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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跛足的羔羊

      2014-03-05 20:00:39邱貴平
      福建文學(xué) 2014年3期
      關(guān)鍵詞:東方紅

      邱貴平

      二十多年前,我們這個人口不到十二萬的山區(qū)小縣,光是縣文聯(lián)登記的文學(xué)會員,竟然超過一百人,號稱一百零八將。一半拿文學(xué)當飯吃,一半拿文學(xué)當藥吃。我和東方紅,既當飯又當藥。就吃飯而言,東方紅吃得痛快歡暢,我則半饑半飽消化不良;就吃藥而言,東方紅吃對了藥,我則吃錯了藥。

      千萬不要以為東方紅是筆名,乃百分百原汁原味的原名。他家世代復(fù)姓東方,父親是個大老粗,也是個窮光蛋,還是個短命鬼。他這輩子對兒子的最大貢獻,是為他取了個響當當紅彤彤的好名。東方紅誕生艱難,從晚上九點一直折騰到次日黎明,才洇著鮮血,慢慢騰騰擠出母親吞吞吐吐的子宮。這是個漫長難捱的過程,即將初為人父的父親,口干舌燥心驚肉跳,抱著個大牙缸不停喝涼白開,喝得膀胱陣陣發(fā)緊,每隔半小時跑到門外隨地撒一泡尿。

      當他最后一次走跑到門外,還未掏出生殖器,平房里頭傳來嘹亮的啼哭。終為人父的他,興奮得尿意全無,生殖器卻筆挺起來。抬頭望天,天際大出血,旭日即將東升,父親腦海靈光一閃,晃蕩著沉甸甸的褲襠,大叫著沖進屋里:“不管男孩還是女孩,都叫東方紅。東方紅太陽升,我家生了個紅孩兒……”

      紅孩兒因此成為東方紅小名。不知是生性使然,還是面部血管被母親產(chǎn)道夾壞,東方紅極愛臉紅,小個便臉小紅,大個便臉大紅,打個噴嚏雙臉紅霞飛。寫作過程中,寫到精彩處,面部總是處于充血狀態(tài)。

      這么朝氣蓬勃光芒萬丈的名字,東方紅此生若不走紅,真是對不起列祖列宗,尤其對不起父親。

      成名之前,東方紅靠名字吸引眼球。讀者莫不以為他是個美女作家,有些男讀者甚至寫信向他求愛。男編輯則想當然把他當作美女作者培養(yǎng),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身體之間也。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縣人口增至三十萬,翻了一番還多,尚在堅持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只有東方紅和我。嚴格地說,東方紅已不算我縣文學(xué)會員,早在十二年前,他就調(diào)到沙市去了,五年前又遷至省城。

      說調(diào)其實不準確,東方紅乃自由職業(yè)者,誰也不會也沒權(quán)調(diào)他,是他自己跑到沙市去的。他老婆在沙市。沙市是地級市,人口一百多萬。

      東方紅老婆叫張小梅,這是個普通得讓人麻木的名字。張小梅是沙市市立醫(yī)院婦產(chǎn)科醫(yī)生,愛好文學(xué),在地市級報刊發(fā)表過若干篇豆腐塊。如今既不是醫(yī)生也不是文學(xué)愛好者,而是一個病人。張小梅得了抑郁癥,治療一次無果,從此與心理醫(yī)生勢不兩立,成天呆在家里疑神疑鬼,懷疑東方紅有外遇。

      張小梅的懷疑并非空穴來風。張小梅失蹤后,東方紅確實有過一次奇幻艷遇。

      東方紅和張小梅的愛情與婚姻,是個解不開的謎。東方紅三十歲那年,方圓三百公里小有名氣,應(yīng)邀到沙市文學(xué)講座,與慕名而來的張小梅一見鐘情。

      東方紅是開店的,開的是那種冷冰冰硬邦邦的五金商店,主要經(jīng)營鐵釘、洋鏟、刀具、錘子之類。店面很小,地段也不理想,勉強維持生計。東方紅一邊慘淡經(jīng)營,一邊勤奮寫作。

      東方紅長得一點不像文人,像劊子手:一米八五的大個頭,體重一百九十斤,穿四十五碼的鞋,滿臉絡(luò)腮胡,胸毛茂盛;一天兩包煙,一頓半斤高度白酒或兩瓶啤酒,三餐沒肉不行。

