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文波
走失的家園
◆ 劉文波
有人說,故鄉(xiāng)是屬于游子,屬于遠行人的。身在家鄉(xiāng)的人沒有故鄉(xiāng)。對于遠走他鄉(xiāng)的人來說,故鄉(xiāng)如同與生俱來的胎記洗刷不掉,痛徹肺腑。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是孤獨的,身老家鄉(xiāng)的人是幸福的。而今,這些已都與我無關(guān)。故鄉(xiāng)只是曾經(jīng)的記憶,是履歷表上的一個漸行漸遠的符號,一個曾經(jīng)的標(biāo)記,一個只能懷想,不能到達的傷心之所。
這種感覺從賣掉老家的老屋以后愈發(fā)濃重。小時候,讀魯迅的《故鄉(xiāng)》,很難體會魯迅先生的悲涼壓抑的感受。文章開篇寫道:“在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在漸近故鄉(xiāng)時,天氣又蕭瑟了。”那時是無從體會先生悲從中來的寒涼。只覺得,遠方有一個更加溫馨的家,一樣是美妙的。而體會不出那種將自己從生長養(yǎng)育的土地上如莊稼一般生生拔離而去的刻骨的荒涼痛疼。
老屋簡陋,那也是養(yǎng)育了自己的幼年、童年少年的襁褓。這種初物戀是每個生命都有的心靈感應(yīng)。小時候,農(nóng)田里種煙草、西瓜,要先在暖炕上育秧苗。移栽時,再旺盛的苗子,如果不帶一點原來畦子里的土壤,也是不肯栽活的。因此,挪栽時都要帶一些原來的土壤,方肯成活。其實,這何嘗不與人跟家園故土的關(guān)系一樣呢?動物中的大象、狐貍、駱駝等,也都是重情之物。對其出生地有著難以割舍的感情。大象駱駝死亡時要拼卻生命回到它的出生地;狡猾的狐貍,也有“狐死首丘”的動人之處。而人又何嘗不一樣呢?異國他鄉(xiāng)的水土雖是養(yǎng)人的,誕生要經(jīng)歷了水土不服的斷乳期。因此,把異鄉(xiāng)當(dāng)家鄉(xiāng)的人,大多是和著淚水入夢的。
在一個地方呆久了,和周圍的風(fēng)物熟悉了,如同物化為其中的一部分。一棵樹長在田間地頭,吸風(fēng)飲露,長成一棵巨樹,而有朝一日,訇然伐倒,一下子消失了,人的目光在瀏覽此處時,仿佛被閃了一下,有一種失落的空曠,不習(xí)慣不適應(yīng),總覺得少了些什么。而一處老屋,十幾年,幾十年的時光浸染,耳鬢廝磨,每一塊磚,每一片瓦,每一棵樹一棵草,墻壁上的水漬,屋角的裂痕,都已成為記憶的一部分。每一片瓦都安放著自己的一片目光,每一枝草葉都掛著一串生動的笑語,每一絲墻壁屋角都寄居著一個安謐的靈魂。怎么能不思念,怎么能不動情?當(dāng)你離開之后,雖沒有肢體分離的切膚之痛,但靈魂無處安放,身體是要飽食流離顛沛之苦的,身心因此不安分。
一個曾經(jīng)生長自己過往生活的地方荒草叢生,或是被另一種生活,另一些人所代替,他的心會失血,枯槁的。老屋賣后,我的心就蔓草叢生,心無所依。
記憶中留駐了兩處老屋的影像:一處盛放了自己的童年,一處盛放了自己的少年。新一些的老屋建在舊一些的老屋之上,如同童年之后是少年。老屋的地基堅實,如同自己的身體健壯。如果說,我看到了老屋的誕生,長大,不如說是老屋看著我的誕生長大。在我還不能獨沐風(fēng)雨,獨自闖蕩江湖的時候,老屋如襁褓般對我呵護有加,守護著我的每一個鳥聲如洗的清晨和艾草清涼的夜晚。而當(dāng)我能掙脫她的懷抱,經(jīng)不起遠方的誘惑,我把她的看護看作束縛禁錮。逃離的愿望一天比一天膨脹。他鄉(xiāng)山奇水秀,他鄉(xiāng)人美物異。不安的心早已遠離了故鄉(xiāng)。然而,他鄉(xiāng)的燈火溫暖不了疲憊的身心,他鄉(xiāng)的屋檐容不下抖索的身子。游子都想家了。
