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樹山
嚴(yán)酷而漫長的冬天過去了。進入陽歷五月,北方的原野雖然還是枯黃一片,但春小麥拱出了土,大片的嫩綠裝點著蒼黃的莽原。沼澤地里的冰雪融化了,亮汪汪的水線晃人的眼睛。楊柳枝條變得綿軟了,褐紅色的芽苞鼓脹著。成群的狍子在草原上風(fēng)馳電掣般飛奔,瞬間就隱沒在遙遠的天際。它們進入了發(fā)情季節(jié),獵殺它們是很容易的,這給了墾荒者們大展身手的機會。食堂里的伙食有所改善,除了白菜、蘿卜、土豆和油炸黃豆,有時可以吃到馬肉、熊肉和美味的狍子肉,烏蘇里江和各條江汊子里品種繁多的魚更是墾荒者們贊嘆不絕的美味……敞開肚皮大吃大嚼的糧食和各種副食增加了墾荒者們的卡路里,讓年輕的軀體能夠迅速地恢復(fù)體力,投入越來越長時間的高強度勞動?!鞍舸蜥笞悠耙~,野雞飛到飯鍋里”。這就是富饒的北大荒!大自然似乎永不衰竭地供人索取,山川、草原、沼澤乃至一切生靈都將懾服于人的腳下,永不饜足、予取予奪的人類正在成為這里的主人,而所有的人都要服從一個不容置疑的真理和意志。
人吃飽了就要奔遠大的目標(biāo)。無產(chǎn)階級的目標(biāo)是什么?當(dāng)然是共產(chǎn)主義!現(xiàn)在看來,共產(chǎn)主義并不是遙不可及,“三年實現(xiàn)機械化,五年實現(xiàn)電氣化”這個口號非常具體。電氣化是什么意思呢?據(jù)說是一按電鈕,嘩啦一下,要啥有啥!那不就是共產(chǎn)主義嗎?五年之后,共產(chǎn)主義也就來了。但共產(chǎn)主義可不是等來的,咱們得“苦干實干加巧干,一天等于二十年”!一天在田里干十四個小時,把飯送到地里去,用鐵鍬翻地,翻它三丈五丈深(據(jù)說翻得越深,莊稼長得越好,根深葉茂嘛?。┻@是苦干實干。發(fā)明了“褲播機”,讓褲襠裝滿種子,騎在脖子上,兩手攥著褲管播種,這就是“巧干”了。所以,在整個墾區(qū),都在推廣著“褲播機”播種。春播結(jié)束后,除了拖拉機作業(yè)和人工點豆外,幾百萬斤的種子被播撒進了新墾的荒地和沼澤中。
曾可頭靠在吉普車座椅的靠背上,閉上眼睛,想瞇一會兒。外邊下起了毛毛雨,車輪在泥濘的土路上扭秧歌,司機于大林把著方向盤,瞪大眼睛,雨刷擺動著,不斷掃去車窗上迷蒙的雨霧。如果不抓緊趕回虎頭鎮(zhèn),路被雨水泡爛,他們就得困在荒原上。于大林很疲勞,眼皮浮腫,臉上灰嗆嗆的,他又焦慮又擔(dān)心,但是汽車仍然扭來扭去地在泥路上爬動著。從冬天到現(xiàn)在,他跟著曾場長可遭老罪了!一天到晚,刮風(fēng)下雪,夜半行車,常常一跑就是大半夜。到了一個分場,連夜開會,有時一開到天亮。他常常被安頓在一間空房子里,兩個饅頭,一碗開水,吃完了,坐在椅子上瞇上一覺。有時睡著睡著,身子滑到地下,椅子也翻倒了,嚇了一大跳,迷迷糊糊爬起來,聽到外面人聲腳步聲,一幫人簇擁著曾場長進來了。所有的人都熬得兩眼通紅,亢奮、激動、焦慮、消沉,像剛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肉搏還沒緩過勁兒來。曾場長說:“別跟我講困難,沒困難還要你們干什么?不是死不了人么?四平八穩(wěn)還叫大躍進!”說著,對于大林說:“上路!”于是,吉普車又顛簸在荒原的土路上了。
旅途是沉悶的。除了必要的交流,曾可不怎么跟司機說話,他一般靠在座椅上,兩眼望著窗外,一聲不吭。他緊鎖眉頭,面容凝重,于大林偷覷他一眼,搞不清他在想什么。于大林一點兒也不了解他服務(wù)的首長,一些有關(guān)曾可的來歷在小范圍內(nèi)傳播著,這使曾可其人變得神秘,很多猜想和背后的交頭接耳增加了他的傳奇色彩,讓人撲朔迷離。曾可嚴(yán)厲,訓(xùn)人不講情面,官氣很重,這誰都知道。據(jù)說他是下放到北大荒軍人中軍階最高的,來此之前曾是少將。依他的級別,他本該有更高的職位,但他僅是紅石農(nóng)場的場長。身為場長,卻不參加黨委,據(jù)說他已被開除了黨籍。為什么他總是在各分場間跑來跑去,那不僅是因為他愿意深入基層,重要的是為了避開黨委的會議,也是避開令人難堪的尷尬……
