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楓
放聲大哭
石一楓
昔我往矣,年方六歲,肥白可人,天生聰慧。我躺在烏木大床上,嘴上噙著一支香煙,這樣向李小青開頭。一九九九年十月的下午光線明媚,天氣溫和,窗外人丁稀少。這種時節(jié)非常適于回憶往事。李小青側(cè)臥榻上,表情饒有興致,眼神迷離恍惚地托腮而聽。我沒有戴眼鏡,但這并不妨礙我的目光從裊裊輕煙里破殼而出,逆光穿行,上溯十五年前。這是李小青向我要求的。我的這個女朋友經(jīng)常心血來潮,產(chǎn)生負罪感,加之最近沒有經(jīng)血來潮,被恐懼感折磨,她摳著我的肩膀說:你給我講一個故事。我隨便想了一個,給她安神補腦。
對于我這個詩經(jīng)體的開頭,李小青心不在焉,強作會心一笑。我側(cè)眼看了看她刮了磷的魚一般的身體,繼續(xù)講述。當我第一次走進這個大院時,方圓數(shù)里飄蕩著中氣不足的軍號錄音,一些中年軍人正在無所事事地在大道上走動。我的父親那時剛剛穿上空軍的藍色褲子,對我母親得瑟四溢地指點一幢暗紅色正方體建筑,我們將在那幢樓房的西北角一隅安家落戶。我則在凝神觀察傳達室旁一畦小蔥,它們中間被丟棄著一只破爛電視箱子。當他們用初來乍到的客氣口吻在樓門口與人攀談之時,我獨自一人走向那叢有氣無力的小蔥,爬到紙板箱子里面,手握邊緣,側(cè)馬馳騁。李小青也被這個回憶擊中,告訴我說,她就是那時第一次見到我。那天上午這個小姑娘身穿皺邊連衣裙,腳踏小紅皮鞋,看到我正在念念有詞,自我陶醉,表情投入,遨游蔥海,忽然一聲暴喝,看門的胡大爺當時還沒有患上老年癡呆癥,手持一只報紙夾子沖將出來,聲稱要用它夾住我的生殖器,令我不能撒尿,膀胱爆炸。他一鳴,我大駭,棄甲曳兵,八字小腳,踉蹌逃跑,眨眼功夫,不知所終。
我當時沒有注意到這個皮白肉嫩的小姑娘,更沒有預見到她在十五年后將和我一同為懷孕的可能性困擾。也許我當初真的被胡老頭夾上,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我被嚇得屁滾尿流,所能做的只有忘情奔跑。數(shù)以百計的白楊樹從我眼前川流而過,我不知道拐了幾個彎,穿插了幾條小路,老頭子的肥胖禿頭早已經(jīng)不見蹤影。我滿嘴臭氣地停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面臨著更可怕的困境:這個大院的每條道路都是一模一樣,無數(shù)暗紅色長方體樓房不分你我,傍尖站著,我已經(jīng)找不到自己家門口了。
我用了一個暗喻,我說:我能夠做的只有茫然行走,既惶恐失措又了無牽掛,時至今日,這種行走還沒有結(jié)束。李小青讓我不要來這套。實際情況是:我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心情卻越走越輕松,到后來就忘了自己干嗎來了,拾得一根竹棒,將其幻想成為寶劍,在草坪上以一棵剛剛栽上的小樹為假想敵,進行廝殺??梢娢夷菚r候就是個沒頭腦,時至今日,還是沒頭腦,這倒是真的。李小青同意。
接下來的事,就是一位阿姨制止了少年堂吉訶德,并在他一生中第一次教會他純粹用感情來放聲大哭,此事將使他銘記終生。那位阿姨,身穿軍裝,相貌如何,早已淡忘。她被陽光推到我這里來,彎下腰,用手摸了摸我的大腦殼。我停止砍伐,瞇眼側(cè)頭看她,由于逆光,一片模糊。這張曖昧不清的女性臉孔對我說:
不要再砍小樹了,你怎么能砍小樹呢?
