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A
我出生并生活到將近十歲離開的屋子,地處浙江慈溪橋頭鎮(zhèn)車頭村一個叫高地地的宅落里。媽媽是全村唯一有文化的人,因此無論白天、夜晚,她都要給全村鄉(xiāng)親讀信、寫信、記賬、算賬。
村民不管隱私不隱私的,全村基本上又都算本家,一家有信全村聽。讀信時,媽媽會把聲音盡量放輕,但她發(fā)現(xiàn),聲音越輕,湊過來的腦袋就越多,而他們口中吐出的劣質(zhì)煙氣也越是嗆人。時間一長,她也就放開了聲音。
媽媽嫁到這個村子的時候,穿的是旗袍。旗袍是在上海做的,很合身,但對高地地的人來說,卻是奇裝異服。
結(jié)婚那天下轎,穿的是織錦緞旗袍,酒紅色中盤旋著寶藍色,讓村里人眼前一亮。但是第二天,新娘子還是穿著旗袍,只不過換成陰丹士林的,一色正藍,與織錦緞那件一樣合身。更讓村里人奇怪的是,她居然穿著這身旗袍拎著籃子到河邊淘米、洗菜去了。
在媽媽看來,陰丹士林旗袍就是工作服。這身旗袍的顏色比村里其他女人的服裝都要單一,而且料子也極普通。
媽媽出門很少,但不管走到哪里,稍一回身,總能看到窗口、門邊星星點點注視的目光。她以為是鄉(xiāng)親們對新人好奇,便紅臉低頭,用微笑打一個沒有具體對象的招呼,快步回家了,而不知道麻煩主要出在那身旗袍。
祖母也來自上海,當(dāng)然看不出媽媽的旗袍有什么不對,反而覺得這個兒媳婦處處讓她順眼。直到有一天,祖父的堂弟余孝宏先生對媽媽說了一句話,才傳達出了一個村莊對一種服裝的嘀咕。
B
孝宏爺爺坐在草垛邊的石墩上,叫了一聲媽媽的小名。這小名,是他從祖母的呼叫聲中聽來的,他與祖母同輩,這么叫很合適。
媽媽停步,恭敬地等他說話。
他說:“你這種穿法是朱家的,這里不這么穿?!?/p>
媽媽看了一眼自己的旗袍,沒有聽懂他的話,看著他,等他說下去。
孝宏爺爺說:“你看這里的女人,都是穿老布褲干活的。你這身,又不過節(jié)又不做客,太齊整?!?/p>
媽媽“哦”了一聲,點點頭,便轉(zhuǎn)身回家稟告祖母。祖母一聽就來氣:“就他管得寬!把他老婆都管成了癡子!”話雖重,口氣卻是打趣式的,祖母說的時候還笑出聲來了。
“癡子”也就是瘋子,是指孝宏爺爺?shù)那捌?,祖母的妯娌,一直蟄居在我家西邊鄰屋的樓上。前妻瘋了,孝宏爺爺又續(xù)娶了一位。小阿婆只比我媽媽大三歲,卻長了一輩,她干練爽利,豐腴白凈,是村子里的一個人物。她是從北邊的新浦沿嫁過來的,那里靠著海,有漁業(yè)、鹽業(yè)、航運業(yè),比我們村里開化。據(jù)說小阿婆還見過在整個浙北、浙東都鼎鼎有名的強勢士紳王堯輝先生。這可是身價無限的土皇帝,早被此間村民神化了,小阿婆居然見過!光憑這一點,就使她在村民中的地位不凡。
孝宏爺爺把這么一個見過世面的小阿婆娶到了家里,實在讓村里人佩服不已。但是,正是這位孝宏爺爺,不能接受我媽媽的旗袍。