      剛結(jié)識那陣,老擔心他殺人。東方紅除了耍筆,還喜歡耍刀。東方紅雙手長滿老繭和痦痣,老繭是后天長期與鐵器交手磨擦出來的,痦痣則是先天生長的。沒事的時候,東方紅喜歡操刀給自己動手術(shù),動得滿臉通紅。由于刀不快,手術(shù)往往不成功,好比鈍刀削爛梨,極不順暢,那血好似關(guān)不緊的水龍頭,嘀嘀嗒嗒。我實在看不下去,又無法阻止他手術(shù),于是送給他一把削鐵如泥的軍用匕首,讓他來得痛快些。

      正如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有時也害怕毛毛蟲,東方紅有勇氣給自己動刀,卻無膽殺一只雞,更別提殺人,是一只披著狼皮的羊。進入上世紀90年代,他這種性格不適宜經(jīng)商了,實際上這時他也沒有心思開店,索性盤掉店面,專事寫作。

      東方紅用開店的積累,買了一臺電腦和打印機。他是我縣第一個買家庭電腦和打印機的人,我省第一個換筆的作家。上世紀90年代中期,一臺內(nèi)存16兆硬盤3.2G的386電腦,售價高達萬元。一臺簡便黑白噴墨打印機,兩三千元。當時買一臺電腦和打印機,好比如今在北上廣買一套帶車庫的房子,豈止牛逼,簡直象逼,大象的象!東方紅很快熟練掌握電腦,一分鐘可用五筆盲打一百二十個字,文思泉涌,稿費洶涌。

      東方紅雖然未在現(xiàn)實中殺人,卻頻頻在小說中殺人,殺得昏天黑地。他的小說充滿濃重的死亡氣息,哪怕五千字不到的短篇,至少死一個人??赡芩X得這樣殺人不過癮,轉(zhuǎn)型寫起了偵破推理小說,大殺特殺,一炮打響之后,佳作迭出。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風起云涌之際,東方紅再次轉(zhuǎn)型,進軍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改寫偷情小說,保留偵破推理成分注入穿越奇幻因素,比如讓宋代的西門慶穿越到民國,與江淮名妓偷情發(fā)生命案;讓21世紀的上海富二代美女穿越到17世紀的洛陽,與花花公子幽會導(dǎo)致奸殺。作品受歡迎的程度,遠遠超過他的偵破推理小說,成為與南派三叔齊名的網(wǎng)絡(luò)大腕寫手,被譽為“南盜北偷”,年稿費收入高達數(shù)百萬元。

      我從警校分配到縣刑警隊,立志成為中國的福爾摩斯,被迫參與了幾場刑訊逼供之后,精神受到刺激,看到同事把第八枚圖釘按進同一個犯罪嫌疑人肉里時,終于忍無可忍,大叫一聲長嘯兩嗓,沖出審訊室,抱著腦袋蹲在水泥地上,無聲痛哭。刑警隊咬碎牙關(guān)也待不下去了,領(lǐng)導(dǎo)不準我待下去,同事不愿我待下去。夾著尾巴的我,灰溜溜轉(zhuǎn)崗宣傳科。當上宣傳干事后,又立志成為中國的柯南道爾,可編輯認為我根本不是寫偵破推理小說的材料,寫通訊報道勉強湊合。老天無眼,看來我注定要默默無聞、碌碌無為一生。

      東方紅卻根據(jù)我提供的素材,炮制了一篇又一篇令人拍案叫絕的偵破推理小說,以轎車速度走紅,紅遍半個中國;改寫偷情小說后,以火箭速度躥紅,紅遍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我嫉妒得牙齦發(fā)炎骨頭發(fā)癢額頭發(fā)燒,恨不得殺了他,但打死我也不會下手。我越是恨他就越是佩服他,越是佩服他就越想跟他友誼天長地久。我深深知道,世界上有兩種小說,一種是你看了也能寫甚至寫得更好,一種是你看了絕望根本寫不了。東方紅的小說,無疑屬于后者。