雨還在下著,路越來越難走。曾可的腦袋在車椅背上滾來滾去,他還是閉著眼睛。他不關(guān)心外邊的雨,也不在乎泥濘的路,這不歸他操心,他只想睡一會兒。他患有失眠癥,多少年來,即使在床上,他也從未安靜而深沉地睡過一夜。他總是突然醒來,睜開眼睛,像一只警覺的豹子環(huán)伺四周,確認安全后,再重新入睡。睡中又會再三再四地醒來……如此睡了醒,醒了睡,把睡眠的時間揪得零零碎碎。這習(xí)慣是戰(zhàn)爭年代特殊職業(yè)養(yǎng)成的。這職業(yè)留給他的不僅是失眠,還有嚴(yán)厲、狐疑、沉默的性格。在延安時期,他在中央直屬團負責(zé)機要和情報工作,胡宗南進犯延安時,他曾趕著毛驢,扮作私鹽販子深入敵后,刺探情報,珍貴的情報使黨中央能夠從容安全轉(zhuǎn)移,給中央的正確決策提供了保證,由于情報的準(zhǔn)確及時,毛主席贊揚他為“我們的‘神行太?!?。他多次化裝深入敵后,從事危險的偵察活動,有兩次身陷絕境,卻憑著機智和幸運死里逃生。多年積累的戰(zhàn)績和功勛使他的職務(wù)不斷擢升。解放后,他任中央軍委情報部副部長,軍銜晉升為少將。這樣級別的官員,已經(jīng)進入軍隊權(quán)力的中樞,但還不夠參與高層政治,應(yīng)該可以避免所謂“路線斗爭”的風(fēng)險。起碼在表面上,他也確實沒有跌倒在政治上,沒有跌倒在言論不慎和派系傾軋中,他倒下的原因,緣于他主管的一件軍事情報的失竊。這是一件什么樣的情報,它為什么如此重要?究竟是怎樣失竊的?是工作環(huán)節(jié)上的疏忽還是敵方間諜的手腳?這一切,局外人當(dāng)然無從知曉。它的結(jié)果是,曾可被開除了黨籍軍籍,降職發(fā)配到了北大荒。來北大荒后,他以戴罪之身擔(dān)任紅石農(nóng)場的場長。多年的革命經(jīng)歷和黨的教育,曾可對職務(wù)的高低能想得開,最使他痛苦的是開除黨籍,這等于終結(jié)了政治生命。革命者從來把政治生命看得高于自然生命,因為政治生命意味著信仰和為之獻身的事業(yè),一旦需要,是可以為之犧牲自然生命的。開除黨籍就等于喪失政治生命,黯淡的前途令他不寒而栗。在一次未遂自殺后,妻子和孩子圍著他痛哭,哀求他活下去。他棄絕了死亡之念,把孩子交給妻子照料,一個人只身來到了北大荒。
如果一個人站在荒原上長久地注視著邈遠的地平線,或者在夜晚獨自仰望滿天璀璨的星斗,你或許會意識到天地的廣大和自己的渺小,意識到個體生命的卑微,你的痛苦、憂傷、怨恨和內(nèi)心的欲望是那樣渺若輕塵,平靜下來的內(nèi)心或許會得到一絲慰藉。這慰藉萌于心靈卻來自上天,你會尋回心靈的寧靜并漸漸通達快樂起來。這或許是文人的自戀和禪者的逃避,和革命者無關(guān)。曾可不是文人更非禪者,也不是一個普通的勞動者,他一生都在革命,他沒有閑情去看星星,更不會面對大野長風(fēng)胡思亂想。他有時會讀報紙,讀得最多的是文件,他的腦子被各種口號、決議、指標(biāo)、任務(wù)塞得滿滿登登,這些東西被裹在石頭般堅硬的語言外殼里(這種語言有獨特的風(fēng)格和不容置疑的真理氣味),因此堅不可摧,神圣無比!曾可固然有椎心之痛,但在荒原上也得到了很多慰藉,這慰藉與天空和大地?zé)o關(guān),卻關(guān)乎他的命運。由于“褲播機”的發(fā)明和推廣,紅石農(nóng)場已經(jīng)提前并超額完成了春播任務(wù),指標(biāo)在整個墾區(qū)也是最高的。