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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篇

      2014-03-08 01:24:24劉榮書
      文學港 2014年8期
      關(guān)鍵詞:兒子

      劉榮書

      詩篇

      劉榮書

      那天何苦生給我打來電話。他說,家里來客人了。

      我知道他又在撒謊。我?guī)鹤与x開他,分開生活已長達一年之久。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他電話里提到的那個“家”,在我們夫妻之間早已名存實亡。而他所說的客人,來不來的似乎與我沒有多大關(guān)系!

      見我不說話。何苦生在電話里嬉皮笑臉說,回來吧。我們一起去見見客人。

      ——他或許是后悔了。兩年前我離家那次,他便這樣后悔過。那一次是因為不爭氣的女兒,被警察抓起來,何苦生找到我,我們先先后后跑了公安局不下五十次。搞得兩個人身心俱疲。最后何苦生哀求我說,秀芹,你還是回家吧。我們兩個在一起好好過,你不回來,我快撐不住了。

      什么客人?我冷冷問他。

      你還記得我們結(jié)婚那年,去菩提島旅游的事嗎?

      我“嗯”一聲。去菩提島旅游的事在我的記憶里就像是上輩子的事,都快被我忘得干干凈凈了。我和何苦生結(jié)婚是在1979年的10月1日,時光荏苒,生活一片狼藉。他提這事兒干嗎?!

      你還記得我們住的那家旅館嗎?那家叫“幸福驛站”的旅館?

      我慢慢想起來,想起我們新婚時,確實是到一個叫做菩提島的地方旅游過。那個地方離我們這兒不遠,在我們鄰縣。緊靠海邊。當初提出旅行結(jié)婚時,我提議到偉大的首都北京去,但何苦生和他的家人心懷鬼胎,考慮去北京要花掉更多的錢,而最終選擇了那個略顯荒涼的小島。那個年代的人,為了省錢,不都是這樣喜歡旅行結(jié)婚嘛!他的提示,讓我想起“菩提島”這個地方,但這個叫做什么“幸福驛站”的旅店,卻實在想不起來。

      你還記得住在我們隔壁房間的那對新婚夫妻不?

      我說,我在做家政,這個大樓的十三層樓道,都要我一個人打掃。我沒工夫陪你扯這些破事,沒有義務陪你閑聊。我們分開了,實際上已經(jīng)等于離婚了……這就又該到月底了吧,你趕緊把兒子的生活費給我打過來。

      何苦生嘿嘿一笑,說,秀芹,你別急嘛,你仔細聽著,你必須回來,這兩位客人你必須要見一見……難道你真的想不起來住在我們隔壁的那一對夫妻了?他們也是出來旅行結(jié)婚的嘛,是從東北過來的。當時我們四個人,相同的年紀,但有趣的是,我和那個女的,同年同月同日生;你和那個男的,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真的是好巧啊。

      他這么說,我終于想了起來——那年我和何苦生去菩提島旅行結(jié)婚,我們隔壁也住了一對從東北過來、旅行結(jié)婚的新人。由于我們之間互換的相同的生日,自然交往會多些。當時這件奇怪的事在那家旅店也成了一件轟動的新聞。旅館經(jīng)理特意跑來,請我們四個人吃了一餐飯,吃飯時他說,你們四個年輕人,要是早就認識,互相換換位置就好了嘛。兩對夫妻,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我記得我曾偷偷注意過那位與我同生日的男人,他生得其貌不揚,和當時儀表堂堂的何苦生比起來,一個是潘安,一個是武大郎。我當時還傻乎乎地想:這么矮的男人,誰肯嫁他呢!

      見我不說話,何苦生在電話里著急起來:你想起來了吧?!你當時還羨慕那個新娘子穿在身上的一件裙子呢,一件紅格子的裙子。你對我說你也想要那樣一件裙子,我當時答應了你,說等回去也給你買一件!

      可你給我買了嗎!我幽怨地說。

      何苦生干癟一笑,說:咳,一件裙子,放到現(xiàn)在,算什么破事!

      你回來啵?他乘勝追擊。他們兩口子大老遠跑來看咱們了。那個女的,你該跟人家叫嫂子才對,她說想要見你。

      說起那個東北新娘,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她。她或許是個極其勢利的女人,容貌自然不及我漂亮。起初還算客氣,但很快看出我與何苦生是來自小地方的人。便處處顯擺自己。他們優(yōu)越的身世與工作,自然讓我和何苦生在他們面前自慚形穢。我們并不是般配的朋友,況且這么多年來從沒聯(lián)系過,他們怎么就想起來——大老遠的跑來看我們呢?

      何苦生說,你忘了咱們四個人當初的約定了?當時不是正流行一首歌嗎——《年輕的朋友來相會》。

      我記起了那首歌。那首歌在那個年代幾乎風靡神州大地,處處都能聽到那嘹亮激昂的旋律。我還記得那歌里面的歌詞: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合悖B兒鳴,春光惹人醉。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偉大的祖國,該有多么美……我想起這首歌的歌詞,那輕快的旋律也隨之在我的腦海里回響,由此記憶的閘門洞開……我記得當初我們坐在海灘上,廣播喇叭正在播放這首歌。借由這首歌曲的渲染,那位矮個子的東北新郎提議說,再過二十年,我們四位朋友,再一次在這美麗的菩提島上相聚怎么樣?我記得當時我和何苦生也很激動。便作出了承諾。我們四個人,記下了彼此的地址。并在海灘上合影留念。但時隔多年,那個約定今天在我看來,簡直是有些可笑和荒唐的——那個離我們咫尺之遙的菩提島,在我后來的生活中,一次也沒有去過,或許在接下來的余生中,都沒有機會可去。至于那個約定,早已被我丟棄在蒙塵的記憶里了。

      他們這兩對夫妻真是性情中人。

      何苦生告訴我,那對夫妻中的男人,是從局長的位子上退下來的。那個女的,也做過什么處長。他們退休后賦閑在家,某天無所事事,整理

      書櫥,看到那張我們當年在一起的合影。那老哥非常激動。他說他非常激動。他說他激動得一夜都沒有合眼。第二天便買了車票,趕來找我們了??僧敃r我給他留的地址是灤州鎖廠啊,這爛廠子早就破產(chǎn)了,他去哪里找我們。他就找啊。去老廠子的原址找我們,可那里蓋了賓館,他又去哪里找!和人打聽,也打聽不到。最后跑到公安局,從戶籍檔案里查到了我們現(xiàn)在的住址,可真難為了他。

      秀芹,你還是回來吧。我們兩夫妻一塊去看看人家。不去見一見,顯得多不夠意思啊!

      我忙完手里的活兒,已是傍晚時分?;氐阶庾〉牡胤?,略略收拾了一下。本想穿平時常穿的一身衣服去找何苦生,但臨出門時照見鏡子里的自己,額頭和眼角的皺紋如初見天日的蟲蛇,倉皇奔竄。不由嘆息一聲。重新洗了洗頭,涂了廉價的護膚霜,又換了一件還算稱心如意的衣服。

      何苦生坐在床榻,正在低頭端詳一幀照片。那正是我們在菩提島上的合影。這張照片不知被他從什么地方找出來,只見屋子里箱翻柜倒,雜物橫陳。這個我們曾經(jīng)共同居住過的屋子,建在原鎖廠的家屬院里,是1976年建起的地震棚。雞腸樣的街巷只能一人通過,如遇迎面而來的人,要一人貼墻站好,另一個人方能通過。如果推了自行車,便會相當麻煩。為此那幾年里,一些關(guān)系不好的人借由這樣的導火索,常會引發(fā)爭端,粗魯?shù)慕辛R聲每日里不絕于耳,在整個家屬院逼仄的上空回蕩。

      何苦生抬臉看了看我,臉上是一種復雜的表情,大概這張照片引發(fā)了他的回憶。他把照片遞給我,然后去找換洗衣服。他的衣服都堆在床頭,散發(fā)著一股汗酸味,拿起一件,搖搖頭,又拿起一件,在他疑似表演般的挑揀中,我看了一眼那張照片,感覺身子被震了一下。我看到了往昔的自己——那么年輕啊,那么漂亮,梳著披肩長發(fā),笑容雖是靦腆,卻是由衷而燦爛的。身上的衣裝雖不及女伴身上的那件裙子好看,但藏青色的褲子褲線筆挺,襯托出修長的雙腿。上衣是粉紅色的,扎在褲腰里,袖子上綻開著蓬松的水袖。照片上的四個人依序而站,我和那穿裙子的東北姑娘站在中間,兩旁分別站著我們新婚的丈夫。雖然距離有些遠,但一眼就能看出何苦生身姿挺拔,比那東北男人高出一個頭。照片的背景是蔚藍大海,一旁有蓬松的灌木點綴。初夏陽光打在四人臉上,都皺著眉,眉梢斂聚了一線陰影,但從臉上綻出的笑容,卻在褪色的照片中依舊顯得燦爛。

      何苦生找來找去,也找不出一件合適衣服。他望著我苦笑了一下,甚至有些委屈。我不想理他,而是放下那張照片,早早踅出門去。我在狹窄的街巷外等他。等了一會,才見他從街巷里鉆出來,褲子還是原來穿在身上的那條褲子,皺巴巴的。上衣?lián)Q了一件,在這初夏之日,他竟然換了一件長袖的襯衫,頭臉上已聚起一層密密汗水。他用手背擦著汗,另一只手上捏著那張相片,像是必不可少的接頭信物。朝前走了幾步,又忽地叫了一聲,對走在前面的我說,你等等我啊秀芹,著急馬虎的,竟忘帶錢了。

