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芳
情迷南極半月灣
◎葛 芳
無從知曉在那些漫長的旅行中
我們?nèi)チ四睦?/p>
有時候是一片空白
就像使一切模糊難辨的雪
——阿爾·珀迪(加拿大)
斜暉脈脈水悠悠,北冕號法國游輪六樓圖書吧,阿根廷小伙子Gregorioobino拉著柴可夫斯基的大提琴獨奏曲《如歌的行板》,一種痛苦至極美麗的呻吟在傾訴,和著大海的波浪一起起伏,寧謐又有些許的憂傷。我窩在沙發(fā)里靜靜聆聽,文豪托爾斯泰曾為它流下眼淚,說他從中感受到“俄羅斯黑土地”的味道。
南極的時光,消逝得很快,之后會越來越快,時間是長腳的,在我們身邊伶伶俐俐飛過,我們已經(jīng)進入倒計時段了,如同一出生我們就在面臨死亡。而在天地間行走了那么多時日,我分明感覺到自己一半已埋在黃土中,另一半還在風(fēng)中飛揚。時間最是無情,如蒸陽,如薄霧,朱自清問: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時間都到哪里去了?
翻開一本全英文的南極書,見到了斯科特和阿蒙森的照片。沖撞南極點,是南極史上最悲壯的一頁,但斯科特歷經(jīng)千辛萬苦到達南極點時,看見挪威國旗已飄揚在極點,失敗的沮喪摧毀了他們唯一的精神支柱。在極寒交迫中,在暴風(fēng)雪中,他們永遠沉睡在了南極這塊土地。智慧、勇氣、男人的征服欲、生命的尊嚴(yán)感,都鐫刻在了斯科特歷經(jīng)滄桑的臉上,摩挲著照片,我不禁肅然起敬。
晚霞凄迷如黃金,灑落進來,灑落在阿根廷小伙子輪廓分明長滿絡(luò)腮胡子的臉上。沒有閑言碎語,沒有絮絮叨叨,有的只是海浪的濤聲和沉重舒緩悲愴的大提琴聲。我仿佛在漫步,又似乎坐著凝神思考,我在俄羅斯的土地上,我又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道中。那個我喜歡的阿根廷詩人、哲學(xué)家博爾赫斯從腦海中閃現(xiàn)出來:把死亡當(dāng)成夢境,/把落日看成凄迷的黃金,/這就是詩——不朽而又貧困,/詩就像旭日和夕陽的循環(huán)。
晚上8:45,我們登上半月島。但此時的南極,霞色滿天。中外詩人是互通的,李清照詞里有“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的感慨。此刻,南極的天色很難形容,既豪放壯美又細膩婉約。大片
湛藍是主色調(diào),但橘紅、胭脂紅、朱砂紅、曙紅、洋紅各種紅染成一條條形狀不一的紗巾飄曳在空中。其間,還夾雜著花青、藤黃、泥銀、泥金等色。朦朧美、意境美,躺在雪地上,靜思,我忘卻了人世間一切蠅營狗茍。半月島也稱明月灣,名字讓人聯(lián)想到甘肅的月牙泉。一泓泉水,像月亮,被粗礪的沙漠包圍,但常年依舊有汩汩泉水涌出。而南極半月島,島嶼的形狀像半月形,浪漫詩意。此處更迷人的地方是彎月浮清水的當(dāng)兒,可以閑看企鵝步雙對。晶瑩剔透的白雪包裹住這些精靈,提供了寧謐的溫柔之地。
團隊中有幾對是情侶——情由心生,情如同光,情不自已,無需多描述,他們幸福的愛戀能超出一般人。有多少愛侶能攜手一起在南極欣賞夕陽,一起抱膝坐在雪地上,看企鵝側(cè)著腦袋向他們問好,一起感受寂兮寥兮有物混成的浩大的宇宙?夕陽醉了,落霞醉了。薩克斯和著張學(xué)友富有磁性的嗓音,纏綿,悠揚,沉溺,愿意讓所有一切把自我消融,消融在柔情蜜意中。
