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小菊
(仰恩大學,福建 泉州 362014)
傳奇是莫言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特色。莫言在談到《紅高粱家族》時說,“在我的心中,沒有什么歷史,只有傳奇”??芍^沒有傳奇不成莫言。但莫言作品的傳奇性營造既緣于他天生會講故事,更緣于他善于講故事,即他后天的營造傳奇的才能。瑞典著名漢學家、諾貝爾文學獎終審評委馬悅然評點莫言說:“莫言非常會講故事,太會講故事了”。廈門大學王宇教授在西方的中國形象梳理中,也論述了莫言寫作鄉(xiāng)土中國傳奇的價值與前景。[1]作為真性情的散文最能窺見人的動機,莫言曾說“我把散文當小說來寫”[2],可見,要探究莫言的傳奇性特色,其散文無疑是一個好的角度。莫言的散文《會唱歌的墻》[3]就體現(xiàn)出作者對獨特的傳奇性的營造。
《會唱歌的墻》是一篇懷念故鄉(xiāng)的散文。莫言的故鄉(xiāng)是高密東北鄉(xiāng),他生于斯長于斯,對故鄉(xiāng)的傳奇書寫信手拈來,但還是有明顯的設置印痕。比如作者講述“我”的出生環(huán)境,“高密東北鄉(xiāng)東南邊隅那個小村,是我出生的地方。村里幾十戶人家,幾十棟土墻草頂?shù)姆课菹∈璧財[布在故河的懷抱里”。這是一個非常平實的地方:幾十戶人家,幾十棟土房,一條河流,這在無數(shù)中國人的心中,是一道抹不去的根的記憶。但經(jīng)作者講來,卻充滿了傳奇色彩:東南邊隅、土墻草頂,雜亂無章生長的槐、柳、柏、楸樹,還有那些無人叫出名字,尤其“路邊的樹有的是參天古木,有的卻細如麻稈,宛如剛栽下的樹苗。但據(jù)我所知,幾十年間誰也沒在這黃沙大道兩側栽過樹”。詭異的氛圍無不讓人聯(lián)想翩翩,那是一個適合產(chǎn)生傳奇的地方。如《聊齋》的孤墳、野景,充滿了神秘。在對話孫郁中:我從小就是在這樣一種聊齋文化的氛圍中長大的,談狐說鬼是我日常生活的重要一部分,而且我小時候也不認為他們說的是假話,是真的認為那是存在的。這種獨特的文化已經(jīng)融進莫言的血液,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莫言善于營造傳奇的環(huán)境。不僅取法于蒲松齡,也是他個人的創(chuàng)造。有人說蒲松齡的狐鬼充滿了人性,而莫言則從狐鬼世界直接走向人間生活。如《會唱歌的墻》的蛙鳴,“一陣濕漉漉的哇鳴從不遠處的另一個池塘里傳來,月亮的光彩紛紛揚揚,青蛙的氣味涼颼颼地沾在我們皮膚上。仿佛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青蛙都集中到這個約有半畝大的池塘里了,看不到一點點水面,只能看到層層疊疊地在月亮中蠕動鳴叫的青蛙和青蛙們?nèi)吥切┌咨臍馀荨薄_@不可謂不叫人驚心。但那是一個朦朧的月夜站在池邊,蟬叫蟲鳴,滿耳朵的蛙鳴,充斥著耳鼓,這夏天的聲響也就讓人驚心之余又讓人欣然接受了。莫言對傳奇環(huán)境的營造不僅重視原生態(tài)的描述,他更重視的是此時此地此人的情感,他對這種生活的獨特體悟。因此,這些蛙鳴蟬叫,這些天籟,滲透進巖石,也滲透進故鄉(xiāng)的每個人的心中。莫言的小說對傳奇環(huán)境的營造也有這種特點。評論家張志忠就說,莫言創(chuàng)作的特色之一是以一種獨具的生命感覺和神奇想象,將心靈的觸角投向生生不息的大自然,獲得超常的神奇感覺能力,以觸覺、聽覺、視覺、嗅覺、幻覺的體察入微和奇特顯現(xiàn),更新了我們對似乎已經(jīng)熟視無睹的世界的體驗,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意象、畫面和審美情境。[4]莫言本人也強調(diào)在寫作的過程中,作家所調(diào)動的不僅僅是對于氣味的回憶和想象,而且還應該調(diào)動起自己的視覺、聽覺、味覺、觸覺等全部的感受以及與此相關的全部想象力。[5]64在莫言的寫作中,他調(diào)動了自己的感官,也調(diào)動了讀者的各種感官,那是一種超常規(guī)的想象。如《會唱歌的墻》對“雪集”的描述。雪集類同中國其他地方的趕集,但莫言筆下的雪集,卻是一個沒聲音的世界。你只能用眼睛看,用手勢比劃,用全部心思去體會,但是你絕對不能開口說話。這是一個神奇的世界,沒有聲音,卻少不了色香味俱全?!爸髟字┘氖鞘澄锏南銡猓河图灏南銡狻⒄ㄓ蜅l的香氣、燒肉的香氣、烤野兔的香氣……”莫言調(diào)動各種感官營造了一個獨特的生活場景。但呈現(xiàn)于讀者的卻不僅僅是一個趕集,還有那若隱若現(xiàn)的雪集獨特景象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意義?!叭嗣竦某聊瑩?jù)說是一個可怕征兆”,莫言的作品總是讓人深思,或者余味無窮。如雪地上瞎眼狗的主人門老漢的背鬼故事一反聊齋的書生與狐精設置,這個年輕時也許了不起的漢子,他碰到鬼,鬼要他背,背回家放下,到底是男是女,是惡是善,長得怎么樣,不得而知,不由不叫人聯(lián)想。總之,莫言的環(huán)境都是一個傳奇的設置。