      像“灤?!边@樣的酒店,并不是像我們這樣身份的人所去之處。每次經(jīng)過那里,我都不會為其奢華所動,它離我的生活太遠。停車場上泊滿汽車,穿制服的保安打著手勢,安排新來的汽車泊位。從旋轉(zhuǎn)門里進出的男女,衣著光鮮,油光锃亮的皮膚和鼓突的肚囊顯示著他們的身份。何苦生像個初來乍到的鄉(xiāng)下人,在旋轉(zhuǎn)門里轉(zhuǎn)了兩遭,才在我的低聲呵斥下,向大廳內(nèi)走去。大廳高深,迎賓小姐對我們彎腰鞠躬,臉上的熱情讓人惴惴不安。枝形吊燈彌散出柔和光暈,穿深色工作裝的女經(jīng)理正在吧臺后接聽電話。在身著旗袍的迎賓小姐帶領(lǐng)下,我和何苦生跟在后面,房間在三樓,坡度平緩的樓梯在我看來,像陡峭的山路。

      他們已從圓桌旁站了起來。聽見響動,虛掩的包間內(nèi)響起熱忱的聲音。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來啦來啦,接著兩個人已經(jīng)迎候到門口,男人率先握住了何苦生的手,女人在男人身后,找著各自目標,從男人身后閃出來,給了我一個熱情擁抱。然后擁抱分開,拉住我的手,眼睛賊亮地上上下下端詳著:老了,老了……但還是那么漂亮。直到在餐桌旁坐下,我仍舊有些尷尬和疑

      惑。這兩個操東北口音的男女,莫非和我們真的相識?首先令我感到驚訝的是那個女人,她圓潤而豐滿,臉頰上幾乎見不到一絲皺紋,濃黑的披肩長發(fā)恰到好處地蓬亂在肩頭,烘托著一張圓如滿月的臉頰。她笑起來嘴角一撇,唇角的一顆黑痣便顯得嫵媚而強勢,這顆黑痣我能在記憶里檢索到一點點影子,還有她斜眉吊角的眼神。這么多年過去,她幾乎換了一個人。胖得恰到好處,她的豐潤和富態(tài),在跨進老年的關(guān)口顯得勢不可擋,咄咄逼人。

      準備就餐時,女人又用東北話喊來服務生,掏出手機,讓服務生給我們拍了一張照——這張時隔多年,為一個約定而再次留下的合影,打亂了往昔歲月的固有秩序。或許是我們老了,那時我們站在蔚藍海邊,臉上無不洋溢著由衷而燦爛的微笑。但現(xiàn)在,我們?nèi)孔獤|北男人和他的女人坐在正中,何苦生坐在男人右側(cè),胳膊搭在男人所坐的椅背上,咧著嘴巴傻笑;我坐在女人的左側(cè),女人親熱地用手臂環(huán)住我的肩頭,服務生用手機瞄來瞄去,最后微笑著指住拘謹?shù)奈艺f,那位客人往中間擠一擠。我被動地掀起座椅,向女人身邊靠了靠。聚光燈一閃,服務生說,好嘞!

      女人拿過相機,仔仔細細地端詳,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聲音。又拿給我看。對她的丈夫說,老陶,過會你就發(fā)到你的博客上去,正好和以前我們照的那張照片做個比對。也好給你的回憶錄多增加些內(nèi)容。

      我看了一眼手機中的那張照片。只一眼,便看出歲月在我們之間留下的刀鑿斧刻般的巨大差異。我和何苦生坐在影像的兩端,做了中間人的陪襯。這雖然暗合了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切身的處境,但強顏的歡笑和尷尬的表情卻讓人不免有些難為情。

      但這種難為情何苦生卻不會有的。他大咧咧和那東北男人喝酒,盡地主之誼。這么多年過去,兩個人感慨著時光的荏苒,歲月的變遷。東北女人不時插幾句嘴,說到這次聚會,她說,同學聚會呀,同事聚會呀,每年都要有那么幾次,但今天這樣一個聚會,卻是前所未有的。你大哥臨來前就開始寫回憶錄了,有一章單獨寫了我們當年在菩提島上的約定,貼在博客上,也投給了《老年之友》雜志……對了,你們有博客嗎?

      我和何苦生搖搖頭。不知道女人在說些什么。

      那東北大哥比當年略有涵養(yǎng),言之鑿鑿的架勢已不多見。他只是一味點頭、微笑;微笑、點頭。離職前得過一次腦梗塞呢,都是每天喝大酒喝的,剛退下來時情緒扭轉(zhuǎn)不過來,又犯過一次,我勸他,退下來咱是白撿了一條命,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以前為工作搭上了自己的身體,現(xiàn)在要養(yǎng)好身子,將革命進行到底,嘻嘻……現(xiàn)在也聽我的,東北女人對我眨眨眼睛,我也不禁看他,我們老兩口最近幾年遍游祖國的名山大川,還去過一趟歐洲,兩趟東南亞,現(xiàn)在他又想來一次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咯咯,那我就陪他來盡興地相會唄……

      女人說完,看我一眼,將頭伸過餐桌,遙對著何苦生問:怎么樣?你們兩口子日子過得還可以吧?

      何苦生大著舌頭回答說:可,可以——

      女人面露安詳,饒有興趣地聽著。

      何苦生搪塞幾句,略過我們現(xiàn)時的生活,迅速說到了兒子——我們共同的兒子。在任何場合,何苦生總會提到他的兒子——當然我也不會例外。好像只有正在上高中的兒子,才是我們最可值得炫耀的資本。何苦生說,我那兒子可爭氣啦,成績總是排在全校第一名,那可是灤州最好的一中。要是考個第二,那就等于要了我兒子的命,要強著呢……老師跟我們說,孩子考清華北大,那是絕對沒有問題。朋友都羨慕我何苦生,我何苦生生來腦子笨,現(xiàn)在又混得不咋地,可老天爺偏偏就給了我一個這么有出息的兒子!

      何苦生說得口沫紛飛,臉頰赤紅。而我,聽得也似有陶醉。想想他平時的德行,還是恨恨地瞪了他幾眼。但想到這種場合,臉上還是迅速露出那種夫唱婦隨的笑容來。

      東北女人笑著,說,不錯。接著她也說到了她的兒子,語氣那么平淡。她說兒子在美國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留學呢!你家孩子這么有出息,到時候也讓他過去。哥倆好做個伴兒。

      她說到了留學。這種名詞我也聽說過。依我

      們兒子的實力,別說是去美國留學,就是去太空留學,我想也是能去成的。但現(xiàn)在令我心有疑慮的是:再過半年,兒子就該上大學了,現(xiàn)在我就已開始為他上大學的費用發(fā)愁。去美國,去什么加利福尼亞,那得需要多少錢哪!

      但何苦生的興奮溢于言表。當即表態(tài),敬女人酒說,好!說定了,肯定讓兒子去,到時大哥嫂子你們可要幫忙??!

      這似乎又像是一個浪漫的約定。

      女人笑了。笑得諱莫如深。她不提留學的事,卻說,別看你大哥和我從位子上退下來了,能力還是有的。白城那個地方如果你們有啥事,包在哥哥嫂子身上!

      何苦生將半杯白酒一飲而盡。他生來嗜酒,難得有這樣可以盡興的場合。并且酒是好酒,菜是好菜,他這輩子都未曾見過。我看著一桌子酒菜,開始擔心何苦生帶來的錢會不會夠,如果不夠怎么辦!人家大老遠跑來,總不能讓人家掏腰包結(jié)賬吧。

      氣氛是融洽的。我也很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直到東北男人提出明天想結(jié)伴到菩提島去再度旅游,再次重溫青春的美夢時,氣氛才漸漸有了冷場。何苦生當然會胡亂應允下來,他打短工,沒有約束。而我,好不容易找到那份保潔員的工作,是不能曠工的。

      我說,就讓何苦生陪你們?nèi)グ?。我實在脫不開身,工作不允許。

      我說到了工作。臉上自然有些汗顏。

      你不去?你不去有什么意義!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我們兩對夫妻,誰都不能缺席的呀!那東北大哥吃驚地看著我說。

      我看了一眼手機,見時間已臨近兒子散晚自習的時間。往常這個時候,我總是做些可口的飯菜,給兒子送過去。學校是寄宿制,管理嚴格。我站在鐵閘門外,兒子蹲在門內(nèi),香甜地吃著我送過去的飯。飯吃完,將保溫飯盒隔了鐵閘門遞給我。抹抹嘴巴,臨了說一句:媽,你回去慢點??!便晃著瘦高的身子走到校園里去了。

      我同服務生要了兩個塑料袋,酒宴其實已經(jīng)結(jié)束,只何苦生還磨磨嘰嘰喝著他杯子里的殘酒,一桌子的菜,那條鱸魚的半邊身子還未曾動過,我挑揀了幾樣沒怎么動筷的剩菜,打了包。走到何苦生面前說,你帶的錢呢?又將目光轉(zhuǎn)到客人臉上,道歉說,我先走一步,兒子該下課了!明天我再來看哥哥嫂子。

      何苦生喝歪了身子,去褲兜掏錢時,臂肘一滑,險些跌倒。將抓在手里的鈔票拍在桌子上,豪氣沖天沖我揮手說,你,你去結(jié)賬!

      拍在桌子上的那些錢,紅紅綠綠,還有幾枚鋼镚,亂糟糟疊在一起。我挑來揀去,只挑出兩張大票,將許多的散票摞在一起,數(shù)目也不會超過三百塊。我想這也就夠了,實在不夠,我兜里還有一些錢,怎么也能湊夠這一頓飯的零頭。

      就在我清點那些鈔票時,無意間看了那對東北夫妻一眼。男人似乎有些郁悶。而那東北女人,正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瞄著我,從我將桌子上的菜打包,她便用這種目光冷靜地瞄我了,她的臉上掛著清淡的微笑,嘴角的那顆黑痣,顯得愈發(fā)端莊和強勢。

      見我看她,對我從容一笑。

      與他們道別,我轉(zhuǎn)到一樓結(jié)賬。一名女服務員撳動計算器,報出了一串數(shù)字:八百七十九塊!

