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葉
烏棲山的嫁女
◎林葉
三年間,五上烏棲山支教,經(jīng)歷了許多趣事,最為有趣的當(dāng)數(shù)烏棲山的嫁女。
烏棲山在大理附近,屬哀牢山系,山有點(diǎn)高。當(dāng)?shù)氐拇迕窀嬖V我,烏棲的意思,就是烏鴉棲息的地方。
在積雪隱現(xiàn)的山頂長著個小村莊,它就叫烏棲村。
烏棲村的村民大多是世居于此的山民,只有三兩個婦女是從別山嫁來的。經(jīng)過接觸,我發(fā)現(xiàn)村上的人中也不全是世居于此的原住民。比如,烏棲村有孩童告訴說,他們的祖先是從應(yīng)天府來的,是中原人氏。我問他們應(yīng)天府在哪里?他們笑著直搖頭。我告訴他們,我就是從應(yīng)天府來的,現(xiàn)在叫南京。他們笑著的把頭搖得更厲害了。孩童把我?guī)У酱迳霞缐┓畹南茸嫔裣衩媲?,神像果然是個似唐似明時(shí)代的一名江南武將。只不過這里山河風(fēng)物特別,原本的中原人遷徙至此,經(jīng)過漫長歲月和當(dāng)?shù)亓?xí)俗的交融發(fā)生了許多變化,和今天的我們相比,一睜眼,喜歡的色彩就不同,一張口,腔調(diào)也大有所異,可以說,生長在這里的外來先祖早已融入了原住民的骨血與風(fēng)俗了。
村中老者會普通話的雖不多,但村子里
的人祖祖輩輩敦厚崇文:祖輩里若出個先生、秀才,這一大家子,至今還受著全村人的敬重。聽說清末時(shí),有教書先生入山講學(xué),在村里停留數(shù)日授業(yè)教子,先生離去時(shí),全村人依依不舍,舉著火把一路相送,烏棲山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至夜不絕,可見他們尊師重教的淳樸遺風(fēng)。
烏棲村是沒有旅館的,支教的我們就住在烏棲村小學(xué)宿舍。
小學(xué)建在村子唯一的平地上,每每開課,大到將要就讀初中的學(xué)生,小至三兩歲的幼童,都擠在一間教室里,老師還常常能從桌肚下拎出個亂爬的小孩。小孩聽不懂普通話,淌著口水沖你笑,真是別樣的向?qū)W之風(fēng)。
到了夜里,總可以放心地敞門開窗,蒙頭就睡。“夜不閉戶”,是這里又一個樸素遺風(fēng)。過去,我們只是在書本里才能讀到這樣的淳厚古風(fēng),而這個大山上的小村子至今還遵循著。
第一回上山是春節(jié)前夕,這是個好時(shí)節(jié),我們也逢上件大喜事:婚禮。
支教開課后的第三天上午,門外來了一個婦女,深絳短衣,純黑褲子,頭上是綠軍帽,腳上是解放鞋。據(jù)說,這些軍帽、軍鞋,多半與這一帶山間當(dāng)年曾經(jīng)駐扎過部隊(duì)有關(guān)。這位婦女羞澀地站在門口不說話,直到下課,一個小姑娘沖出來從背后撲抓過去,她才笑了。小姑娘轉(zhuǎn)達(dá)說:她媽媽是請我們?nèi)ゼ依锍燥垺?/p>
上山支教前,我們被告知盡量不要去村民家里吃,因?yàn)榧儤愕拇迕裢鶠檎写h(yuǎn)客,會不惜把預(yù)備過年才殺的豬、雞都弄來請客。我們謝絕了邀請,那婦女笑著走了。過了不多久,她又回來了,身后跟著老李老師。
這個學(xué)校的老師都姓李,這位最年長,所以叫老李老師。如果不是他來,我們不僅違了山里的人情,也錯過一次最為有趣的婚禮。
李老師告訴我們,他明天嫁二女兒,今天全村人都到他家吃喝。他說:你們也一定要來吃,不然就是看不起我老李。