我不答話,繼續(xù)鉆研她的面容,但是徒勞無功,反而被太陽在我眼前灼出一片光斑。
她繼續(xù)教誨我說:如果你是小樹,你愿不愿意被人家砍呢?
我仍然表示沉默,呆看著她,但是手上又砍了兩下。
她用和顏悅色的嗓音說:阿姨要生氣了。
她夸張地直起身,做拂袖而去狀,繼而又掉轉(zhuǎn)回來,牽起我的手說:到阿姨家里去吧,阿姨有金魚。
我輕而易舉地被繳了械,這個阿姨把竹棒丟到一邊,牽著我的手,和我在林蔭大道上行走。走了一會,她對我說:你不用走得太快,這樣容易摔跤。然后她也放慢了腳步,她的高跟鞋輕松地在地上甩來甩去,甚至帶有某種表演的味道。我聽到她和另外一些軍人打招呼,有一個嬉皮笑臉的四川人問她:這是誰的娃?她響亮地說:我的。我正在致力于撥云見日,看清她的臉,忘記糾正她。但是直到我們走進一幢宿舍樓,我都沒有看清楚。在爬樓梯的時侯,終于沒有了陽光,但是她走在我前面,我只能觀察她的臀部,我還不具備這個意識,沒有多看。
我們蜿蜒而上,在某個平臺上止步。她打開一扇門,一股家具、食物、人體混雜的氣味撲面而來。我簡直是被這股氣味牽著,毫不認生,愣頭愣腦地跑了進去。這位環(huán)保阿姨住在一套兩居室里面,屋里的家具非常多,顏色暗淡,而且物品放置雜亂,使得屋子顯得狹小暖和。我剛一進去就和某件家具發(fā)生了關系:腦袋磕在一張圓桌的邊上。我頭部受創(chuàng),轉(zhuǎn)過臉來看了她一下,聲音順著門外的光線向我涌來:
疼么?
我把她丟在身后,徑直進了里屋。她撞上門,把我們孤男寡女和外界徹底隔絕,然后把高跟鞋扔到門邊。我站在屋里,看到墻上掛著一柄巨大的扇子,我可以躺在上面,扇子上面畫了一個臉譜,色彩斑斕。她把一只手從我耳朵后面伸過來,聲音隨即而到:
你吃糖吧。
我像一個鄉(xiāng)下無賴一樣嚼著一塊板狀花生糖,大搖大擺地來到床邊,一屁股坐上去,她用手指把我的視線撥到床頭柜上:
你看,這就是金魚。
我臀部一拱,蹦到地上,撅著屁股端詳金魚。這是一只眼睛非常大的紅色金魚,體態(tài)肥胖,神情踞傲,兩鰭在小皮球一樣的軀干底下,顯得極其纖小。金魚搖搖晃晃地和我對視,成拱狀,一癟一癟,顯然智商不高。與此同時,這個阿姨也蹲下來,腦袋就在我的肩膀旁邊懸浮,幾綹卷曲的頭發(fā)令我耳朵搔癢。她的聲音與這個兩手即能捧住的扁圓魚缸發(fā)生了某種共振,我能看見金魚正在微微顫抖:
你看,我沒有騙你吧。
我高深莫測地瞇著眼睛,點了點頭,并不扭過去看她,目光依然鎖定那只呆傻型金魚。金魚在我的凝視之下,表情不改矜持,甚至隱有居高臨下的得意之色,大家風范啊。
你看,金魚好玩么?