“那我改穿長褲吧?”媽媽征詢祖母的意見。
“其實隨便,都可以?!弊婺刚f。
媽媽改穿長褲的第三天,孝宏爺爺又在草垛邊的石墩上把她叫住了,說:“你這長褲也不對,太瘦,這里的褲子要寬大。也不能長到腳背,只能到膝蓋下面?!?/p>
這次媽媽不理了,仍然穿著長到腳背的瘦長褲,過幾天又輪換成旗袍。后來自己縫了一條褲子,寬大了一點,但還是長到腳背。
鄉(xiāng)親們天天晚上聚到我家來,看媽媽讀信、寫信,時間一長,也都習(xí)慣了她的旗袍和瘦長褲。
C
讀信寫信,是在讀寫一座村莊。媽媽快速地進入了村莊的內(nèi)心。
終于,媽媽發(fā)現(xiàn),外出的闖蕩者也都不識字,收到鄉(xiāng)間妻子來信后還要請別人來讀。這讓她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義務(wù)在這些村子間辦識字班,在年輕人中掃除文盲。
媽媽知道,要吸引大家來上識字班,第一個條件是不收學(xué)費,第二個條件是上課時間要在大家收工以后或不出工的日子里。
這樣辦,她粗粗一算,來的人會很多,光她一個人來教,吃不消。要找一個人來幫忙。有文化,能教書,愿意盡義務(wù),完全沒有報酬,就必須是一個女的,出來教書不影響家庭生計……
她想到了自己娘家——朱家村,西邊半里地之外的斯文富貴之地。外公是地主,媽媽去朱家村找人有點不便,但她一直缺少政治意識,心想義務(wù)教人識字,這樣的好事誰會反對呢?她要找的那個人,便是朱家村除外公之外的另一個“破產(chǎn)地主”朱炳岱先生的年輕妻子。
朱炳岱被劃為地主也是因為父輩的家聲,到他時已沒有地產(chǎn)。他的妻子身材嬌小、美貌驚人,比媽媽小一歲,也是從新浦沿嫁過來的,與小阿婆一樣。姓王,叫王逸琴。
在媽媽還沒有嫁到余家時,王逸琴已經(jīng)嫁到朱家村了。媽媽出嫁前與她談過兩次話,彼此印象都好,媽媽也由此知道她文化不低。
現(xiàn)在,媽媽抱著我,敲開了王逸琴家的門。開門見山,媽媽對她說:“你幫幫我。高地地太苦了,年輕人都不識字。我打聽了,別的一些村也是這樣。我們兩個一起辦一個識字班吧,我教語文,你教算術(shù)!”
王逸琴說:“虧得你還想到我?!?/p>
媽媽說:“這事沒有報酬?!?/p>
王逸琴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看,我是地主的老婆,別人都不喜歡我到外面走動。”
媽媽笑了,說:“我還是地主的女兒呢?!?/p>
王逸琴問:“萬一人家拖腳怎么辦?”她的意思,如果有人檢舉、揭發(fā),有一個地主的女兒和一個地主的妻子一起辦了一個識字班,一定有什么不良目的,該怎么辦。
媽媽回答道:“有人拖腳,我們歇手。”
“腳”和“手”對仗,說出口之后媽媽自己笑了,王逸琴也笑了。
那么簡單就說定了,王逸琴把媽媽送到她家東首的竹園邊。媽媽上下打量了一下這位美麗的少婦,問:“你這旗袍是上海做的嗎?”