      什么!我一愣,以為服務員將賬單結(jié)錯。我不相信一餐飯竟會花掉這么多錢。

      她又算了一遍,逐一將菜單的明目報給我聽,那兩瓶白酒,便花掉了三百多,女人喝的一瓶紅酒,也要兩百塊,加上雜七雜八的菜,這么些錢看來真是沒有錯了。

      我脊背發(fā)冷,一只手攢緊何苦生給我的那些錢,抖著另一只手去掏自己兜里的錢。但我清楚自己兜里的內(nèi)容。

      大堂經(jīng)理過來,對我說,是305的客人嗎?已經(jīng)結(jié)過賬了。你們同屋的客人刷卡消費,早就通知我們了。

      我出了口長氣,身子像被抽去了筋骨般發(fā)軟。但一種莫名的羞惱卻令我無地自容。想上樓去解釋幾句,但想了想,還是離開了。

      第二天,我抽時間給何苦生打了個電話。我的意思是既然人家遠道而來,吃飯又是人家花的錢,不能沒一點表示。請他們吃飯,太寒酸了不好意思,太要面子,我們又花不起。不如買些特

      產(chǎn)送給他們。我們?yōu)粗莸奶禺a(chǎn),比如對蝦、饹馇、海米,這些東西還是能拿得出手的。既花不了多少錢,面子上也能過得去。

      何苦生喝多了。他還躺在床上睡覺。聽完我的一番話,竟想不起昨晚發(fā)生的事。

      我和何苦生帶了禮物,趕到那家酒店時,服務員告訴我們,今天早上,那對夫妻已經(jīng)退了房,從酒店離開了。

      他們沒有留下任何話。算是不告而別。大致是帶著失落和嘲諷的心情而去的。我和何苦生真該找個地縫鉆進去。他們乘興而來,卻被我們敗壞了大好的心情。

      現(xiàn)在,容我來說一說被何苦生在酒桌上忽略掉的,那一段我們曾經(jīng)的日子。

      何苦生是鄉(xiāng)下人。但他是那個年代里還算幸運的鄉(xiāng)下人。他的一個親戚當時在縣里謀一個官職,通過這親戚的關(guān)系,何苦生幸運地成了一名鎖廠工人。

      我呢——我也是鄉(xiāng)下人。我老家離何苦生的老家只三里地。當時何苦生在我們那一片鄉(xiāng)下,簡直像一個皇帝,找對象就像選妃子。他本人條件不錯,另一個更為誘人的條件是:如果他選中了誰,就能被他帶到鎖廠去當工人。這是他那個親戚對他做出的口頭承諾。而在何苦生這里,便成了一道昭告天下的圣旨。

      我被他幸運選中。成了一名鎖廠臨時工。臨時工是先湊合著干干的。等機會再轉(zhuǎn)成正式工人——這也是何苦生的那位親戚許下的承諾。

      我跟何苦生過了一段好日子。這或許是我們一生中最好的一段日子。那時我們回鄉(xiāng)下,騎在一輛“飛鴿”牌自行車上,他蹬車,我坐車。惹來很多鄉(xiāng)鄰的艷羨。

      新婚時,何苦生騎車故意騎得風馳電掣,為了引來我的尖叫和坐在他背后的摟抱?;楹髢蓚€月,何苦生騎車的速度慢下來。偶遇一道溝坎,他竟會小題大做地停下,推著車子涉過那道溝坎,嘴里唏噓著說道:你可坐好了,可別把我寶貝兒子給顛著了。

      你或許能看出來,何苦生起初是很疼我的。即使我生下第一個女兒,何苦生雖心有怨懟,也未曾跟我撕破臉。只是萬分沮喪地說,咳,再接再厲吧,下次給我生個兒子。

      他說著這樣的話,不知疲倦地在我身上折騰。邊折騰邊帶了節(jié)奏地問我:這次是不是個兒子?嗯,是不是,是不是個——兒子!

      我再次懷孕。

      當我第二次懷孕時,壞運氣接踵而至。我們供職的那家鎖廠,倒閉了。我和何苦生一夜間成了下崗工人。如果他的那位親戚還活著的話,我們倆的下崗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消他一句話,我們便能在另外的廠子謀到一份工作。但遺憾的是,那位親戚有一天晚上喝完酒回家,被一輛卡車撞死了。他死了,也就意味著我們頭頂?shù)奶焖聛砹?。我們參加了他的葬禮,而另外一場葬禮也在不遠處等著我們——女兒由于感冒,發(fā)高燒,又發(fā)展成肺炎,這么一場小小的疾病,竟讓她不治夭折。

      我在女兒死去的三個月后生下了第二個女兒。

      何苦生有些失望。生活開始令他困頓不堪。每日里出去打零工,掙著微薄的收入。他對女兒基本連看都不看一眼,他們那個家族重男輕女的思想很嚴重,何苦生顯然繼承了這種思想。他還秉承了他們家族男性嗜酒的惡習,何苦生的爹,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酒鬼。何苦生打短工回來,順帶拎回一壺散裝白酒,坐在一張殘破的茶幾旁,就著幾顆花生米,一咕嘟白皮蒜,往往喝得眼睛通紅,滿頭大汗。喝完酒他還會要求和我做那種事,做得顛三倒四,那是他最大的樂趣。

      每個男人身上似乎都潛藏著一個魔鬼,那魔鬼一旦被釋放出來,往往是關(guān)不回去的。何苦生每有郁悶,開始動手打我了。他在我的尖叫和沉默的忍受中找到了另外一種樂趣。我越是尖叫越是換來他無可遏制的毆打;但我的沉默卻令他感覺到費解:這么打你,你都不吭一聲,你是不是石頭做的呀!他將我從農(nóng)村帶出來,有功之臣的霸氣與傲氣依然尚存——好像打我,打完后和我在床上做那種事,是天經(jīng)地義的?;蛘哒f,我被打,打完還要用身子伺候他,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他再沒有起初做“那事”時的亢奮和癲狂,像那種“這次是不是兒子”的話也不再說,性事

      被他做得草率而喑啞。往往泄掉身上的火氣,死尸一樣從我身上滾落,倒頭便睡……而打我的花樣卻循序漸進,花樣百出。起初他不管不顧,讓我夏天裸露在外的腿臂上布滿淤青和傷痕。但何苦生畢竟還是一個很顧忌面子的人,被別人問過幾次之后,他最終找到一種最隱蔽而又穩(wěn)妥的方式,你或許想都想不出來——他一個大男人,竟鉗子一樣鑷起手指,掐住我大腿內(nèi)側(cè)的皮肉,擰、旋轉(zhuǎn),將暴力的發(fā)泄展現(xiàn)到極致。他最兇狠最歹毒的體現(xiàn),就是在這一點上——只掐住一點點皮肉,便讓人疼到骨子里。而我又不能將身體受傷的部位暴露,我怎么能脫掉褲子,將自己的私處和傷口暴露在親人眼前!

      我唯一的辦法就是躲開他。

      遭到他醉酒后的毒打,我會連夜抱著女兒,逃回幾里外鄉(xiāng)下的娘家去。我負氣出逃一段日子,何苦生大概覺得獨身的日子清苦無比,他需要享用我的身體,還要我伺候他飯食。便死皮賴臉地追到鄉(xiāng)下,有時不惜給我下跪,有時也給我母親下跪,保證書寫了一張又一張,抽向自己的耳光清脆而響亮。他痛心疾首地保證:如果以后我再對你秀芹不好,天打五雷轟,或是出門就讓車給撞死。

      在母親的壓力下,我只能乖乖跟他回去。但過不了幾天,他又舊病復發(fā)。我再次連夜跑回娘家,他再次找過來,下跪,抽耳光,發(fā)誓。他的毒誓聽了令人不寒而栗,但萬幸的是,他一次也沒被車撞到過,雷神也一次沒有驚擾過他。

      就在這樣的出逃和回歸中,我再一次不小心懷孕。所幸生下了兒子。兒子似乎是我和何苦生生活了這么多年的一根紐帶。沒有兒子,或許我早就不跟他過了。是兒子將我和何苦生綁在一起的。

      但女兒中學還未畢業(yè),便跟了校外一個小混混,賣淫吸毒,后來販毒。她被抓進去之后,何苦生似乎變本加厲,對我的毆打就像家常便飯,我再也不能忍受了,便帶著兒子離開了他。我再不離開,說不定哪天就會被他打死了。我五十五歲了。再不想辦法,就沒幾天好日子過了。我還想看到兒子結(jié)婚成家的那一天呢!

      和何苦生重新搬到一起生活之前,我和兒子有過幾句簡短的對話。

      兒子,你愿不愿意和那個畜生在一起?

      兒子說,你們隨便。我不想摻和你們之間的事。

      你不討厭他?

      說不上討厭,也說不上喜歡。他畢竟是我爸爸。每個月都給我生活費。

      我想了想。兒子所說的也確有道理。我離開何苦生之后,何苦生雖然依舊吊兒郎當,但出格的事或許只是喝喝大酒什么的。像去找小姐,泡野女人的事從來沒聽人說起過。他凄苦而又疲憊地打著零工,攢下兒子的學費、生活費,每個月一分不差地交到我手上,想起這些我還是有些感動。

      你想離開他?你有合適的男人了嗎?見我坐在床頭愣神,兒子忽然問我。

      他老成的問話對我來說簡直是一種羞辱,當即紅起臉來,佯裝生氣啐了一口:小混蛋,你看你媽是那種人嘛!

      兒子一點也不大驚小怪,坐在那里繼續(xù)寫作業(yè)。說,你不想找別的男人,跟何苦生在一起也挺好的。他老了,慢慢就打不動你了。

      我罵他:何苦生的名字也是你叫的?!再怎么不爭氣,他也是你爹!你親爹!

