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黃靜泉 山西作協(xié)會員、大同市作協(xié)副主席，在《長城》、《黃河》、《雨花》、《陽光》、《小說選刊》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

人們喜歡一哄而起，養(yǎng)狗也是。起初養(yǎng)狗呢，主要是富人養(yǎng)，養(yǎng)外國狗，外國狗看上去跟中國狗不一樣，中國狗是直毛，是順順溜溜，是合情合理，看上去就是狗毛，可外國狗看上去真是不像狗，像什么？四不像。你比如說吧，有的狗，頭上有很長的卷毛，臉上有很長的眉毛和胡髭，長眉毛遮擋著圓圓的小眼睛，長胡髭遮擋著嘴和胸脯，可到了脊背以下的部分呢，一下子又沒毛了，好像是被理發(fā)師給剃了，剃得下身光溜溜的，就像扒了皮的兔子；還有的狗，顏色也不對，中國狗是黃狗黑狗，也有白狗，可外國狗卻是千奇百怪的顏色，有的接近栗子色，但又比栗子色略微黃了一點點，也是渾身卷毛，瘦長細小，咋看咋像一只猴子；更有的狗，看上去是斑斑點點，好像是得了牛皮癬，讓人感到心里癢癢?？倸w是千奇百怪，狗都不像狗，這就與中國的狗有點不同了。富人抱著那樣與眾不同的狗招搖過世，看著人就用眼睛瞅瞅狗再瞅瞅人，那眼神的意思是說：看見了吧？我這狗比你這人都值錢呢，你們就可想而知我是啥了。是啥呢？是人仗狗勢。窮人看著富人來氣，當(dāng)然也羨慕，覺得富人能養(yǎng)狗，窮人也能養(yǎng)，窮人比富人多，養(yǎng)狗的氣勢一下子也壯大起來了，就養(yǎng)得滿世界都是狗。這世界，狗是一下子就多起來了，可多起來的狗，真的是越來越不像狗了。有的狗穿著花衣裳，有的穿著坎肩，穿著旗袍的狗，大概就是中西結(jié)合了，還有穿著鞋的狗，更是讓人莫名其妙，人說狗爪鋒利，你說你給它穿了鞋，它還鋒利個蛋呀。一時間，養(yǎng)狗的風(fēng)氣簡直是排浪滔天地趁著打開的國門洶涌而入，以其洶洶然之架勢開始滌蕩往昔。有道是貓三狗四豬五羊六，兔子一個月一窩，人是一年一個。狗的繁殖能力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就一個字：快。本來有些幾萬幾十萬甚至是上百萬價格的狗是不可能生活在百姓家里的，但百姓家里的狗似乎是有了那種高貴狗的樣子，大概是這樣的一種可能，有的百姓有富貴親戚，領(lǐng)著狗到親戚家串門時，一不留神，兩種狗就交配了，就交配出了很多雜種，這樣一來呢，有些昂貴的狗種就流落到民間來了，民間的狗也就多多少少地混進了一點貴族血統(tǒng)，當(dāng)富貴和貧窮融合以后，狗的品種就更多了，說不清是什么品種，也更不像狗了。年月逝去，人們養(yǎng)狗的風(fēng)氣似乎是有點走下坡路的樣子了，當(dāng)然更主要的原因是跟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有關(guān)。房地產(chǎn)開發(fā)也是一哄而起，到處都在拆房占地，有政府批示撐腰，有警察跟著清理現(xiàn)場，更嚴重的情節(jié)還有黑社會性質(zhì)，住平房的人們也就一哄而起地去住樓房了，原來養(yǎng)在院子里的狗沒去處了，就變成了流浪狗。有的狗，三年兩年都不走，就站在原來住過的地方，翹首而望，哀哀鳴叫，那種無家可歸的樣子真是可憐。按照中國人的養(yǎng)狗習(xí)慣來說呢，狗是不在家里養(yǎng)的，是養(yǎng)在院子里，是看家護院的一種動物。喬遷新居的人們大多數(shù)沒把狗帶上樓去，就把狗拋棄了，那些狗自由了，就自由戀愛了，這樣一來呢，狗的繁殖速度就更快更雜了，到處奔跑的狗經(jīng)常撞著人，人也一不留神會撞著狗。說到底，是狗沒錯，人有過。人和狗，真不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事情呢。

