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所有的路忽然都斷了
記者(以下簡稱記):聽說你當年連初中都沒念完?為什么呢?
孫永真(以下簡稱孫):我初中只讀了一年,主要是那一年我媽媽得了嚴重的腎病,后面幾個月我的心思就完全不在學習上了,心里各種擔心和難過。另一方面,家里為媽媽看病、做手術已經花費了30萬元。在1997年,30萬是個很龐大的數(shù)字。爸爸本來是到處跑、拉單做業(yè)務的,為了照顧媽媽,生意一落千丈,直到現(xiàn)在他都還沒完全振作起來。加上我弟弟也要讀書……其實小時候家里大人在讀書這方面都不太看好我,覺得我“不是這塊料”,小學里我還留過兩級。雖說到了初中,我用功多了,成績還不錯,但當時我對學習依舊沒多大興趣,所以我就決定,不讀書了,去找工作。
記:離開學校之后,你都做了些什么?
孫:我做過很多雜七雜八的工作,比如去工廠上班、去建筑工地上做水泥工等。我總覺得我不想一直過這樣的日子,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但我要的生活是什么樣的呢,我又說不出來。1999年,媽媽去世了,第二年我參軍入伍。退伍之后,我來到一家健身房做教練。其實健身教練這份工作,當時對我來說不光是一份工作這么簡單,它還讓我有了一個很大的夢想:我想成為一名健美運動員。
記:這是你人生中第一個明確的夢想嗎?
孫:是的,第一個。當時我跟著老師,什么都不想,一門心思地埋頭苦練,從2003年開始一直練到2008年。訓練效果也很好,老師和隊友們都說我很有“冠軍相”,我也相信自己有一天能登上冠軍領獎臺。但是有一天,我的老師告訴我,想要成為健美界“頂尖”的運動員,光靠練是練不出來的,還需要有計劃地服用一些藥品……我無法接受,選擇了退出。這個夢想激勵我堅持和奮斗了5年,而且是我最青春最美好的5年,最后就這么破滅了。
記:那對你的打擊是不是很大?
孫:一下子把我打到了谷底。隨后我用自己的積蓄開了一間小奶茶店,可是家里又突發(fā)了一場變故,小店受到牽連,賠本倒閉。好像所有的路走著走著忽然都斷了,又不能再回頭,我就到溫州大學城商務中心應聘,做了一名保安。那段時間我非常痛苦和迷茫,人家說“三十而立”,我卻連自己要干什么都不知道……我看到有些報道里說我到大學城來做保安就是為了來學英語,其實不是這么回事,那時候滿腦子都是煩心事,哪里還會有學習英語這種想法!
英語在我心里播下一粒種子
記:你最早接觸英語是什么時候?
孫:最早是在初一,當時好像也沒學到什么東西,成績也不好。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教英語的女老師,說起英語來聲音特別好聽,人也長得很漂亮,那時候就很喜歡聽她講英語。再后來我在健身房里做教練,來了幾個外國顧客,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接觸到外國人,所以還是有點小興奮。不過那時候我跟他們的交流,僅僅限于見面時來一句“Hello”,中間點頭微笑,走的時候說聲“Bye-bye”。后面幾個月當中,因為需要告訴他們器械怎么用,就自己在網上查了查,都是一些很簡單的會話,僅此而已。
記:那時候還沒有學英語的念頭?
孫:沒有。我開始當保安后,大學城里有不少留學生,有些很友好,見到我會跟我打招呼,有時候還會用中文跟我聊幾句。我是一個比較外向的人,我喜歡聊天。我也是一個好奇心很重的人,對外國的事情很感興趣。但是外國人的中文水平很有限,說幾句后他們也不知道該怎么表達了,沒法聊下去,那個情景多少有點囧吧。有一次,一個留學生很著急地找到我,英語夾著中文,連說帶比劃,我終于弄明白原來他的摩托車丟了,趕緊幫他報了警,然后跟他一起去了派出所。警察需要了解詳細的過程,但我?guī)筒簧厦Γ瑳]辦法,只好打電話叫他的老師過來做翻譯。我站在一邊,就覺得要是我會多一點英語就好了。
記:是這件事促使你開始學英語的嗎?