      愛上張小梅后,東方紅染上一種怪癖,一定要她待在身邊才能寫作,就像嬰兒非要躺在母親懷里才能入睡一樣。東方紅和張小梅從相見到相愛,只花了幾十秒(在這短短幾十秒里,東方紅那張糙臉紅得指甲輕輕一戳,就要滴出血來);從相愛到結(jié)婚,只花了一個季度。結(jié)婚沒幾天,東方紅急不可耐搬到沙市,和張小梅朝朝暮暮。

      老公如此專情,換成別的女人,難免幸福得飄然欲仙,張小梅卻身在福中不知福,居然懷疑東方紅有外遇。張小梅是在婚后第五年,開始懷疑東方紅有外遇的。具體而言,是在婚后第五年某天深夜,把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徑直抱回家開始的。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見到嬰兒就往家里抱。醫(yī)院只好將她辭退。

      張小梅沒有生育,問題究竟出在誰身上,天知地知他倆知。張小梅抑郁以來,手機停用鐘表靜止時間歸零,窗簾緊閉不分白天黑夜,沒有睡過一個半小時以上的安穩(wěn)覺。人越來越瘦,吐口痰可擊倒。張小梅拒絕做愛也做不了愛,陰道大旱乳房萎縮。東方紅則越來越胖,如果說張小梅瘦得完全失去性欲,他則胖得基本失去性欲。過度飲酒和吸煙,讓他茍延殘喘的性欲雪上加霜。酒色是雙胞胎,酒一旦過度,色便徹底分家。

      東方紅閉門造車足不出戶,哪來外遇?張小梅懷疑的,是東方紅在小說里的外遇。東方紅小說里的女人,個個國色天香風情萬種。東方紅經(jīng)常在夢里呼喊不同女人的名字,呼喊過后,發(fā)出心旌搖蕩的呻吟。被夜熏黑了眼的張小梅,惱怒將他搖醒,有氣無力質(zhì)問他,是不是又做春夢了。東方紅嘿嘿直笑,毫不隱瞞,是啊,剛才和小說里的某個美女親熱了,你可不能吃醋喲,這是寫作投入的表現(xiàn),我越投入讀者越買賬,讀者越買賬,點擊率越高,點擊率越高,稿費越多……

      張小梅咬牙切齒:“你再這樣偷下去,小心我殺了你?!?/p>

      東方紅聳了聳肩,一臉的無奈:“如果你管不住我的靈魂,那就把我殺了好了?!?/p>

      東方紅把張小梅要殺他的事,當作笑談告訴我時,我很憤怒,極力慫恿他離婚。我不相信張小梅真會殺掉東方紅,但我堅信他將毀在她手里。

      東方紅一聽我的話,直把一顆蓬松的腦袋搖到了外婆橋。

      “我不能跟張小梅離婚,我愛她,她也愛我,否則她會自殺的?!睎|方紅說。

      “你們這不是愛,是折磨?!?/p>

      “人生就是折騰,愛情就是折磨?!?/p>

      “你是不是很享受這種折磨?”

      “談不上享受,不過,我覺得挺有意思。實話告訴你,我的不少靈感,都是張小梅折磨出來的。”

      “紅孩兒,你是不是有???”

      我一激動或者一憤怒,就叫他紅孩兒。

      “哈哈哈,我們都是有病的人。”

      “如果你以前看中了張小梅的姿色和氣質(zhì),那么你現(xiàn)在到底留戀她什么?她現(xiàn)在跟骷髏差不多,一具穿著衣服披著人皮、嚴重缺鈣的骷髏?!?/p>

      “張小梅能給我靈感,離開她,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p>

      “一具在你面前晃來晃去的骷髏,能給你帶來靈感?自欺欺人吧你,她遲早會成為你的創(chuàng)作毒藥。”

      “毒藥也是藥!”

      “紅孩兒,你中毒了,無藥可救!”

      “中毒就中毒,我不怕,我心甘情愿?!?/p>

      和妻子離婚后,我的心理陰暗如鍋底,對女人充滿仇恨?!昂蕖蔽菁盀酰瑢|方紅這種結(jié)了婚的光棍,恨鐵不成鋼一樣恨其不離婚。不厭其煩慫恿東方紅離婚,是我心理陰暗的突出表現(xiàn)。

