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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海路15號(外一篇)

      2014-03-21 19:41張小意
      小說界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外公叔叔阿姨

      張小意

      1975年生于南京,漂移長大,做過譯員和管理,走過東方和西方,2000年起開始寫作、文學(xué)翻譯,至今出版小說八本、譯作十五本?,F(xiàn)居南京。

      寧海路是一條幽長的林蔭道,民國時代的一幢幢小樓,藏在樹陰拐彎抹角的深處,即使白天最熱鬧的鐘點,也沒有多少走動的身影,只隔一條街的城市中心的車水馬龍,到了這里就全無聲息,樹陰小樓間,動動靜靜川流不息的,似乎夏天只留下了聲嘶力竭的蟬,冬天只有大作的狂風(fēng)。

      車停了,灰頭土臉的司機(jī)叔叔點了根煙,跳下駕駛室,車身一震,后頭的門開了。外公推推我,指著車窗外,手呼啦地快速轉(zhuǎn)一圈,“……看,外公以前就住在這里……咱們回來了啊?!?/p>

      我睡了一路,半夢半醒地跟著外公下了車,仰望眼前突然出現(xiàn)的水泥筒子,肥肥胖胖的,像之前學(xué)校街口賣燒餅的大叔,總叉腰橫在爐子前頭,贅肉把人分成一截又一截的,那塊位于半腰的白色路牌,也像大叔勒在腰間肥肉上的白毛巾。白底黑漆的幾個字,寧海路15號。

      寧海路15號,這幢蓋成不久的樓,灰不溜秋的,難看極了,它從一街色彩、款式都額外繽紛的小洋樓之間,硬生生地長了出來,要是人舒舒服服地一路走過來,習(xí)慣了那些洋樓,猛然看到這樓,都會驚一下,感覺如同被莫名地打斷,尷尬地頓住。

      司機(jī)叔叔抽完了煙,開始把捆得亂七八糟的箱子往車下卸,呼吸聲重重的,白汽順著聲音,從被圍巾擋住的嘴角飄了出來。外公說,這樓里的三個單元,九戶人家,全都和我們家差不多,落實政策回城的退休老頭啦。他一聲長嘆。我拉開樓道門,光線立刻黯然了,一股浮灰隱隱約約飛到了胸口,站在第一級臺階上往上看,頭頂兩圈狹窄的扶手縫兒,樓道里冷清清的,什么動靜都沒有。

      我的外公是英雄。所有人都這樣說??墒?,我認(rèn)識的外公,臉上的皮膚松弛,胳膊上斑斑點點,兩條腿細(xì)得跟竹竿似的,見了人一笑,眼睛瞇成彎彎的一條線,身上唯有的氣勢就是腳步急快,大家因而總夸獎他老當(dāng)益壯,精力充沛——但瞇瞇眼的外公,實在不像人們嘴里的外公,那個深明大義,驍勇善戰(zhàn),所向披靡,一路率領(lǐng)部隊,從山東打到上海的漢子。

      外公下放鹽城十二年,我和表妹們都出生在鹽城。干休所的男孩子們都嫉妒我們的英雄外公,其實,外公不怎么講話,連對陌生孩子的笑容,對家里的孩子也省掉了。我們唯感幸運的是,逢年過年,大人推我過去說外公新年好,英雄會遞給我一個紅紙包,塞滿了糖的。

      大人們滔滔不絕的議論,以及不茍言笑的外公,成就了我的奇異想象。在我的想象中,外公是有超級魔力的黑山老妖,夜里關(guān)上臥室的門,就飛回了遙遠(yuǎn)的山洞,黑山老妖有許多許多的秘密,一無所知的大人們都是傻瓜,只會頌揚他的傳說,而我,必將成為破解奧妙的人。

      在南京的第一夜,我沒睡著,爬起來隔著虛掩的屋門,看見躺在小行軍床上的外公。外公睡著了,沒有床單,也沒有毯子,光板床上,他臉朝自己的懷里彎著,所剩無幾的灰發(fā)微微起伏,外套骯臟,身體佝僂,跟外頭的冬天差不多的枯瘦、狼狽。

      他居然在屋里,還睡著了,我有種模模糊糊的失望,睡著之后,做了個疲憊的夢。夢到寧海路15號的樓不見了,只留下個深深的大坑,我在坑底奮力地刨土,土塊紛紛從頭頂?shù)袈?,越滾越大,轟隆隆地往身上撲下來。這時候,外公從坑頂俯下臉來,沖著我喊,“不干了,咱回家……”

      新生活就是從這個夢開始的。那些家具,打包花了好幾天,拆開來才發(fā)現(xiàn)其實沒多少東西,除了自行車,就幾件柜子、小床??v然如此,還是東摸西摸地忙了一整天。我繞著屋子跑,告訴外公廚房是和樓上合用的,陽臺是個五角形,小臥室很黑,從整座樓到自己家的屋子,到處都是空蕩蕩的,一點也不熱鬧。

      很快就熱鬧了。合用的廚房里,樓上那家的阿姨總是在忙碌。阿姨五十歲左右,略微發(fā)了胖,圓圓的臉,雙頰潮紅,穿件紅黑格子的外套,看起來喜氣洋洋的,因為腳跛,在狹窄的廚房間每一個轉(zhuǎn)身,都像巨浪打來的一個顛簸。外公每每擠進(jìn)去煮面條,阿姨掛著紅彤彤的笑容,輾轉(zhuǎn)起伏得更加頻繁了,“……你們家這么喜歡吃面條啊?!薄澳銈兗乙焕弦恍?,兩個男人,生活到底不方便,女兒什么時候回來啊……啊呀,水開了,哎,這樣不行啊,我?guī)湍恪?/p>