我受到啟示,伸出手去捅那只金魚的嘴巴,手指敲擊在玻璃之上,當當有聲。我看到我手指所及之處,不僅是金魚的嘴巴,更是這個阿姨的影像的嘴巴,金魚在玻璃上清楚明白,阿姨卻完全扭曲,變成了一只類似于南瓜的臉孔,他們同時對我開口:
我都帶你來玩了,你也不對我說句話。
于是我滿足他們:
阿姨您好。
金魚你好。
阿姨格格笑了起來,我從魚缸上淺淺的光輝中看到她站起身來,由于魚缸的形狀,她的腹部無比碩大,仿佛即將臨盆。我此時想起,自己仍然沒有看清她的臉龐,她把我?guī)У酱颂?,邀請我觀賞金魚,但是她很有可能對我只是一個陌生人,甚至只是一團記憶的蒙蒙大霧里的依稀人影。我抬起頭來,向她肩膀上部看去,但是發(fā)現(xiàn)自己又在逆光而視。光線仿佛和這個女人存有默契,一如既往地掩護她。我希望換個角度會有所改觀,于是蹲下來,用大便的姿勢來觀察她,但是無濟于事。她臉上的光澤反而顯現(xiàn)出一種釉制品的效果,如同被一層外殼遮住,在纖毫畢現(xiàn)的陽光里,成為小小的黑洞。對李小青講述到這里的時候,我忽然懷疑,這個面部的黑洞,究竟是當時視覺的障礙造成的呢,還是我記憶力的黑洞?是不是由于我記不起來她的模樣,所以在追述往事之時為自己搪塞,認定我始終沒有看清她呢?
李小青表示,她愿意幫我溯本清源,回憶起這個阿姨究竟是何許人也。根據(jù)李小青的推斷,她很可能就是辦公室的張干事,也就是現(xiàn)在長有三個下巴,其間能夾住兩根火腿腸的那位,我們在夏天的傍晚能夠看見她穿著肥大的連衣裙,牽著一條京吧狗,兩只知天命的乳房在晚風里放任自流地飄蕩。這個女人一度被認為頭腦有毛病,神神叨叨,而且據(jù)說作風很不正經(jīng),年輕時和很多人打得火熱,甚至包括李小青的老紅軍爺爺——李小青申明,這純系謠言。她爺爺一九五三年以后,就沒有胡子了,應該是美軍一個下流的狙擊手所為。李小青說,這個女人非常適合干這樣一件事:帶著一個異性到她家里去看金魚,盡管他只是一個六歲男童。
對于李小青的好意,我只能心領。即使我感到疑惑,但是我所關心的并非一個人的真實身份,我年僅六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這樣了。那位阿姨滿心歡喜地笑著站起來,把身上的軍裝脫下來,露出一件黑色棉制高領衫。一瞬之間,我就不關心她的臉了,轉(zhuǎn)而產(chǎn)生了明確的希望:就是跳到她的懷里,把我咚咚作響的腦袋埋到夾縫之中,此舉能夠使我永葆安寧。我也站起來,目光平視之處是她的小腹,略一仰頭就能看見我向往的東西。我向她走過去,她卻轉(zhuǎn)過身,向我出示那對物品的側(cè)面。她向客廳走過去,我也緊跟其后。沒有了寬大的軍裝下擺,她的臀部造型向我盡現(xiàn)無遺,但是我決不情愿用它來聊作替代,我希望埋頭躲藏的地方,已經(jīng)在她身體的另一面。
但是她回過身來,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腦袋:
你先不要走,阿姨一會再來陪你玩。
我在她轉(zhuǎn)身之際瞅準目標,張開雙臂,雀躍著,像電視節(jié)目里的少年兒童一樣歡欣鼓舞地撲過去,隨即被一雙手按在當?shù)兀?/p>
別急著走,自己和金魚去玩一會吧。