      東方紅是我唯一知己,三天不見難受,五天不見消瘦,十天不見欠揍。我懷疑自己有同性戀傾向,不知不覺戀上東方紅,雖不至于跟他來一腿,卻總想跟他在一起。東方紅成了張小梅愛人后,我成了孤家寡人。離婚后,我變得越來越孤僻,越來越不可理喻。所有人厭惡我,我也厭惡所有人,甚至厭惡所有動物,吃肉的時候咬牙切齒。除了東方紅,沒有誰愿意和我交朋友。兩地相隔雖然不遠,畢竟兩百多里,不能說去就去。何況張小梅討厭我就像我討厭她,我在她眼里就像她在我眼里——都是不可救藥的神經(jīng)病。

      因為張小梅的緣故,東方紅結(jié)婚后,我極少去他家,只在電話和QQ上保持聯(lián)系。電話和QQ怎么也不如面談解渴,面談可以互相遞煙碰杯拍肩眉來眼去,電話則不能。視頻雖能眉來眼去,但東方紅拒絕與我視頻。我們這鬼地方,網(wǎng)速極不正常,時慢時快,慢時如蝸牛,眼神經(jīng)??ㄗ。矍蛴袝r白多黑少,有時黑多白少,死不瞑目的樣子。說老實話,我也不喜歡視頻。

      東方紅有兩個QQ,其中一個只有我一位好友,空間是加密的,只有我知道密碼。也就是說,除了他自己,只有我能訪問他的空間。東方紅會隨時隨地,把最鮮嫩的文字貼在空間。

      東方紅走后,我傷心傷肝傷腎傷胃,甚至想把自己這一百多斤賣到沙市,可惜找不到買主。

      有時真巴不得張小梅暴病而亡,這樣?xùn)|方紅或許會重返故地。他對故鄉(xiāng)還是牽掛的,那套又老又小的房子拆遷后,換來一套一百平米的安置房,一直舍不得賣,由我代為看管。房子和祖墳,是游子對故鄉(xiāng)最后的牽掛。房子和祖墳沒了,故鄉(xiāng)就抽象了,找不到感覺了。東方紅是獨苗,父親在他三歲那年病逝,母親在他三十歲那年去世,如果把房子賣了,頂多每年清明回來掃一次墓。房子留著,說明他至少還有重返故鄉(xiāng)的念頭。

      慫恿離婚無果,我便虔誠祈禱張小梅早日自殺。抑郁癥患者,沒幾個能夠逃脫自殺的宿命。東方紅那么愛張小梅,愛得莫名其妙,愛得滿臉通紅,張小梅死了,他也許會找別的女人,但決不會跟別的女人結(jié)婚。只要他不結(jié)婚,我們就有空間,無拘無束。

      2010年某天,東方紅從省城給我打來一個電話,說他準備偕張小梅到旅游勝地仙都度假,一來放松自己疲憊的身心,二來也有利于張小梅的病情。

      2008年,東方紅用他賺來的巨額稿費,在省城郊區(qū)買了一套復(fù)式豪宅。墻上沒有其它裝飾,掛滿大大小小嵌著精美畫框的美女畫像,全是東方紅的素描作品,全是他小說里的人物。東方紅不僅寫得一手好小說,還無師自通,描得一手好素描。美女有古代的現(xiàn)代的,有全身的半身的,有全裸的半裸的。張小梅曾經(jīng)砸爛過其中一幅,砸一次不敢再砸。那次東方紅站在破碎的畫旁,當著她的面,用我送的那把匕首,把左手無名指指腹上的肉,削鉛筆似地削了半塊下來,臉和滴出來的血一樣紅。整個過程東方紅一聲不吭,此時無聲勝有聲,嚇得張小梅直哆嗦。

      第三天夜里,再次接到東方紅電話,開門見山告訴我:“老子剛剛把張小梅殺了?!?/p>

      我以為他在開玩笑。

      “我真的把張小梅殺了?!睎|方紅反復(fù)強調(diào)。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做夢一般。

      “真的,我真的把張小梅給殺了,就用你送我的那把匕首。我趁她睡著的時候,他媽的,她也有睡著的時候,把刀插進她的胸腔里,很深,抽出刀的時候,一丁點兒血也沒流出來。她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一直睡下去,永遠睡下去?!睎|方紅口氣輕松,好像剛剛殺死一只雞。

      “沒有出血?那趕快送醫(yī)院,或許還來得及?!弊鳛橐粋€警察,關(guān)鍵時刻,本能正義戰(zhàn)勝內(nèi)心邪惡。

      “來不及了,她已經(jīng)沒有呼吸了?!蔽腋械綎|方紅在電話那頭做了個一個無奈的手勢,手上也許握著那把滴血的匕首??蓮埿∶芬欢↑c兒血也沒出,這把刀沒有血槽,心臟被挑破的人,血又流在胸腔里,幾分鐘就會死,不!她已經(jīng)死了,來不及了。

      東方紅說得不錯,這點我比他專業(yè)。

      “那怎么辦?”這話應(yīng)該他問我。

      “殺人犯還能怎么辦?”