盛情之下,我們進(jìn)了李老師家門,院子當(dāng)間蹲著七八個男人,在烤年豬。
所謂年豬,就是指準(zhǔn)備養(yǎng)到過年的時(shí)候才殺的豬,其次是指村里人有意把家豬放到山間跟野豬配種生下來的豬,這才能夠拿來做年豬。這是山上最重大的菜,養(yǎng)豬一年,為的就是這一下??灸曦i要整只烤,地上鋪上磚和土,再擺上芭蕉葉,便可以點(diǎn)火開烤??镜桨椎呢i皮變成焦黃見黑,就大功告成了。
這只豬已然熏烤的七八成熟,有個男人夾著紙煙低著頭,手拿長刀,熟練地片著香氣四溢的豬肉。刀光閃閃,無移時(shí),他片了一小碗,和上辣子,端來給我們。我們一抬頭見是校長,怪不得一中年不見他,原來他在這里片烤豬。
院子里接連來客,灶前做飯的幾個婦女提上一大籮核桃、一海碗土蜂蜜,方才邀請我們來赴宴的那個婦女也在其中,她特別忙活,這時(shí)才知道她是李老師的大女兒,今天要出嫁的是她妹妹。
核桃是這山里唯一的經(jīng)濟(jì)作物,也是村子和外界唯一的聯(lián)系。
每年核桃成熟時(shí),村里人要往山下背核桃,有時(shí)候也有山下的小卡車上來收購。背核桃,走的是羊腸小道,小卡車就不行,于是才開了一條能走車的盤山土路。因此,村民總說,如果不是核桃,可能到今天都不會有通到村口的這條路。
這里吃核桃的習(xí)慣,是要蘸著土蜂蜜吃。土蜂蜜是白色粘稠的固體,也是這里的特產(chǎn),不輕易外賣。核桃是香的,土蜂蜜是甜的,搭在一處,沒人不愛。
小姑娘拉我們進(jìn)屋,說:我爺爺要招待你們。我們跟進(jìn)三間平房當(dāng)中的那一間,最顯眼的是迎著門的大電視。正是廣告時(shí)間,老李老師一邊吸著水煙袋,一邊對八竿子打不著的電視新聞高談闊論。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這是這個村子男人們的特長。
等了半天,不見有什么東西“招待”上來。我們悄聲互問:什么吃的要等這么久哇。原來所謂“招待”,就是請我們看電視,而且這是“招待”里最高檔的,恍然大悟的我們差點(diǎn)笑出來。
飯點(diǎn)已至,院子里人呼啦一下子多起來。
李老師招呼家中男男女女飛快地架起十來臺小桌、幾十張小凳,飯菜頃刻上桌。正中央當(dāng)然是年豬肉,四周是幾小碟辣味的土豆、青菜之類的小菜,此外還有撒了紅綠絲兒的糯米飯,據(jù)說這種飯只有結(jié)婚場合才有的吃。
上菜快,添菜也極快。我們悶頭吃了一陣,碟子空了,一抬頭又來滿滿一勺。吃著吃著覺著不對勁,怎么好像周圍幾桌悄然換了人。再吃著聊著吧,一扭頭,又是一撥新的。不見主人家有什么送往迎來,來的人自己坐下吃,吃完不吭一聲就走。忽然意識到,這就是傳說中的“流水席”吧,換人不換桌,一頓飯便像流水綿長,總也吃不完。也只有這樣吃法,才可能僅用十張小桌就將全村人請個遍。我們一直占著小桌,不知道耽誤了后頭多少人吃喝,滿心抱歉,我們趕緊起身讓位。
臨了,我大膽問:能看看新娘嗎?老李老師一指西邊平房說:能啊,女的能。
開了門,里頭黑糊糊。進(jìn)去帶上門,才看清這小屋里已聚了十來個婦女,她們每人手上一塊布料,在昏暗里穿針引線,據(jù)說是在趕做嫁衣最后的一部分。屋子最里頭有一張小床,新娘子坐在上面,頭上纏頂黑布盤頭,直徑得有一米。這么大的東西盤在頭上,新娘絲毫動彈不得。在平常日子,這么大的盤頭不常見,只有村里老嫗戴著它上山打柴。打完柴,把黑布條解下來,剛好拿來捆柴。而今天這個則不同,更添了許多裝飾,四周鑲著大朵的五彩紗花,花間齊匝匝釘上小銀盞。這要是在太陽下,新娘子稍微一身動,一頭裝點(diǎn)簌簌搖晃,必定亮眼極了。