      樓下的退休局長的孫子小我兩歲,小名叫撲撲。這個撲撲長了張尖尖臉,白白的,眼睛小小的,胳膊長,腿長,個頭快和我差不多高了。經(jīng)常午后、傍晚,他家爺爺就帶著他,在樓下擱把藤椅,和路過的人閑聊。天天路過的外公和退休局長成了朋友,“小小李,來,讓我看看你和老李像不像?”那小子縮在他爺爺?shù)纳砗?,愣愣地盯著外公看,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樓下的人越聚越多,從我們這個樓道,蔓延至隔壁樓道,乃至其他樓里的老頭老太們漸漸在我們樓道口的花壇邊匯流了。他們看起來長得差不多,穿著藏青或者深灰色的外衣,一臉老成持重的表情,捧著茶杯樂呵都不會張大嘴笑。我偶爾也混在他們當(dāng)中聽聽,聽他們講的仿佛都是很大的事兒,聽不明白,就很少去了。

      而那個撲撲,始終一言不發(fā)地待在他爺爺腳旁邊,怔怔的樣子,不知道在尋摸什么,外公仍舊逗他,“小小李,來,讓我看看你和老李像不像?”他也不再躲了,只是露出尷尬的笑來,任外公扳過他的腦袋左看右看,“……這頭頂?shù)臏u渦,還是很像的嘛……”

      這時候,身處異地的陌生感已經(jīng)漸漸消退,新生活開始有點起色了,我們添了份錢,不用和阿姨搶廚房了,阿姨買菜、做飯?zhí)砦覀兗乙环?,等于替兩家人做了。有了阿姨之后,外公就不再狼狽不堪地早早起床做飯,只需要坐在客廳里翻報紙,“問阿姨去……”

      外公坐在客廳里的身影由厚變薄,背心配短褲的天氣來了。收垃圾的老頭子不知道為什么消失了,一天沒來,兩天沒看到,第三天同樣不見影子。而陽光越發(fā)燥熱了,即便到了夜里,風(fēng)還是緩不過氣來抬起身體四處走走,于是,蒸了一天的熱氣躺在地上,怎么也散不干凈。

      樓里倒垃圾都是從廚房倒的,鍋臺的水池邊有個方形的蓋子,生鐵做的,又粗又厚,掀開蓋子,嘩一聲,垃圾就順著粗大的管道轟隆隆地滾下樓去,直接滾到了樓外的垃圾箱里。因此,垃圾的來路堵住了管道,去路漫出了垃圾箱,越積越?jīng)]了邊際,從里到外都爛了,綠頭蒼蠅嗡嗡嗡嗡地,樓里樓外、上上下下飛舞。到了第三天,腐爛的味道就順著管道回到了樓里,穿過鐵皮蓋,飄過廚房,往各家的臥室、客廳散去。endprint

      樓下的人流開始議論、猜測、抱怨,沒一會兒,氣味的緣故,早早就散了。到了下午,阿姨從菜場帶回了消息,“收垃圾的大爺心臟病沒了,最近沒人來收了。”聽到這個噩耗,外公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頂舊草帽,穿著開口的大背心出了門,沒一會兒,推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睦噺拇箝T進(jìn)來,樓前樓后開始收拾。

      “啊呀,老有所為啊……”鄰居紛紛探出頭來,驚奇地打著招呼,孩子們干脆大呼小叫,嘩啦啦地圍過去。我趴在陽臺上看,黑乎乎的垃圾車后頭,外公皺巴巴的臉在草帽下頭若隱若現(xiàn),白色的大背心搖搖蕩蕩,蓋住了纖細(xì)的腿。我趿上涼鞋就想下樓,路過廚房,看見阿姨蹲在水池邊,腿和肚子折成了幾道滾圓的線,正氣喘吁吁地奮力洗刷那個鐵蓋子,“洗完了封上,以后得下樓倒垃圾了啊……”

      樓下熱鬧成了團(tuán),四五個小孩子圍著外公打轉(zhuǎn)兒。外公一彎腰,他們趕緊往地下看,外公抬起身體,他們就開始奔跑,外公去鏟垃圾,他們就用腳把垃圾往鏟子上撥拉,外公推車,他們就前前后后地跟著,從鏟垃圾到倒垃圾,來回兩趟還沒膩,玩得歡歡實實的。

      撲撲愣頭愣腦地跟在他爺爺身后踱過來了,外公背朝他們,還在鏟垃圾,他爺爺停下腳步,猶豫地招呼說,“……咦,劉局,怎么您來打掃了?”外公站直了身體,還沒來得及回頭,就看見撲撲沖了過去,迅雷不及掩耳,雙手一抬,就扒掉了外公松松垮垮的大褲衩,嘴里還嚷嚷著,“劉爺爺,你和小小劉像不像?”

      外公褲頭脫落,怔在原地的場景,聽阿姨說,她在樓上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外公灰頭土臉地一上樓,阿姨的茶已經(jīng)端了出來,“哎,累了吧,喝口涼茶?!蓖夤珓偛艥q得通紅的臉,此時血色消退了大半,灰溜溜的,“哦……”心不在焉地接過茶水,進(jìn)了自己房間,半晌沒出來。

      打這以后的辰光,阿姨總是下樓來,每隔個一兩天,就來我們家左看右看,“哎,嘖嘖,家里沒個女人真是不行……我給你們打掃打掃吧……”

      頭一回,外公還想攔住她,“念念你過來掃……”說著就想搶拖把,阿姨盡管身段些許蹣跚,動作仍然敏捷,幾個閃動,就扎進(jìn)了廁所,門一掩,嘩嘩的水聲就響起來了。外公被擋在門外,看看門,再看看我,拿起了抹布。而到了第二天的正午,每個窗臺上都擱了個低低的紅色花盆,葉子的綠油膩膩的,阿姨說,“茉莉花一開啊,屋里噴香,人的心情好……”