他和書記的合作還算愉快,書記多次要他列席黨委會,對他的尊重甚至有些過了頭。從墾區(qū)的各級領(lǐng)導(dǎo)見面的表情和眼神中可以看得出來,他們對他不止是尊重,甚至是敬畏。他是一頭被打昏的老虎(這一棒子可是夠狠的),但誰又能料到他什么時候會蘇醒,抖摟抖摟毛站起來?他的資歷、他的級別、他從前的職務(wù),“我們的神行太?!边@句來自最高領(lǐng)袖的贊語在在標(biāo)志他的傳奇色彩。農(nóng)墾局的領(lǐng)導(dǎo)們多次在各種會議上表彰他,說到紅石農(nóng)場,首先要說他曾場長,把他舉在前邊??偩贮h委的組織部長私下里多次暗示,他可能重新被吸收入黨。如果真的實現(xiàn),他在邊疆的荒原上就會重獲政治生命。這是他的再生,他期盼著這一天。
開局良好,步步順利,目標(biāo)正在接近。
雨越下越大,雨點打著吉普車的布篷噗噗作響,天色完全暗下來,曾可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經(jīng)午后六點一刻,他問:“離總場還有多遠?”于大林說:“大約還有二、三十里,要不是下雨……”曾可皺了皺眉頭,說:“到底二十里還是三十里?二、三十里,什么話!什么時候能回到總場?”于大林兩眼盯著車燈下泥濘的路,鬢角已經(jīng)滲出汗來,他的臉隱在黑暗里,嘟噥了一句:“夠嗆!”曾可很急,但他又不好對司機發(fā)作。他在較高的領(lǐng)導(dǎo)崗位上待慣了,說話總帶著不容違拗的命令口氣,他已經(jīng)不善于和普通人相處,對司機,他幾乎沒有話說,所以車?yán)锏目諝饪偸浅翋灥?。他想心思,或者打瞌睡,司機悶頭開車。這種氣氛他也感到別扭,但又沒有辦法使之融洽起來。從前搞情報的時候,他是善于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的,可是當(dāng)了大官就不行了,當(dāng)大官時間一長,脾氣秉性全改變了。他在大官的位置上栽下來之后,什么都失去了,大官的精氣神兒卻留下來了。更何況他抑郁煩躁,所以更加容易動怒。他扭頭望向窗外,布篷上嵌著的那塊小玻璃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見,只有落雨的唰唰聲。忽然,汽車發(fā)出吭吭的悶叫,右后輪向下墜,從車燈的光柱里,可以看到原木的橋欄,于大林忽然驚呼一聲,車子向下滑去。曾可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頭已經(jīng)被重重撞了一下。他的身體如同滾動著的箱子里的物件,翻轉(zhuǎn)著,碰撞著,拋起又落下,最終隨著車子摔落進河水里。雨季和山洪還沒有來,干涸的河床淤積著渾濁的泥漿。車子四輪朝天,但摔得不很重。曾可覺得司機的兩條大腿夾著他的腦袋,屁股壓著他的脖子。但很快,司機從敞開的車門爬了出去,驚慌地喊著:“場長!場長!”他不做聲,蠕動著向外爬。于大林還坐在泥水里,卻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用力把他拽了出去。兩人互相扶著從泥水中站起來,頭暈?zāi)垦?,都有些站不穩(wěn),曾可還沒覺得哪里疼痛,腳下一滑,又摔倒在泥水里。于大林一邊拉他一邊喊:“場長,你傷著了?”他又一次站起來,泥水從頭頂?shù)未鸬未鹜绿剩X得額角有點兒痛,血從那里滲出來,和泥水混在一起。曾可受了驚嚇,但雙腿還能挪動,于大林把他的胳膊架在肩頭,連拖帶背,從河水里趟出去。河岸滑溜溜的,摔倒了幾次,終于爬到河堤上。
“怎么搞的?”站在雨中,曾可問。他很氣惱,口氣有些生硬。
“后輪打滑,場長,虧得車子從河堤滾下去,要是從橋欄摔下去,命就沒了!場長,您沒傷著吧?”