然后我被推回屋里,擺放到金魚對面。金魚目睹了我未遂的企圖,不置可否地向我張嘴閉嘴。阿姨再一次確定了我和金魚的對視關系之后,轉(zhuǎn)身出門去了。我能夠做的,只有滿腔失落,坐等時光流盡??蛷d傳來拍拍打打的聲音,以及玻璃器皿被擺放的聲音,時間就是這么敲鑼打鼓地被歡送了。我與金魚不同,沒有被浸泡在水中,所以這些聲音清晰刺耳,讓我憤怒起來。此時金魚已經(jīng)和我相看兩厭,掉轉(zhuǎn)過去,用尾巴對我搖擺,如同用拂塵驅(qū)趕昆蟲。我離開金魚,轉(zhuǎn)向屋里的其他物件。我拉開床頭柜的門,發(fā)現(xiàn)一只線團,上面插著幾根繡花針,于是把它們拔下來,捏在手里。
我巡視房間一周之后,決定因地制宜,用這些繡花針來做一些事情。我看見茶幾上擺著一碟山楂糕,于是將一枚鋼針插到其中一塊中去,并仔細檢查,確定沒有露出頭來,然后又將一枚插到沙發(fā)墊子里去。這樣干完之后,我重新轉(zhuǎn)向那只肥胖的金魚。這位中年紳士并沒有感到大禍臨頭,癡呆表情一如既往。金魚在水里,我在魚缸之外,我們相互冷眼旁觀為時已久,均感到非常倦殆,現(xiàn)在我決定身體力行,消解掉這種看與被看的關系。我把手伸到魚缸里面,接觸到一掊膠狀的水。冰涼的感覺使我微感不妥,但是它在其間輕松游弋,心態(tài)平靜。水對于金魚,相當于空氣對于我,魚缸相當于這個堆砌家具的房間,我們處在截然不同的境遇之中,所以能夠身為局外人,不動聲色地觀察對方。這種關系即將結(jié)束,我邀請它到房間里來共同體驗空氣,并且一起對隔壁的那位阿姨表示落落寡歡的抗議。
我莊重地走到金魚面前,用肚子頂住魚缸,再次伸手進去,手被分為兩個部分,冷暖不同,截然分明。我輕輕撓撓金魚的肚皮,它非但沒有反對,皮球一樣的身軀安穩(wěn)不動,甚至用兩片纖小的腹鰭頻繁搖晃,以示友好。得到許可之后,我溫柔地把手從它身體底下抄過去,緩緩撈起這個肉墩墩的橢圓體。它可真是富態(tài),摸起來好像充氣一樣。在空氣中它更顯現(xiàn)出肥胖的本色了,在水里看來還略微苗條一些呢。金魚一貫地表示順從,只是在剛剛浮出水面之時由于溫度的陡然變化而輕輕抽搐了一下,隨后就羞怯地把腦袋鉆進我的拇指與食指之間了,如此溫順賢良,無怨無悔,就好像我想象中把腦袋鉆進阿姨的胸膛之間一樣。不知何時,它的神情憑空多了一分嫵媚溫婉,任勞任怨,如同典型化的中國婦女。
客廳的電話鈴響起來,充滿金屬質(zhì)感的清脆聲音使我驟然腳底發(fā)涼,從腰眼擴散出一個寒戰(zhàn),就像剛剛迎著寒風撒了一泡尿。我?guī)缀鯇⒔痿~扔回到魚缸里去,但是它用平和憂怨的眼神提醒我要處亂不驚。我緊縮肩胛骨,用盡力量穩(wěn)住陣腳,靜觀其變。阿姨已經(jīng)開始和一個不知遠近的人對話,冷靜輕柔,略帶鼻腔地告訴他,現(xiàn)在他不方便來,她頓了一頓,應該是在咽下一口唾液,又說,家里有別人在。幾秒鐘后她又回答說,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一個小孩子。對方一定表示了堅持,他們你推我擋,僵持了片刻,阿姨用一種順水推舟的口氣說:那你來吧。電話被撂下的時候,我不得不把握著金魚的手放到魚缸口上,一有風吹草動,立刻縱其入水。
阿姨的拖鞋在地板上拖泥帶水地踢踏了一番,聲音從外面揚過來:
金魚好玩么?
