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獨鵑
那時候,我在小北屯當鄉(xiāng)村教師。
小北屯不算小,是一個有著上千戶人家的大屯子。在以前,肯定是野狼出沒的地方。我來到這里十多年了,雖然沒看到過野狼,但狼在小北屯打下的印痕卻是抹不掉的。如屯子后面有一座怪石嶙峋的山就叫土虎山,山下那條溝就叫土虎溝。甚至屯子靠南的地方還有一戶叫“土虎食家”的人家。把野狼叫成土虎是小北屯人的習(xí)慣。土虎食家之得名,起自涂二虎的爺爺。傳說涂二虎的爺爺年輕時有一次趕夜路,就遇到土虎擋道。如果不是一伙過路人相救,涂二虎的爺爺就成了土虎的晚餐。涂二虎的爺爺嚇得從此大小便失禁,土虎食立即就成了他的別名,久而久之,整個家族就成了有名的“土虎食家”。
土虎食家似乎和土虎有著不解之緣,小北屯最新的土虎故事就出在土虎食的第三代傳人涂二虎身上。那是個中秋節(jié)的晚上,家住附近的老師們都回家過節(jié)去了,只有我一個人留在教導(dǎo)室里給學(xué)生們批改作文。剛批完作文,隔壁值班的胡老師就噴著酒氣湊過來聊天。單身的胡老師才二十四歲,人不錯,挺憨厚的。但他那瘦長的刀條臉比牛舌頭寬不了多少,實在引不起我的興趣。我便說有點兒困了,回家睡覺去。你臉喝得像關(guān)公似的也早點兒睡吧。胡老師就勸我說天太晚了,你又沒騎車,今晚就住下吧。我說不到二十分鐘的路,轉(zhuǎn)過一片苞米地就到了,還是回家方便。胡老師讓我?guī)鲜蛛娡病N颐φf不用,又不是過景陽岡,大月亮地的怕什么呢?
中秋節(jié)的晚上,月亮猶如一位豐腴的婦人,俏麗之外多了一分從容和安詳。月光像細鹽薄薄地灑在地上,閃著寂寥的寒光,空氣中就多了一絲涼意。我沿著公路往南走去。走到一片苞米地時,遠遠看到一條大漢站在公路邊上。趕到近前,才認出是我們屯東頭的涂二虎。我見涂二虎拄著一根鐵棍,正在呼哧呼哧地喘粗氣,一低頭才發(fā)現(xiàn)他的腳下躺著一條大狗。我就跟涂二虎打哈哈,嘎哈呢,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你在這疙瘩攔路搶劫哩!涂二虎忙說,這個畜生想咬人哩,叫我兩棍子給打死了!我就問,你不在家里頭喝酒賞月,這么晚了出來溜達什么哩?涂二虎說,我不是溜達,喝了點酒,閑著沒事兒我想下地掰些老苞米,明天一大早煮了到集市上去賣的。我又問,掰苞米你拿著根鐵棍子干什么?咱們這一帶治安挺好的嘛。涂二虎說,不是鐵棍,是一根鐵管子,在屯子頭上撿來的,八成是過路的卡車掉下來的吧?我又打哈哈說,那就巧了,要不赤手空拳的還真就打不了這么大的家伙呢!