“我沒去過上海。這旗袍是在娘家新浦沿做的?!蓖跻萸僬f。
“新浦沿人穿旗袍嗎?我婆家一個長輩親戚也是從新浦沿嫁過來的,看不慣我穿旗袍,說那里只有王堯輝的家眷才穿。她還見過王堯輝本人?!?/p>
耳邊傳來輕輕的聲音:“王堯輝是我爸爸?!?/p>
D
識字班在我家東門口的堂前開辦,一些青年聽說可以不交學(xué)費、不誤農(nóng)活就能識字,地方又那么近,都搶著要來。
開班那天,人來的太多了,桌椅不夠,臨時到村子里各家各戶去借。
有兩個女孩子忽發(fā)奇想,覺得我家西邊鄰屋樓上孝宏爺爺那個瘋了的前妻屋里,一定有一些空置不用的桌椅,也就壯著膽子躡手躡腳上去了。
她們小心地向那位安靜的瘋女人說明來意,瘋女人一直低著頭,沒有表情。兩位女孩子站在屋子里四周一看確實有幾條空置的長凳,就說:“阿婆,我們先搬走了,上完課馬上來還?!币姱偱藳]有表示反對,就去搬了。
剛向凳子挪步,發(fā)現(xiàn)滿地都是一些淺黃色的奇怪物件,蹲下身去一看,全是用麥稈編成的各種小動物,惟妙惟肖,生動可愛,密密層層鋪了一地。最后,她們搬出長凳時忍不住又對瘋女人說:“阿婆,你編得太好了,那么多,送我們兩個吧?!悲偱巳匀粵]有說話,但似乎嘴角有一點輕微的笑影。兩個女孩子也就一人扛了兩條長凳,各拿一件麥稈小動物下樓了。
堂前亂過一陣,媽媽開始講課。她把一塊深色門板當(dāng)黑板,拿著幾支從半里外的小學(xué)要來的粉筆,教幾個最簡單的字。這在村里算是一件大事,男女老少都擁過來看。媽媽講了一會兒之后,王逸琴開始講算術(shù)。她顯然比媽媽更受不了這種混亂局面,經(jīng)常停頓,但還是講了下去。突然,她發(fā)現(xiàn)站著的婦女都把頭轉(zhuǎn)向了一邊,全場突然肅靜。大家注視的,是一個頭發(fā)不整卻表情木然的女人。
王逸琴面對這個場景不知所措,媽媽一看也吃了一驚,是西樓的瘋女人,她也下樓聽課來了。瘋女人的存在,使全場不再喧鬧,但大家的注意力再也集中不到老師身上。
散課之后,媽媽把自己剛剛作出的決定告訴王逸琴:識字班到祠堂里開,那里桌椅很多,地方很大,只須叫兩個學(xué)員去打掃一下就成。
正說著,小阿婆過來了,熱情地挽著王逸琴的手問:“聽口音你也是我們新浦沿人吧?哪家的?怎么長得這么漂亮?”
王逸琴笑一笑,回答說:“那我們是同鄉(xiāng)了,我離開那里已經(jīng)很久,現(xiàn)在住在朱家村?!?/p>
“這下你有穿旗袍的伴了?!毙“⑵判χ鴮寢屨f。
E
從此,識字班就開辦在祠堂里了。那里離村莊有點距離,村民不會去擠,瘋女人更不會去。但是,在堂前開班的第三天,我家后門窗臺上出現(xiàn)了五個麥稈編織的小動物。
祖母對媽媽說:“癡子明大理,這是她給你的獎賞?!?/p>
媽媽說:“那可要收好,都是細細女人心?!?/p>
識字班其實辦得很苦,大多是,下雨下雪,不能干別的活了,就上課。兩個女子撐著傘,在泥路上走,從來都是她們等學(xué)員,沒有讓學(xué)員等過她們。媽媽平日不在乎打扮,但每次去識字班前總要在鏡子前梳妝打扮一下,因為會遇到王逸琴,其實王逸琴也是同樣。
她們?nèi)プR字班,必定都穿旗袍。祠堂在田野間,兩個女子從不同方向同時到達,完課時一同出來,站著說一陣話,又朝不同方向回家。由于她們總是比大家先來后走,因此一眼看去,田野上常常只是她們兩個女人的身影,悄悄走攏,悄悄分開。
識字班辦了三年。這三年間,先是王逸琴的丈夫朱炳岱先生英年早逝;再是王逸琴再嫁,不幸,第二個丈夫又去世,她就實在悲痛得沒法教下去了。
媽媽說:“她的人太好了,她的命太苦了。”沒了她,媽媽一人就沒有辦法把識字班支撐下去,只得解散。
媽媽從此很少再穿旗袍。而且,再也不愿踏進祠堂。
摘自作家出版社《借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