在這種偷雞摸狗的境況下,金魚與我同樣緊張,甚至比我還不如,它的身體已經(jīng)全面地瑟瑟發(fā)抖,那團肥肉一定波瀾滾滾。我此時已經(jīng)橫心干將下去,一種舍得一身剮的豪情在我心中早已熱烈澎湃,無法熄滅,我輕輕為它搔著癢,側(cè)著頭嗡聲嗡氣地回答她:
真——好——玩。
那個聲音寬慰地笑了,像一灘溫水一樣舒展開來:
那就好好和它玩吧。
李小青勉強笑著評論道,我真是一個膽大妄為的狂徒,這種資質(zhì)在我年方六歲的時候就已初見端倪。由此也不難推想,我為何敢于在月黑風高之夜翻過圍墻,爬上她家的獨院小樓,敲開她臥室的窗戶跳進去。那一次不負責任的沖動之舉來得如此突然,全無準備,搞得大家都比較慌亂,造成了兩個惡果:一是她爺爺出來捉賊之時不慎失足,坐到院里的一盤仙人掌上,致使痔瘡崩裂,形同血崩;二就是我在激情的驅(qū)動之下,居然忘記攜帶必要的工具,使她半個月以來對自己的身體疑神疑鬼,現(xiàn)在更是心神不寧,如臨大禍。這姑娘越說越怒,情緒一轉(zhuǎn)激昂。我心中愧疚,理虧辭窮,趕緊顧左右而言他,打個哈哈,岔開她的話頭,并匆忙繼續(xù)講述那天的事情,以防她憤恨難平,不依不饒,緊追不舍。
我不能確認阿姨正在干什么,更不能判斷她會不會進來。時間已經(jīng)全然凝成固態(tài),甚至變成了琥珀一樣的物品,將我困住。我被定在原地,四肢僵硬,動彈不得,在局勢懸于一線之際,金魚卻不再害怕,表現(xiàn)出某種隨遇而安的坦然心態(tài),深切地鼓勵了我。它已經(jīng)克制住了顫抖,轉(zhuǎn)為呼吸順暢,體態(tài)舒緩。與此同時,我聽見外面拖鞋重新響動,一扇門被拉開,木板扭捏呻吟兩聲,一陣窸窸窣窣,間有碰撞之后,松塌綿長的流水之聲在一個封閉狹小的空間里瞬間溢滿,涌了出來。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放心大膽,為所欲為了。我和金魚曾經(jīng)共渡難關,感到與它休戚相關,命運相聯(lián),我在接著做以后的事情時,依然帶著與它患難與共的親密情感。我舒活筋骨,全身輕松以后把它舉到眼前,與它首次在空氣中對視,但是它離開水以后顯然失去了揮灑自如的雍容風范,如今面帶窘態(tài),眼光呆滯,令我索然無味。我把這只滿臉委屈的金魚攤在手上,讓它充分展現(xiàn)身體,然后用兩只指頭捏住它在水外形同虛設的鰓部,另一只手撿起一根繡花針,細致而準確地定位之后,緩緩從它一只凸出在外的大眼泡中央扎進去,入手平滑,毫不顫抖。金魚的眼睛被刺破以后,淌出一小攤透明的液體,這也許是它最后一次施展哭泣的功能。一只眼睛被刺穿之后,我繼續(xù)前進,潛心深入,不偏不斜,從另一側(cè)的眼睛里刺了出來。刺透眼睛的景象,使我日后在挑破腳面水泡的時候總會情不自禁地萬分感慨。鋼針無疑將是金魚此生目睹得最為真切的事物,因為它已經(jīng)深入它的眼中,金魚由外至內(nèi),全身心地端詳,盡情體驗。它的嘴巴忘情地開合有致,尾巴愜意地上下擺動,兩鰭簡直揮舞得興高采烈,使我手心柔嫩之處隱隱發(fā)癢。它的這般小動作逗得我心急氣躁,沒有心思凝神靜氣地往下細致操作,我看了看這只兩眼之間橫穿一支利器的金魚,發(fā)現(xiàn)它的嘴一直驚愕地憑空張著,于是拔出鋼針,以一種撒手不管的心情把它再插到那張嘴的深處。
金魚被放回水中之后,渾然不顧身體里多出了一根脊椎,一心投入地游動,借以找回往昔舒暢自如的感覺。它一邊游著,兩眼之中隱約滲出兩條淺淡的紅線,分布兩側(cè),雖然細若纖毫,但是綿長不絕,在水中凝固不散,隨波舞動,揮灑不絕。我甚至認為它正在用它們進行書寫或者繪畫,而兩條崎嶇輾轉(zhuǎn),但大致并行的紅線也確乎逐漸在魚缸里織成了某種圖案,縈繞水中,緩緩變化。金魚一邊在自己的作品中穿行,一邊繁衍紅線,使圖形變得越發(fā)繁復,也愈發(fā)神妙莫測。我長時間地觀看著金魚在水中創(chuàng)作,不覺心馳神往,超然忘俗,只恨自己才疏學淺,不能將這種圖案破解,領會其中深意。
一直到屋外的水聲戛然而止,我的注意力才離開這位水中的藝術家。阿姨的聲音再次登場,與之結(jié)伴而來的還有淡淡幽香,她再次問我她隱藏到水中之前的問題:
金魚好玩么?