說時,我蹲下去借著月亮光看了又看,半天沒放聲。站起身來時,就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哪里是什么大狗,是一條土虎嘛!涂二虎驚奇地問,這可怪了,咱屯子哪兒來的土虎?我告訴他,是不是土虎我認得,省城里的動物園里就養(yǎng)著好幾條土虎。你看這嘴巴,多尖;你看這尾巴,多粗。說時,我還在那條大尾巴上揪了兩把,手里就有了幾根狼毫。我對涂二虎說,這樣吧,二虎,你在這疙瘩守著,歇一會兒。我回到屯里去騎車,咱們把它給推回去。剝下皮給你爹做一條皮褥子,可隔潮呢。狼毫給我留下,我做毛筆用。你沒聽說有一種狼毫毛筆么?涂二虎說,我聽說過的。好吧,我就在這疙瘩等著你。
十幾分鐘過后,我就騎著自行車趕回來了,發(fā)現(xiàn)涂二虎沒在大路邊等著我。連地上那條土虎也不見了,路面上只留下一灘黑乎乎的血跡。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急了,放開嗓子大喊,二虎!二虎!就見涂二虎匆匆忙忙從苞米地里鉆出來。我忙問他,嗨,嗨,那只土虎呢?涂二虎雙手一攤,我怎么知道,我走開也就半根煙的工夫。是不是又活過來跑了?我說,凈扯淡。我看得真真切切的,腿斷了腦袋骨碎了,怎么會活過來?涂二虎說,我剛才聽公路上有汽車過去,是不是被人撿去了?我想了想說,這倒極有可能。
我和涂二虎在周圍尋找了好一會兒,也沒找到。我惋惜地說,好端端一條土虎尾巴說沒有就沒有啦,真可惜了。如果不是剛才拔了幾根狼毫,我還真以為做了一場夢呢。涂二虎說,可不是嘛,我也覺得今晚凈湊巧事兒。不撿那條鐵管子打不死土虎,打死了土虎轉(zhuǎn)眼又不見了,這件事說給誰也不會信的。我舉著那幾根狼毫說,我信。我親眼所見,足可證明你在中秋之夜打死了一條土虎,而不是一只狼狗。二虎說,要說證明嘛,還有一個人可以作證。我忙問,誰呀?二虎說咱們屯里的甜水唄!我說怎么半道上又冒出來個甜水來?二虎說,周老師,那條土虎不是在大路上碰見的,是從土虎溝里攆出來的。當時,我正在掰苞米棒子,冷不丁聽到不遠處有人喊救命,那聲音又尖又細,怪嚇人的。起先我尋思是誰家的姑娘遇上壞人了,就抓起這根鐵管子跑過去。在明晃晃的月亮地兒,一看是東頭兒的甜水跌坐在地上,旁邊有一條大狼狗正要往她身上撲。我還當是野狗要咬人呢,就大吼了一聲。那畜生聽到動靜就掉過頭來看我,眼睛綠幽幽的挺瘆人。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沖上去,掄起鐵管子便砸。那畜生正朝我撲過來,被我橫著給撂倒了。那畜生嚎叫了一聲轉(zhuǎn)身就往土虎山上跑。可是它瘸了腿跑不動了,剛到公路邊就讓我給攆上了。當時,我只有一個念頭,咬人的狗準是瘋狗,不打死它就會留下禍患。我又問,那甜水呢?二虎說,我剛才就是為擔(dān)心甜水,才回去找她的,卻連個影子也沒看到,八成自己跑回屯子了吧,看樣子沒傷著。我就笑了,你這不是狼口救人、見義勇為么?眼下人都認錢,誰愛管閑事?你這事兒要是報紙給登出來,可夠風(fēng)光的呢,你家祖祖輩輩那土虎食家的帽子也該給摘了。二虎只嘿嘿笑,不做聲。
我又為涂二虎抱不平,甜水這姑娘也真夠可以的,人家冒險救了她,怎么連一聲謝都沒有,就跑了呢!這不扯呢么?二虎說,姑娘家膽子小唄。沒讓土虎給吃了就算萬幸了,謝什么呀?要是我早就知道是一條土虎,怕也不敢往下追呢!我說,大實話!這可不是獨木橋上耍猴——鬧著玩的。二虎說,真是的,別說一個大姑娘,就是男人也經(jīng)不起那土虎嚇。我沖過去救甜水,就看見一個男人竄出了苞米地往屯子里頭跑。我一怔,忙問,那男人是誰呀?二虎說,月亮地里影影綽綽的像是南頭兒的狗剩。咳,嚇歸嚇嘛,也不至于嚇掉了褲子吧。我又是一愣神兒,你說什么褲子?二虎說,我是看見他提著褲子跑掉的。我哦了一聲,心里就打鼓,二虎呵,今晚的這事兒……怕是有戲哩。你起先不是尋思甜水姑娘遇到壞人了么?狗剩仗著他是鎮(zhèn)長的小舅子,這幾年胡作非為地凈瞎造。你想一想,狗剩這么晚了到地里干什么,他家又沒種苞米?弄不好是土虎嚇跑了一條狗,你又把土虎給打死了。二虎呆了一會兒,說,就是啊,周老師,我也覺得出鬼了。這事兒咱們先別聲張,人家甜水是大閨女,有什么事她不說,咱也不能敗壞人家的名聲。我忙點頭說,你說得有道理。我想好了,你狼口救人的事不該埋沒。我有個老同學(xué),眼下在省城報社工作。我打個電話給他,叫他給登報。狗剩的情節(jié)咱們可以不提,可是打狼的事,到時候甜水必須給你作證。