孫:還沒有。其實只是因為我開始在這里做保安的兩三個月里,不斷地有外國人來跟我打招呼、聊天、問事,大家很熟了,就好像老朋友一樣,自然而然地就想多聊一點。我有個優(yōu)點,就是不懂就問。幾個月下來就知道了一些單詞、聽懂了一些簡單的句子。如果某一天跟他們多說了兩句話,我心里就會挺高興的,感覺自己“還不錯嘛”。
那個時候還有一點show off myself的動機,就是想在女孩子面前、同事面前炫耀和表現(xiàn)一下自己。很多人會驚訝地說“哇,原來你還會說英語啊”,我們保安隊長和經理也都對我刮目相看,我覺得自己挺有面子的。
當然,直到那時,我仍然沒有明確的目標和足夠的動力去學英語,因為它對我來說還是太難了。但是英語確實帶給我一些快樂,帶來新的朋友,帶來別人的賞識,特別是對于當時跌入谷底、陷入煩惱和迷茫當中的我來說,這種快樂是很珍貴的??梢哉f,是在我的心里播下了一顆種子。
記:那這顆種子后來是怎么樣“破土發(fā)芽”的?
孫:最初我跟外國人說話的時候,都會刻意地避開大學生和老師,因為怕他們笑話說“你一個保安秀什么英語,我們大學生都沒有秀”。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那些大學生的英語水平好像也不是我想象的那么高嘛。比如我看到外國人去找他們講話的時候,他們大多數(shù)人的回答也很簡單啊,尤其是我感覺他們普遍很害羞,好像不太好意思跟外國人講英語似的。我雖然不懂語法,詞匯量也比不上他們,但我不會害羞啊,我反而覺得自己跟外國人交談的時候更自然,更坦然。這下,我的自信心上來了,我覺得我不比你們差,你們能學會的我也能學會,說不定還能學得更好。
于是我就根據(jù)網上的推薦,買了本《柯林斯詞典》。從那之后,我學英語的決心就算是下定了,動力也強了。
記:我有點好奇,現(xiàn)在有很多人從小學就開始學習英語,一直到大學,十幾年不間斷地學下來,最后還是聽不明白、說不出來,而你在幾乎可以說是沒有任何基礎的情況下,30歲開始學英語,就不覺得困難嗎?
孫:怎么會不困難?實際上是太難了。我決心開始學英語后不久,去買了一本適合高中水平的英語故事書來看,硬著頭皮看了一兩個月,還是看不懂。單詞我可以用詞典去查,但即便是每個單詞我都懂了,我還是不明白它到底講的是什么。我知道這是因為我不懂語法的緣故,所以還去溫州圖書館借來一本《薄冰英語語法》,但書里的內容還是大部分都看不懂,總是沒看幾分鐘就想睡覺了。我在想我應該不是一個特別笨的人吧,想當年讀金庸的小說,厚厚一本書,我一晚上看完。而現(xiàn)在這本只有幾十頁的薄薄的書,我花了那么長的時間都啃不下來,這差距實在是太大了。我又找來一本適合初一水平的書來看,還是一樣看不懂。
那段時間我其實是很傷心、很失落的,英語原來這么難,我又沒有老師的幫助,前面剛剛樹立起來的自信心幾乎都被打擊光了,當時想的就是,算了算了,放棄吧。
記:真的就這么放棄嗎?