      “為什么要告訴我你殺了人?我可是個警察?!?/p>

      “你是我的好兄弟,沒有什么不可以告訴的。再說了,你不是巴不得張小梅死嗎?我是為了你,才把她殺死的。”

      我心里猛然一動,連連說:“紅孩兒,你等著,千萬等著,從現(xiàn)在開始不要離開房間半步,我馬上趕去你那里。”

      我縣離仙都五百多里,走高速兩個多小時。我給領(lǐng)導(dǎo)打電話,說我遠在鄉(xiāng)下的父親病危,需請假一星期。只有“父親病危”這樣充分的理由,才能促使領(lǐng)導(dǎo)準假。我這個領(lǐng)導(dǎo),有點變態(tài),向他請假好像向他借錢。對不住了,父親,祝您老人家健康長壽。

      當我以一百四十公里的時速,駕車風馳電掣抵達仙都時,這個美麗的城市剛剛睜開眼睛。我直赴東方紅下榻的賓館,一切正常,沒有任何異常跡象。敲了好一陣,東方紅才開門,剛睡醒的樣子。我有點憤怒,側(cè)身而入,四處搜索,張小梅死見不尸活不見人。

      “怎么,你已經(jīng)把尸體處理了?”我問。

      東方紅皮笑肉不笑,遞過一根煙:“哥們,對不起,跟你開個國際玩笑?!?/p>

      我沒接煙,盯著他,想從他臉上讀出蛛絲馬跡。

      “這么說,張小梅沒死?”

      “不僅沒死,她根本就沒來?!?/p>

      “紅孩兒,你這玩笑開過頭了,你可不是個愛開玩笑的人,你知道嘛,路上我差點發(fā)生車禍?!蔽液軔阑?。

      “不開大點,你會披星戴月趕來嗎?我們都成穴居動物了,”說到這里,東方紅跳了跳,身上的肥肉波浪翻滾,“人生苦短,生活需要刺激。既來之則安之,先狠狠睡上一覺,然后一起笑傲山河,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如何?”

      “就你這體形,還樂山樂水?”

      “你小看我?”

      我懶得和他爭,困意大山般壓來潮水般襲來,踉踉蹌蹌?chuàng)涞酱采?,倒頭便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傳來服務(wù)員尖叫:“不好,死人了,快來人呀!”

      我睡意全消,一躍而起。賓館保安聞風而至,一時人聲鼎沸。

      死者住在東方紅對面,也叫張小梅,二十歲。我想泱泱中國起碼有十萬個張小梅。

      賓館立即戒嚴,任何人不得進出,警察隨即趕到。我和東方紅成為重點懷疑對象。三日后,真相大白,死者服了大量安眠藥,為情而死。

      這三天里,我和東方紅一句話沒說。我覺得東方紅很不對勁,我也很不對勁。

      戒嚴一解除,各自返回。

      回到家里,東方紅找不到張小梅。張小梅莫名其妙失蹤了。

      張小梅打碎撕爛墻上所有畫像。東方紅蹲在地上,哭得像個初次失戀的小伙子。東方紅對我說,他哭的不是張小梅,而是畫像上的美女。

      張小梅失蹤第二年,東方紅有了一次奇幻艷遇。

      張小梅失蹤后,東方紅寫作進入瓶頸,常常一連幾天寫不出一個字。此前日均一萬字,最高三萬字。古人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根須,東方紅幾乎把絡(luò)腮胡拔光,還是寫不出一個字。