后來我聽說,第二天一大早,涂二虎騎著自行車趕集時,還真看到了甜水。她當時挎著個籃子正在公路上候車。臉色雖然難看,但顯然沒讓狼給傷著。涂二虎忙跳下車,打了個招呼卻不知說什么好,只是問,趕集去么?甜水馬上紅了臉,搖頭說我大姨病了,叫我去伺候幾天。說話時,甜水眼里竟含了淚花,小聲說二虎哥,昨天晚上的事兒你千萬別對人聲張啊。我出來掰苞米時……遇上了壞人……好歹沒吃虧。涂二虎說哪能、哪能,你只管放心。
后來涂二虎才告訴我,他騎著自行車上了公路,心里就直犯嘀咕,唉,昨晚就不該對我提起狗剩那檔子事……
過了幾天,我那老同學(xué)楚成章果然背著采訪包、挎了個照相機來到了小北屯。楚成章是坐鎮(zhèn)長的專車來的,先到學(xué)校找到我。多年不見,少不了一陣寒暄。楚成章還是那么瘦削,那么風(fēng)趣,帶著金絲邊眼睛,顯得很斯文。楚成章說,首先聲明一點,我這次下來,本不是為你那篇稿子,是我們主編要我到你們小北屯采訪養(yǎng)豬經(jīng)驗。據(jù)說,你們這兒培養(yǎng)了一種帶蘋果味道的豬種。我本來想推辭的,正好接到你的電話,就想順便來看望你,就裝作高高興興的樣子把養(yǎng)豬經(jīng)驗這活兒接過來了。我倒覺得,狼口救人的事有些新聞價值。你先說一說,再找當事人落實落實,估計發(fā)稿沒什么問題。這就叫割草捎帶打兔子,你叫它以工作為重,公私兼顧,假公濟私,叫什么都成,反正打兔子比割草重要。我就笑道,嚯,不愧記者啊,這些年你變得油嘴滑舌了。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有一個很特別的綽號,叫做出口成章!楚成章也笑,你們逼出來的!
我們兩個人說說笑笑地回到家。在路上,我將涂二虎打狼的經(jīng)過講述了一遍。到家后又把那幾根狼毫拿給楚成章看,然后我領(lǐng)著他去找涂二虎。涂二虎講述的跟我說的基本吻合,湊起來是一個完整的打狼過程……該去找甜水了,她是主要證人。二虎有些犯難,我就再三追問。二虎只好說,我趕集時碰到甜水了,答應(yīng)她不聲張的。我已答應(yīng)的事兒再給說出去,那還像不像個男人?我嘆了口氣說,你這個人真是老實到家了,咱們沒想把狗剩的事兒抖摟出去,甜水只要證明你從狼口中救了她就完事。若不成,你不去我也得去找找她。我可是急性子,說完,拔腿就去甜水家。
楚成章跟二虎聊了幾句,覺得也聊不出什么新的內(nèi)容,便問起土虎食家是怎么回事。二虎就老老實實道出了根源,說那是老輩子的事兒,別說我爺爺害怕,那個中秋節(jié)的晚上我也后怕著哩!起先只道是條野狗,等周老師辨認出是一條土虎,我差一點兒嚇暈嘍。我想,怪不得那畜生眼光發(fā)綠,跟我斗時,光齜牙也不叫。就是嚎一聲,那動靜也跟狗不一樣,當晚我手里沒有那根鐵管子說不定吃什么虧!楚成章說,這是個偶然性和必然性的關(guān)系問題。怕二虎不懂,楚成章又解釋說,你撿一根鐵管看似偶然,但你熱心救人就是必然。
正說著,我在甜水家碰了個軟釘子,就趕回來了,氣哼哼地對他們說,甜水這小姑娘咋這么隔路呢!死活不肯來。問急了就知道哭,眼下的人怎么變得這么不像人樣哩?早知道這個態(tài)度,就不該救她,何苦來的呀?二虎卻發(fā)急說,那個節(jié)骨眼上,不救她怎么成?我和楚成章又笑了。我說,跟你開玩笑呢。見死不救那就不是涂二虎了,是狗剩了。
出了涂二虎家,楚成章說,老同學(xué),不瞞你說,我看這事有點兒玄乎——這雖然不是打官司,但新聞報道要有事實根據(jù)。涂二虎打狼是他的口述,你見到死狼是你口述,可那條狼呢?不見了,也就是說根據(jù)不見了。主要見證人甜水死活不開口,你說這報道從何處下筆?我焦急地問,那怎么辦呢?一件大好事兒就這么吹了?看來啊,不是每一個愛哭的孩子都有奶吃!楚成章說,那也不見得。首先涂二虎這個人叫我感動,一個樸實正直的年輕農(nóng)民,寫出來有血有肉,作為記者我怎能輕易舍棄這種材料?再說,你們小北屯出了英雄人物,登上報紙除了涂二虎誰最光彩?是屯子里管事的。你想,又不需要他們親自去跟野狼搏斗,只要證明一下即可坐享其成,何樂而不為呢?何況這等事上了省城的報紙不跟村委會打招呼也不合適。我笑笑說,到底做了多年記者,振振有詞、出口成章??!