“沒……沒事兒?!痹煽跉饩徬聛?,畢竟兩個人患難與共了。
“老天有眼,咱們撿了條命!”于大林心有余悸。
冷雨不停地下著,四周黑糊糊的,他們渾身濕透了,曾可打了個哆嗦,在這雨夜的曠野里,他們?nèi)ツ睦锇采砟兀?/p>
“這是阿布沁河,場長,我知道附近有個水文站,咱們先去那里吧。”
“好吧,聽你的。”曾可說。以前認為權(quán)力無所不能,可此刻它卻毫無用處了,他確實得聽司機的了。
于大林還要扶他,曾可說:“我能走?!彼谟诖罅稚砗螅戎喟?,趔趄著。兩個落難的人終于來到一座小屋前。這座小屋蟄伏在曠野的風(fēng)雨里,又孤寂又荒涼,一點光亮也沒有。于大林用力地拍打著木門,喊著:“老魯!老魯!魯大晃悠,開門,開門哪!”拍打叫喊了好一會兒,屋里一根蠟燭點起來,燭光搖曳,一個男人蒼老的聲音傳出來:“誰,誰呀?”
“我,于大林,開門,快開門吧!”
門開處,站著一個矮墩墩的人影子,還沒看清面目,那人就罵道:“王八犢子!怎么搞的,三更半夜折騰人,有酒咋的?”
“有尿!”司機回罵道,“給你一桿兒尿,你喝不喝?”那人還要張口,司機噓了一聲,“我們場長在這兒呢!”那人見后面的曾可滿身泥水,半邊臉涂著血跡,哎喲一聲,忙把二人讓進屋里。進屋后,才看清,被叫作魯大晃悠這個人五短身材,亂蓬蓬花白的頭發(fā),胡子拉碴,光著膀子,披著一件舊棉襖,大約五六十歲。于大林說:“老魯,托場長的福,我撿了條命,快燒點水,我們洗洗!”
老魯忙去灶下點著了火,不一會兒,木柈子呼呼燒起來,屋里暖和了。兩個人把衣服脫光了,跟在澡堂子里似的,一絲不掛,洗凈了身子。曾可臉上的傷不重,只劃了道口子,血也止住了。兩人裸著身子站在屋中間,于大林見曾可身材勻稱,皮膚暗黃,就是腿有點細,屁股很小,緊繃繃的,右屁股蛋子上還長了塊黑色胎痣,脫光了衣服,看不出有什么威風(fēng)神力,想不出人為什么都懼他!他沖著老魯喊:“快給我們找兩件衣服來!”不一時,老魯進里屋抱出了衣褲,是水文站工作人員的工作服,兩個人忙穿了,這才慢慢暖和過來。司機和老魯簡單說了出事的經(jīng)過,說:“整點兒吃的吧,我們場長都餓了?!崩萧斦f:“既是場長來了,本該好好招待,可只有一條狍子腿,還有幾條川丁子魚,白天剛撈的!”于大林說:“那就快整吧,燉個魚湯,我上次拿來的酒還有吧?”老魯說:“酒有,和這么大官喝酒可是頭一遭?!闭f著,就去灶下忙活。
一會兒的工夫,水文站小木屋的炕上放上一張小桌子,點了兩根白蠟,老魯端上了一盆魚湯,還有撕下的一盤狍子肉,拿來一玻璃瓶子燒酒。剩下只有一只碗,兩雙筷子,老魯把筷子讓給客人,跑出去撅半截柳條來,說:“對付造吧!”兩人把曾可讓到炕里,把燒酒倒進那只碗里。于大林端起酒碗送給曾可,說:“場長,你官大福大,托你的福,咱們今天摸了一回閻王爺鼻子,沒死,咱得慶賀慶賀!場長,您先喝一口!”曾可的臉舒展開來,于大林第一次看見他的笑容。曾可喝了口酒,說:“好酒!來,一塊喝!”于是,三個人用一只碗輪流喝起酒來。曾可當(dāng)年搞情報的時候,三教九流的人都打過交道,如今他似乎找回了當(dāng)年的感覺,心里有一種感動。喝著喝著,曾可漸漸聽明白,這老魯,原是完達山伐木的把頭,只因總喝得醉醺醺的,人送外號“魯大晃悠”,后來被開除了。