在我遠離家鄉(xiāng),謀生異地的日子里,老屋成了我惟一的牽掛,因為那是父母用自己的血汗壘砌的溫暖的家。父親離我而去,母親也遠嫁他鄉(xiāng),守著飄零的后半生。家成了孤獨的空巢。憑風(fēng)雨侵襲,荒草占領(lǐng)。日漸枯朽的門楣窗框,苦苦支撐著,讓我每一次來臨都淚雨滂沱。我不知道,它會不會先我在一個雨夜倒下去。沒人守望的,家也會老的,而在我遠離它的歲月里,它已老態(tài)龍鐘,讓我觸目驚心。我一直堅守著一個觀念,老屋在,自己的根就沒有斷,老屋是自己的影子,哪怕成了一對瓦礫。而想到它真的廢墟一般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不知能不能承擔(dān)得動一塊磚瓦的重量。于是,在一個春意尚未萌動的早春,老屋被賣給了本村的一個遠方叔。
老屋終于賣了,老屋你可要挺住啊,我的心里放下了一塊石頭,卻放上了一座山。自從將房屋有關(guān)的房契易手之后,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踏進這個院落一步。即使再次進入,也只能作為一個外來人,一個匆匆過客。至此,老屋里承載的我的那些年華歲月,一起流失,消散。我已與它無關(guān)。
老家的人事如秋風(fēng)中的落葉,日漸凋零,熟悉的面孔愈來愈少,陌生的面容愈來愈多。原先,在村里,每一條小巷,每一棵老樹,都是一段記憶。而今,走進村子,一道走不通的死胡同,讓我如同外來者一般尷尬無比。我已成為一個外鄉(xiāng)人。我們形同陌路,兩不相干。新一茬長起的孩子都會帶著異樣的眼光看我。老家沒有我容身的一榻、一枕、一碗、一席。沒有屬于我的一磚、一瓦、一草、一葉。沒有了老屋,我越來越缺少一個冠冕堂皇、光明正大的回鄉(xiāng)的理由。我的來臨會被曾經(jīng)的鄰舍好奇,遠近的族親叔伯會將我如同遠客一般邀到客廳,端茶上飯。這只能讓我感到隔離。
姐出嫁的村子反而成了我惟一能安心落腳的地方。我去姐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比回老家的次數(shù)多。雖然兩個村子相距很近,就在目力所及之內(nèi),土地毗鄰,隔河相望,但那個越來越只能成為遙望的地方距離我越來越遠,多情的炊煙不再為我飄起,肥沃的土地再也長不出屬于我的莊稼。我向著家鄉(xiāng)抬起腳的力量漸漸枯竭。
有時,我想從姐家趁著夜色掩護,潛入那片曾經(jīng)熟悉的熱土,到在自己的老屋邊望一下,哪怕只是短暫的停駐,哪怕只是用手輕撫一下熟悉的院墻,籬笆,看一眼那棵依舊能喊出我乳名的父親親手栽下的白楊樹。然而,這一切都只是停留在我的想象中,無法付諸行動,我感到它的距離比任何一個自己想要去的地方都要遙遠,只能遙望,不能抵達。我怕自己的失態(tài)會讓人窺出端倪,自己的多情會被人視為做作。我怕那棵老樹會喧嘩得天地痛哭,引得屋宇悲戚,讓我潰不成軍。
古希臘哲學(xué)家埃斯庫拉斯說過,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我也不能兩次擁有同一個故鄉(xiāng)。我是一個先遺棄了故鄉(xiāng),又被故鄉(xiāng)遺棄的人。
失去故鄉(xiāng)的我已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