我們到了村委會大院,辦公室里邊有兩個人。一個又高又瘦的姓劉,是村委會主任。另一個矬胖子姓牛,是村委會治保主任。二人好像中午都喝了酒,渾身散發(fā)著濃郁的酒氣。聽我介紹說是省城的報社記者來了,屁顛顛地又倒茶又敬煙,好像不是什么記者而是皇差。等楚成章說出來意,他們互相瞅瞅都不吱聲了,低下頭只顧抽煙,弄得滿屋子煙霧彌漫。過了片刻,姓劉的村委會主任先說,這事兒,前幾天聽說過。都說涂二虎打死了一條土虎,可那土虎呢?沒人見到過。我就想咱小北屯幾十年不見土虎了,二虎怎么會冷不丁地打死一條土虎呢?姓牛的治保主任翻著白眼說,可不是嘛,誰不知道二虎是土虎食家的人,土虎食家的人打死了土虎,這不是笑話么?我忙上前頂撞道,那條死土虎我親眼見過的,我拔下的狼毫就是證明。姓牛的治保主任笑了,周老師是識文斷字的人,你想想,根本就沒有土虎,哪兒來的狼毫呢?姓劉的主任也說,是啊,還不一定是什么毛哩!我覺得這些話又可氣又可笑,但一時又找不出話反駁,正生氣,楚成章說,這個問題好解決,究竟是什么毛可找動物專家做個鑒定。你們先研究著,反正今天我不走,咱們明天再見。說完,拉了我一把轉(zhuǎn)身就走。劉主任送出大門說,那也好嘛,正好我們書記不在家。等書記回來,我們請示請示看看怎么辦。
回到家里天已經(jīng)擦黑,我就張羅要炒菜做飯。楚成章說中午在鄉(xiāng)里撮的大席,肚子不餓,咱們就現(xiàn)成飯,邊吃邊聊。于是我們兩個人就坐下聊起來。聊來聊去又嘮到打狼的事兒上。我說就是不明白,為什么明明是好人好事,村委會的人怎么持這種態(tài)度呢?楚成章說,依我看呢,是與狗剩的事兒有些關(guān)連。他們是怕拔出蘿卜帶出泥來,得罪了狗剩就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的事了。我說,咱們不是講定了拋開狗剩的情節(jié)不寫么?楚成章說,可他們不知道啊,咱們又不好明說。一旦明著挑開,反覺著有些黑市交易的味道。我干了這些年記者,雖然吃吃喝喝上墮落了些,但還沒墮落到這個份兒上。我就問,你不是要到動物專家那兒做個狼毫鑒定么?只要有了鑒定報告,咱照樣可以登報嘛。楚成章哈哈大笑,老同學(xué),看來你教孩子教得更孩子氣了。我是唬他們呢。你想啊,這檔子事又不是啥大案要案,搞什么鑒定呢?退一步說,就算鑒定了,又怎么證明狼毫是從二虎打死的那條野狼身上拔下來的呢?楚成章出口成章,我就傻了,反復(fù)想想,的確沒法證明。就嘆氣說,其實我也不想難為你,現(xiàn)在我覺得這件事登不登報不是什么有關(guān)黨紀國法的大事。問題是實在氣不過,壞事上報難,怎么連好事上報也難?楚成章說,這個你不懂,如果是縣長指揮涂二虎打死了野狼,報紙準會大登特登,可惜不是。不過,你先別泄氣,明天咱聽個準信,我不信就一碼黑到底了。實在不行,咱就亮出底牌,明確講開狗剩的事兒不上報,為了一個高尚的目的,也只好破格墮落這么一次!