      外公的心情果然好起來了,雖然好些天不肯下樓,生怕樓上、樓下的老干部們看著他難堪。他不出門,倒霉的是我,走到巷口,冷不妨身后鉆出個男孩子伸手拽我的褲子,“……小小劉,讓我看看,你和劉爺爺像不像?”褲子是沒扯下來,我死命提著腰帶往家狂奔,一群孩子的臉從這個路彎、那個拐口探出來,嘻嘻哈哈,不懷好意地跌足大笑。

      我想跟外公訴苦,卻找不到合適的時候,不管是吃飯,做作業(yè),還是睡覺前,怎么看都覺著他臉色嚴(yán)峻,難以開口。窗臺上的茉莉花,白色花骨朵從零星一兩朵,漸漸地越長越多,外公不言不語,從未像阿姨那樣感嘆過它的漂亮或者香味,倒是每天清晨起來都記得要澆水,喃喃自語,“……真麻煩啊?!蔽业男⌒u辱,始終沒機(jī)會告訴他。

      到了1983年的春節(jié),爸爸、媽媽、姨媽、姨夫和表妹們都來了,外公給孩子們每人準(zhǔn)備了一個紅包,這回卻沒遞給我們,遞給了爸爸媽媽,“這里頭是外公給你們存的錢,暫時由你們的爸爸媽媽保管……”表妹一聽,哇地就哭出了聲,“外公,我不要他們保管!”正是亂七八糟的熱鬧時候,外公說起了阿姨,“阿姨手腳勤快,幫了大忙啊……她也是一個人……”

      表妹還在哭泣,死死握著紅包不肯松手,大人們沒再哄她,面面相覷地沉默了下來。我瞅著這一桌大人們的臉,不知道誰會打破沉默,只見外公的表情先是凝固接著立馬就黑了,“你們能照顧我到死啊?。俊卑职趾呛呛呛歉尚?,聲音像是踩在石頭小路上,疙疙瘩瘩,含糊其辭,“……這事兒嘛……您做主?!彼脑捯粑绰洌渌寺渎涔褮g的神氣,就和昏黃的客廳燈光一樣,綽綽約約的,僵在了半空中。

      1990年的春天,我從技校畢業(yè)一年半了,從服裝廠到鍍鋅廠,打了一連串的小工,踩縫紉機(jī)、踩三輪車,賺了些零花錢,就沒再找工作,在家準(zhǔn)備自學(xué)考試。一天晚飯,爸爸說,今天老太……阿姨打電話來說,外公摔斷了肋骨,外公有一百九十斤呢,她背不動……說著,爸爸媽媽都望住我,念念,要么你去照顧外公吧。

      為了出門去醫(yī)院方便,少走扇門,外公搬到了客廳,原來的藤椅搬走了,屋子的中央,青紗帳從吊燈的殘枝上垂下來,鋪開,把外公整個人包裹在里頭。明暗不定的光線下,看見外公白花花的腦殼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褐斑,殘存的幾根眉毛幾乎和眼睛粘在了一起,沉沉欲墜的皮膚拖曳到了下巴,本來硬朗的臉形,被這垂掛的皮肉扯得不成了形狀。

      我的房間早就沒了,小床小桌都還在,不過,如今放的都是阿姨收集的舊鞋子,底下的是用箱子、盒子裝好了的,上頭的是還沒收拾過的,脫了底的皮鞋,裂了口的布鞋,蒙著的灰還沒來得及擦拭,房間里一股干燥的灰塵味道。阿姨把鞋子全扔到地上,給我鋪了床,“湊合睡吧,實在沒時間收拾了……”

      是沒什么時間。外公的吃喝拉撒都成了問題。晚飯后,洗完碗,替外公洗完了澡,我們?nèi)齻€人一起看電視。外公蜷縮在床上,將青紗帳拉出一條縫來往外看,阿姨坐在床上,一眼看著外公,一眼瞅著電視,手里還捏著張衛(wèi)生紙,準(zhǔn)備替他擦拭口水。我坐在床前的長條板凳上,無精打采地聽著電視劇里頭的人物嚷嚷,想著實在太累了,是不是該回房間睡覺了。

      這時候外公發(fā)出了咳咳咳的用力喘息聲,眼睛睜得圓滾滾的,仿佛受了驚,“電視柜上頭是什么人?”

      阿姨和我看著電視柜,那兒也就是衣柜斜垂下來的陰影,被屋里的燈光擠在兩個柜子之間的角落里,看上去甚至連人影都不像,只是一片斜斜的幾何形狀。“沒有人啊?!蔽一卮鹫f。

      “就是人啊,兩個人,站在那兒,要走過來,你們看……他們在走啊。”

      阿姨一把拽下了青紗帳,想要遮蔽外公的視線,“哎呀,誰都沒有,你眼睛花啦,休息一會兒吧?!眅ndprint

      可是外公不理會她這套,手晃來晃去地,硬從里面鉆出兩根手指來,“……就是那兒,你們看,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在走過來呢……”

      這來來回回的,折騰到九點半,外公才平靜些了。我回到房間里,把鞋子都踢到一邊去,剛剛躺下,就聽到外公呼哧呼哧地叫我的名字。

      我撐住外公薄如紙的皮肉,扶著他殘余的骨架往廁所去時,他沉重的呼吸就湊在我的耳根,熱乎乎的,呼吸的動靜,仿佛不堪重負(fù)似的,拉得遼遠(yuǎn)又漫長——還有夜光下那垂暮的、稀稀拉拉的眉眼,讓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傷。