孫:我把那些書都丟到了一邊。這時候一個大學生跟我分享了他學英語的一個方法:看美劇。我也照著去做了。前兩遍不看字幕,但大致劇情還是能看懂五六分的,第三遍把字幕翻出來,碰到印象深刻的句子,我就查字典,然后一遍遍大聲地跟著讀,到能夠讀得流利、記在心里以后,就把它用在對話中。比如有一次有個外國朋友說我們是不是兄弟,我回答說,當然,而且我們是hold hands and enjoy the future(攜手共進)。他一聽就開心地笑了。
美劇當中有很多美國人生活中活靈活現(xiàn)的語句,我覺得特別有意思。比如“I have no ax to grind with you”,直譯過來是“我沒有斧頭要對著你磨”,意思是“我對你沒有什么企圖”,是不是很有趣?再比如“We will take every last dime you have”,他不說“所有的錢”而是“每一個銅板”(dime,一角錢),就像我們中國人說的“一個子兒都不?!?,是不是很形象?
我就是這樣,把學到的句子(哪怕一知半解的)都盡量用在交流中,每次的效果都很不錯。跟人家聊得多了,關系密切了,人家也愿意幫你糾正一些語法上的錯誤。
大概三個月以后,我又重新翻開前面看不下去的故事書,忽然發(fā)現(xiàn),怎么好像變得簡單起來了。我喪失掉的信心又回來了。這次我踏踏實實地從小學一年級水平的讀物開始看,一點點增加難度,到現(xiàn)在我已經可以閱讀大學一年級水平的小說了,只是速度比較慢。但是沒關系,慢慢來,至少閱讀這個原先感覺怎么都過不去的“坎”已經被我突破了。
現(xiàn)在再看語法書,也不會望而生畏了,因為它講的好些東西,我都似曾相識,都是我在美劇里聽到過,在和外國朋友的日常對話中用到過的。我覺得語法我也完全可以突破。
記:你自己有沒有想過,短短一年時間英語水平突飛猛進,主要是因為什么?
孫:我覺得有兩點。第一是因為我實際上是用小時候學中文的方法在學英語。我們中國人是怎么學中文的呢?首先肯定是交流嘛,從學會說話、不斷跟人說話開始的;長大一點我們開始看電視、看書;然后上小學的時候學語文,老師也不講什么語法,而是讓你組詞、造句、寫作文,這個過程中我們肯定犯過很多語法錯誤,但老師會不斷地幫你糾正……就是在這樣大量實際應用的過程中,我們總能慢慢體會到什么是正確的。
第二是因為我感受到了學英語的快樂。我不是在考試的壓力下去學習的,也不再是最初那種因為能夠賣弄幾句英語而得到別人夸獎的淺薄的虛榮,而是真正地發(fā)現(xiàn)了英語的樂趣,我覺得它太有意思了,所以就越學越有信心,越學越開心,可以說是著迷了。最初我每天花兩個小時學英語,現(xiàn)在學10個小時都不覺得累。就好像你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還會覺得每天和她待在一起的時間太長嗎?
“會說英語的保安”也能成為新聞,
這難道是正常的事嗎?
記:現(xiàn)在你“出名”了,這對你有什么影響?
孫:我自己一點都不想“出名”。那天我們學校開一個國際研討會,我被安排去會場做保安工作,會場外我遇到一個美國教授的助手,在香港學過三年中文,他發(fā)現(xiàn)我會說英語,就和我聊起來。他更愿意說中文,我呢就堅持說英語,這樣聊了大概半個小時,他的中文不夠用了,只能改用英語。當他知道我只學了一年英語,很驚奇。正好這個情景被旁邊的一個大學生看到了,就拍了照發(fā)到微博上。直到報社記者跑來采訪我,我才知道我“出名了”。
我是一個樂于社交的人,包括和記者聊天。但是后來記者來得多了,我發(fā)現(xiàn)有些記者并不關心我是怎么學英語的,而是似乎把我當成一個“奇怪的人”,帶著一種獵奇的心態(tài)來求證。也有一些電視節(jié)目聯(lián)系我,比如夢想秀什么的,后來我去看了看電視,發(fā)現(xiàn)那些怎么都是娛樂節(jié)目啊,就拒絕了。
記:你對媒體的這種獵奇心態(tài)感到反感?