當夜無話,我安排楚成章在隔壁小屋早早休息。早晨醒來,楚成章說他中午前必須趕回報社。我告訴他上午沒課,正好陪老同學(xué)。叫人捎信給學(xué)校請了假,兩個人正準備去村委會。突然,大門開處顫巍巍闖進來一個高高大大的中年婦女,臉兒拉得老長。她進門就嚷嚷,記者在哪兒?我要找記者!我忙告訴楚成章,這位就是甜水的老娘,準有新的情況。迎上前去客客氣氣地喊了一聲大嬸,快進屋里坐,咱有話慢慢說。這位就是省城報社的楚記者。甜水娘瞅定楚成章,說,哦,記者同志,我找你給評個理兒,屯子里的人說土虎食家涂二虎為救俺閨女打死了一條土虎,這全是造謠哩!真是舌頭底下壓死人,那可以打聽打聽,全屯子人從南到北,從東到西,誰不知俺閨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離,黑燈瞎火的她怎么會到苞米地里去?聽說報紙是講理的地方,你給俺評評這個理兒。我就問,她不是去掰苞米么?甜水娘拍拍巴掌說,你看,你看,這不扯呢么?俺家就沒種苞米!我搶白道,種不種我不管,反正涂二虎中秋節(jié)的晚上在土虎溝看到了你閨女。甜水娘一聽,就一蹦老高,你別提涂二虎!他兩年前向俺甜水提親,俺就回絕了他。他記恨著哩!他是什么東西,俺閨女就是喂土虎也不會嫁給土虎食家的人當媳婦。我的臉當時就氣白了。楚成章卻笑著勸解道,大嬸,您老別生氣嘛,閨女喂不喂土虎倒是小事,可別把您老那顆善良的心喂了土虎。甜水娘打了個哏,一下子就矮下來,頓了頓,竟然放聲大哭,嘴里還念念有詞,你們這是嘎哈呀?記者同志你千萬給俺評個理兒……
好不容易把甜水娘打發(fā)走了,楚成章說,這事兒咱們一直瞎忙活,沒抓著要害。怎么就沒想到這個問題,深更半夜的甜水去苞米地干什么?我瞪了楚成章一眼,她晚上去苞米地嘎哈那要問她了,我怎么知道?楚成章說,話不是這樣說。我的意思是,不解決甜水晚上去苞米地干什么這個問題,這篇報導(dǎo)就沒法兒寫了。我問,人家姑娘的事,你有辦法解決么?楚成章一笑,說,你別忘了,筆在我的手里,解決這個問題的關(guān)鍵當然是我。我忙問,怎樣解決?楚成章說,避開!我正在想,如果我們把地點苞米地換為公路上,把甜水二字改為某女呢?這樣一改不就解決了甜水去苞米地的問題了么?我說,這樣不妥吧,還有個時間問題沒解決呢,你總不能說涂二虎是大白天在公路上打死了一條狼救了某女吧!楚成章說,時間問題不成其為問題,沒有人會去禁止某女在中秋節(jié)的晚上去公路上邊散步邊賞月,這同在苞米地里有原則性區(qū)別。我笑道,這倒也是。還是你聰明,出口成章的。楚成章客氣地說,哪里呢,這是甜水她娘給我提了個醒兒。
我們正在談?wù)撝?,只見那姓牛的治保主任搖搖擺擺地走進門來,朝著楚成章咧嘴笑著說,記者同志,縣里的馬助理來了,請您到村委會大院去一趟。楚成章朝我眨了眨眼,說,好家伙,連縣上都驚動了,看樣子有戲呢。
楚成章來到村委大院,打過招呼,雙方落座。就聽薄嘴唇的馬助理說,縣長派我到小北屯來,就涂二虎打死一條狼的傳言談點兒具體意見。縣長首先要我轉(zhuǎn)告一聲,縣里先前邀請動物專家開過一個研討會,專門探討土虎山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問題。經(jīng)深入考證,土虎山原來不叫土虎山,本名叫涂姑山。早年間莊戶人家不識字,以訛傳訛,硬把涂姑山叫成土虎山了。涂姑山上原先有一座小廟,供的就是涂姑,一位天上的仙女。據(jù)說常常顯靈,變成了一個俊俏姑娘,給山下的貧下中農(nóng)洗衣做飯,是一段十分美麗的民間故事呢。