有一天，一條大黑狼狗走到一個小超市門前繞來繞去不肯離去。這個小超市是一座二層小樓最把邊的一套房子，上下兩間，上邊的房子睡人，下邊的房子開超市，好像開超市的女人三十多歲，總是一個人，不見有男人過來。有時候太晚了，女人就睡在鋪子上面的房間里，一般情況是晚上走早晨來，來去領(lǐng)著一條小狗。小狗是母狗，是白身子黑腦袋，但又不全是黑腦袋，腦袋上還間雜著白毛，白毛臟成土黃色，黑眉毛和黑胡子一縷一縷地遮住眼睛鼻子，骯臟得像野狗。這條狗，徹底是一只雜種。這條狗每天都不講情況地亂叫，擾得周圍的居民很生氣也很無奈。特別是上夜班的人，白天要睡覺，可那個小雜種總是沒情況就叫，沒情況就叫，你說那么小的一只狗吧，咋就叫得那么亮，叫得想睡覺的人很痛苦，痛苦不堪。這些天，超市門前的狗突然又多了起來，鬧哄哄的，就像狗市一樣，狗來狗去，漩渦般混亂。那些狗都是來找超市里那條黑腦袋小京巴的，只能勉強說是京巴，其實怎么說都屬于雜種。開超市的女人管自家的狗叫毛毛。毛毛還真是毛得厲害，耳根處耷拉下很長很臟的黑毛，臉上也耷拉著一綹一綹黑毛和白毛，像一根根銹死的小辮子。下牙齒長而突出，是那種地包天的牙齒，看上去真是不像狗。毛毛來了發(fā)情期，來找毛毛的狗一天比一天多，超市門前每天最少聚集著十三四條狗，狗的大小顏色不同，就顯得更亂，那些狗還亂叫，哇哇亂叫，擾得人們心煩意亂也沒人管。說是養(yǎng)寵物不能擾民，但事實是擾了，又有誰來管這狗擾人的事情？有的人在暗中用怒狠狠的眼神看一眼超市的女人，那意思好像是要弄死那個女人，也有的人，寧可往遠走，也不在近處這個超市買東西。也有人去當(dāng)?shù)嘏沙鏊鏍?，警察說，養(yǎng)狗管不了，如果養(yǎng)狗擾民了，派出所還是能管的，可事實上，還是沒人管，因為超市門前的狗一天比一天多起來了。狗們遛來遛去，像散步，有的狗臥著不動，像思想者。只要毛毛一出來，那些狗就呼一下振作起來，它們忙忙碌碌地圍著毛毛轉(zhuǎn)，像激流像漩渦。這一天居然來了一條黑背大狼狗，據(jù)說是德國黑背。其實細究起來，德國黑背的血統(tǒng)來源也不明確，只能粗略地說，這種狗最早是德國牧羊犬，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德軍把這種犬募集成了軍犬，經(jīng)過取長補短的培育以后，變得體形高大，外觀威猛，有極強的工作能力，在世界范圍內(nèi)以警犬、搜救犬、導(dǎo)盲犬、牧羊犬等被廣泛使用起來，后來又被當(dāng)作寵物犬更多的飼養(yǎng)在人們家里。德國黑背，當(dāng)然最先來到中國人家里的那些人家，肯定是不一般的人家。高大的德國黑背，看上去非常兇惡，一口就能把人的腦袋咬下去。毛毛家的超市門前突然來了一只高大兇悍的德國黑背，就把那些七高八低、顏色不一的小狗一下子給比下去了，那些小狗站起來竟然沒有德國黑背的半條腿高，那條大黑狼狗就咬那些小狗，咬得那些小狗倉皇逃竄，逃竄到十米二十米遠的地方就扇子形圍住超市，小狗們有的站著，有的后腿著地，前腿直立，坐在不同的地方顯出很有耐心的樣子，看那條大黑狼狗向毛毛求愛。

