在這里倒好,吵著打著,過后就沒事兒一般。

      只是三喜,柏守一發(fā)現(xiàn)三喜是話越來越少了,他坐在三喜的床頭上,三喜也不說話。就兩個人時,柏守一問到王平跟翠花的事,三喜才開了口:“是隔壁村學(xué)校的,早有了。他們欺我不能動彈,可是他們沒想到我耳朵還是好的,眼睛還是好的,我還能聽得見,我還能看得見哪!這事我跟存山在電話里說過,他說管不了,現(xiàn)在年輕人的事,老輩們看不懂。何況,我那孫子也不是好東西,在外面有好幾個女人。有時還帶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回來,你說,翠花能不生氣?都不是好東西,都不成體統(tǒng)哪!”

      柏守一就勸三喜:“反正在床上躺著,就裝著聽不見看不到吧,只要有吃有喝,不虐待你,就得知足了。我們都老了,老了,得有老相。”

      三喜說:“誰說不是?我也這么想。不過,該走的時候還是得走,命里定的。”

      柏守一又勸了幾句,三喜說今年存山不回來,明天讓王平到他奶奶的墳頭上去培點土,也給舅娘的墳上培點。墳要培土,不然就銼下去了。又說,守一你定好了舅娘邊上那穴位,那是好穴。就是這么多年我沒上山,心里也清楚。我要是走了,守一你記著,把我葬在你姐姐的墳邊上,她都等了二十多年了,我早該去了。柏守一說可別這么想,姐姐在底下也想著你在上面多少還能照顧些兒孫。兒孫總得有人照顧著,家里有老人,是福;等著老人都走了,才知道那家不成了樣子。姐夫,這點我嘗過滋味兒?,F(xiàn)在存山在外面,家里就王平和翠花,你在家,雖說不能動彈,但多少也可以看著點門兒,聽著點動靜。有個老人,家才像個樣子呢。

      三喜便不說話了,只是吸煙。柏守一出來喊了柏宏,說明天王平要到山上去挑墳,你也過去,挑點土,給你媽媽和你姑墳上添點。后天是寒食節(jié),不能上山的。

      柏宏正在手機上上網(wǎng),抬起頭來,問柏守一:“那重耳為什么非得燒死介之推呢?”

      “他不出山嘛!”

      “不出山就燒?最后不是還沒出山,人倒是燒死了嗎?”

      “重耳本意是好的,但結(jié)果不好,所以才有寒食節(jié)?!?/p>

      “這么說,這寒食節(jié)既有紀(jì)念的意思,更有懺悔的意思。那它跟清明節(jié)其實一點關(guān)系沒有。清明是節(jié)氣,寒食是紀(jì)念日?!?/p>

      “也許是吧,正好挨著。一挨著,便幾千年了。老祖宗都這么紀(jì)念過來的。早些年,寒食是不能動火的。記得我七八歲的時候,寒食家里都是吃冷飯。”

      “其實節(jié)只是形式,哪需要那么講究?”柏宏說著又回到網(wǎng)絡(luò)中去了。

      村子里陸續(xù)有些人回來了,有的正好趁做清明回來修修房子、撿撿屋漏。有的是送在城里的老人回來,說看看祖業(yè)。

      這些回來的人,大都到禮和大爺那里去報個到,意在說自己回來了;有的就同時到下柏莊三喜家,既見見從北京回來的小爺,也看看長年癱在床上的三喜。尤其是幾個在外的老年人,見了三喜,禁不住流淚。說在外面好是好啊,可是再好,哪有我們柏莊這里這么好的空氣,哪有這么甜的水,哪有這么香的菜?上柏莊的柏四強比柏守一大兩歲,是堂兄弟,這十幾年一直在城里跟兒子住。見了柏守一,一拉手就說還和從前一樣,沒變;又對柏宏說:我跟你爸從小在一個茅坑里拉屎,誰的卵子多大都清楚。柏守一憨厚地笑,說當(dāng)年我沒了父母,跟了姐姐住,多虧了村里的長輩和堂兄弟們。兩個老弟兄說著,就開始談到當(dāng)年的那些堂兄弟。結(jié)果是十之五六都過世了。柏四強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過世也正常。不過,有幾個死得冤。像東頭柏濟,還記得吧,頭大大的,左臉有個疤,前年鉆水里尋死了。”

      “尋死?”