我由衷地說:
真——好——玩。
她向里屋走來,把她身上的人體幽香催動得越來越稠,即將在我眼前煥然一新。但與此同時,外屋大門被石破天驚地敲響,阿姨被迫放棄突破我們視覺的最后一道屏障,急促轉(zhuǎn)身,拖鞋噼里啪啦歡快鼓掌,跑去打開大門。我隨即聽到她喘息,但是實則冷靜地說:
別,不能。
一個聲調(diào)柔和,幾乎童稚未消的男子聲音和皮鞋一起唐突闖入:
誰家的小孩呀。
阿姨對他說:
你來。
轉(zhuǎn)瞬之后,他們一起在我面前現(xiàn)身。阿姨穿著寬大的淺綠浴袍,烏云披散,身體露在外面的每一個地方,臉,脖子,通向我向往之處的過渡地段,以及支撐全身的兩段白藕,全都在熠熠發(fā)亮,她正在充滿疼愛,無限柔情地對我微笑;她的身體擋住了那位男子的大半身體,但我仍然懷有戒心地看清了他的臉,稍微發(fā)黃,但還算清秀,上面掛著輕巧戲謔的表情。
這個小朋友,你是誰家的呀?那個年輕男人越過阿姨的肩膀,掠過她的頭發(fā)時沾染了潮濕的氣味,我對此人缺乏好感,故而輕蔑視之,沒有理他。
這個男人自我解嘲:瞧這小孩。然后轉(zhuǎn)向阿姨:
你這么喜歡小孩呀,是不是也想——
他正想表示曖昧的親密,阿姨卻走過來,坐到床上,把我攬在懷里,我終于遂心所愿地貼住那塊福地,同時聽到那里面的深處節(jié)奏鮮明地共振著:
真對不起你,我沒有告訴你:這是我的孩子。
我頓時看見那個男人的表情無端碎裂了,輕率之氣便成了一些透明玻璃碴子,叮當墜地,剝荔枝殼一樣現(xiàn)出一臉嫩白,吹彈得破:
你這是說什么——
阿姨重申道:
真對不起,我一直沒有對你說,但是我的確有過一個孩子。她側(cè)過臉來摸摸我的耳朵:
我以后必須和他一起過。孩子不能沒有媽。
我良心發(fā)現(xiàn),很想過去扶住那個男子,看樣子他馬上就將頹然到地,并且身體里面的零件完全散架,支離破碎,無法再次拼裝起來,但是我貪戀阿姨的胸膛,所以猶豫不決。還好他沒有像我構想的那樣稀松易碎,還能站穩(wěn),甚至有能力捶胸頓足,每言必稱欺騙。這樣我對他的同情心也轉(zhuǎn)瞬即逝了,接下來,我?guī)缀跏谴罂烊诵牡乜粗餍涠チ恕?/p>
我又可以和阿姨獨自對視了。她坦蕩地綻開笑容,對我說道:
就是這樣。然后再次把我摟在懷里。
我對李小青說:就是這樣。就在此時此刻,我的心里鮮明地升起無限辛酸。我不知道我剛才干了什么,也不知道現(xiàn)在正在干什么。我隱隱覺察到,自我出世以來,乃至現(xiàn)在,一切人,事物,都是一團迷霧,在此情況之下,我甚至不得不懷疑我的真實身份,我的父母究竟是何許人也,如今理所當然養(yǎng)育我管教我的一對男女是否真的與我血肉相連,這位阿姨是否才是我真正的母親,而我又憑借什么能夠確認。這是我有生以來面對的最大的恐慌,站在十五年以后回想當初,我認為那個六歲男童即將觸及到一個石破天驚的問題:我到底是怎么一個東西。這將是他進行的第一次本體論思考。不過當時我意識到的只是在這種情況下,我最需要做的實際上只有一件事,就是在阿姨讓我心醉神迷的胸膛之間放聲大哭,借以詠盡我在片刻之間認識到的巨大悲傷。在奔向哭泣的過程中,只需要一個節(jié)點,我立刻付諸行動了:雙手撐住阿姨的臂膀,看也不看,右腿像抽筋一樣騰空一踹,擺在柜子上的魚缸應聲墜地,身后必然一片水花飛濺,空氣與水正式交融,金魚在兩者之間無所適從,扭扭捏捏地彈上彈下,終將精疲力竭。