      回到房間又睡不著了,我拉開了窗戶,意外地發(fā)現(xiàn),從我的窗口望出去,居然正對的是看守所的大門。尖銳的黃色燈光從門頂射下來,鋪得門前那片空蕩蕩的地面一片慘黃,兩個士兵面對面地站著,紋絲不動,半身都沉沒在崗?fù)さ暮诎抵?。我躺回床上,一心聽著外公會不會在外頭搖鈴,半晌才有了睡意,而夢做得參差不齊的,老聽見有嚎叫聲從看守所翻墻而過,或激厲,或驚厥。

      白天也并不好過些,屋里卻永遠(yuǎn)寂靜、陰涼,赤腳踩在木頭地板上,一陣一陣潮濕往身體里滲,無論在外頭如何敞亮,光線進(jìn)了屋子,都是躡手躡腳的,失掉了光彩。茉莉花已經(jīng)長得碩大了,紋絲不動拉開沉默的葉子,擋掉了半扇窗。窗戶外頭晾曬的大背心,后背總是洇出一攤霉點,被外公的汗水焐的,再也洗不干凈的斑斑點點。薄薄的木頭門后頭,漸漸不在的外公,發(fā)出的聲音越來越少,越發(fā)的低啞了。

      偶爾,外公也能坐起來,支在窗臺上,撐著身體往外看,目光茫茫然然地從樹枝枝蔓蔓的縫洞里穿過去,往大門口望去,仿佛在等什么人。

      不過,除了家里的大人、小孩,從來沒見有誰來過。那樓里樓外的熱心大媽們,穿過樓房時,如同疾速飛翔的鳥兒,啪啪啪幾聲就消失不見了。這套曾經(jīng)噼里啪啦奔跑的房子,如今只留下了一片空蕩蕩的死寂,有時,我會特意弄出動靜來——用力地洗臉、大聲地咳嗽、招貓逗狗敲敲玻璃窗,上完廁所也多沖兩把水。

      外公沒病,只是摔斷了肋骨,人又老了,皮肉骨頭就漸漸分解開來的樣子,一點點頹敗了。大部分時候,他還是精神的,頭腦也還算清楚。雖然這種清楚的理智,并不妨礙某個瞬間,整個人像從我們身邊走開了,我們講什么都聽不到,思維兀自滾動,“你們看,那兩人還在呢,高的在跟矮的說話,哎呀,他們走過來了”……這種垂死而又未死、蹊蹺的幻覺氣息,讓我一踩進(jìn)家門,心臟就不自覺地一縮。眼面前這個現(xiàn)實的生物世界,像把鋒利的針,在我赤熱的夢里,扎了又扎,心氣剛剛熱乎起來,瞬間也就哧溜哧溜地漏了。

      去照顧外公之前,我認(rèn)識了幾個夫子廟做服裝的哥們兒,有個叫秦剛的,專門賣打包的外國二手衣服,還挺有眼光的,他掛出來的衣服,款式顏色都有型。我跟外公講,我想出去走走。外公同意了,我就騎上自行車,直往夫子廟奔。秦剛的衣服不在攤點賣,就擱在自家房子里,屋里堆得全是包裹,人縮在一邊拆包整理,燙過了就掛在院子里、客廳里等熟客。我一邊挑一邊告訴秦剛,外公恐怕不行了。他陪我嘆了口氣,心不在焉地說這事兒過了咱一起去深圳吧,咱哥兒倆一起做生意。我說看吧,不一定走得開。他又嘆了口氣。

      我挑了一件淡黃色的襯衫,一件墨綠色的西裝外套,還有一條牛仔褲,塞進(jìn)黑色塑料袋就回了家,為了活躍氣氛,我特意站到外公的床前,一件件地抖給他看。當(dāng)然不能告訴他這都是洋大人的舊衣服,我說是新的,外國貨,料子好,做工好,式樣也好。外公眨巴著眼睛,一言不發(fā)地聽著,斜著眼睛打量我手里的衣服,鼻子里噴出來一股長長的、鄙夷的氣流。

      索然無味,我收起了衣服,回到外公的床前,問他要不要坐坐。接連的暴雨終于停了,這會兒,風(fēng)清冷清冷的,很舒服。外公說好,我扶著他坐起來,和他一起看外頭。百無聊賴之中,我問他,能不能講講那英雄的生涯,比如,怎么指揮部隊的?那些個老戰(zhàn)友,都是他自己組織起來的么?是從自家人開始的,還是外頭招的兵?外公聽了,搖搖腦袋,一笑,空蕩蕩的皮肉搖搖擺擺,本是不值一提的意思,反倒像極了諱莫如深。他不再理我,目光調(diào)開去,瞅著那座森嚴(yán)的看守所。

      吱呀一聲,看守所那攤子堅硬的壁壘先是開了小門,緊接著,一隊隊整裝待發(fā)的士兵踏著重重的腳步跑了出來,齊齊地把守了路口。之后,中央的大鐵門,也轟隆隆地移開了。一輛接一輛的卡車魚貫而出。卡車的后廂,一道道的鐵絲網(wǎng)盤繞,隔著這封鎖的網(wǎng),一張張男人的臉,有的蒼白,有的血紅,有的蠟黃,有的咧嘴大笑,有的呆若木雞,有的橫眉冷對,他們穿同樣的白條紋衫,那古怪的神態(tài),個個都像扒在縫隙上的嘴,沖出來的愿望呼之欲出。而那些警惕的士兵,支著槍,端正的瞄準(zhǔn)姿態(tài),耐心等待車隊經(jīng)過。

      這直著身體端著槍,這扒在鐵絲網(wǎng)上往外望,僵硬的對峙姿態(tài)讓時間變得無比的緩慢,感覺像是隔了很久,最后的卡車才緩緩出來,大門在它身后嘎吱嘎吱掩上了。好似沒幾秒鐘,那些個持槍的兵也不見了。這時候,我家的門響了,我不確定地又聽了聽,是真的,而且越來越響了,夾雜了一個陌生人的聲音,“……在家嗎?”