大黑狗比毛毛高太多了，每次往毛毛脊背壓上去的時候，毛毛就被壓倒了，就倒在地上汪汪地叫，驚恐地叫。大黑狗好像壓路機軋路，好像要把小母狗壓扁似的。這種戀愛情節(jié)，好像不正規(guī)，好像不按套路來。小母狗被大黑狗壓在兩條后腿下，幾乎就看不見了，就只是在看不見的地方汪汪叫。女主人急了，提著一根棍子跑出來，打大黑狗，大黑狗正哆嗦著屁股忙活著小母狗，沒防住，哆嗦的屁股挨了一棍子，就狼嚎一樣嚎叫起來，女人這一打不但打疼了狗也打疼了狗主人，狗主人是個男人，男人就忿忿地沖著女人吼起來：“你憑啥打老子的狗？”

女人說：“你這么大的狗，憑啥鬧我這么小的狗？”

男人大聲地吼道：“老子的狗鬧狗又沒鬧你，你急啥？”

女人喊道：“你領(lǐng)它回去鬧你老婆去！”

男人喊道：“老子的狗誰也不鬧，就鬧你！”

兩個人正罵著，大黑狗又把小母狗壓在了肚子下，小母狗就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瞎撲棱瞎叫喚，尖著嗓子叫，是那種帶“兒”的尖叫聲。女人掄起棍子又一下，又打中了大黑狗的屁股，大黑狗又汪汪慘叫，圍著男人轉(zhuǎn)圈跑，邊轉(zhuǎn)圈邊向男人慘叫。男人抬起腳踢了女人屁股一腳，覺得女人屁股像氣球。女人掄起棍子打男人，女人和男人就打起架來了。女人和男人罵一會兒打一會兒，招來很多人圍著看，看熱鬧的人像開大會。

開超市的女人只顧打架也顧不上超市了，這時候就有小孩子和大人到超市里偷東西，小孩子們偷點糖果玩具什么的，大人們則偷走一些煙酒和京華火腿。

超市女人的丈夫接到電話，打著出租車來了，下了車就往人圈里擠，人們就不高興地說，擠啥擠啥，你莫非也要擠進去參加戰(zhàn)斗？這人就瞪著眼睛嚷道，老子就是來參加戰(zhàn)斗的，是來保衛(wèi)釣魚島的。人們認為他是個瘋子，就閃開他，他就使勁擠進了包圍圈里。女人手提棍子站那兒哇哇地喊，領(lǐng)著黑狗的男人也是哇哇地喊?？礋狒[的人們把圈子圍圓了，中間留著一片直徑十多米的場地給戰(zhàn)斗雙方當(dāng)戰(zhàn)場。就像多年以前在大街上耍猴的場景。女人見丈夫來了，就哇一聲哭開了，就是那種受了極大委屈的哭聲，哭喊著讓男人給她撐腰做主，給她報仇。女人沖著沖進來的男人哭喊道：“媽呀……哎呀媽呀……我讓人欺負死啦……欺負死啦……”女人的丈夫從女人手里接過棍子，揚起來，呼一下悠過去，一棍子就悠在了黑狗主人的肩膀上，要是再往里一點，肯定就悠在了頭上或者是脖子上，弄不好就悠出人命了。兩個男人在人圈里打起來了。看那樣也不算是真打，棍子不往頭上打，不往要命處打。大黑狗看見主人跟人打架，就汪汪地叫，做出咬人的動作，但也不撲上去真咬，隨著主人前進后退，后退前進，好像知道和主人打架的男人是小母狗的主人，所以不能真咬，所以就只是假咬，只是張開一下口，張開一下口，汪汪的叫。大黑狗認為沒法兒真咬，一個是自己的主人，一個是小母狗的主人，它正在向小母狗求愛，怎么能咬戀人的主人呢？現(xiàn)在論起來，他們應(yīng)該是親戚，所以不能咬，就只是來來回回的攪拌在兩個打斗人的中間，汪汪地叫，倒像是攪在中間的一個拉架的人。小母狗也在打架人的腿下竄來竄去，汪汪亂叫，也是重在參與的樣子。人和狗混戰(zhàn)一起，你來我往，逗得人們哈哈大笑。現(xiàn)在人不像過去了，都不管閑事兒，你打你的，我看我的，沒人拉架。其實人們真是不想拉架，真希望他們打死一個再槍斃一個，這其中的原因全是因為那只瘋狂亂叫的小母狗。那只小母狗是黑頭白身子，毛片像氈子一樣銹在一起，臉面黑糊糊地看不見眼睛鼻子嘴，那么臟那么丑，根本不是富人養(yǎng)的寵物狗，更奇怪的是，狗主人自己都要到處尋食，不尋食就得餓死，還有心養(yǎng)狗，養(yǎng)了狗一次都沒見她喂過，那只狗到了她的家里真算倒霉了。小母狗每天在街上的水泥地上臥著，有時候到下水溝里找吃的，沾得嘴頭上的毛臟兮兮的，還動不動就汪汪亂叫，什么情況也沒有就那么汪汪亂叫。自從這條狗隨著女主人來了以后，這地方就沒有安靜過，這條狗已經(jīng)非常擾人了，人們真希望這場架能把人打沒了，也能把狗打沒了。在此之前，有人去派出所反映過狗的情況，派出所說，要是按照治安條例來說呢，養(yǎng)狗擾人是應(yīng)該管管的，可派出所只是應(yīng)承要管，實際上卻沒見管過。特別是這些天里有公狗呼呼地來，汪汪地叫，就更擾人了，人們希望他們把架大打了，打出事兒來，打得派出所不管也不行了。打架打的時間長了，派出所的人還真來了，警察就像喊狗一樣喊住了打架的人。