      東方紅哭著打電話給我,兄弟,我不行了,我要崩潰了。我對他說,別悶在家里,出去走走,走遠點,走久點。

      東方紅要我跟他一起去,我說我倒是想去,可是請不到假。我的父親已經(jīng)病危過一次,難道還要再讓他病危一次?于心不忍呀。東方紅說,讓你母親病危一次嘛。我大叫起來,我母親去世三年了,你有本事讓她起死回生,我一定讓她病危一次。喂,我說紅孩兒,你腦子是不是有毛病,我母親去世的時候,你哭得比我還傷心,因為你想起了你的媽媽,這么快就忘了?不至于吧,一個張小梅把你弄成這樣?天涯何處無野花,祝你旅途愉快,爭取多采幾朵野花,別忘了把你的旅途見聞及時掛到空間……

      東方紅采納我的建議。

      東方紅踏上火車,首先來到杭州。這是東方紅第三次來杭州,每次漫步西子湖畔,他都忍不住心曠神怡。杭州是他放飛心靈的首選之地。可是這一次,他沒有任何感受,麻木得好像打了麻藥一般。

      東方紅離開杭州,更加麻木地登上一列開往北京的動車。

      鄰座是一個戴眼鏡的女子,年齡三十上下,也許更年輕,似曾相識。說不上特別漂亮,但很耐看,越看越有韻味。她的眼睛好大好大,像剝了皮的皮蛋一樣又大又亮又黑,眼神則像皮蛋的蛋白,散發(fā)著遠古而幽怨的光芒。

      她的打扮非常獨特:上身穿著鮮紅的翻領(lǐng)毛衣,像是一團火照亮整個車廂。下身著牛仔褲,褲腿挺短,兩截光滑白皙的小腿露在外面,腳蹬白色運動休閑鞋,那效果好像一個正在瘋狂發(fā)育的女孩,穿著母親大前年給她買的褲子,加上一個長及臀部的挎肩皮包,很天真,也很性感,身上多余的肉似乎都長到了胸上。

      東方紅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眼珠子一下直了。東方紅極想和她交談,但是她根本不給機會,聚精會神看著一本書。東方紅靈機一動,打開隨身攜帶的畫夾,畫起她的肖像來。在這個相機手機多如眼睛、拍照便捷似眨眼的時代,此舉立即引起圍觀。

      十五分鐘后,肖像畫好。

      東方紅將畫遞到女子跟前,埋首書本的她一抬頭看見自己惟妙惟肖的肖像,興奮得叫了起來。

      女子:“這畫是你畫的?”

      東方紅:“你要不信,我再給你畫一張?!?/p>

      女子:“不用不用,您畫得太好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請問您去哪里?您從哪里來?我覺得您身上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氣質(zhì)?!?/p>

      東方紅:“不要問我從哪里來,不要問我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你呢?”

      女子:“我也不知道,真不知道?!?/p>

      東方紅:“看來我們都迷路了。”

      女子:“兩只迷途的羔羊?!?/p>

      東方紅:“你是羔羊,我不是。”

      女子:“那您是什么?”

      東方紅:“狼!”

      女子:“色狼?”

      東方紅:“不,披著羊皮的狼?!?/p>

      女子:“說到底,還是羊嘛?!?/p>

      東方紅:“我這只狼,快要愛上你這只羊了?!?/p>

      女子:“不會吧,這么快,您是不是受傷了?”

      東方紅(唱):“北風呼呼地刮,雪花飄飄灑灑,突然傳來了一聲槍響,這匹狼它受了重傷,但它僥幸逃脫了,救它的是一只羊,從此它們約定三生,苦訴著衷腸……”

      女子捂嘴,吃吃直笑,笑得東方紅心尖一顫一顫的。

      接下來,東方紅驚喜地發(fā)現(xiàn),女子看的書,居然是他去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到宋朝去偷情》。

      書的扉頁,有東方紅肖像,是他自己畫的,形神兼?zhèn)洹|方紅大紅大紫后,每本小說的扉頁和內(nèi)頁,都配有自畫像和自畫插圖,這是他的嗜好。書商為了搶奪版權(quán),不惜提前支付高額版稅,有些小說才寫一半,甚至開了個頭,就有書商提著現(xiàn)金前來預(yù)定。

      得知并認出他是大名鼎鼎的東方紅,女子激動得從座位上彈了起來,語無倫次道,我讀過您所有能讀到的小說,是您的鋼桿粉絲。

      女子激動到何種程度?按照東方紅的話說,“看那樣子,恨不得把我摟進她的懷里”。

      東方紅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

      東方紅:“你長得很像一個人?!?/p>

      女子:“誰?”