      “那也是該死。他在家?guī)蓚€孫子上學(xué),不知怎么的兩個孫子跑到河潭那里洗冷水澡,結(jié)果一個死了,另一個幸虧救得及時,才保住命。兒子回來一氣之下打了老頭子,當(dāng)天晚上,他就鉆到孫子死的那潭里了?!?/p>

      柏宏聽著,雖然不是全懂,也總算明白,但他更驚訝的是柏四強述說這事的表情,竟然那么的自然、平靜,就像山上的黃土一樣,一點也看不出內(nèi)在的風(fēng)雨。

      柏守一也感嘆,柏四強問這次做清明能回來多少人,聽禮和大爺說守一小爺也在參與。柏守一說人數(shù)肯定不會太多,都在忙。柏四強說:“我也這么預(yù)料著。能回來三股之一的人就不錯了。我兒子也不同意我回來,我說再怎么著這回祭祖,我一定要回去。他們說沒車。我說我就是爬也得爬到柏莊。這下他們沒話說了,把我送到家自己卻又都回城里去了?!?/p>

      “不過也有積極的。像柏家祥家的兩個兒子,一個在縣一中,一個在省城,聽說明天都回來。尤其是在縣一中的老大,積極得很,說祭祖不僅是一種儀式,還是紀(jì)念,是教育,是傳統(tǒng)文化的表現(xiàn)。我就說,這年頭,再怎么說還得讀書。知書才能識禮,那老大就是個識禮的人?!卑厮膹娺@么一說,連柏守一也有些激動。他對柏宏說:“明天上午,再給那些人打電話聯(lián)系一次,爭取嘛,多一個總比少一個好?!?/p>

      柏宏說:“沒必要了吧,都打了兩次了。再打人家也煩?!?/p>

      “這事不能怕煩。你看禮和大爺八十多歲的人了,不知打了多少電話。我們才打幾個?”柏守一正說著,自己的手機響了,是柏大明。柏大明一開口就問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只有三天時間了,要趕緊準(zhǔn)備,免得到了清明那天,一切都還是亂的。“這一點,我最不放心?!卑卮竺髯詈笠痪湓?,提高了聲調(diào),柏守一聽著有些戳人。但是他沒說,只是說:“都準(zhǔn)備得差不多了,就是人。人的問題是最大的問題?!?/p>

      “人?那還不好辦,我來想辦法。那些不回來的,還能拿槍去捉他?他都不認祖宗了,我們有什么辦法?”柏大明接著道:“這事要將村里已經(jīng)回來的人組織一下,我通知了電視臺,到時有記者去采訪。另外,我還準(zhǔn)備請幾個演員去助助陣?!?/p>

      “這……”柏守一呆了一下,他還真沒想過要電視臺來采訪,更沒想過請演員來助陣,他只好含糊說:“這事可能還得跟禮和大爺商量下兒,整個的事由他做主。”

      “不要商量了。到時我找個車子,一車子放過去,搞得熱熱鬧鬧的。我們老柏家有的是人,有的是錢,祭祖這么大事能不搞出氣勢來?”