過了一個鐘頭,嫁衣完成。嫁衣與村里女人的常服不同,布面從棉質(zhì)挽或綢緞,胸前兩衿的緞子是黑亮的,兩衿往下的緞子是粉紅的,搭配在紅霞模樣的底上,鉤著天藍(lán)的、墨綠的、藕黃的圖樣,花草交映,如同春日。待這些花色鉤好,還要在衣邊絞上層層疊疊的銀鈴、銀鎖。嫁衣的繡工,得有十幾個女人來完成:嫁衣上的銀件,又都是請附近手藝最好的銀匠打造。村民告訴說,這身衣裳,前后花費(fèi)要一萬多。這么貴重的衣服,新娘子是要留一輩子的。后來我再次上山,曾去一個學(xué)生家串門,她母親聊得開心了,便把自己十年前出嫁的嫁衣拿出來讓我穿戴一次。打開裝嫁衣的匣子,銀盞竟然锃亮如初、絲線也光彩耀目,可見這里的女人如何珍重自己的嫁衣。
《詩經(jīng)》里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如今的人,往往理解成婚禮儀式本身的繁盛,但其實(shí)它本來指的是女子嫁到男方家之后,“宜其家室”,將大家庭照管得妥帖,使一家人生活如繁花盛葉般充盈美好。這里的人花費(fèi)巨資和心力制作一件嫁衣,出嫁女子又將嫁衣藏之如珍寶,足見其心不只在婚禮一日,而是將對今后生活的美好向往,都滿滿當(dāng)當(dāng)繡在了嫁衣上。
第二天一早,天未亮就開始下小雨。學(xué)生說,小時(shí)候淘氣騎過豬的女娃,出嫁時(shí),天就會下雨。李老師的二女兒想必沒少騎。
烏棲山很高,能頂著云。一下雨,山間的霧氣灌進(jìn)村里,路上、人家、林子里都變得朦朧起來,一朦朧,就顯得有點(diǎn)悲傷。
到了中午,雨不見停。聽說新郎已經(jīng)來了,我們也跟著學(xué)生去看熱鬧。新郎是從另一座山來的,二女兒結(jié)婚以后得跟去那里生活。李老師穿得和平日沒什么差別,招呼完我們,就坐在一邊抽水煙。可以看出,嫁女兒,心情是復(fù)雜的。
村民打著傘來看婚禮,院子里因此傘挨傘。
新郎初來先要搶新娘。新娘待在東房,除了新娘,房里還放了一口新殺的、已洗凈的
年豬。而西房今天則置滿新郎家送來的新電視、大冰箱、太陽能灶,還有一排雕梁畫棟、打造精致的三疊門頭,據(jù)說過兩天,這個門頭就能安在李老師家的門頭上了。山里人不惜辛苦地把許多好東西買好,但絕不下山去定居。雖說,村子已與山下縣城有著不少來往,但并沒有什么人選擇常年出外打工,掙了錢的人,也不打算下山定居,去過城市生活,而是把“好東西”統(tǒng)統(tǒng)買進(jìn)山里來。在村里人看來,村上的大神樹和祭壇依然是他們的精神寄托,“好的生活”就在村子里,而城市的“好東西”都不過是些點(diǎn)綴。
房門上鎖,窗戶留一條小縫。和昨天見到的新娘嫁衣不同,這個外村新郎著灰西裝、棕色皮鞋,他扒開窗子、拎起褲腳就往屋里爬,卻被屋里十來個女子硬硬生生地推了出來,摔了個屁股墩。院子里哄笑起來,意思是:這個新郎要把新娘子帶去別山,不能輕易讓他帶走。
努力到最后,新郎終于連滾帶爬地進(jìn)了屋。進(jìn)去這一瞬,房間的大門也被打開,十來個年輕女子從屋里被轟地?cái)f出來,后面跟著新娘子,端莊悠緩。最末出來的是新郎,他扛著那口年豬,早已等候在外面的男人們麻利地接過來,支鍋、搭灶、烤豬。
冒著淅淅的小雨,新一輪流水席又開始了。