      東方紅:“我的前妻?!?/p>

      女子:“她叫什么名字?”

      東方紅:“張小梅,弓長張,大小的小,梅花的梅。”

      女子:“天啊,我也叫張小梅,弓長張,大小的小,梅花的梅。”

      東方紅:“哪有這么巧的事,我不相信?!?/p>

      女子:“不信?我給你看身份證?!?/p>

      女子從包里掏出身份證,遞給東方紅。東方紅一看,果然是張小梅。

      東方紅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在QQ空間感慨:無巧不成書,這么巧的事,只能在書里出現(xiàn),怎么可能在現(xiàn)實出現(xiàn),感覺好像在夢里,好像在時光隧道里。

      更巧的事還在后面,張小梅對東方紅說,我發(fā)現(xiàn)您長得蠻像我老公。見東方紅嘴巴張得可以塞進一個雞蛋,張小梅又說,他已經(jīng)死了,可惜我手機丟了,不然里面有他照片,可以驗證一下。東方紅這才吐出一句話,不用看,我信,一切皆有可能。

      張小梅蘇州到站,東方紅和她一起下了車。車上得知她目的地,東方紅撒謊他也到蘇州。張小梅再次高興得從座位上彈起來,比第一次彈得更高。

      下車已是晚上八點多。東方紅登記好旅館,張小梅表示要回家,明天再來看他。東方紅說我在蘇州只住一夜,而且這一夜只為你停留,和我共進晚餐再走不遲。剛才在車上欺騙了你,蘇州并不是我的終點。

      “那哪里才是您的終點?”張小梅怔怔望著東方紅。

      “我已經(jīng)說過了,我不知道我從哪里來,也不知往哪里去,也許宋朝才是我的終點,”東方紅頓了一下,“不過,今晚,你就是我的彼岸,蘇州就是我們的宋朝。”

      東方紅散亂的目光越過她頭頂,投向遠方。

      張小梅靜靜看了東方紅一會才開口:“這么自信?”

      東方紅狡黠地笑了笑:“或許你早看出我的花花腸子,否則你不會讓我跟你下車,你已經(jīng)半推半就上了我的賊船。”

      張小梅也笑了,笑得放蕩而優(yōu)雅,挽起東方紅的胳膊:“不就一頓飯嗎,哪怕龍?zhí)痘⒀?,本姑娘豁出去了,走,吃飯去。?/p>

      他們要了一個優(yōu)雅的小包間,點了幾道優(yōu)雅的菜肴,聽了幾曲優(yōu)雅的音樂,喝了兩瓶優(yōu)雅的法國紅葡萄酒,說了許多優(yōu)雅的情話。東方紅沉睡多年的性欲,像蘇醒過來的天鵝優(yōu)雅的脖頸,一點一點昂揚起來。

      吃完飯,夜已深,兩人都有些醉意,張小梅跟東方紅回房間拿行李,其實她根本沒有行李可拿。一進房間,東方紅便抱住張小梅,她稍微扭捏了一下,順從了。東方紅把充滿葡萄氣息的嘴,貼到她唇上,她沒有完全張開嘴巴,畏畏縮縮伸出舌尖,蜻蜓點水般試探著,好像在試探洗澡水的溫度。終于,她調(diào)出最佳溫度,把整根舌頭伸進東方紅嘴里。東方紅不甘示弱,深情含住它……

      張小梅嘴里有一股迷人的草莓氣息,味道好極了。

      然后,他們關(guān)掉燈,在黑暗的床上開始身體旅行。當東方紅抵達張小梅彼岸時,她輕輕哭了,哭得那么嬌滴,那么心疼。

      東方紅也禁不住熱淚盈眶。

      東方紅在QQ空間這樣寫道:那一刻,仿佛游子回到故鄉(xiāng),充滿詩情畫意。我想起了美國小說家沃勒的《廊橋遺夢》里那攝人心魄的句子:她頭埋在他的脖子里,皮膚挨著皮膚,能夠聞到河流、森林、篝火的氣息,能夠聽到很久以前冬夜火車站噴著氣出站的聲音,能夠看到穿著黑色長袍的旅行者沿著結(jié)冰的河,穿過夏天的草場,堅定地披荊斬棘向著天盡頭走去。那豹子一遍又一遍掠過她的身體,卻又像草原長風一遍又一遍吹過,而她在他的身體下輾轉(zhuǎn)翻騰,像一個奉獻給寺廟的處女,乘著這股風駛向那美妙的、馴服的圣火,勾畫出忘卻塵世的柔和線條。