      放了電話,柏四強問大明都說些什么,柏守一說電視采訪和請演員,柏四強笑了下,說:“他在城里,搞什么開式典禮、儀式搞多了,連柏莊的祭祖也搞得像他一樣了?!?/p>

      柏宏覺得柏大明的想法有點兒滑稽,不過他想現(xiàn)在這鄉(xiāng)村上什么事都有,比如前不久聽說有地方老人死了,家里人給扎個小姐陪葬。這事有些荒唐,可是都有緣由。柏大明說那些話,財大氣粗,一股子蠻勁??墒撬欢ㄓX得有理,覺得風(fēng)光。處在他那樣的一個位置,沒有請領(lǐng)導(dǎo)來參加祭祖儀式就算收斂了。

      柏守一和柏宏一道去見柏禮和,柏禮和一聽柏守一轉(zhuǎn)述的柏大明的想法,立時氣得一口痰涌上來,堵在喉嚨里半天也說不出話,整個臉憋得豬肝般,把禮和的大媳婦嚇得在邊上手直哆嗦,好在柏四強有經(jīng)驗,立馬用手使勁地拍柏禮和的背部,拍了十幾下,終于一口濃痰“唿”地吐了出來,直濺到門柱子上,濃綠的,看著叫人惡心。柏守一說趕緊喝點水,禮和大哥,這事急不得,氣不得。柏宏轉(zhuǎn)身出了了門,一直走到門外河邊上,胃里還一陣陣作嘔。

      等禮和大爺平靜下來了,大家再商量柏大明提出來的事。禮和大爺說:“立即給柏大明打電話,一不要采訪,二不要演員。如果他堅持要搞這些,就不要回來了?!?/p>

      柏守一隨即就打柏大明電話,將柏禮和的意思說了,柏大明哼哼了幾句,然后說:“我知道了?!本棺話鞕C了。

      “現(xiàn)在這年頭,不怕沒知識,不怕沒文化,不怕不講理,就怕有錢。有了錢,燒得慌,什么事都要搞得雞飛狗跳的,不然不得安寧?!倍Y和大爺又咳嗽了一回,面色漸漸回緩了些,說:“我已經(jīng)打了電話,柏家祥家的老大春苗,明天就會回來。有些事就請他做主。他有綱綱,熱心,整個祭祖儀式也請他先搞個程式出來,到時候別亂了套?!?/p>

      “這好,是得有這樣的人?!卑厮膹姷?。

      第二天上午,柏春苗果然回來了。學(xué)校放假,他就帶著妻子和孩子一道回到了柏莊。他一回來,先是去見了柏禮和,又到下柏莊來見了柏守一和柏宏。柏守一一看春苗,端端正正的,一副教師的樣子,人也謙和,舉止有禮,打心眼里就喜歡。背后他對柏宏說:“如今,這么守正的人太少了?!卑睾甑溃骸拔抑腊职值男乃?,就喜歡這樣的老夫子。你是不是有些遺憾:兩個兒子都沒成為老夫子?”

      “遺憾什么?都是造化。伊洛山上的那白果樹,就該長成白果,不會長成別的樹。人也各有資質(zhì)。你啊,就是想成夫子,也成不了?!?/p>

      柏宏說這倒是,有哲理。

      下午,王平和柏宏到山上挑墳。挑著挑著,王平說:“叔,你說這下面的人,還真的能指望著我們給他挑這些土、燒這些紙?那要是沒人挑的墳、沒人燒紙的墳,怎么辦?”

      柏宏覺得王平這問題看似簡單,其實是個根本說不清楚的大問題。他邊將土在墳邊上壘好,邊看著邊上的青草說:“下面一定會有一個世界的,只是沒人去過,也沒人知道。這挑墳燒紙,或許都是我們這些活著的人的想法,他們需不需要,也很難說。但既然大家如此,那挑墳總比不挑好,燒紙也總比不燒好。至少心里安穩(wěn)些?!?/p>

      “這我就明白了,其實還是求得心里安穩(wěn)。”王平說得認真。

      柏宏又問道:“王平,我早晨起來看見翠花臉上有傷,不是你打的吧?打老婆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p>

      王平顯然有點發(fā)窘,回避了眼光,才說:“她該打!我打她是打她的肉,她傷我是傷我的心。這事,在我們鄉(xiāng)下普遍得很,去年過年,上柏莊的柏松樹回來時,發(fā)現(xiàn)老婆跟柏皮混,一氣之下就把老婆腿打斷了,到現(xiàn)在還不能走路。那個柏皮,你見過的。就是那天你說在上柏莊看見的男人,周邊一半的女人都被她沾了?!?/p>

      “那沒人管他?”