      一個模樣斯文的中年男人,大約三十多歲,門一開,就微微欠了欠身體,似乎要鞠躬,“哎,我是從臺灣來的,我來看爺爺?shù)??!蔽覀?cè)身讓他進(jìn)來,打量他身上那件藍(lán)白條紋襯衫,質(zhì)地、式樣,以及這一連串動作的微妙尺度,電視上聽過的口音——確信,這個人確實是臺灣來的。

      阿姨倒了熱茶之后,退回了廚房,我也愕然回了房間,留了條門縫,悄悄聽他們時高時低的談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氣氛漸漸從驚詫到了感嘆。然后,外公叫我,“念念,你要叫表哥的……”我站到外公的床前,不好意思地叫了聲表哥,表哥笑瞇瞇地瞅著我,點點頭。外公顯得格外的高興,臉頰潮紅,眼睛熠熠發(fā)亮,“……我大伯家的,和你一輩,從臺灣回來了,回來了……”

      我呆呆地站著,還有點回不過神來,這么多年,從未聽說我家也有海外關(guān)系。而這位海外關(guān)系表哥,樂呵呵地伸出手來要握手,沉寂半晌的阿姨仿佛突然也鮮活了,手腳麻利地從廚房鉆了出來,拎著臟乎乎的菜籃子聲調(diào)昂揚地招呼說,“我去買菜,你們好好聊呀。”endprint

      不過,其實沒聊多會兒。我回了房間,聽了會兒歌,就聽到外公又叫我,“念念,表哥要回上海,你送他下樓吧……”我愣愣地奔出房間,“留下來吃飯吧。”表哥微笑著搖頭,一口軟綿綿的臺灣腔,“不啦,要趕回上海,然后回香港……”我低頭看外公,外公半靠著枕頭,混沌的眼睛看著我,“……念念,你送哥哥出去?!?/p>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陪海外關(guān)系下了樓,替他拉開大門,告訴他應(yīng)該怎么走,他滿面微笑地連連點頭,走出大門前,還踮起腳往樓上看,隔著遙遙的空氣和模糊的紗窗,抬高了嗓門,親熱地叫道,“爺爺,保重?!倍洳缓玫耐夤谷徽娴穆犚娏耍斓亟辛嘶貋?,“好,叫你家人也保重!”

      我拖著鞋底,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外公的青紗帳前,一條日本產(chǎn)的健牌香煙擱在床頭柜上。我拿起來,嗅了嗅,“好煙啊,外公,你看人家這包裝,這味道……”外公閉著眼睛,喉結(jié)緩緩地轉(zhuǎn)動,沒搭理我,我覺得無聊,放下煙想走了,他才開了口,“想要,就拿去吧?!?/p>

      我拿了煙,還是沒出屋子,磨磨蹭蹭,東摸摸,西找找,外公聽到我的動靜,又開了口,“……怎么啦?你在干嗎???”

      “家里難得來客人……”盡管外公沒睜開眼睛,我還是忍不住揚了揚手里的那截?zé)煟八砀邕€會再來嗎?”

      外公眼睛睜開了,那昏昏沉沉的瞳仁,還是像被眼白里的水泡爛了,水汪汪、白花花一片,筆直地從我臉上越了過去,用一種不予置評的語氣回答了我,“不會來啦,他爺爺奶奶,都是我當(dāng)年槍斃的?!?/p>

      痕量

      我的小學(xué)和我爸爸的廠,隔一條又臟又亂的小巷,小巷有個文雅的名字,叫做安心里。安心里盡頭的兩間房,就是我叔叔家了,叔叔家再繞過一道紅墻,就是公用廁所。

      叔叔的兒子君揚小我三歲,剛上一年級,就已經(jīng)會煮面條了。他煮面條的時候,我就蹲在煤爐前捅火星,有一回,火星濺到沙發(fā)上,燒出幾個洞來,露出來的木頭把我們嚇壞了。

      我四年級了,三年級以前,媽媽送我上學(xué),接我放學(xué),今年開始,她只送我上學(xué),放學(xué)的時候,我就自己回家了。穿過叔叔家的安心里,經(jīng)過爸爸的耐火材料廠,筆直地過了十字路口,順著一條長長的上坡路一直走,沿街都是破墻開的店,賣冷飲的,賣紙牌的,賣菜的,門口掛的塑料牌子,用的都是紅漆,刷上“價廉物美”“為民服務(wù)”的字樣,順著這些店面走十多分鐘,就到家了。我家住在高高的坡頂,坡頂唯有一幢孤零零的六層樓,我家就在六樓的最東面,樓下是縣政府立的界碑,我家就是張縣的邊界。

      我們這棟樓,住的都是耐火材料廠的人——不過耐火材料廠這個名字,已經(jīng)過時了。爸爸分配到廠里時,還是國營的耐火材料廠,等我上學(xué)天天經(jīng)過它門口時,掛的牌子寫的是,中德合資艾力克,這廠成了張縣第一家合資企業(yè)。廠里的三個德國人上下班進(jìn)出大門,都引得一群人遠(yuǎn)遠(yuǎn)地駐足圍觀,指指戳戳,好奇得要死。很快,這三個金發(fā)碧眼的家伙,成了整個張縣的名人,走到哪里,大家都認(rèn)識。