      我和何苦生又住在了一起。

      我們住在了一起,一是因為有了兒子的那番話。還有一個原因,便是那兩個從天而降的東北人。他們?yōu)榱艘粋€約定,奇跡般來這里造訪,喚起我情感中對何苦生殘存的那最后一點點溫情。想起他從床上撿起一件又一件臟衣服的情形,想起來我就有些難過。

      他真的是老了。伏在我身上重溫他那唯一的樂趣,我已感覺不到他的激情和癲狂,而只有發(fā)泄完之后的痛苦和追悔。他嘴里念叨著:沒意思,他媽的做什么都沒意思……他的身體雖依舊健壯,但肌肉與皮膚已露出松垮之態(tài)。他伏在我身上說,秀芹,以后我們在一起,好好過日子,供兒子讀完大學,找個好工作,我們還有很多福氣等在后面呢。

      我想了想。覺得他的話一點也不假。我要和

      他在一起,好好過,他畢竟是我兒子的父親。

      我們在一起,過了一段其樂融融的日子。我靠著踏實勤奮,找了一份體面的保潔工作。擔負起了政府大樓的保潔任務。每個月一千八百塊。錢雖是不多,但工作清閑。每天跨過新建起的北河大橋,跨過豎立著數(shù)根“華表”的廓大廣場,廣場上剛剛搞過一個“潑水節(jié)”的活動,塑料的荷花與精致的水缸還未曾搬走。我站在政府大樓的一扇窗口前,看過“潑水節(jié)”時歡樂的盛景,雖然已進入了秋天,那些穿紅著綠的演員們還是端著水相互潑在身上,凍得身子瑟瑟發(fā)抖……看了真叫人開心。領(lǐng)導們穿了西裝坐在主席臺上,值得慶幸的是,我在這幢前門有著無數(shù)級臺階的大樓里出入,竟然很多次和那些只能在電視上見過的領(lǐng)導迎面相遇。我好緊張。我沒有理由不干好這份尚算體面的工作。

      而何苦生呢,也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一家物流公司的老板相中了他。零擔車一來,便一個電話將他喊過去,給各個門市部卸貨,貨大都是散貨,沒有大件兒,薪酬倒不少。最主要的,何苦生再也不用蹲在街邊等活兒干了。他又是一個不定性的人,保不準在街邊呆著呆著,就又跟別人喝酒去了,玩紙牌去了。

      我們兩個人的工資加在一起,數(shù)目也很可觀了。拋去每個月的零用,每個月開工資時,我都能去儲蓄所存一小筆錢。存錢的感覺真讓人踏實,有時看看存折上的數(shù)額,一點一點累積,就更讓人踏實了。

      我們在一起。那段日子真讓人懷念。何苦生有心要戒酒。每當兒子回家周的日子,我們就會改善一下伙食。去菜市場買幾條死掉的廉價的魚,何苦生坐在飯桌邊,沒滋沒味地咂著嘴,我故意逗他:不喝點酒了?

      何苦生抬頭看我,眼里迸濺出巨大的驚喜。看到我變不出什么花樣來,那驚喜自會暗淡下去,埋下頭,慚愧地說,不喝了。不是發(fā)過誓嘛!再喝就爛舌頭。

      我嬉笑一聲,刻薄地說,想喝酒?想得美!

      兒子在一旁調(diào)侃我們,說,媽,你真賤!我爸不喝酒吧,你還逗弄他。他要真喝起酒來,我看你傻不傻眼!

      何苦生在一旁嘿嘿笑,一副好男不和女斗的架勢。

      我則有些羞惱,罵兒子說,快吃你的飯吧。吃飯也堵不住你的嘴!

      那個回家周結(jié)束時,兒子略有些感冒,賴在家里不想動身。本來他可以吃完晚飯去學校的,但我就是那樣賤,催促著他:還是早早到學校去吧。到了學校看看書,寫寫作業(yè),等媽下班了順路給你買感冒藥送過去。

      何苦生在一旁說,他想在家里多呆會就多待會唄。離晚自習的時間還早。

      我斥責他:你懂什么!學生不呆在學校里,老呆在家里算怎么回事。進了學校門,就算泡進書本里了。

      何苦生不言聲了。

      我用自行車馱了兒子。我上班,他上學,我們母子正好同路。出了家門兒子把我從自行車上叫下來,他說,媽,你讓我馱著你吧。我一個大老爺們,讓一個老娘們馱著,別人看見了,笑話不笑話?。?/p>

      我罵了他一聲。被兒子的這句話逗笑了。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摟著兒子的腰,我發(fā)現(xiàn)他真的變成一個大老爺們了。肩膀很寬,雖然瘦點,但他骨骼的長勢卻隨了他爹。等高中畢了業(yè),別這么累,吃點好的,轉(zhuǎn)眼間就會成一個膀大腰圓的大小伙子。我從背后捶他的肩,笑著罵他:小兔崽子,有這樣叫你媽的嘛!叫你媽老娘們?簡直混賬。

      兒子的肉那么結(jié)實,我捶不動。即使捶得動,我也不忍心使勁捶。我心疼還來不及呢。

      兒子縮著肩膀說,媽,你別打了,打得忒疼。我錯了,我以后不叫你老娘們,我叫你女士總可以了吧。

      這孩子真是個貧嘴。

      我在那幢大樓里上班。每次進出時都不會被盤查。進出那里的畸零人,往往是要遭到盤查的,以防里面混雜著上訪人員。要報出姓名,進這幢大樓里干什么?找誰?還要給被找的人打個電話,證實一下……我就像個體面的人。只不過我換上工裝,打掃樓道,擦樓梯扶手,拖地,里

      面的公務員從沒有一個人正眼瞧過我。有時候我想,等我兒子大學畢業(yè),也在這樣一幢大樓里人五人六地出入時,他會不會也對他娘端著架子呢!想到這里我又搖了搖頭,想到兒子以后飛黃騰達,是不肯讓他娘干這下賤工作的。到時候我和何苦生在家里養(yǎng)老,兒子一個人的工資就夠我們花了。到時候當個小官,收點禮,我們也能過上神仙般的日子。

      我的手機響了。響了很多遍我才聽到。手機被我裝在換下的外套里。外套被我放在儲物間的衣櫥里。我去儲物間倒水,這才聽到手機響起的尾音。去接電話,卻掛斷了。

      我拿出手機,看見手機上有十多個未接電話。有何苦生的,也有一些陌生人的。我將電話撥打過去,響了半天才有人接聽,是何苦生的電話,接聽的卻是一個陌生人。耳際里聽到亂糟糟的聲音,隱隱伴有一陣陣喊叫和哭泣。接聽電話的人“喂”了一聲,喊著何苦生的名字。順帶著對我說,你在哪?你快過來吧。你家人出事了。

      我的心一沉。知道又是何苦生出了事。他舊病復發(fā),喝了酒,和人吵架。像這樣的事,以前已經(jīng)發(fā)生過幾次。我都已經(jīng)麻木了。我等著有人湊近話筒告訴我糟糕的消息,心里是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惱恨。

      那個和我同班的姐妹進到儲物間時,看到我臉色陡變,沖出屋門,腳絆住了盛著臟水的水桶,水桶“咣啷”一聲倒地。臟水弄濕了我的鞋子。她沖著我的背影喊:怎么啦?你慌什么慌!出啥事了?

      我哭著跑出那幢大樓。我驚慌失措的哭聲在迷宮似的大樓里迂回不散,讓那些坐在辦公室里的人紛紛探出頭來看我。我跑出大樓,跑過廣場,這才想起自行車還落在車棚里,這樣跑過去,早晚會跑不動的。但拐回去取自行車,耽擱的時間也節(jié)省不下來多少。我在奔跑,跑過廣場,跑過北河大橋,游人都在詫異地看我。他們都被我臉上的表情嚇住了。我瞪著眼睛,嘴里喃喃自語,我說,沒事的沒事的。老天不會瞎了眼的。老天爺呀,你可要長長眼啊。我像一個瘋子一樣,一邊跑一邊念叨,而瞬間一個可怕的念頭又會在我心里跳出來,那念頭就像一個魔鬼,讓我渾身無力,再次瞪大眼睛哭出聲來。那個可怕的念頭完全震懾了我,我的哭聲越來越大,瞪著眼睛,仿佛看見那個可怕的念頭近在眼前……橫過馬路時,一輛“三友”車險些將我撞倒。年輕的司機伸出頭來,罵了我一句:你找死啊!我回頭看他一眼,忽然愣住了。他那么年輕,長相竟和我兒子有幾分相像。但他不是我兒子,只是有些像——我兒子在學校里已經(jīng)出了事。我扭轉(zhuǎn)身,繼續(xù)朝前跑。

      那個可怕的念頭并沒有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

      那時候?qū)W校已上課了,或是沒有上課,學生都被老師轟到教室里。很多的學生涌在樓門口看熱鬧。還有更多的學生,從教學樓的窗口探出頭來。廓大的操場上空無一人,沒有讀書聲,那么靜。我在別人的引領(lǐng)下挪到事發(fā)地點,還好,那個我想象的可怕的念頭真的沒有在我眼前出現(xiàn),但幾個警察的身影,以及遺落在甬道上的一大攤血,卻瞬間讓我暈厥在地。

      我被他們架到醫(yī)院。那天何苦生確實喝多了酒。他去卸貨,司機正在吃飯,讓了他一下,他舊病復發(fā),把自己灌多了。我看見他時,他正在監(jiān)護室外的垃圾桶邊嘔吐,看見我來,抬起淚臉,鼻涕淚水和嘔吐物掛在他的下巴上。他看見我,一愣,嚎啕大哭起來,哭得跪在地上,好像吐得很難受,很委屈的樣子。

      好了,我不想這樣慢慢說下去了。這樣我會很難受,我之所以不想說到那件事,是因為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肯相信——我那長得高高大大的兒子,被人用一把水果刀給刺死了。

      那是家用的一把水果刀,刀刃并不鋒利,刀鋒薄薄的。似乎用手一折,便會折斷。但那锃亮的刀身似乎是淬了火,看上去很堅硬。刀柄是黑色的。我看過那把刀子,那么短小,藏在手心里,一眼都看不到。