      “誰管?男人們都出去了,女人在家里,悶得慌。平時有些力氣活又沒人做,柏皮正好填了這個缺,幫那些女人做些事,討著女人們喜歡。一來二去,干柴烈火,不出事才怪?總有一天,他會被那些男人們打死的?!?/p>

      柏宏覺得后背發(fā)涼,這么敦厚的鄉(xiāng)村,如今也變了啊!

      寒食一天很快過去了,柏守一和柏宏這天搭乘王平的車進了城,兩個人在城里轉(zhuǎn)了一天,買了些補品,也買了些藥,一部分是給王三喜,一部分準(zhǔn)備送給村子里的老人們。同時,他們還買了些糖果餅干飲料,準(zhǔn)備發(fā)給孩子們。明天清明,正好家家戶戶的人都在,送點東西,也表示從北京回來的禮數(shù)。

      晚上回到下柏莊時,禮和大爺打電話來說人數(shù)最后定了,五十人左右,連同留在村里的男女老少,大概有一百多人。儀式明天上午十點巳時舉行。十一點半中餐。下午大部分人還得趕回城里。下午儀式結(jié)束后,如果時間充裕,他還想請守一小爺和其它幾個人在一塊商量下柏氏祠堂的修譜的事。柏守一說這一切都好,有禮和大爺安排,又由春苗來實施,一切都會好。

      清明的早晨,陽光格外的亮。這在往年是不多見的。柏守一和柏宏都起了早,柏守一梳洗罷,就到三喜的房間里說話。三喜說:“今年應(yīng)該不少人吧?大祭,該回來的一定都回來了?!?/p>

      “百十多人,不少了?!卑厥匾惶嫒颤c了煙,然后道:“陽光很好,我記得小時候每年清明,好像都是陰天。很少有這么大陽光的?!?/p>

      “是啊,清明雨啁啁。年年都是。今年卻好了,大太陽,綠晃晃的。好兆頭?!比舱f著卻嘆了口氣,又道:“守一啊,今年清明你帶著孩子回來祭祖,明年清明要是方便,就到我的墳頭上也燒點紙。不能指望孩子們哪!”

      柏守一心里又顫了下,他趕緊說:“三喜,說好了,明年回來我們還得喝酒的。其他的想法,不能再有了?!?/p>

      三喜笑笑,說:“好,好,不再有了。”

      八點半,柏守一和柏宏從下柏莊出發(fā)到上柏莊。柏禮和大爺?shù)奈葑永镆呀?jīng)擠滿了人,都是回來做清明的本村人,平時也難得見面,這會兒三個一堆五個一籠,談各種各樣的事,難得的親熱與和諧。春苗和幾個年齡輕的,已經(jīng)早將祭祖要用的祭品以及表紙、鞭炮等挑到了山上老墳?zāi)沁叀6Y和大爺穿了一身黑色的對襟裝,這也不知是哪朝的古董,穿在他身上,顯得異常的嚴肅與正經(jīng)。柏守一問還有什么事要做?禮和說沒事了,現(xiàn)在惟一的事就是等大明那一撥人回來,同時就等時間。