      “我好像真的回到了宋朝。”東方紅特意把這十個字加粗加黑。

      東方紅:“要是永遠這樣,永遠在一起,那該有多美好?!?/p>

      張小梅:“要是永遠這樣,永遠在一起,就沒有美好了。一百個讀者有一百個哈姆雷特,一個人談一百次戀愛,每次感受都不一樣;而一個人結(jié)一百次婚,每次感受都是一樣的。戀愛的時候,男人是王子、是情郎、是父親、是暴君、是紳士,女人是公主、是情妹、是母親、是蕩婦、是天使。一旦結(jié)婚,男女只有一種身份,男人是丈夫,女人是妻子。也就是說,戀愛中的男女都是不一樣的,婚姻中的男女都是一樣的?!?/p>

      東方紅:“哇,不要太深刻喲,那么請問,艷遇時的男女是什么呢?”

      “男人是獅子、是老虎、是豹子,充滿了速度、力量和激情;女人是孔雀、是天鵝、是鳳凰,充滿了柔情、蜜意和風騷?!闭f完,張小梅用力咬了東方紅一口。

      東方紅嗷的一聲,把張小梅緊緊摟在懷里,恨不得塞進胸腔。

      凌晨五點多,張小梅對東方紅說:“我要走了,趁天還黑?!?/p>

      東方紅說:“我也要走了,趁天還黑?!?/p>

      張小梅說:“我們還會見面嗎?”

      東方紅說:“也許吧,但我會永遠記住你,記住這一夜,用我的一生?!?/p>

      旅館門口,張小梅努力踮起腳,輕輕吻了吻東方紅,搭上一輛出租車絕塵而去。

      東方紅輕輕向她揮揮手。

      東方紅來到汽車站,搭上一輛開往上海的早班車。上車前,東方紅抬頭望了一眼天空,但見朝霞滿天,紅得發(fā)紫。

      下車時,東方紅在候車廳告示欄,看見一則尋人啟事:

      張小梅,女,二十八歲,無錫人,身高一米六二,患有間歇性精神分裂癥,因與丈夫爭吵受刺激,于2010年10月16日出走,出走時上身穿紅色毛衣、下身穿牛仔褲、腳穿白色休閑運動鞋,有發(fā)現(xiàn)者請撥打電話×××××××聯(lián)系,感激不盡,定給重謝!

      啟事上貼有照片。天啊,這個張小梅,不就是剛分手的張小梅嗎?東方紅的思維一下混亂起來,在人流的裹挾下,踉踉蹌蹌走出車站,夢一般融入滾滾紅塵……

      東方紅最后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他發(fā)現(xiàn)張小梅的重要線索,要去找她,找不到永遠不回家。

      我問他發(fā)現(xiàn)什么重要線索,他說稍等,我發(fā)給你一看就知道了。

      一分鐘后,東方紅發(fā)來一條彩信,就是那張尋人啟事。我看了一眼,腦袋一下大了起來,好像被十幾只馬蜂叮了。

      尋人啟事照片上的張小梅,和東方紅的老婆張小梅,長得一模一樣。

      幾天后,東方紅與我失去聯(lián)系,手機停機,QQ空間停止更新。

      東方紅失蹤半年后,我弄了張“中度抑郁癥”診斷書,請了半年假。假如我弄來肝癌腫瘤之類的診斷書,領(lǐng)導(dǎo)未必相信,這個診斷卻讓他深信不疑,痛快批了假,還悲天憫人地拍著肩膀安慰我:好好治病,治好病回來上班,我們還需要你。

      請假第三天清晨,迎著漫天燦若桃花的朝霞,我風塵仆仆出發(fā)了。

      我背著厚厚一疊尋人啟事,沿著東方紅行走的路線,一路張貼過去。尋找東方紅的同時,尋找張小梅,不是東方紅的老婆張小梅,而是東方紅艷遇的那個張小梅。

      我不可思議、瘋狂愛上了文藝青年張小梅。

      責任編輯 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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