在阿姨一聲短促,慌張的尖叫里,我把臉咬定青山地深埋谷底,兩手不自量力地握住兩個穩(wěn)固的支柱,拼命搖晃,并且手腳并用,企圖把全身都擠進去,在那與世隔絕之處感慨身世悲哀。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需要全力以赴,身心俱滅地放聲大哭,可能也是我最后一次具備這種能力了。我的哭聲有如滔滔江水,從兩山之間一去東流,令我整副心肝盡碎,一切人間之事灰飛煙滅,皆成泡影。我的大哭恐怕將阿姨嚇壞了,她不停地摸我親我,對我說,摔了就摔了,沒有關系,并不知為何地向我連續(xù)道歉。但是我激勵自己說:抓緊時機,玩命地哭吧,以后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講到此處,我的鼻子發(fā)酸。現(xiàn)在我和李小青趁她家沒人,躺在她房里的烏木大床上,赤條條肆無忌憚地沐浴破窗而入的十月陽光。光線清晰,但是那位阿姨的面孔將永遠模糊。也忘記我是如何重返父母身邊的,我再見到他們時,他們已經(jīng)氣急敗壞,咯咯亂叫,好像兩只走錯了門的雞。倒是那個擁有諧謔笑容的男人我曾經(jīng)再見過一次,時隔不久,他作為我父親的同事與我們在林蔭大道上相逢,他見到我之后,再現(xiàn)了那天的驚愕表情,然后驀地蹲下來抱住我,把臉貼住我的肩膀說:小軍,叔叔被騙了。隨即不顧我母親的在場,破口大罵女人的奸邪狡詐,惡毒心腸。
我又點燃一顆香煙,對李小青說,我第一次來到這個大院的情況,就是這樣。李小青還在試圖運用她的聰明才智,推斷出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她明言,我當年少不更事,而且處于半癡呆狀態(tài),一定被這個女人利用了。我打斷她,向她指出,我所關心的并不是這到底是一件什么事,它之下實際是什么事,甚或那個女人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態(tài),我所追憶的,只不過是我生平唯一一次真正的放聲大哭。我悵惘地坐起來,后背靠到墻上,對她說,比起那一次,我之后就再也沒有算是真正地哭泣過了。李小青同情地看著我,向我提議說:
你現(xiàn)在再來試一下吧。
我說:算了。
就試一下吧。我?guī)湍恪?/p>
我看到李小青跪起來,正面沖我,正在溫情脈脈地慫恿。我遲疑片刻,便彎下身去,回憶著當年一絲一毫的情形,把臉埋在她的胸間,雙手握住借以抒情的支柱,玩命地鼓足力量,搖晃著,并且忘情叫喊,等待著第一聲忘情大哭能夠如期迸發(fā)。不知多久,我早已精疲力竭,心里清清楚楚,往事不可重現(xiàn),何必刻舟求劍,但于心不甘,更加使勁地連撕帶咬,李小青可能被弄疼了,她在我上方尖叫起來,同時擰住我的耳朵,把我甩到一邊:
你干什么你。
我看著她低頭檢查傷處,頹然靠到墻上,曲項向天,心里明白,再次大哭,這都是白費力氣,我已經(jīng)沒有這種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