孫:對,我愿意跟大家分享我的學習心得,但是不愿意被當成一個“怪物”圍觀。我看到新聞報道出去以后有些人說,你英語這么牛又怎么樣,還不就是一保安。我很反感。保安怎么了,我喜歡英語跟是不是保安沒有關系。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愛好,就像一個司機可能喜歡唱歌,一個廚師可能喜歡拍照,一個大學教授可能喜歡打球,這都很正常吧,為什么一個保安喜歡英語就變得不正常了呢?
實際上我倒覺得不管你是做什么工作的,都應該學點英語才對。我接觸到的很多外國人,比如來自毛里求斯、印度、新加坡等國家的人往往都能說兩種甚至三四種語言,而我們國家越來越開放,跟外國人的接觸越來越多,但老百姓當中能夠用外語交流的很少,“會說英語的保安”也能成為新聞,這難道是正常的事嗎?
記:聽說前不久你剛剛辭職了,為什么?未來有什么打算呢?
孫:主要是我想去外國人更多的地方,去做一些跟英語關系更密切的工作。我已經聯(lián)系了北京的幾家旅游公司,準備去給外國人做導游。我知道北京什么都貴,而且精英扎堆,要生存和立足不會那么容易,但是沒關系,沒試過怎么知道行不行!我打算在北京用兩年的時間,努力把英語提高到真正可以和外國人交流無障礙的水平。
但做導游并不是我最終的目的。畢竟我的血管里流的是溫州人的血,我還是想經商。我考慮以后可以去做外貿生意,第一有好幾個外國朋友都跟我談過想和我合作,在中國和他們國家之間做一些進出口的生意。第二是我也有朋友在做外貿,他說我的英語說得比他公司里那些外貿專業(yè)畢業(yè)的大學生還要好,需要加強和提高的只是語法和寫作能力。這樣我知道了自己的弱項在哪里,就有了努力的方向。
當然,要做外貿并不是非得自己英語有多好,可以聘人。但是我想我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肯定還不會有那么雄厚的資金,自己能多做一點,成本就可以降低一點。另一方面,我也想到國外走走,既是考察市場,又可以開拓眼界,體驗更多不同的生活。
記:這樣的人生目標和計劃,在你剛剛開始做保安,剛剛接觸到外國人的時候,是不會想到的吧?
孫:那是做夢都不會夢到的。我前面說過,英語最初帶給我的那些快樂雖然是很表面的,但它在我心里面播下一顆種子,這顆種子生根發(fā)芽,慢慢長成了一棵樹:開始有了要學英語的決心,開始想到了新的事業(yè)方向……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發(fā)生的。
其實如果時間能重新回到1997年,我不會再選擇輟學了,因為一個人潛在的能力是要靠不斷地學習去慢慢發(fā)現(xiàn)的。我因為當年讀書太少,所以人生的路越走越窄,最后弄到自己痛苦迷茫,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到什么的田地……但是人生沒有彩排,你也不可能重新來過,幸好我在30歲的時候遇到了英語,學習了英語,它讓我發(fā)現(xiàn)我其實也能做很多事情,最起碼證明我并不像當年大人們認定的“不是讀書的料”,也讓我看到了人生更多的可能性。
記者手記
采訪快結束的時候,我問孫永真,愿不愿意到學校里去給中學生講講他學英語的故事。他告訴我,實際上溫州大學城的好幾所大學都有人來邀請他去演講、座談,而他一次次婉拒,到最后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人家會不會覺得我是在擺臭架子???”他說他覺得一來自己還在學習階段,遠遠沒到可以給別人“講課”的水平,二來他也想盡快淡出公眾的視線,因為他不希望自己在太多的關注中自我膨脹,等到光環(huán)散去以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停步不前了那么長時間,“我今后的人生,再也不能耽擱了”。
當你讀到這篇訪談的時候,孫永真應該已經開始了他的“北漂”生活。他能成功嗎?我不知道。他能最終實現(xiàn)他的人生理想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的故事,值得我們傾聽。
不要畏懼生活的磨難,要在迷惘中找到自己所愛,因此點亮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