      我聽別人對我講過那個過程——我兒子當時正坐在飯廳外一張石凳上,背對著他。那畜生走過去,罵了他一句什么,我兒子扭頭看他一眼,很厭惡的樣子。沒有理他。扭轉(zhuǎn)身去,背對著他。他再次罵了一聲,亮出那把水果刀,扎在我兒子身上。

      我也見過那個兇手,是在公安局見的。隔著

      公安局的窗玻璃,我看見他完全是個孩子,長得瘦瘦小小,臉上卻有一種暴戾和乖扈,他當時并不知道我兒子已經(jīng)死了,似乎還余怒未消。我要見見他,我要見見這個刺死了我兒子的孩子。我不打他也不罵他,我就是想見見他,問問他是什么爹娘生的,小小年紀,為什么就這樣歹毒!但他們不讓我見,后來便把那畜生給偷偷轉(zhuǎn)走了。

      他真是個畜生!不由分說,便用一把水果刀扎在我兒子的后脖頸上,一刀致命。如果他們吵兩句,即使亮出刀子,扎在我兒子的胳膊上,大腿上,屁股上,也不會要了他的命。如果打起來,他注定占不到什么便宜,我兒子長那么高,也有一把子力氣,不說弄死他,也會打他個半死。

      但他一刀扎在了我兒子的后脖頸上。泄了我兒子的力氣,兒子想站起來,和他理論一番,但他站不起來,只嘴里咻咻地吸著氣,用手捂著脖頸,看見了滿手的血,后來便“轟然”倒在了那里。

      他殺死了我兒子。他們甚至都不認識,他們不是同班同學。他弄死了我兒子,才為了多大點事兒啊——這個畜生在追我兒子班上的一個女同學,那個女同學和我兒子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他們只是普通同學的關(guān)系。他死乞白賴地追那女孩子,遭到拒絕,當時我兒子在一旁,可能是笑了一聲。我兒子天生愛笑啊!歡喜煩惱都要笑一聲。沒想到,這“笑”卻要了他的命。那個畜生認為是羞辱了他,惱羞成怒,罵了我兒子幾句,我兒子便回了他幾句——就這么簡單。

      這畜生必定不是像我們這樣的貧賤之家生出的孩子。他老家是這里的,家卻在另外一個城市。他父親是一個很有點來頭的人。由于在當?shù)貙W校混不下去,他父親便通過關(guān)系,將這敗類轉(zhuǎn)學到灤州一中就讀。因為平常的劣跡,其實學校已經(jīng)勸退他了。那天他父親開著車,帶他來學校拿行李。行李什么的都裝上車了,他對他父親說,等等我,我還有點事。

      他重新進了校園,就是為了找我兒子報復。他先去教室里找,我兒子平時都是在教室里復習功課的,他找不見。便又去寢室,還是不見……后來他在飯廳外的石凳上找見了他,那天兒子本

      不想去飯廳的,是一個跟他要好的同學要請他吃肉串,他在外面等著,卻等來了這場劫難。

      如果是在教室,或是在寢室,又會是怎樣的情形呢?事情肯定會出現(xiàn)另外一個結(jié)果。那天如果他不去學校那么早,這件事也就不會發(fā)生了……想起這件事,我就后悔,想死的心都有了。

      兒子火化前,我總共看了他兩次。第一次是搶救無效,從病房里推出來的那會兒。他閉著眼睛,顯得那樣安靜,只耳根處還有未擦凈的血痕。嘴角微微翹著,好像和平日一樣和我耍著貧嘴。第二次是火化前,在吊唁大廳里見到的。兒子被玻璃罩罩著,雖是秋天,天氣一點不冷,但兒子卻被穿了棉衣棉褲,頭上戴了一頂帽子。一襲杏黃色的裹尸布遮著他,他的身子那么長啊,顯得膀大腰圓的樣子。只一張臉那么小,還是小孩的臉。那不是我兒子的臉,蒼白、尖瘦,唇上軟軟的胡髭都看不到了。嘴角微微翹起的表情也看不到了,我懷疑那不是我兒子。當時他已在停尸房冷凍了兩個多月——說不定兒子已經(jīng)從那里爬起來,逃走了。他真的一點也不像我兒子呢!

      他在停尸房里呆著。那個世界多冷,我每天都想去看他,但親戚朋友不叫我去。說人死都死了。還是想辦法把眼前的事情處理掉吧,你有能耐你就去找他們鬧,你兒子死得冤不冤?

      我兒子死得真冤啊!比竇娥還冤,即使五月里下大雪,也訴不盡我兒子的冤屈。按照何苦生的意愿,那畜生家里不是做大官的么,不是有很多錢么——他給多少錢我都不想要。我只想叫公安把他抓起來,一命抵一命。我兒子在你們眼里命賤,卻是我們一家人的寶貝。你兒子在你們眼里金貴,在我們眼里卻是個畜生。像這樣的畜生,留在世上干啥,早早槍斃掉算了,省得禍害別人。

      何苦生就是和所有他遇到的領(lǐng)導這樣說的。

      他們聽完何苦生的話,只是一味地苦笑。他們說到了法律,說到了程序,居然還說到了“法律自有公斷”,但那些話何苦生一點都聽不進去,他只急吼吼地想要那個結(jié)果。

      結(jié)果自然得不到。

      親戚朋友便攛掇我,跟在何苦生身后,去一中校門口燒紙錢,擺花圈,哭喪。懲治兇手的事學校自然是做不到的,他們只管教書育人。我們便去公安局門口,照樣地燒紙錢、擺花圈、哭喪。但后來公安局沒有一個人愿意出來見我們了。只門衛(wèi)在門口阻止著我們。有那么多瞧熱鬧的人啊。我在人群里跪著,將一張張紙錢燒給兒子,起初我覺得有些丟臉。在眾目睽睽之下,我沒有任何顏面地跪地哭泣,用這樣一種方式將兒子的遭遇公之于眾,這其實是一件多么丟臉的事??!我甚至覺得,兒子的死被別人提起來,作為一個“悲慘”的對照,都是一件極其丟臉的事!

      矛盾似乎越來越激化。何苦生一意孤行,拒絕了所有人的良言相勸,拒絕了對方給出的豐厚賠償。他只要公安將兇手抓起來,槍斃掉方能解他的心頭之恨。后來何苦生的固執(zhí)被人認為是無理取鬧,是借由這個引子,想要勒索對方更多的錢……他還揚言說,這里解決不了,他就去市里,去省里,他也要加入到上訪的隊伍。

      那天公安局的領(lǐng)導在一間招待室接見我們。何苦生依舊情緒激動。他聽不了別人的良言相勸。一個長得胖胖的協(xié)警湊近何苦生的耳朵,笑瞇瞇地說了一番話。他說的話大家都聽不到,只何苦生一個人聽到了。何苦生抬起頭來,詫異地看了他一瞬,接著他便罵了一句:操你媽!站起身抓住那個人的衣領(lǐng)。那個人依舊笑瞇瞇的。他想不到何苦生會扇他一個嘴巴,甚至想弄死他。他這才屈辱地大叫起來。聽到他的叫喊,幾個年輕人事先準備好似的,闖進門來,摁住了何苦生。一個人用指頭點住我,說,別的啊,你敢動,也和他一樣的下場。

      何苦生被抓進了拘留所。何苦生的遭遇雖引人同情,卻邁過了法律的底線。他公然辱罵國家工作人員,被投進拘留所是理所應當。但何苦生辯解說,他之所以罵他,抽他的耳光,是因為那個協(xié)警伏在他耳邊,說了一句畜生才會說的話。那協(xié)警說,你這么固執(zhí),這么不知好歹,肯定教育不出好兒子。你兒子肯定隨了你的脾性,你兒子該死……那間上訪室里有監(jiān)控,將監(jiān)控回放,聽不到協(xié)警說的那番話,只看到何苦生如何罵人打人。一個政府工作人員,即使是協(xié)警,素質(zhì)再低,也不可能會說出那種沒有素質(zhì)的話來!反正我這當老婆的都沒有聽到。何苦生一準是昏了

      頭。那句話肯定只是他生出的幻覺。他的那種說法完全是對領(lǐng)導的污蔑,以及對法律的踐踏。他不自量力,自取屈辱。

      何苦生被羈押的日子,周圍的親戚朋友都跑來勸我。他們都改變了先前的看法。說胳膊擰不過大腿。甚至有一個多年不走動的親戚,也跑來安慰我,勸說我。當然他們都是在政府做事的人。他們說即使你們這么鬧,對方的態(tài)度還是很誠懇的,只要你們把孩子下葬,人家還是會如數(shù)給賠償金。至于那個兇手嘛,法律自會懲罰他的。你們再這樣鬧下去,錢得不到,對方還未滿十八歲,即使?jié)M了十八歲,那家人手眼通天,變更年齡,是輕而易舉的事。即便把他抓起來又怎樣?到了監(jiān)獄里,用錢也是可以減刑的。人死了挺尸是不能超百天的。耽誤了去閻王那里報到,閻王就會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這都兩個多月了,你不怕自己的兒子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呀!

      他們的話嚇住了我,我當然不想讓自己的兒子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他在這人世上跟我們過了一段疾苦的日子,死了還要去受罪,那怎么行??!

      我點點頭。簽字畫押。

      何苦生這才被放了出來。

      兒子下葬后的那半個多月里,我和何苦生已經(jīng)成了半個死人。我們瑟縮在一張床上,何苦生張著眼睛問我:天亮了嗎秀芹?還是天黑了?我同樣張著眼睛,并不知道外面是天亮還是天黑,閉閉眼,又一次昏睡過去。我們住的屋子低矮而陰暗。窗戶被外面搭起的煤棚以及儲物間遮蔽,陽光照不進來,只天窗上隱隱透進一絲光亮。而天窗上的那塊玻璃,由于經(jīng)年不拭,所以那束光亮又是極其微弱而慘淡的。

      我們身體沒病,只心里有病。我們靜靜躺著,讓黑夜和白天在那方天窗上輪番交替。我們似乎再不需起身去忙碌了,所有的辛苦都沒了意義,吃不吃一口飯,喝不喝一口水,似乎也沒了意義。

      親戚偶爾會過來照顧我們一下,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拼。臨走時只能嘆口氣,安慰我們說,起來吧,起來該做什么做什么。兒子雖然沒了,但你們倆日子還長,你們還有一個女兒,這樣下去怎么行呀。

      親戚走后,何苦生咧嘴哭起來:我還做什么呀!我他媽的還做什么呀?