小母狗的主人像張飛一樣怒目圓睜，指著大黑狗的主人吼道：你等著，老子要是不拿刀殺了你，也不當(dāng)人了！

大黑狗的主人也似小母狗的主人一般憤怒，抬起手指著對方怒吼道：你等著，老子要是不拿刀殺了你，老子也一天人也不當(dāng)了！

兩個男人，都說要殺人，都說不殺人連一天人也不當(dāng)了。他們臉上都充滿了殺氣，都憤怒的沒有了人的樣子。

看熱鬧的人們猜想，這地方說不準哪一天，真會有人殺人的，到時候就更能看熱鬧了。

那天黑夜，風(fēng)清月高的時候，沒有發(fā)生殺人的事情，這大概在有些人心里，是很不滿意的事情。

第二天，人們看見小母狗屁股后面掛著一塊布，那塊布像個門簾子。人們管那塊布叫屁簾兒。小母狗想咬下屁簾兒，歪著腦袋轉(zhuǎn)圓圈兒，可怎么咬也咬不住屁簾兒，這就讓小母狗更生氣，更生氣就更轉(zhuǎn)圈，有時候居然會轉(zhuǎn)倒了，爬起來的時候，就對那些求愛者說，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這是人做的事情嗎？

那些求愛者就憤怒地說，這事情做的，還真不是人做的事情呢。狗的憤怒，也一直在人的心里漫延蕩漾。本來一直沒見來過的女店主的男人，這些天卻天天來開了。這個男人是個大高個子，長著一張國字臉，鼻子又尖又長，鼻尖從側(cè)面看還有鉤，就是那種典型的鷹鉤鼻子。鷹鉤鼻子每天都站在超市門前，就那么怒狠狠地看著前方，好像是一個反法西斯的憤怒的雕像。鷹鉤鼻子大概過去有工作，可自從打架以后，就不顧工作了，大概就只是想著自己發(fā)過的誓言：殺人。

鷹鉤鼻子對妻子說，你說這事兒啊，我那天說我總有一天要殺了他，可他那天也那樣說我，說是總有一天也要殺了我，你說有可能嗎？

妻子說，也許有可能，也許沒可能，不過還是小心點兒好。

鷹鉤鼻子說，我知道，我已經(jīng)小心上了。他摸摸后腰，意思是腰上別著一把殺豬刀呢。鷹鉤鼻子還說，與其讓他殺了我，還不如讓我先殺了他呢，先殺的先死，后殺的還不一定能死呢。