      叔叔剛剛從電機(jī)廠下崗,在這條街的一個家電修理門面找了份工作,修電視、冰箱什么的,有時候碰到他,他就買一包薯片塞給我,要是我不路上吃完,回家給爸爸看見就會被扔掉了。在爸爸眼里,叔叔就是個反面榜樣,“看見沒,不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就得住你叔叔那種房子,吃你叔叔吃的垃圾,還未必找得到你叔叔的破工作?!北緛砦也粫浀眠@些話的,但我爸爸一講完,我媽就開始叮囑我,你爸爸講的話,不要到你叔叔面前說去,君揚面前也不能說。

      哦?這樣?于是我能記得的事情啊,就越來越多啦。

      君揚長得像他爸爸,眼睛亮亮的,鼻梁高高的,從小周圍的大人就都夸獎他漂亮,不過,他從小就不愛講話,脾氣古怪得很。中午的時候,我拿上飯盒去他家熱熱,邊吃飯邊玩,他呢,下著面條背著書,聲音還特別大,故意的,就指望鄰居出來個老太婆老爺子什么的夸獎他。

      我早習(xí)慣了。我學(xué)習(xí)不好,君揚學(xué)習(xí)好,我一個勁地玩,他一個勁地學(xué),我們兩個,不管是并肩走一起,還是待一間屋里,都像兩條不相交的軌道,永遠(yuǎn)各干各的。縱然我爬到他家櫥頂上,或者用力搗煤爐,他都裝作看不見,不過,背課文的嗓門會越來越高。反正,鬧鐘一響,他就叫我收拾東西,我們一起去學(xué)校,路上要是我追只狗什么的,就把他跑丟了,他也不會等我,簡單明了地繼續(xù)走自己的路。

      連媽媽都說,“這兩個孩子怎么就天生合不來呢?”聽到這種詰問,我從來不吭聲,我估計,君揚在家,他媽也會這么問他,他大概也不會說出什么所以然來。

      不過,兩家媽媽都不知道,我們是有合得來的地方的。

      學(xué)校的后墻破破爛爛的,這邊是耐火材料廠,那頭是安心里,三邊相鄰,所以墻破了,沒人會來修,底下的洞,恰好夠小孩子鉆,至于大孩子,蹭著殘破的磚,就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胤蠅︻^,貼著后墻的,全是狹窄的后窗、拖拖掛掛且破破爛爛的鐵絲網(wǎng)。沿著這邊翻過去,就是我叔叔家在的安心里,視野就開闊多了,是耐火材料廠的一塊廢地,難得有人影,還有扇鐵門,掛的大鎖都生了重重的銹,就這么和前頭在用的廠區(qū)分隔了開來。

      這塊廢地,看起來以前應(yīng)該是車間,三間整整齊齊的紅磚房,也都是鎖著的,窗戶還釘上了木條。木條已經(jīng)被常來常往的孩子扒斷了,橫七豎八地支在窗口,屋里頭,除了一地的灰、一臺陳舊的車床以外,什么也沒有。而屋外的空地,野草繁茂,夏天最旺盛的時候,差不多要齊我的腰,萬一有人來,我們就蹲下,從來沒被發(fā)現(xiàn)過。

      沿著雜草和房子的墻邊,有一條細(xì)細(xì)的泥渠,大概以前是引水的下水道,閑置以后,泥越積越深,塞住了通道,水漸漸積起來,渾濁不堪,能摸出龍蝦來。春假之后還是小小的,比手指還細(xì),青色透明的,從泥里摸出來的時候要小心,外殼很軟。到夏天,顏色漸漸紅了,不再透明,殼變硬了,用力拽起來就可以,不過那時候,就要小心翼翼地捏住腰身提起來了,因為鉗子也結(jié)實了,舞起來,鉗住手指可疼呢。

      本來這塊地,是我們高年級學(xué)生的樂園,自打和君揚一起吃午飯,我偶爾也帶他去了。我?guī)^蝦,打破了窗戶進(jìn)房間看車床,鉆得一身的灰,還在草叢里找到了幾塊殘碎的、刻了字的青磚,看起來很古老,青苔長得滿滿的。摸到的蝦,我們帶回家養(yǎng)了兩天,它們撕肉的動作,可輕快了,但過了一兩夜,居然全都莫名其妙地死了。君揚再不肯摸蝦了,我只好說,要么玩點新的吧,咱們順著墻走,找找回安心里的路。endprint

      他答應(yīng)了。我們就爬上了墻,看附近的地形。往居心里的那段墻挺平整的,不算太長,到盡頭拐彎的地方,大概不過五十米。從遠(yuǎn)處看,那個拐彎口,就像是叔叔家的房頂。亂七八糟的黑瓦、高高低低的雜草看起來都差不多,不過,貼著他家墻的那棵大槐樹,和槐樹底下的公廁木板房,應(yīng)該不至于認(rèn)錯。我們騎在墻上,興奮得手舞足蹈,哇,這條回家的路最近嘛。

      開頭的一段平平整整的,很好爬,中間的那段,因為人家搭了個大鳥籠架,我們還沒爬近,那一籠一籠的鳥兒就被驚得撲騰撲騰尖叫連連,羽毛、飛灰乃至鳥屎都被扇到我們鼻子里、嘴巴里去了,君揚一不小心,一腳踩歪,卡在一只鳥籠里,只好先脫掉鞋子才拔出腳來。好在最后的那段不算難,無非是裂縫多,野草從里頭盤根錯節(jié)地長了出來。

      好不容易順著大槐樹滑下來,恰好落到臭氣熏天的廁所旁邊,渾身的汗,繃得緊緊的手腳頓時感覺松了——成功了喔!我頭一回看見好學(xué)生君揚這么激動,熱氣騰騰的,雙頰通紅,眼睛亮得跟發(fā)高燒似的。他這么高興,我也高興壞了,“以后我們不走了,都爬回來吧。”他點點頭。