莫言的傳奇營造不僅表現(xiàn)在環(huán)境設置,還有他對傳奇類型的選擇?!拔蚁胍粋€作家的成熟,應該是指一個作家形成了自己的風格,而所謂的風格,應該是一個作家具有了自己獨特的,不混淆于他人的敘述強調(diào)。這個獨特的腔調(diào),并不僅僅指語言,而是指他習慣選擇的故事類型,他處理這個故事的方式,他敘述這個故事時運用的形式等全部因素所營造出的那樣一種獨特氛圍?!盵6]210可見莫言對傳奇故事類型選擇的重視。莫言喜歡講故事,但喜歡講故事與善于寫故事是兩碼事。他曾講到,有一友人講的故事很精彩,但寫出來就味同嚼蠟,讀來很乏味。莫言這種把故事變成文字的能力,對傳奇的營造除了語境的設置,還有對傳奇類型的選擇與加工。莫言的傳奇根據(jù)文本需要,主要有如下類型:一是神仙鬼怪。莫言說,離我的家鄉(xiāng)三百里路,就是中國最會寫鬼故事作家的故鄉(xiāng)。當我成立作家之后,我開始讀他的書,我發(fā)現(xiàn)書上的許多故事我小時候都聽說過。于是,莫言講起神仙鬼怪,很是得心應手。如《會唱歌的墻》門老漢的捉鬼故事。與門老漢背鬼的奇情構想相比,放牛娃的巧奪天機便顯得平淡簡單。放牛娃從風水先生處得知天機,夜半三更池塘會涌上一朵奇大的白蓮花苞,如趁花苞開放時,把祖先骨灰罐子投進去,注定后代兒孫要高中狀元。故事于是圍繞放牛娃的兒孫中狀元展開。這類故事在莫言的文本中并不多見。莫言比較青睞生活中的英雄傳奇,即民間英雄。如門老漢,莫言一再強調(diào)他年輕時的了不起,他背鬼的故事。這只是他英雄事跡的一方面,無論門老漢背的是男鬼或是女鬼,最終結果如何卻不是很重要。而對大土匪許大巴掌的傳奇講述,則是通過與許世友將軍的比試槍法和他們的豪言壯語開始,“咱倆都姓許,一筆難寫兩個許字”。讀莫言的作品,從這些耳熟能詳?shù)膫髌嬷?,總是能感受到他草莽英雄的氣概。在民間口述的歷史中,沒有階級觀念,也沒有階級斗爭,但充滿了英雄崇拜和命運感,只有那些有非凡意志和非凡體力的人才能進入民間口述歷史并被不斷地傳誦,而且在流傳的過程中被不斷地加工提高。而講述者在講述這些壞人的故事時,總是使用著贊賞的語氣,臉上總洋溢著心馳神往的表情。[5]62莫言也是如此。因此才有許大巴掌的一脈單傳的重孫——那孤獨獨腿少年——站在河堤上,揮動著手中的鞭子,抽打著堤岸上的野草,一鞭橫掃,高草紛披,開辟了一塊天地。也才有渭河邊垂釣的姜子牙與他魚簍中稀奇古怪的魚,鱉成了精的靈物。這些民間英雄成了莫言作品中最神奇的一部分。
不僅如此,莫言傳奇的生活習俗描寫也是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如《會唱歌的墻》中的蒼白少男與紅衣少女,紅光亮麗的少女,嘴巴緊閉,徹底的沉默。她僅僅是孫家這個陰騭家族中諸多美貌啞巴中的一個。“那一年九個啞巴姐妹疊成一個寶塔,寶塔頂端是她們的夜明珠般寶貴的弟弟——一個伶牙俐齒的男孩。他踩著姐姐們造出的高度,放聲歌唱:蓮花白白如奶奶……這歌聲滲透著他的姐姐們的眼睛里,每當我注視著孫家姐妹們冷艷的眼睛,便親切地聽到了那白牙少年的歌唱。這歌唱滲透到他的姐姐豐滿的乳房里,變成青白的乳汁,哺育著面色蒼白的青年。”蒼白少年與紅衣少女,莫言用極強烈的色彩與極端的無聲賦予這個獨特時代特有的悲情。這種聲色兼具的筆調(diào)在莫言的傳奇營造中極富特色。從莫言的小說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他對生活習俗傳奇的熱愛。比如在《紅高粱》中奶奶的傳奇一生?;蛘咴凇锻蕖分械墓霉玫取D缘纳盍曀讉髌骐x不開對日常生活的反思,如“雪集”的情景:你只能用眼睛看,用手勢比劃,用全部心思去體會,但是你絕對不能開口說話。人生若如此,其實倒也省去不少時間。但“人民的沉默據(jù)說是一個可怕征兆,當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時,這社會大概還有救,當人民都冷眼不語時,連罵娘都不愿意了時,這社會其實已經(jīng)到了盡頭?!蹦钥偸窃谫x予他傳奇豐富的浪漫色彩之余,也展現(xiàn)出鮮明的現(xiàn)實意義。