這人是個老光棍,沒家,就給水文站看屋子。剛開春,水文站的人還沒上崗,一個冬天,只有老魯一個人在這里。春夏季節(jié),老魯在屋前屋后開個園子,種點菜,打打漁,把水文站也就當(dāng)了家。于大林當(dāng)年在這條路上跑車,常在這里落腳,兩人一來二去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于大林給曾可開了兩年車,曾可從沒和于大林嘮過家常,現(xiàn)今才知道,于大林是一九五○年就來到北大荒的老兵。那時,他剛從東北戰(zhàn)場上下來,被編入中國人民解放軍東北軍區(qū)政治部解放一團。這個團很特殊,真正的解放軍有一千七百人,頭上有“八一”軍徽,胸前有胸章符號;還有三千二百多人,雖然軍裝相同,但沒有帽徽和胸章,這是在東北戰(zhàn)場上,國民黨軍隊被俘和起義的官兵。這幾千人全是來開荒建農(nóng)場的。于大林是真正的解放軍,在戰(zhàn)場上就開大卡車運彈藥和給養(yǎng),還立過功。來北大荒后,還是開大卡車,拉糧食、蔬菜、農(nóng)具,還去山里拉過木頭。以前拉著場長到各分場去,也有吃飯喝酒的場合,但他不上桌,在一旁吃兩個饅頭扒拉兩口菜也就得了。如今遭了這么一場事,差點兒丟了性命,想起來后怕。他這一輩子,從閻王爺手下?lián)旎孛氖聝哼€真有那么兩三遭。人一喝多了酒就有點兒興奮,于大林也不例外。他講了自己在戰(zhàn)場上,卡車的大廂板被敵人的炸彈給炸飛了,自己從駕駛樓子里被一股爆炸的熱浪甩到旁邊的壕溝里,竟然毫發(fā)無損的往事。一只酒碗輪來輪去,于大林有點喝高了,把個尊卑次序全忘了,他親熱地拍著曾可的肩背,對老魯說:“我們場長可不簡單,北京城里的大官,少將,毛主席說他是‘神行太保,梁山上的英雄,你信不信?”曾可有點兒不高興,但他臉上還是掛著笑。老魯接過來:“別跟我扯,真是那么大的官還能跑到這苦寒之地來?除非遭了貶!就是梁山上的好漢,也不是‘神行太保,只能是發(fā)配的林沖?!痹赡樕下舆^一絲陰影,但又不好說什么,笑得就有點兒勉強,酒碗輪過來,只象征性地點一點??蓛蓚€粗人沒發(fā)現(xiàn)這一點,仍然大吵白嚷地說話。酒瓶子見底的時候,老魯醉了,說些早年在山里伐木、逛窯子的事兒,于大林呵斥說:“你別滿嘴跑火車,我們場長在這兒呢!”老魯紅頭漲臉,瞪著眼睛,道:“場長怎么?場長就不長雞巴了?場長就不稀罕娘們兒了?別他媽跟我裝孫子!”說罷,竟唱起淫詞浪調(diào)《十八摸》來。于大林跟著笑,手拿筷子給他敲點兒,把曾可完全丟在了一旁。
就這樣混鬧到天明,給總場打了電話,場里派了臺拖拉機,把曾可接回去了。于大林和老魯東倒西歪,還在昏睡。翻到河里的吉普車被弄回去后,修了修,并無大礙,還能拉著曾可到處跑。但是司機再不是于大林了,換了個轉(zhuǎn)業(yè)的汽車兵,人年輕,政治可靠,是曾可親自選的。于大林被安排到鐵路工地抬枕木去了。和人喝酒時,他還會說起阿布沁河橋頭翻車的往事,喝多了,就信誓旦旦地說看見過光著屁股的曾場長,他右邊屁股蛋子上有一塊黑色的胎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