      他哭完,心里似乎舒服了些,又似乎聽懂了親戚的話,從床上爬起來,出門而去。

      他回來的時候,滿身酒氣。抱住兒子生前的東西,再次嚎啕大哭一場??尥?,竟像一個養(yǎng)好傷的人,第二天依舊出門而去,回來時照舊滿身酒氣,倒頭便睡。酒精讓他找到了某種解脫的方式。

      但我仍從那絕望里無法脫逃。我身上的力氣全部被人抽走了。

      那天,何苦生剛剛出門去不久,門被吱嘎推響。我以為是何苦生又轉(zhuǎn)了回來。睜眼來看,并不是何苦生,而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她站在門口躊躇,從天窗里射進來的光亮,全都聚攏在她身上,她站在那道光柱里,光柱里飛懸著無數(shù)塵埃,流螢一樣落在她的頭上,臉上……她的眼睛一時間大概不能適應屋子里的黑暗,皺脧著,兩手空茫地向前伸著,沒有看見躺在床上的我。

      秀芹……她喊了一聲。

      我窸窣著起來。我的樣子或許是把她嚇了一跳。疾步過來,蹲在我身旁。

      你是誰?

      我是張翠玲啊——

      我這才認出她是我曾經(jīng)的初中同學張翠玲。我們好多年都沒見過面了。我喘著氣問她:張翠玲,你怎么跑到我家里來了?

      她告訴我,剛才在街上碰到了何苦生。這才想到要來看看我。她說,我來和你聊聊天,給你解解憂愁。

      她說到了憂愁。

      她說我前幾天就看到過你。

      在哪???

      在醫(yī)院的走廊里。你在那兒哭。我當時去看一個病人。后來我還在公安局門口看到過你,你跪著,燒紙錢,哭。你遭遇的事我全都聽說了,只是當時沒顧得上過來勸一勸你。

      她看到了我家里發(fā)生的最羞于啟齒的事,就像看清我身體隱秘處的一道傷疤,看到了我血肉

      模糊的一面。而那些傷痛,在我的意識里全都是難以啟齒的,它們是我的恥辱,它們令我羞愧。我們在學校里并不是要好的朋友,并且這么些年來從沒聯(lián)系過。她現(xiàn)在貿(mào)然前來,就好像來看我的笑話。

      她或許看出了我神情里的冷漠。忽然說道:秀芹,去年,我就在醫(yī)院里跟你有過一樣的遭遇,我兒子就是去年這時候被車撞死的,死得好慘啊,肚子和胯骨都被碾碎,就在那間急救室搶救的……

      我看她一眼。她眼中的平靜讓我驚詫。而我忽然間就失聲痛哭起來。

      一個人在最無助的時候,或許是需要一個同病相憐的人來解救的。只有這種解救,才更貼切,更知根知底。

      她將手搭住我的肩膀,說,秀芹,不哭,哭有什么用。當時在急救室外面,我都沒有哭。我只是祈求著天父的護佑??上覂鹤由安皇腔酵?,我后悔沒有將福音傳遞給他。如果他是,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回到天家,得見主面了。

      我聽不懂她說的話。

      但我知道,張翠玲的身上,肯定有一種抵御痛苦的力量,那種力量似乎比所有的痛苦都更為強大,不然她怎會如此平靜?

      ——后來我才知道,張翠玲是一個皈依了上帝的人。

      她來將福音傳遞給我,也引領(lǐng)我皈依了上帝。

      他們是一群和我年齡相當?shù)呐?、男人。每個安息日,我們都會聚在一起,捧著一本厚厚的《圣經(jīng)》,誦讀贊美的詩篇。跟他們呆在一起,我終獲得了解脫。我的心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平靜與安寧。

      我們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為圣。愿你的國降臨,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nèi)沼玫娘嬍?,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免了人的債。不叫我們遇到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因為國度、權(quán)柄、榮耀,全是你的,直到永遠,阿門。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我造光,又造暗;我施平安,又降災禍。

      忍耐痛苦,堅持不做罪惡的事。然后看清楚。

      我并不能全部理解這些詩篇的要義。但我獲得了平靜與解脫——這已足夠。

      何苦生舊病復發(fā),再次酗酒,醉酒后詛咒我去死,他說全都是因為你這個喪門星,兒子才會死的。你那天要是不催著他去學校,你要是不催著他去……他怎么就會死呀!他說著說著說不下去,將酒杯砸向我。我低著頭,暗自禱告,祈求上帝的寬恕。我深知我的罪孽,何苦生的謾罵與毒打或許是我命里該受的。我愿用我的承受抵消我身上的罪。如果換在以前,說不定我會再次離開他,又說不定和他同歸于盡,鬧個魚死網(wǎng)破。但現(xiàn)在我不會,我知道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

      或許是我的平靜讓何苦生更為惱怒,多么猛烈的暴風雨在一塊石頭面前,都會顯得極其蒼白。他每次罵我時,我都會暗自禱告。何苦生見罵不奏效,便推開酒杯,一腳踢開凳子,揮著拳頭朝我坐的床頭沖來。他嘴里罵著:你別他媽以為你神神叨叨我就不敢揍你,老子今天揍死你……我閉著眼睛,聽到他裹挾而來的酒氣。他用拳頭打了我半輩子,起先還用那么陰損的招數(shù),將我見不得人的私處掐得遍體鱗傷。自從兒子死后,他更是變本加厲了,再不顧忌自己以前的面子了……我等著那拳頭落下來。但半天沒有動靜,只聽見他“咻咻”地喘氣。我睜眼去看,卻見何苦生斜著身子,伸著一條胳膊,像被法術(shù)定在了那里——他黧黑的臉瞬間變得蠟黃,顏色比死人還要難看。額上滾著豆大的汗珠,嘴角淌下一抹深黑色的血。

      何苦生患了中風。

      如果再嚴重一點,說不定當場就死掉了。

      每當我和教友們說起何苦生發(fā)病的經(jīng)過,他們一言不發(fā)。但在旁人狹隘的論斷中,竟然說是上帝懲罰了何苦生。這當然不是——上帝從來不會懲罰一個人,而是拯救。

      從醫(yī)院搶救回來之后,何苦生只剩下了半條命。他再也打不動我了,似乎也罵不動我。剛剛臥床的那兩個月里,何苦生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但我從醫(yī)生那里,已知道他再不能下床行走

      了。他將癱瘓在床,直到終老。這似乎是最無情的宣判。醫(yī)生告訴我,等再過一段時間,他的語言功能或許能恢復一些。

      何苦生不能說話,但他的嘴里卻開始發(fā)出一種促狹的笑聲,像有鬼魂附體。每當他笑起來時,他的臉怪異而扭曲,但臉上的可憐與尷尬卻偶有閃現(xiàn)。我以為他良心發(fā)現(xiàn),對自己動了一輩子拳頭的事后悔莫及。我盡心照顧他,對他說,虧你當初沒把我打死,要不然誰來伺候你呀!

      每當聽到我這樣說話,何苦生的臉會更加扭曲。

      我說,好了好了,你不用自責了。我原諒你了。你的仇敵若餓了,就給他飯吃,若渴了,就給他水喝;因為這樣行,就是把炭火堆在他的頭上。耶和華也必賞賜你……這是上帝告訴我的。更何況何苦生不是我的敵人——他是我的親人,是我的丈夫,是我兒子的父親。

      但我想錯了。

      何苦生這輩子似乎就是來向我討債的。身體好時要打我,如今朽在這床上,卻偏偏要與我來作對。他促狹的笑聲是中風后遺癥所致。臉上雖是笑著,脾氣卻越來越古怪。他不想留給我半點喘息的時間,癱在床上的何苦生近乎成了一具真正的排泄工具。他尚算勤勉之人,如今卻將勤勉的美德用在他的吃喝拉撒上,且沒有固定時間。我對他說,你拉尿能不能會意我一下?何苦生促狹地笑,頑皮地看著我。

      我嘆口氣,剛想做點別的事,或闔會眼睛。何苦生便會“安啦安啦”叫起來。掀開被子一看,剛剛換過的床褥,又被他弄臟了。

      夜里的何苦生簡直成了撒旦。他不讓我睡覺。他最好的辦法就是張開嘴,“安啦安啦”地叫。我不知道他怎么會發(fā)出這樣一種叫聲。我稍有怠慢,他便用他那只恢復得還算可以的左手將自己的排泄物揚得到處都是。我真是毫無辦法。有時氣不過,也會朝他的手上打幾下。打過之后,何苦生不但不惱,反而笑得越發(fā)可愛了。

      我再沒有時間和張翠玲他們?nèi)プ龆\告了。每天忙得精疲力竭。早晨起來,要生火做飯,伺候何苦生吃完飯,要洗被他弄臟的被褥。臨近中午,何苦生往往要困一覺,鬧騰了一晚他也會困的,作為一個病人,夜晚的鬧騰好像成了他的工作,而臨近中午的這段時間,他的時間差調(diào)過來了,他要補足他的睡眠,以便夜里接著鬧騰……我趁這段時間出門,去菜市上買下一天的菜,或是幾天的菜。兒子的那筆賠償款,起初我同何苦生誰都沒想動過,花那些錢我們認為是該死,那是兒子的命換來的。但何苦生住院,我實在沒有辦法,只能動用那筆錢。現(xiàn)在我們買菜買藥,都要用那筆錢。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羞愧,我覺得兒子用他的命,在拯救何苦生與我的命。