      就是這段時間,我家最底下的一樓在破墻施工,聽說準(zhǔn)備開麻將館。爸爸講,一樓的是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的,什么也不會(又是通教訓(xùn),你要是不好好學(xué)習(xí),以后和他一個鬼樣子),所以合資后,就丟了工作,只好自己想辦法開支。

      樓道一天比一天難走,開始堆放的是錐子繩子什么的,后來是一袋袋水泥、木板。最早大人是擦著衣服過去,后來,小孩子能過去,大人非得側(cè)身踮腳才能上樓了。樓上的鄰居多少都和一樓說過幾句,但還是這樣,大家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一個周末吧,我跟爸爸媽媽逛完街回家,一進(jìn)樓道,看見那堆得滿滿的水泥袋外側(cè)又添了幾層厚厚的木板。爸爸突然連著兩腳把木板踢翻了——翻得太不是位置了,噼哩啪啦盡數(shù)倒在樓梯扶手上,硬生生把路橫攔住了,連我都鉆不過去了。

      依爸爸的心意,他肯定是想找把斧頭來,把這些木頭全劈爛了,踩著尸體上樓。不過,他是個文弱書生,體力沒這么好,雖然脾氣很暴躁。我和媽媽一聲不吭地看著他的臉?biāo)查g就扭曲了,看起來像動畫片里會噴火的龍,連我們也沒招呼,頭也不回,怒氣沖沖地轉(zhuǎn)身就走了。

      留在原地的我媽和我,瞅著我爸的背影,傻了眼。半晌,我媽嘆了口氣,自己去抬那些木板了,也就抬起來兩三塊,還有五六塊參差不齊地躺在扶手上,那家男人就出來了,看見這情形,臉就黑了,“這是怎么回事兒啊?”

      我媽也火了,嗓門就大了,然后就吵了起來。反正,也沒吵多久,估計也就十來分鐘,沒見到爸爸露面,倒見叔叔披著件白襯衫,晃啊晃地進(jìn)來了。叔叔一到天熱,就不系扣子了,就露著肚皮到處轉(zhuǎn)悠,走路晃膀子的模樣,也是大搖大擺的,看上去和爸爸很不一樣。

      叔叔一來,局面就變了,一句話沒說,大步上前,一拳頭砸到人家臉上去了,那人撲通,真的是撲通,那聲音我聽得清清楚楚,就倒我媽剛扶起來的木板上了。那木板是斜搭在水泥袋上的,人一倒,就把木板又壓歪了,嘩啦啦的一連串響,人順著木板,立馬滾地上去了。

      接下來的事情,我沒看見。我媽捂住我眼睛,把我拖出去了,非要拉我上外婆家去,所以這之后,就全是聽媽媽說的了。叔叔不是一個人去我們家的,他還叫了三個兄弟——兄弟?我不明白,他們兄弟統(tǒng)共才三個人嘛。叔叔笑著對我解釋,不是親兄弟,還可以結(jié)拜兄弟的啊,明白不,你叔叔外頭混的,誰敢欺負(fù)你,叔叔幫你揍他。

      外頭混的?我有點懵了。我媽曾經(jīng)說過,不要跟那些外頭混的玩,他們都是壞孩子。叔叔看出來我的臉色變了,笑哈哈地問,你害怕啦?怕啥呢?你叔叔是保護(hù)你們的,不是欺負(fù)你的。說著,他把那掛在身上、從來不系扣子的白襯衣脫了,握著拳頭做舉重的姿勢,你看我這身體,棒著呢,一個打仨哦。

      叔叔本來沒有休息天的,那天為什么在家呢。他說了,被局子里的兄弟叫去談了談,說注意點什么的。他講話的時候,君揚在下面條,手法熟練,他總是一回家就把煤爐點好了,先燒水,然后從窗臺上揀把青菜嘩嘩洗了,嗶嗶切了,從抽屜里摸出掛面來,準(zhǔn)確地抽出一把,一定是恰恰好一個人的分量,幾個人就抽幾把。水開了,先扔豬油啊醬油啊之類的調(diào)料,燒滾了扔面條,再滾了就把青菜扔進(jìn)去,就好了。我老看,也記住了。

      總之,君揚專心致志地煮面條,似乎我們說話,他一句也沒聽到。其實,他家的兩間房,只是確切的一間半,那正屋側(cè)凹進(jìn)去的半間,沒窗沒門,黑洞洞的,平時拉上簾子,放張大床,就是他們?nèi)业呐P室了。外頭完整的這間,是擁擠的客廳加餐廳,大櫥食品柜電視柜小圓桌,擱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他站在門檻上盯著門口的煤爐,怎么也不可能真沒聽到。但他就是沒表情,甚至不往我們的方向看一眼,也就開冰箱的時候,背朝我們問了句,要不要榨菜?他爸爸說,嗨,不了解你爸爸呀,當(dāng)然要了。

      在我家,就沒叔叔家這么激動了,挺清靜的。那天晚上,我和媽媽很晚才回去,樓道里黑漆漆的,燈不亮了,樓道也清理干凈了,跟從來沒堆過東西似的。一樓的屋里是黑著的,沒人在家的樣子。我家的燈是亮的,爸爸坐在沙發(fā)上,電視開著,聲音特別大,他悶著頭,核桃吃了大半,余下零星的肉在用牙簽摳啊挑的,看我們進(jìn)門就笑,嗨,我還沒吃晚飯呢。我媽沒吭聲,一個勁地催我脫掉球鞋,說趁著天氣好,趕緊把鞋刷刷。