我獨坐,一個人的相處同樣充盈而豐滿。眺望遠處的天和海,真正感覺到老子和天地精神相往來時的充實歡樂: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幽兮冥兮,其中有精。人不是來征服世界的,人是來世界里適得其所的。我們由身體轉(zhuǎn)向世界,并反轉(zhuǎn)到沉默而豐富的剎那,美的真實——老子御風(fēng)而行,莫非他真的隨我一起到了南極?他無言地注視,我知道,他出函谷關(guān)的時候除了留下《道德經(jīng)》,其他的話語都在那一刻紛紛凋謝。
每一個企鵝,都有它的故事,都有它的生命密碼。在半月灣,我們邂逅了第三種企鵝——帽帶企鵝。南極行出發(fā)之前,兒子就向我強調(diào)過,帽帶企鵝最好辨識了,仿佛帶著一頂軍官帽,威武、剛毅,下巴處有一根黑色條紋。果然,小家伙比較巴布亞企鵝、阿黛利企鵝,身形更為嬌小,大概才四五公斤模樣,有半米多高。它們張開已經(jīng)退化成鰭形的翅膀,用尾部堅硬的羽毛牢牢支撐自己,神情有些驚訝——但隨即淡定下來,該干嘛干嘛,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
據(jù)資料記載,帽帶企鵝是繼馬克羅尼企鵝之后,數(shù)量第二多的企鵝種類,目前,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750萬對帽帶企鵝。半月島上密密麻麻安置著企鵝們的家。好一派江山無限景,都聚一亭中的感覺!參差錯落、古老沉寂的火山殘留,成為了它們最好的庇護。它們紛紛站在裸露的山巖上占地為王。當(dāng)然雄企鵝要外出添置設(shè)備,使溫馨的家更顯堅固,所以當(dāng)雄企鵝銜著一塊巨大的鵝卵石回府時,勝券在握的滿足感洋溢在臉上。雌企鵝蹲著身子在孵蛋,它們往往在十一月下旬產(chǎn)下兩個蛋,而到夏天雌企鵝先孵蛋十天,接著雄雌輪流,做到共同承擔(dān)互不推諉。
當(dāng)毛茸茸的企鵝寶寶從蛋殼里鉆出來的時候,它們好奇地看著這世界。不到兩個月,這些寶寶們便羽翼豐滿可下水游泳了。要提防的是,半月島上有許多賊鷗,別看它們雙目炯炯有神,但滿腦子壞主意,趁成年企鵝不在家的時候,它們出其不意地叼食企鵝蛋,還蹂躪小企鵝,直接殘忍地啄食。生物界弱肉強食,這個生物鏈古已有之——蹊蹺的是,企鵝媽媽被賊鷗偷走寶寶后,不知是否悲傷過度,有時反而會收養(yǎng)小賊鷗精心哺育,南非比勒陀利亞大學(xué)哺乳動物研究學(xué)會的奧斯胡澤曾這樣評價:“企鵝收養(yǎng)天敵的孩子真是令人驚訝!”
企鵝的生存條件比別的鳥惡劣得多,卻一生以莫大的勇氣掙扎求生。斯科特探險隊的成員薛瑞·格拉德這樣評價:它有時嚴(yán)肅,有時幽默;進取、俠義、無恥,皆而有之,而且,除非你帶著狗隊,它們總是在歡迎你,在某些方面差不多是人類的朋友。
北冕號游輪靜靜地停歇著,經(jīng)歷了暴風(fēng)海峽,經(jīng)歷了滿目冰山,如今,在一灣海峽內(nèi),在玫瑰霞色中,它也開始打盹,感受一簾幽夢的美妙。
船長給全體員工放假,登半月島吧!好好享受美麗的夕陽,好好體悟大自然的饋贈!人類是自然之子,有時卻常常忘記怎樣去保護、順應(yīng)、尊重大自然。看看南極無限廣袤的雪山,悲愴之感便如陳子昂獨步在中國詩歌舞臺。念天地悠悠,個人渺小之感直接可以把人拋入萬劫不復(fù)的虛空之境。
在餐廳服務(wù)的菲律賓小伙子們脫掉了上衣,赤膊在雪地上合影扔雪球。法國船長也獨步在夕陽下徘徊著沉思。
我們?nèi)チ四睦??我們此刻又在何處?境生恍惚,竟無以言說。沒有人詢問,只是內(nèi)心小小的聲音跳出來,在和我對話。我閉上眼睛,仰躺在雪地上,三秒鐘,五秒鐘,十秒鐘……陽光和暖慷慨無私地照在我臉上,絲毫感覺不到雪的寒冷,仿佛那只是一條絲綢被子軟軟地鋪在我身下,聽得見帽帶企鵝的叫聲,嘈嘈切切,嘰嘰咕咕,家長里短,柴米油鹽,柔情蜜意都在其中了。