妻子忙著整理貨架，忙著賣貨，把丈夫說的話當(dāng)成了玩笑話?？生椼^鼻子沒把自己的話當(dāng)成玩笑話，他心里老覺得有一個人在暗中跟著他，等他一有疏忽，人家就下手了。他心里老有一種緊張感，黑夜睡覺時也不愿意閉上眼睛，總歸是心里亂糟糟的，干啥也打不起精神來，總是想著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他往超市里看了一眼，看見女人正扒在貨架那兒看貨架上的這種商品和那種商品，他就朝著女人的脊背說，我要是死了，你想不想我，你說，你想不想？他見女人沒吭聲，又接著說，或者說，我要是死了，你想不想嫁人，想不想嫁人？

女人回過頭說，你說啥呢，說得人心里怪嚇得慌的。女人剛回過頭去，馬上就喊叫起來了，喊男人進去幫忙，幫著查看查看貨物。女人說，你總是站在門口沒完沒了地看啥呢，是看大姑娘嗎？你快別看了，快進來幫幫忙吧，待會兒取貨的車就來拉貨了，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你快進來幫幫我。女人說，你仔細看看，看看哪些貨快到保質(zhì)期了，哪些貨已經(jīng)過了保質(zhì)期，都挑出來，車一來，就讓人家趕快拉走。待會兒，有一輛面包車要來拉走接近保質(zhì)期和已經(jīng)超過保質(zhì)期的貨物，要把那樣的貨物拉到一個特殊的地方，用特殊方法把商品上的標(biāo)簽清除掉，換上新標(biāo)簽再把貨送回來。說話間，拉貨的小面包車就開到了超市門前停了下來。女人和男人從超市里往出抱東西，小母狗就瞪起眼睛好奇地看，可那個司機從超市里往出抱貨時，小母狗就不行了，就汪汪地叫，甚至要沖上去咬，抱貨的司機瞪起眼睛罵道：球大個東西，瞎了你的狗眼啦！女人朝狗踢一腳，踢得狗尖叫幾聲，尖叫幾聲以后，又換了一種聲音，還是朝著司機汪汪地叫，就是那種一定要守護住財產(chǎn)的狂叫。女人又踢狗，把狗踢跑了。鷹鉤鼻子抱著一抱東西走出超市，突然站住，站住不動，目光炯炯地凝視著德國黑背的主人牽著狗從超市門前經(jīng)過，兩個男人又突然見面了。突然見面的兩個男人都突然立正不動了，眼睛也不動了，都黑眼珠盯著黑眼珠，都不示弱地盯著對方。那樣的相對而視，傳達出一個信息，就是要讓對方死。