      九點半,有人從下柏莊打來電話,說柏大明他們回來了。大客車無法通過柏家橋,所有的人都下車了,正往上柏莊走。柏禮和問到底多少人?還用了大客?對方答說看來人不少,總有七八十,而且還有許多穿了紅衣綠衣的男男女女,鮮艷得很。柏禮和馬上明白了,柏大明這小子還是將電視臺和演員們領(lǐng)過來了。他心里一生氣,手立即就發(fā)抖,接著就咳嗽,咳著就又吐了一口腥咸的血。那血稠稠的,沒來得及擦拭,就吐到了地上,乍一看,如同一大朵四月山上的野桃花。柏守一馬上讓人去請醫(yī)生,并且扶住禮和大爺,讓他到床上休息。禮和掙扎著說:“告訴柏大明,要是讓那些人上山,這祖就不祭了?!?/p>

      柏春苗親自出門,去跟柏大明交待禮和大爺?shù)姆愿?。他們在快到上柏莊的河岸上相遇了。柏春苗一說,柏大明就跳了起來,說這祭祖,就得讓祖宗們高興、熱鬧,我請這些人,還是花了老大的面子才請來,不上山干什么?讓他們白跑一趟路?另外,這祭祖我也出了大份子的錢,我說怎樣就得怎樣。今天,這采訪的和演戲的都請來了,山肯定是要上了,到墳前肯定是要去的。馬上就十點了,我們直接上山去。

      這真的不行!柏春苗說:“剛才禮和大爺都氣得吐血了。我看這樣,采訪的上去,演戲的就算了吧?”

      “那不行?!卑卮竺鲬B(tài)度堅決。

      柏春苗說:“既然這樣,那就只好請你們都不要上山了?!?/p>

      “包括我?還有后面那些姓柏的?”柏大明朝后面揮揮,二十多個在他工程隊里打工的姓柏的就都攏上來了,他問:“他們說不準(zhǔn)我們上山祭祖,你們說怎么辦?”

      所有人都面面相覷,柏大明又道:“那就我們祭我們的,他們祭他們的。我知道禮和大爺?shù)钠猓f一不二。我柏大明可也是這脾氣,說一不二。春苗,這事你上去問問:要么就同意我的安排,一道上。要么就各上各的?!?/p>

      柏春苗心里氣得不行,可面子上還是笑著說:“好商量,我先上去給禮和大爺和守一小爺說下。你們先且等著?!?/p>

      禮和大爺自然是絕不同意,柏守一和柏四強、還有柏四維等幾個老一班輩的,也都覺得柏大明這做法十分不妥。做清明不是開堂會,哪需要搞得如此花花綠綠,祖宗們看了也不會高興的。

      柏春苗說:“現(xiàn)在柏大明提出來兩種方案,請長輩們務(wù)必盡快選一個。十點就快到了?!?/p>

      柏守一看著柏禮和,柏四強和柏四維以及其它的人也都看著柏禮和。柏禮和從床上坐起來,聲音很弱卻很堅定地說:“那就各祭各的。我們先祭。他們怎么搞,我們不管。過后,春苗記著柏大明的錢就不收了,錢不夠我來貼?!?/p>

      “哪需要禮和大爺貼呢?再各家攤些就是了?!贝蠹叶嫉馈?/p>

      柏禮和也沒再說,就讓人扶了他,所有人開始上山。春苗已叫人通知柏大明他們,等這邊祭祀結(jié)束,他們再上山。柏大明也沒再執(zhí)拗,一大班人就在路口邊歇邊等。這邊,大家走了約摸一刻鐘就到了老祖墳。

      柏家老祖墳修在伊洛山的南邊山腰上,前面有伊洛河,后面是深山,整個地形是所謂的靠椅形。前有水,后有山,兩邊有扶手,好風(fēng)水。這墳這兩天才由春苗安排,那些回村的柏姓人大都上來挑了墳,因此,整座墳看起來更高大、莊嚴了。黃土是新的,散發(fā)出微微的地腥氣。老墳四周已經(jīng)插滿了各色的標(biāo)子,柏春苗將上山來的人都按照輩份和長幼排成了五排,然后請柏禮和大爺上前,宣布柏氏家族祭祖儀式正式開始。