我不忍睜開眼,“我的靈魂是一件衣服,有著天空的淡藍色。我把它扔在海邊的礁石上”,哦,這是芬蘭詩人瑟德格朗的《愛情》中的詩,由李笠翻譯。記得那次在昆山,我和李笠同臺朗誦了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夜曲》,我用中文,李笠用瑞典文,聽那瑞典文音韻極美,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李笠,蜷曲的長發(fā)遮住了半張臉,鞋子特別有古典味。如今我在南極的白晝,幾乎不見黑夜,白色的雪和白色的云相連接,要把我徹底包融。我愿意融化在這一片虛無的白色里——如同斯科特和他的隊員被厚厚的冰雪覆蓋,長達半年之后才被探險救營隊發(fā)現(xiàn)保存在睡袋中三具完好的尸體。
千萬道光線攢聚在我身上,暖洋洋,在62° 35′0″S,59°56′30″W的南極半月島,我竟南柯一夢,炊煙、酒、歌聲、雪峰、神的旨意、粼粼清波、千萬只歡騰的相親相愛企鵝……我混淆在夢和現(xiàn)實邊緣處,卻是甘心情愿沉溺。在遠方的上方,在南極雪山上,我短暫的夢境有了一種深邃和鬼魅的色彩,夢游般的流浪,流浪式的夢境?寂兮,寥兮!
浪漫地給潮汐打了個比喻。近日一直漂浮在海上,我卻很少直觀地聽到大海的呼吸,或淺唱低吟,或高亢有力——這一瞬間的凝神諦聽,讓我的靈魂出竅,想起一部美國影片《姐姐的守護神》,女孩患了癌癥,臨死前最大的愿望想要看海,父親不顧母親反對,把疾病纏身的女兒帶到了沙鷗翔集的海邊,那浩淼的藍色,那漲落的海水……人卑微的生命面對大自然真實無瑕疵的顏色終于有了釋然。
回到北冕號,乘風(fēng)破浪,心情百倍的爽快。
“鯨魚!”驚喜總是一個接一個,南極帶給我們永遠是無止境的“unknown”。長槍短炮紛紛架好,捕捉遠方的王者鏡像。兩只座頭鯨在我們船只前方嬉戲著,相互躍海擊浪,好一個翻身亮相!這魅力四射的動作讓在場所有人將瞳孔聚集于它們身上。一剎那,座頭鯨又潛入海水之中。游輪索性循著座頭鯨的蹤跡調(diào)轉(zhuǎn)船頭,好讓我們看個酣暢。
座頭鯨這種龐然大物體重可達40噸,因為與我們游輪相去甚遠,我們并未覺察到它的恐怖?!八趪娝?!”笨重調(diào)皮的座頭鯨在水下暗藏了一段時間后終于又探出頭來,它從鼻孔里噴出一股短粗而灼熱的類似油和水蒸汽混合的氣體,把周圍的海水也一起卷出海面,一股蔚為壯觀的水柱出現(xiàn)了!同時我們還聽到洪亮的類似蒸汽機發(fā)出的聲音,同行專家說這是“噴潮”或“霧柱”。
才讓我們飽覽了一二分鐘的壯觀的場面,座頭鯨又鉆入水中快速潛水游動,僅用幾秒鐘就消失在波浪之下,進入了昏暗的深淵。我忠實地靜靜等待著,以候王者再次親臨,而那美妙時光中,海水在顫栗,天空在做著鬼臉,島嶼在燃燒,在世界的最南端,我的愛和孤獨緊緊纏繞在一起。
光線已經(jīng)沒有先前強烈,寒意加重。我坐在海岸邊等皮筏艇。天色幽藍,雪和湖泛出不同程度的藍色,太陽的光輝已完全淹沒在遠處綿延的群山之后。冷色調(diào),被凝結(jié)的冷色調(diào),宮商角徵羽,忽然想到中國古老的五個音階,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海浪有聲。海水推波助瀾,迅猛上漲,涌到礁石上,驚濤拍岸,一派壯麗景象。過一會兒,上漲的海水自行退去,聽得見它從卵石堆里退卻沙沙響聲,清晰明亮?!按蠛5暮粑?,法國文學(xué)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