傳奇是莫言的重要特色之一,莫言也總不遺余力地進行他的傳奇性營造,這與莫言對文章質(zhì)量高下的判斷有關。莫言認為多義性是衡量文章質(zhì)量最重要的標準。[5]94《會唱歌的墻》的“會唱歌”指的什么,墻的隱喻又是什么?這種象征意蘊與舒婷的《會唱歌的鳶尾花》等“會唱歌”作品非常相似。雖然隱晦,但活潑、快樂的生命狀態(tài)一目了然,指向性非常明確。不同的是,舒婷指向的是特殊時代的愛情,而莫言指向的是他那土生土長的高密東北鄉(xiāng)。他賦予那個有著茅草房,各種奇樹,矮墻的東北鄉(xiāng)豐富的內(nèi)涵。
那是一個聲色樸拙卻讓人充滿聯(lián)想的地方,“朦朧的月夜里站在池邊,望著那閃爍光彩的玉雕般的花朵,象征、暗示便產(chǎn)生了?!蹦杂沙靥吝呺鼥V的月夜想到日本的俳句:“蟬聲滲透到巖石中?!彼挥傻盟伎悸曇羰且环N力還是一種物質(zhì)?它能“滲透”在磁帶里、唱盤里,也必定能“滲透”在巖石中了。正如他說,流傳過程就是傳奇的過程。[6]26讀莫言的作品也是這樣,看似平常,但都充滿了一種神奇,一種來自最底層生活的底色。如《會唱歌的墻》與許世友比試槍法的許大巴掌,唱著蓮花白白如奶奶的蒼白少年與他的姐姐們——紅衣少女,高大的背鬼的門老漢,甚至瞎眼狗,他們都具有一種獨特的意蘊。莫言認為,奇人奇事是故鄉(xiāng)傳奇的重要內(nèi)容。歷史中某種意義上就是一堆傳奇故事,越是久遠的歷史,距離真相越遠,距離文學愈近。[7]69莫言總是盡力挖掘那些最古老,故鄉(xiāng)最原始的記憶?!稌璧膲Α分械幕?、柳、柏、揪或眾多不知名的樹,以及池塘中野生睡蓮奇異的花朵,或者那滿池塘的青蛙等景物,都是故鄉(xiāng)的童年印象,是變形的、童話化了,與現(xiàn)實不一,小說濃厚的童話色彩賴此而生。如那由幾萬只酒瓶砌成的墻,更具有著別樣的意義。墻的本意……這些瓶口一律朝著北,只要刮起北風,幾萬只瓶子便齊發(fā)出聲音各異的呼嘯,這些聲音匯合在一起,便成了亙古未有過的音樂??梢娔詫Ω呙軚|北鄉(xiāng)傳統(tǒng)精神的固守與歌頌。最后,墻倒了,但歌聲繚繞,永遠激勵著他的子民?!爸档脩c幸的是,那高唱,這低吟,都滲透到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靈魂里,并且會世代流傳下去?!边@種亙古未有過的聲音,也流淌進莫言的文字里,使他的文筆色彩斑斕而又聲情并茂。在風雨的低吟中,故鄉(xiāng)卻永遠屹立在心中。莫言的傳奇象征意蘊由此彰顯。
總之,莫言運用他獨特的技能,講述著他獨特的傳奇故事。莫言的傳奇故事,正如他文字中苦心經(jīng)營的高密東北鄉(xiāng),離不開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離不開故鄉(xiāng)的子民,更離不開那滲透到巖石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精神。這個傳奇也是他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傳奇。莫言在對傳奇的營造上,無論是在散文還是小說,都有著這樣的特色。
參考文獻:
[1] 廈門大學人文學院.莫言·諾貝爾獎·中國當代文學論壇在廈門大學舉行[EB/OL].(2013-01-07).http://www.sinoss.net/2013/0107/44438.html.
[2] 徐林正.莫言:我把散文當小說來寫[EB/OL].(1999-02-09).http://www.sina.com.cn/richtalk/news/culture/9902/020910.html.
[3] 莫言.會唱歌的墻[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4] 張志忠.莫言論[M].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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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莫言.莫言散文[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
[7] 莫言.寫給父親的信[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