      日子就在這樣的不堪中過了一年。

      我在每天的忙碌中唱誦著關(guān)于上帝的詩篇,在那種獨自的、仿佛自言自語般的唱誦中,總感覺有孩童稚嫩的聲音先自加入進來,接著,更多的聲部舒緩地加入,匯成河流迂回般眾聲的合唱。我甚至能看清那些唱誦者整潔而干凈的面龐,以及從他們眼中流露的,充滿感激的目光。我甚至看到兒子的一張臉,夾雜在眾多張面龐中間,淚眼晶瑩地闔動著嘴唇。

      何苦生的身體恢復得還算不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能大著舌頭和我說幾句簡單的話了。有時聽不明白,便借助各種手勢,也能猜出個大概。

      何苦生也曾盼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從那張床上爬起來。這樣的盼望一度讓他變得十分消停。那些日子他就像換了一個人,對我無限溫存和依賴。他嗚嚕嗚嚕說,秀芹,讓你受累了。你跟了我半輩子,卻受下了一輩子的苦,我對不起你呀。

      我正在給他擦身子,用身體抵住他的上身,不至于使他倒下去。何苦生倚靠著我,頭伏在我肩上,說這些話時,我感覺他像一個孤獨無助的孩子。

      以后少氣我就行啦。我紅著臉,額頭沁著細汗,這樣對他說。

      他忽然伸出左手,攥住了我的腕子。何苦生的右手、乃至右半邊身子,都已經(jīng)廢了,全身的力量似乎都聚集到那只左手上,他的手勁兒可真大。疼得我直皺眉頭。

      算了吧,還是不活了吧……何苦生豁然這樣說。一輩子他都未曾用這樣的語氣和我說過話,額上的皺紋全都舒展開了。

      我掰著他的手,不知他想要說什么。

      夠了,到頭了。讓我死球,不拖累你了。

      我這才明白何苦生話里的意思。

      但我充耳不聞。認為那只是一句無奈的話。

      何苦生想“死”的初衷,并不是心疼我,不想拖累我。終究他是一個自私到徹底的人。他只是覺得活著沒意思了,不想賴在這世上了。他的生活里不能沒有了酒,沒有了對女人的享用,以及毆打。這些東西雖依舊擺在他面前,只是他再無能力來享用……他真的想死。以死求得解脫。求了我無數(shù)次。起先是和聲細語地求,不奏效,便開始采取強制措施。他那雙好手抓到什么,就向我身上砸過來什么。他張著嘴,除了“安啦安啦”地叫,甚至動用他剛剛恢復的語言功能,囫圇不清地將我的三輩祖宗罵了個遍……在他的咒罵聲中,我羞愧地閉上了眼睛,我家族那些死去的先人們,也羞愧地閉上了眼睛。他的辱罵,讓我的母親和姐妹蒙羞。他甚至異想天開地說,我年輕時,被村子里被最下流的男人搞過。你就是一個破貨!他用語言玷污了一通我的身體,最終不惜將自己描繪成一個最無恥的男人,他說自己搞過很多的小姐。他甚至說搞過我的兩個妹妹……我在家中最小,上面只有一個姐姐,也已早早夭亡。他口中生出的污穢,自然是他杜撰的產(chǎn)物。

      看來他真的想死。他沒了一點口德。對他這樣一個病人來說,死或是他唯有的享樂。

      但他卻是半個死人,閻王無暇顧及他,那剩下的半條命,需求助于我來幫他收拾。

      但我勝券在握,再不會像從前那樣對他言聽計從。

      商量無果,何苦生便改變了策略,他開始徹夜啼哭。我從未見過一個垂死的男人竟會發(fā)出這樣的哭泣。那是世上最哀痛的哭泣,江水一樣奔涌。卻在最狹窄的嗓眼處被阻塞,絲絲縷縷向外流瀉。那哭聲在夜深人靜時顯得極為怪異,令人毛骨悚然。所有聽到那哭聲的人,無不被喚醒內(nèi)心的絕望。

      那些日子里我真的被何苦生喚醒了內(nèi)心的絕望。

      我竟然有了同他赴死的決心。我想:倒不如成全了他!他死我也跟著他去死,死了就萬事皆休。這天夜半時,我負氣地將這種想法告訴了何苦生。豈料何苦生破涕為笑。笑過之后,何苦生又說,你不能死。你死了,誰來料理我的后事啊,不能兩人都尸臭在屋里吧。他真是想得周全!接著又想起了一些什么,哇哇怪叫道:你真的不能死哇,你死了,呆在監(jiān)獄里的女兒回來,她去哪里找我們啊!留下她一個人在這世上怎么過?何苦生嘿嘿一笑,說,你沒病沒災,身體還硬朗,你就多活幾年吧。說不定,等我死了之后,你還有機會找個男人繼續(xù)快活呢……說到這里他的笑又變得不懷好意起來,淫邪的本性依舊不改。接著又像個孩子似的,討好地看著我說,好啵?秀芹,聽我的,我的親娘!就算我欠你一個人情。等下輩子,我會好好報答你的……

      我淚流滿面,啐他一口:你想得倒美!何苦生,這輩子你以為我還沒受夠你的?還有下輩子……

      看我拂了他的意,何苦生臉上很是尷尬。剛想變了臉色,想了想,又妥協(xié)說,那我先到閻王那兒報個到,等你過去,多照顧你一些,這總行了吧。

      那天早上,我出門而去。

      出了鎖廠家屬院大門,并沒有拐向城里。而是在何苦生的授意下,騎車向城外行去。

      何苦生對我說,你別給我弄安眠藥那玩意,那玩意吃完,不定死得了死不了。如果你后悔,再把我送到醫(yī)院那該死的地方去怎么辦!農(nóng)藥你也別給我去買?,F(xiàn)在是冬天,城里的農(nóng)藥店肯定關(guān)門了。即使有得賣,誰也不會賣給你……你到鄉(xiāng)下的集市上去吧秀芹,去那里給我買兩包老鼠藥,吃進去,就萬事皆休了……

      何苦生難得地聰明。在他即將結(jié)束的一生里,似乎從沒有將一件事情想得這樣周全過,偏偏會在自己要死的事情上,想得這樣穩(wěn)妥又縝密。你說可笑不可笑!

      那天的天氣不太好,刮著風,太陽蒙在黃塵里。騎車走過城郊時,我忽然掉轉(zhuǎn)了方向,拐到了我同學張翠玲家里。

      那天恰好是安息日。見教友們都聚在她家的

      客廳,誦讀著圣經(jīng)。我走進去,沒有驚擾他們。而是將張翠玲悄悄拉到她家的院子里。

      秀芹,你是來做禱告的?那就進去吧。

      我搖搖頭。目光定定地看著她。

      張翠玲問: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你看你瘦的,快沒人形了!

      我忽然問張翠玲:天父怎么看待人的自殺呢?

      她看著我。一縷陰霾從眉間閃過。

      自殺等于謀殺。她說,一個人從相信基督的那一刻起,他就獲得了永生的保障。自殺并不能決定他是否能進入天堂。如果一個沒有得救的人,想要自殺,無異于加速了進入火湖的行程。自殺是一種罪。

      張翠玲或許以為那個想要自殺的人是我,憂心忡忡地看著我。

      如果是一個沒有得到上帝福音的人想要自殺呢?

      她給不出我更好的解釋。只是對我說,所有的疑問,從那本書里都能找到答案。

      那本厚厚的書我只讀了不多的幾頁。繁瑣的生活不得不讓我將它放下。這世上所有的疑問,似乎都可在上帝那里得到解答,但我卻忽略了一個最為淺顯的問題——我忽略了它,并要為此付出代價。

      秀芹,你可要想開些?。埓淞釠_著我的背影喊。

      每逢陰歷的雙數(shù)或單數(shù),鄉(xiāng)間的坪場上到處都是這樣的集市?;t柳綠,商販們售賣著廉價的衣服,注水肉和飼料雞,自產(chǎn)自銷的瓜果蔬菜在這個季節(jié)已經(jīng)絕跡,大多是品相可疑的反季節(jié)蔬菜……所有趕集的人都面露喜色,鄉(xiāng)村的集市就是他們的節(jié)日。他們手拎一袋衛(wèi)生紙,嘴里嗑著瓜子,在塵土飛揚的貨攤前轉(zhuǎn)悠……沒有一個像我這樣來趕集的人——行色匆匆,面色憂恓;或許也沒有一個人四處打聽這樣一種玩意:哪有賣老鼠藥的?你見到賣老鼠藥的嗎?

      最終,我在一個角落里找到了一個賣老鼠藥的人。

      那人皮膚黝黑,臉頰瘦長,大概是每日的寒風吹徹,讓他薄薄的耳朵皸裂出淌著膿血的細小口子。他的貨攤上也算琳瑯滿目,大多是小孩的玩具,還有一種冬天防凍的皂糕——豬胰子。

      我花了一塊錢。他神秘兮兮地遞給了我兩包老鼠藥。

      令我感到驚訝的是,他遞給我的紙包,竟是醫(yī)生用來盛藥片的處方紙袋。見我驚愣,他嘿嘿一笑,說,是老鼠藥。我親戚當醫(yī)生,這種紙袋多的是。我拿了一些,里面裝的就是老鼠藥。用起來方便。你可要放好啊。別被人當作藥片吃了。

      這似乎就是一種良藥。賣老鼠藥的人一個荒唐的舉動,竟暗合了我所購買它的意圖。毒藥能夠解救何苦生內(nèi)心的絕望,而“死”,似乎又能將何苦生從糟糕的生活中解脫出來。

      回到家里,我給何苦生準備了一碗水。

      我問他,你想吃點什么?你想吃什么你告訴我。

      這就像臨終的撫慰,唯有吃點什么,才不至在我的心里留下什么遺憾。

      但何苦生只是笑笑說,什么也不想了,這就夠了。我要凈著肚子走。對了,有酒嗎?

      當然有酒。

      喝著酒時,何苦生咧著嘴巴,說,老長時間不喝了,苦!真他媽苦,以前怎么就那么愛喝這玩意呢!