飯吃的差不多,新郎要“帶走”新娘子了。當(dāng)然今天不是真得走,而是要一路走到村口,表示從此以后生活他鄉(xiāng)。新娘被女孩子們簇?fù)恚尚吕蔂恐?,出了家門。家人只能送到門外,有點(diǎn)傷感。大隊(duì)伍順著有桃樹的小道上坡下坡,路過村中間的大神樹,那是一棵超老超大的栗子樹,新娘子要停一停,路過村頂?shù)募缐?,也要停一?!?/p>
桃花還沒有開,雨一直下著,新娘子哭了。
這天中午送走新娘,下午的課大家都有點(diǎn)心不在焉。天將黑的時(shí)候,忽然從山頂傳來鑼鼓笙管的聲音,孩子們騷動起來,從教室的窗口蹦出去好幾個,過一會兒他們又興奮地從窗子爬進(jìn)來,大叫道:歌舞隊(duì)來了!全然不顧正是上課時(shí)分。
說話間,一隊(duì)二三十人,紅花綠葉般地出現(xiàn)在窗外。我們也忍不住仰頭看著這些斑斕的樂手舞者;他們在半山腰上,也低頭打量我們。有幾個撒瘋的孩子此刻竟然很乖,后來才知道他們父母就在這隊(duì)伍中。本村的歌舞隊(duì)之所以如此盛裝出動,是因?yàn)榻褚?,新郎會帶自己村的歌舞?duì)前來斗歌。整個婚禮的高潮,正在此處。
吃過晚飯,天一抹黑,全村都不見了人影。放眼看山,沒燈,也沒動靜。
七、八點(diǎn)鐘光景,學(xué)校圍墻外面隱約有火光,爬上來幾個人。走近了,是校長帶著幾個村民舉著火把來接我們。山路崎嶇難走,我們摔了無數(shù)跟頭,手電筒都摔壞了幾個??墒?,山里人就算閉著眼,也都如履平地。
轉(zhuǎn)過山頭,眼前瞬間亮堂了。一間長屋前的空地上架著篝火,人頭攢動。
長屋一側(cè),搭有三角形的竹篷,男人們在里面烤火、吃肉、喝酒。屋前擺著長桌,瓜子、糖果、水果、糕餅,誰都可以去吃,尤其是小孩子。有一個常來上課的女孩子,有一點(diǎn)癡傻,偶爾也在學(xué)校里被別的小孩笑話。但此刻她大著膽子擠到桌子正中去抓吃零食,無人嫌棄也無人責(zé)趕她。村子里并不是沒有嘲弄、沒有高低之分的,但在這個特殊的儀式里,日常的差別都隱沒了,代之以短暫的平等。傻子與常人,村長和農(nóng)戶,老人與幼童,富人與窮人,都暖暖地融捏在一處了,這就是烏棲村。
包圍篝火的歌舞隊(duì)一層又一層,男女分開,各占一個半圓。每支曲子的開頭都是一聲長號角,接著是笙,然后才有弦子。這里的舞都在腳上,男男女女齊跺下去,塵土就揚(yáng)起來,腳抬起來,塵土就落下去。他們跳舞是和著土地一起跳的。
曲子一支接一支,歌舞隊(duì)沒停頓過。到了后半夜,天地一切都是黑的,唯這一塊平地大亮。
月亮落到山腳的時(shí)候,篝火還很高,歌舞隊(duì)的歌聲仍然很高亢,年豬肉還有很多,孩子們還在蹦來躥去,聽說要一直跳到天亮。不光是男女老幼,這一夜,歡騰的村民大概也與在這里歡騰過的數(shù)代先民融捏在了一起。
回去時(shí),沿途經(jīng)過的人家柴門皆是大開,他們也許要將門戶敞開到天亮。
第二天,直到下午,才有幾個孩子搖搖晃晃地來上課,兜里滿滿都是糖果瓜子。
次年夏天再上山時(shí),老李老師已不再教課,邀我們有空就去家里坐一坐。
走進(jìn)院落,出嫁的新娘子早已不見蹤影,只有大女兒在忙活,老李老師依舊招待我們看電視,然后點(diǎn)起水煙袋,開始大談新聞。
院子里多了只母狗懶臥著,耷拉一只眼看人。
夕陽西下,核桃樹巨大的影子印在云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