德國黑背不肯停留，拱起身子往前拱，就像耕地的牛一樣往前拱，拱得主人拽著繩子趔趔趄趄地倒動腳步，倒來倒去就倒遠了。

鷹鉤鼻子想，那個男人不是情愿走的，是被狗硬給拉走的，看樣子根本不是出來遛狗，看樣子就是來觀察他的動靜，來尋找下手機會的，他分明看見那個男人的臉上充滿了殺氣。鷹鉤鼻子看見那個男人被狗拽走了。那是一只彪悍龐大的狗，脊背上閃爍著亮晶晶的黑光。鷹鉤鼻子把抱在懷里的貨物放進車里，不由自主地挪動起腳步，遠遠地跟蹤著那只狗和那個人。狗和人，慢慢地走著，走過幾座樓房，又走進一條市場街，狗走在市場街上的時候，有時會突然揚起龐大的腦袋，抖動著巴掌大的紅舌頭，猛然注視一個人，那個人就嚇得立即站住，立即往后退。鷹鉤鼻子遠遠地跟著狗和人，足足跟蹤了兩個小時，一直看著狗和人進了一個院門里，他估計那個人就住在那里。為了印證自己的估計，他找了一個隱蔽的地方，背靠一棵大柳樹坐下，側(cè)臉看著那個小院門。他跟蹤累了，想休息一下。過了好長時間，沒見院門打開，他斷定那只狗和那個人就住在里面。他想更清楚地知道狗和人的所有情況。那個院子對面四十米處正在施工，正在蓋樓房，他數(shù)了數(shù)，是七層樓房。他走進那座正在施工的樓房里，沿著樓道一直往上走，走到四層的時候，停了下來，他向左拐進一間房里，走向窗戶，應(yīng)該叫窗口，只是壘了磚，墻上連灰漿都沒抹過。那個院子，一下子就暴露無疑了。鷹鉤鼻子看得非常清楚，院子里有一排坐北朝南的房子，一共五間，狗窩在住人的房子側(cè)面，是一間不小于住人的房子，也跟住人的房子一樣，有門有窗，窗戶是大窗戶，安裝著中空玻璃。那間狗窩，比鷹鉤鼻子家的住房可闊氣多了。院里還有一間房子，看樣是鍋爐房和廚房。這簡直就是別墅，他覺得就是別墅。他趴在樓房窗口上，兩個胳膊肘壓著窗臺，時間長了，感覺窗臺硌疼了胳膊肘。突然，那個男人從家里出來了，一揚手，給狗扔過去一塊東西。鷹鉤鼻子趕緊蹲下身子，害怕院子里的男人看見他。他藏在墻后，心情緊張，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藏在掩體里的狙擊手，他把外面那個男人也想成是一個狙擊手，誰的動作敏捷，誰就有活命的機會，對方越狡猾，這場較量就越刺激。過了一會兒，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緩緩地往外探頭，慢慢的把眼睛露出窗臺，先露出一只眼，又露出一只眼，是很專業(yè)的動作，他沒有看見院子里的那個男人。他開始觀察狗在吃什么，最后確定是一只剝了皮的兔子。他想，如果有一天夜里，他想去殺死那個家伙，應(yīng)該怎么殺？院墻外面有一棵大槐樹，攀援著大槐樹爬到墻上，兩只手扒住墻頭，慢慢地把身體吊進院墻里，兩腳落地后，彎倒腰，沿著墻根兒輕輕走，走到墻角里趴下，向右拐爬行，爬過兩個窗戶，爬到門邊，悄悄推開房門，閃電一般沖進家里，家里最好是只有一個人，最好是那個人正在睡覺，可沒有想到的是，那個人沒睡著，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他，突然從床上一躍而起，向他沖了過來，他順勢把手里的殺豬刀捅了出去，直接捅進了那個人的肚子里，那個人就像一節(jié)被踹了一腳的木樁，向后倒去，他感覺到攥著刀把子的手噴上去一股熱乎乎的液體……他覺得他的這個刺殺計劃設(shè)計得很完整，可就在他準備離開那個窗口的時候，突然又覺得自己的計劃并不完整，他想起了那只德國黑背，他想他如果跳進墻里的話，那只德國黑背會狂叫著向他撲來，會一口咬斷他的脖子。他覺得沒錯，德國黑背一旦張開嘴，就會像鍘刀鍘草那樣，咔嚓一聲就把他的脖子咬斷了。他覺得那只狗有那樣的本事，他覺得那只狗是阻止他完成計劃的最大障礙，想要完成刺殺計劃，首先要除掉那只狗。他想來想去，覺得有辦法了。買一只炸雞，給雞肚子里裝滿滅鼠藥，扔進墻里去，驚動了狗，狗狂叫著撲了過來，發(fā)現(xiàn)撲住的是一只炸雞。過一會兒，再扔進一塊小石頭，再扔進一塊小石頭，如果還沒有動靜的話，就說明狗被藥死了。他覺得他這次的計劃才是天衣無縫了，于是就很得意地哼著《兩只蝴蝶》，慢慢地往樓下走?！坝H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他哼著歌，回到超市里，他老婆馬上就朝他怒吼起來：“飛飛飛，飛你媽個蛋呢，干著干著活兒就跑了，聲也不吭就跑了，你是讓哪個野狗把你勾引走了？”

他陰險地笑了一下說，你說對了，就是讓狗把我給勾引走了，是德國黑背，就是那只德國黑背。

女人白瞪了他一眼說，你看你那個小樣兒，神經(jīng)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