      柏禮和甩開一直扶著他的柏守一和柏四強的臂膀,走上前,張開嗓子道:“伊洛山柏氏家族祭祖現(xiàn)在開始!”聲音竟是十分的宏亮,在這不太深的山野,竟也撞了幾個來回,似乎將整座山和上下柏莊都罩住了。

      鞭炮。

      柏春苗宣讀祭辭。

      燒紙。

      柏禮和在前,依次磕頭行禮。

      儀式簡短,除了鞭炮聲外,幾乎沒有人聲。整個老墳都肅穆著,柏宏站在人群中,也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神秘的涌自心靈的力量。那力量讓他定著,沉在這莊嚴而清潔的氣息里。有一瞬間,他想到國外的那些教堂。但心思很快就被這老墳上的氣息給拉回來了。他仿佛沉入了無限的幽遠,在這幽遠中,許多模糊的面孔、許多模糊的往事都在慢慢地翻動。他不明白是否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是如此感覺?而他看看父親柏守一,柏守一端正著身子,恭敬地正向老墳磕頭。那背影,也就如同他所看到的那些模糊的面孔一樣,樸實,虔誠,充滿著追遠之思與悲憫。

      儀式結(jié)束后,大家都下山。柏禮和最后一個離開,他繞著老墳又走了一圈。柏守一回頭看了看,也沒再喊,就同柏宏一道去劉俠和老姐姐的墳地?zé)?。等他們燒完紙回到上柏莊禮和大爺家,流水席就開始了。大家正端起酒準(zhǔn)備喝時,山上傳來了音樂聲、歌唱聲和嘈雜的人聲。大家都知道那是柏大明那一路人上山了??墒钦l都不說話,只是喝酒。只有柏禮和放下杯子,嘆了口氣,又咳嗽著說自己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讓大家多喝點,好好喝。

      柏守一也喝了兩杯,正跟柏四強老兄弟倆要碰杯,王平匆匆地跑來了。王平貼在柏守一的耳朵邊說了幾句,柏守一端在手里的杯子顫著掉了下來。他沒說話,跟著王平又拉著柏宏趕緊往下柏莊跑。后面,柏四強和其他幾個都在喊:“小爺,有么事嗎?”

      回到王三喜家,柏守一直奔三喜的房間。一眼就看見三喜躺在床上,他上前摸了摸三喜額頭,已經(jīng)冰涼了。他馬上問:“怎么回事?早晨走時還好好的?!?/p>

      翠花在一旁只顧哭。王平說:“我也不清楚。我剛才回來到爺房里,喊他他不應(yīng),再看,人已經(jīng)走了?!?/p>

      柏守一再上前,拉開被子,王三喜穿得整齊。他再細看三喜,就發(fā)現(xiàn)三喜的脖子上有勒痕,他拉過王平到隔壁,問那勒痕是誰做的?王平這才小聲說:“舅爺,我回來時就發(fā)現(xiàn)爺用繩子將自己吊在床頭橫梁上了。只有一尺高,我解下時,已經(jīng)沒氣了。這事我想不能外傳,所以沒說?!?/p>

      柏守一手在一個勁兒地抖著,但只過了幾分鐘,他馬上吩咐王平準(zhǔn)備放鞭,并且告訴王平:從現(xiàn)在起不準(zhǔn)誰再提勒痕的事。同時他回到三喜的床邊,仔細地找了找,除了煙和打火機,什么也沒找著,包括前幾天他給三喜的錢,也不見了。

      柏守一重重地坐在三喜的床頭上,想起這幾天三喜說的那些話。那其實都是三喜在作交待啊,只是他太木頭了,一點也沒聽出來。他想著,心一陣疼。柏宏顯然失了方寸,只在屋里轉(zhuǎn)。柏守一說:“轉(zhuǎn)什么呢?坐下來。讓人通知存山他們趕快回來!”

      外面,剛才還大太陽的天突然下起了小雨。清明雨,是真正的要讓人斷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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