      我苦笑。他早喝出這酒里的苦,何苦會有今天!

      何苦生說,聽說吃完老鼠藥,會折騰得很厲害,秀芹,你怕不怕?怕了,就躲開,不要看。

      我真的有些怕。但我不愿意躲開他,他即使赴死,也需人照顧。在這樣臨別的時刻,我竟對何苦生生出一種繾綣的依戀。我忽然淚流滿面說,苦生,咱還是不死了吧。你不死,我會伺候你一輩子,你要死了,剩下我一個人,你就不能可憐可憐我呀!

      何苦生肅穆著一張臉,和顏悅色對我說,秀芹,咱不是都說好的嘛,說好的事哪有反悔的!我對不住你了,我先走一步……他擺著手說,去吧,出去躲躲,散散心吧……

      我倒退著出了屋子。我還能到哪里去散心?我要呆在院子里,等著何苦生向往的那個時刻的

      到來。那天的陽光真好,將深井般的院落照得暖洋洋的。市聲從遠遠的地方傳來。我腿軟得站不住,順勢坐在一把歪斜的椅子上。我豎著耳朵聽屋里的動靜,卻什么也聽不到。離我們住處不遠,便有一個新建起的廣場,廣場上每天都有一幫跳廣場舞的老頭老太太,此刻那喜慶的音樂遠遠傳來,讓人心生感慨……因多日來被何苦生攪得睡不成覺,困乏頃刻間潰不成軍,我很快在椅子上歪斜著睡去了……那么靜,我忽然看到我死去多年的父親,正坐在我家的院墻上,一條腿蹺著,一條腿順著墻面耷拉下來。我問他:怎么就坐在墻上了,也不下來進屋里坐坐?父親憂傷地看著我,然后將身子站上院墻,一聲不吭地沿著院墻走到屋頂上,身子歪斜,像一只貓一樣地蹦跳著消失了……我還看到同何苦生相親時的情景,他穿一件綠顏色上衣,白色襯領(lǐng)將細瘦脖頸箍得越發(fā)細長。他家的院地好像剛剛清掃過,撒了水,留著一撮撮竹條掃過的印痕。你識字嗎?他問我。我笑了笑。笑得有些輕蔑。他或許不知道我讀過高中,原是準備考大學的。只是因為父親的猝死,家中無力承擔學費,不得已才輟學回家。但我從親戚的口中卻知曉他僅僅讀完了小學,算是半個文盲。見我如此輕蔑,何苦生自嘲地笑了笑說,如果你文化水平高的話,以后去城里參加了工作,是有機會坐辦公室的……

      我忽然打了個寒噤。此時日影西斜,陰冷讓我倏忽醒來。想到呆在屋子里的何苦生,身體驟然間被丟進一座冰窖。急忙跑進屋去。由于方才睡在陽光里,我的眼前滿是金燦燦晃動的流螢,狹小屋子此刻更顯昏黑。我伸著兩手,像瞎子一樣磕絆著腳步,帶著哭腔喊:何苦生,何苦生!你死了嗎?我忽然想到的是:如果何苦生死了,沒有及時穿上壽衣,他還精裸著身子,尸身硬了,那可如何是好!等漸漸適應了屋子里的昏暗,我揉揉眼,見何苦生靜靜躺在床上——他真的死了。

      巨大的哀傷頓時席卷了我。身子一軟,跌在床前,伸手去撫摸他那張憔悴的臉。

      我的手像被燙了一下,迅速縮了回來。

      我竟然用手搪到了一絲氣息的吹拂,那拂動的氣流均勻而有力,正是從何苦生的鼻腔里噴出來的。定睛細看,這家伙并不是死了,而是睡了。長出鼻腔的鼻毛被撫弄得搖曳生姿,喉嚨里起伏著高低錯落的鼾聲。

      那老鼠藥當然是假的。

      依著何苦生的脾氣,說不定他就會翻身起床,到集市上去找那賣鼠藥的人理論一番。即便這樣,他也把那賣鼠藥的祖宗八代罵了個狗血噴頭。

      又是一番討價還價。

      我攢聚起的固執(zhí),再次被何苦生的死纏爛打擊潰。他認為我騙了他,因此他成了一個更為不幸的人。你騙一個要死的人,你會永遠活在這世上的。他用這樣惡毒的方式詛咒我。竟至在深夜里發(fā)出更加哀傷的哭泣。我內(nèi)心的絕望再次被他的哭泣喚醒,只好再次跑去集市,找到那賣鼠藥的人。

      你賣給我的老鼠藥,是假的。我小聲而又憤懣地對他說。

      賣鼠藥的人正在彎腰從貨架下拿出什么東西,聽了我的話,彎著身子,詫異地看了我好一會,這才記起我這個顧客。他狡黠地笑了一笑,問道:老鼠沒被藥死嗎?他也同樣壓低著嗓音,唯恐別人聽到。

      沒有!我的聲音隨著他更低了下去。好像我們在說著什么秘密。但眉頭卻蹙得更緊了。

      一只老鼠也沒藥死嗎!他張大嘴巴,好像聽到了一個噩耗。

      一只……也沒藥死……

      那怎么會!他仰著臉,迷茫地想著什么。

      我不想跟他在這個無趣的問題上糾纏。兇巴巴地說,你是個騙子,你賣的是假藥!

      我放開的聲音引來眾多趕集人的側(cè)目。

      賣鼠藥的人無辜地看著我,好像我的話侮辱了他的人格。他忽然像個瘋子似的往前撲跌著身子,說,大姐,如果你擔得起這個責任,不妨我就當你的面吃下兩包耗子藥試試。

      他瘋狂的舉動嚇住了我。倒退兩步,只能輕蔑地“哼”一聲,逃也似的離開了他。

      集市行將散盡,大多商戶都在收攤??諘绲钠簣錾巷w揚著黃色的塵土,以及在塵土中飛舞的塑料袋,像怪異的白色經(jīng)幡。我將整個集市轉(zhuǎn)了

      個遍,終是一無所獲。準備離去時,再次路過那個賣老鼠藥的攤位,沒想到賣鼠藥的人盡釋前嫌,招手喊住了我,說,大姐,這是我剛進的貨,我白送你兩包,為了拉個主道。你再回家試試??词遣皇羌俚?!做什么買賣都要講個信譽不是!

      我猶豫了一番,最終還是從他手里將那兩包老鼠藥接了過來。

      何苦生的葬禮是安排在他老家舉行的。

      正所謂入土為安,我也不想把何苦生放在陰冷的殯儀館里。他老家還在風行土葬,只是尸體仍舊要從火化爐里走一遭,再運回家,買上一副厚重棺木,棺底覆上白暄的棉花,將人的骨殖在上面擺出人形,并附墜上銅錢和紅色絲線。我不知道這樣做的寓意是什么。大概是考慮到我兒子的那筆賠償金,何苦生的家人極盡厚葬之能事,請了吹鼓手,擺了流水的宴席,紙人紙馬堆滿了狹小院落。到準備下葬時,他們同我商量,是不是請個哭喪的來給何苦生憑吊一番?我自隨他們?nèi)?。只是當那哭喪的女人在凄婉的嗩吶伴奏下,唱出婉轉(zhuǎn)的喪歌時,我這才知道,那女人是借助了我的身份,或者說,是代替我,道出了對何苦生深切的思念。她的喪歌讓所有人都掉下了眼淚。而我卻不為所動,整個葬禮上我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直到那個女人退場。直到我看到張翠玲的身影——她或許早就趕到葬禮上來了,只是夾雜在眾多看稀奇的人群里,我沒有更早地發(fā)現(xiàn)她而已?,F(xiàn)在我看到了張翠玲,看到她靜穆著一張臉,走到墓穴旁,那墓穴好像大地的一道鮮濕傷口。張翠玲手捂胸口,忽然聲音低沉地唱誦起來。隨著張翠玲的出現(xiàn),更多的教友從人群里閃現(xiàn)。他們靜穆著一張張臉,他們出現(xiàn)的方式,像是從舞臺的側(cè)面,或是觀眾席上,慢慢走到舞臺的正中來。起初給人一種唐突之感。而從他們口中傳出的唱誦,也顯得有些怪異,有些雜亂,但數(shù)十個人慢慢聚攏之后,嗩吶聲和眾人的疑問聲漸次沉寂下去。整個葬禮一片肅靜,只聽到他們的唱誦聲。教友們排成整齊的隊列,在張翠玲聲音的引領(lǐng)下,眾多的聲部漸漸匯聚,匯聚成一片舒朗而宏闊的詩篇的和聲——

      上帝是我的牧羊人

      他讓我躺臥在青草地上

      領(lǐng)我在可安歇的水邊

      他讓我的靈魂蘇醒

      雖然我走過死亡的幽谷

      也不害怕邪惡

      因你與我同在,我心不至缺乏

      我忽然間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現(xiàn)在,我呆在拘留所里。

      等待我的,將會是漫長的刑期。我時常面壁禱告。又常常坐在拘留室面南的窗下,從窗口射進的陽光會讓我感覺舒服一些。我坐在那里冥思苦想,想起那個被我忽略掉的淺顯問題。我忽略了它,因此要付出高昂的代價。我問過張翠玲,一個想要自殺的人,會在上帝那里得到什么?張翠玲回答了我。我還問過她,如果是一個沒有得知上帝福音的人呢?她略有搪塞,讓我到那本厚厚的書中去尋找答案。當時我真傻,我怎么就沒有問一問她:如果是出于好心,幫助了一個想要自殺的人完成了他的愿望,那么這個施與幫助的人,會在上帝那里得到什么呢?我那么粗心,竟然忽略了這個最重要的問題。但現(xiàn)在我想,即便問了,皈依了上帝的張翠玲,又會給出我怎樣的答案?

      現(xiàn)在,我呆在拘留所里——

      上帝站在了背面。

      而法律,最終給了我一個正確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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