最近縣里打算在土虎山,不,涂姑山,在涂姑山一帶開發(fā)旅游景點,重修涂姑廟,結(jié)合本縣特產(chǎn)——帶蘋果味兒的豬肉,作為經(jīng)濟起飛的支點。縣長說,希望記者同志在報上代為宣傳。至于涂二虎打死的東西呢,縣長認為肯定是一條野狗。也只能是條狗。一是寫成狼沒有證據(jù),沒有證據(jù)的事不便上報;二是一寫成狼,咱們規(guī)劃中的旅游景點就泡湯了??刹皇敲?,有野狼出沒的地方誰還敢來旅游?縣長還說,抓精神文明固然很重要,但經(jīng)濟是基礎(chǔ)。沒有經(jīng)濟基礎(chǔ)就抓文明建設(shè)是光棍做夢娶媳婦——想得倒美!所以縣長叫我代他向您為全縣父老求個情。為表誠意,特派我來接您去縣里詳談??h長說,中午飯準備下了,全是本縣特產(chǎn),其中有一道大菜就是帶蘋果味道的紅燒肉。楚成章叫道,哎呀,不敢,不敢!你們縣長太客氣了。我一定尊重縣長的意見,立馬把報導(dǎo)的題目改成:“當代武松涂二虎,狗口救人美名揚?!瘪R助理松了一口氣,擦把汗表示感謝,執(zhí)意要拉楚成章去見縣長。楚成章忙又出口成章,我回報社急著給貴縣小北屯發(fā)一篇養(yǎng)豬稿??h長的盛情先領(lǐng)下,等仙女廟修成我保證第一個前來燒香磕頭。你想啊,又漂亮又能干的仙女誰不愛呢?幾句話,把馬助理和村委會的人說得眉開眼笑。馬助理說,以前只聽說當記者的思想解放,今天一見面果然名不虛傳,真讓人有相見恨晚之感。等有機會請記者同志給我們上一課。見楚成章執(zhí)意不去見縣長,馬助理只好深表遺憾地告辭了。
從村委會回來,一進大門楚成章就憋不住哈哈大笑,直笑得眼里有了淚花。笑完了,楚成章就把狼變成狗的經(jīng)過說給我聽。我就嗨了一聲,你真想寫這篇報導(dǎo)?楚成章又出口成章,報道個屁!人咬狗是新聞。人打狼是準新聞。至于打狗,那是一毛錢買十一個,一分不值!過來時,主編諄諄教導(dǎo)我,說采訪養(yǎng)豬經(jīng)驗,千萬別把豬寫成大象。但他萬萬想不到,現(xiàn)在有人要我把狼寫成狗呢!喂,老同學(xué),你說這條狼是怎么一步步變成狗的?我有些傷感地說,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楚成章要走了,我就送他出屯。在一個胡同口,學(xué)校的胡老師迎面走過來,見到我和楚成章有說有笑地往公路上走,就是一愣。我忙介紹說這是我老同學(xué)楚成章同志,在省報社當記者,來咱小北屯采訪蘋果味的豬的事兒。胡老師就憨厚地笑笑,有什么結(jié)果嗎?楚成章說,咳,我還真就忘了這事兒,你們這兒的豬肉的確好吃,還真他媽的有一股子爛蘋果味兒呢!
上了公路,我就指給楚成章看屯子后的那座雜草叢生的亂石山,說那就是土虎山。楚成章糾正說,不對吧,該叫涂姑山的。又問那座仙女廟在哪里?胡老師說,狗屁仙女廟,原是座姑子庵,解放初期倒是住了幾個姑子,后來都跟人跑了,小廟也就荒廢了?!拔母铩逼扑呐f時,一家伙給夷為平地。我說,聽說原先供的是什么老母——老母變仙女,真虧他們想得出來!楚成章嘿嘿地笑了,這不奇怪。今天二十,明天十八嘛!你別成天掛著一副愁臉作黛玉相貌,不是有句話么?你以為你是誰!
長途客運大巴要開的時候,楚成章從車窗里探出頭來說,老同學(xué),有時間寫信聊聊,不過少拿狗狼不分的事兒煩我。要寫就寫一些養(yǎng)豬的經(jīng)驗吧!瞧哇,這家伙又是出口成章,胡老師卻愣在那兒摸不著頭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