      后來,我們不怎么碰到一樓那家的人了,他們把樓道里的門封死了,門開在了樓前頭。一樓的樓道一天比一天臟,門上漸漸積了厚厚的灰,而麻將館開了,經(jīng)過的時候,常常聽到哇哇啦啦的笑聲和叫聲。偶爾從前頭走,撞到那家的人,不管男人還是女人,都裝作沒有看見我們,隔得遠(yuǎn)遠(yuǎn)的,繼續(xù)說自己的話,做自己的事情,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樣子。真挺清凈的。

      我其實內(nèi)心激動了好些日子,經(jīng)常想象那些我沒看見的場面。譬如,叔叔的兄弟們來了以后,是怎么把樓道清理掉的?不對,肯定不是他們清理的,他們應(yīng)該逼那家人自己搬走才對。哇,那堆得足有一米五高的水泥袋——因為和我差不多高嘛,還有豎起來的木板條,個個都有半個人寬,扛起來也不容易的啊。哎,那撲通一聲,倒下的人下意識要撐住木板條,結(jié)果嘩啦啦跟木板一連串倒下去的樣子,壯烈得讓我心潮澎湃,難以忘卻。endprint

      日子還是一天天過去。君揚和我越來越好,放了學(xué)都不立刻回家,找個老師不注意的空子,從后墻爬回他家,這個共同的秘密讓我們簡直親密無間。午飯時他也不故意背書,肯拿起木棍跟我打仗了。上學(xué)路上,再碰到野狗,也會跟我一起追幾步了。我驕傲地把他漸漸不再是個書呆子的活躍形象,當(dāng)成了自己的成就。當(dāng)然了,我的成就是個秘密,不能跟我媽講,否則她會詰問我,叫你跟君揚學(xué)刻苦,你倒教人家壞啊。

      不過,就是我們感覺最好的時候,一起騎在墻當(dāng)中嘻嘻哈哈的時候,我想和君揚聊聊他爸爸,哎,你爸爸的兄弟都是誰?你看過他們打架沒?怎么他還有兄弟是公安?。繛榱俗屗匣卮?,我還諂媚地說,你爸爸真厲害。但不管我怎么問,君揚都是臉色一變,王顧左右而言他,怎么啦,你爸爸沒有兄弟?。磕惆职值男值苓€是修電視機(jī)的呢。

      其實我是真心的??v然我媽百般恐嚇,可是叔叔的兄弟,那些外頭混的,渾身暗紅的肌肉,大聲說話的爽朗勁兒,我爸爸沒有,我也沒有,我們都皮膚慘白,身體纖弱。有一回放學(xué)路上,外頭混的大孩子搶我的游戲機(jī),還拿磚往我后背上狠拍,我一路哭回家去,爸爸就生氣了,他把我拽下樓,拎了一塊大磚往我手里塞,你給老子打死他們?nèi)?,打死了爸幫你賠!把我嚇得一屁股坐地上號淘大哭,要不是我媽拖我回家,我簡直不知道怎么過下去了。

      沒用的孩子。爸爸鄙夷地說。是的,沒用的孩子。不像叔叔那樣強(qiáng)壯,拳頭硬生生地打出個自己的世道來;也不像爸爸那樣,考出好成績,讀個好大學(xué),從黑暗狹窄的屋子突圍出來。我只會玩點小東小西,放放火爬爬墻,跟在媽媽后頭買東西,就挺高興的。

      我是個沒用的孩子,而君揚的感覺是,一個沒用的爸爸。他大概也討厭我,討厭我天天和他在一起,吃的用的都比他好,日復(fù)一日地提醒他的恥辱……也許,我爸爸講的難聽話,隔著那些日子冗長的瑣屑,隔著我的或者我爸的皮膚、動作,他全聽清楚了……也或許,每一回我爸爸訓(xùn)我的時候,他都在場。

      而我們爬了那么多次,都安安全全、高高興興的,誰能料到他會踩斷樹枝,手沒抱穩(wěn),眨眼間就筆直地掉進(jìn)了糞坑呢?

      快四點鐘的時候,安心里靜悄悄的,悶熱還未散盡,蟬鳴一浪接一浪的,和空氣差不多,懸而不決、死而不僵地,掛在半空中。君揚掉下去的動作快極了,我眼睛還沒來得及眨,他就嘩嘩嘩嘩,和紛紛墜落的槐花一起泡在糞坑里了。開始是一個趔趄,整個人扎了進(jìn)去,很快腦袋就掙扎出來了,濕淋淋的,掛了一縷一條的,碎屎尿,還有槐花。

      我看著他七撓八抓的,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等他奮力爬出屎平面的時候,沒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個廁所是木板搭起來的蹲坑,只有一半是有頂?shù)模硗庖话胧强盏?,人蹲茅房的時候還能仰望天空。所以,君揚擦著木板邊緣掉下去,那木板還好端端地搭著,一點都沒壞。我抱著枝條從樹上往下望,看著結(jié)結(jié)實實的板兒下,他掛滿了花兒的腦袋一飄一飄的,滑稽極了。

      不是什么嚴(yán)重的事兒,我順著樹干下來,他也爬了上來,坐在蹲坑邊上,鼻涕眼淚嘩嘩地往外流,粗粗的氣流噴涌而出。我問他要不要我去舀一瓢水幫他洗澡。他抹了抹臉,沒理我,只顧著把那些條條掛掛的手紙什么的,從身上、頭上摘下來。

      就這樣,君揚再也沒有和我說過話,他不言不語地進(jìn)了家門,任我怎么叫喊都沒出來。我回了家,百思不解,忍不住去廚房找我媽,我媽聽了,一聲長嘆,唉,又一聲,唉。手下還切著菜,說,以后不要去叔叔家吃飯了,我去學(xué)校接你,跟媽去單位吃吧。而我始終沒從媽媽嘴里得到答案——為什么。

      責(zé)任編輯 于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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