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蓉,四川人,編輯一枚,喜歡文字、色彩、做飯……
日子么,就要自得其樂。像蚯蚓給自個兒截成九段,湊兩桌打麻將的,還有一個端茶倒水的。
1如果小時候你叫二狗子,只要回了鄉(xiāng),就還是有人叫你二狗子。粗枝大葉的,叫了就叫了,心思細密的,叫完才幡然悔悟地說,呀,都這么大了,還叫你這個。不過第二天見了,還是叫二狗子,哈哈一笑,說你大名叫什么來著,一急,給忘了。
不過江家是大家族,如果父老鄉(xiāng)親不小心把那里面的誰叫了聲二狗子,就要惴惴不安好久,所以就算不知道他們的大名,這樣的錯誤也不會再犯。
2江叔叔在這有頭有臉的人物里首屈一指,人們說他在首都做著一份日進斗金的工作,至于什么工作、什么條件,這些的細節(jié)和傳奇又以親疏好惡的派別而版本不同。
不管江叔叔做什么,他們家的經濟條件是很好的,所以喬阿姨有錢又有閑暇工夫,常常去縣里市里逛,走一圈回來,時新的衣服夠出好久的風頭。加上喬阿姨生得白凈,特別出挑,一禮堂的人開大會,她一走來,風生水起,讓別的人羨慕又嫉妒。
3有天夜里,來了一隊自稱是警察的人,把山村平時寧靜的夜攪成了一鍋粥。第二天江叔叔攜款潛逃被列為通緝犯的事情傳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講出不同工作版本的人們這次口徑一樣,不管他是做總廚也好遇到老人收編了其家產也好還是混黑社會也好,這些不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他拿了一大筆錢跑了,被列為通緝犯——他們想起了江叔叔的小名,江黑牛。
喬阿姨要和江叔叔離婚,江家不同意,她干脆走了,人們都說,可惜了那家的兩個孩子。
那倆孩子便是雪梅姐姐和江博。
4江博那時剛會走路,摔倒也不哭,麻溜地爬起來繼續(xù)走。江叔叔犯事后他們失去了經濟來源,喬阿姨走后,他們失去了母愛的溫暖,也許江博還小,所以人們反而更心疼雪梅姐姐。
村里常有生意人收破銅爛鐵、草藥之類的,但凡能賺回點錢的,雪梅姐姐都積攢著。有次我媽路過,見她趴在石坎下面的地上哭,將她拉上來,問怎么了,她說收書紙的少給了她五毛錢,追了好長一段路,那人不承認,還推了她一把。四處一看,收書紙的人早沒了影兒。我媽把那錢給她添了起來,說以后算賬當面算清了,不然別人是會不認賬的。
5鄰家有人結婚,近鄰都在幫忙。晚上吃飯時,禮房的人說今天江誰誰家搭了禮錢??瘫〉卣f,一個是逃犯一個家都不要跑了,哪里還有人來送禮,是不是寫錯了。禮房的那個人不滿,大家嚷嚷著。突然這家有女眷想起來,說今天雪梅來了,一定是雪梅送的。
禮薄上的名字都是戶主的名字,那幾個字就代表了一個家,那幾個字在,就表明這個家還在。人們對江家的事情議論慢慢淡了,可能因為時效,出現了新的談資,也可能經過這次,他們或多或少地注意到了,江家有一個年紀雖然不大卻正在努力維護那個家的女兒。
6暑假我常去雪梅姐姐家待著,她家房子是按兩層來設計的,所以墻特別高,青磚壓的屋脊,廊檐下垂了一串叫不出名字的花式木雕。院子是青石板鋪的,因為不像別家的院子常年要用,邊角上都泛了一層淡青。江博不愛說話,安靜地跟在我倆面前坐著,我倆說著說著,突然停住,看一只鳥從屋頂旁若無人地飛到青石板上磨它的喙。有時趕上下雨天,看著雨水順著廊檐俯掉下來,刷刷地掉在石板上。
我倆都有些惆悵,雪梅姐姐是真愁——首先愁的,是江博和她的學費。每次班主任讓沒交學費的站起來,隨著站的人越來越少,到最后,就剩雪梅姐姐自己了。
雪梅姐姐后來便不讀書了。
7喬阿姨再回來,人們已經見過了不少世面,她提離婚,旁的人站在理解的一方,說江黑牛跑了這么多年,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離吧,沒必要拖著人給他墊背。
雪梅姐姐歸了喬阿姨,江博歸了江叔叔。
后來雪梅姐姐給我講過這一段,她說:我給我媽跪著讓她把江博帶上,我留在家里,可大人都不同意。奶奶覺得帶走兒子是帶走了江家的命根子,而我媽覺得將女兒換成兒子妨礙她以后的婚姻。我和我媽走的時候,江博沒有追上來,他捂在被子里哭,抖得我心都碎了。
8飄搖的江博后來也不讀書了,過早地奔流到城市里,可能因為缺少家庭的溫暖,在他跌進這股狂流的時候,就有了天生的軟肋,被別有用心的大孩子一關心一教唆,就走到瞎混的路上去了。這個溫潤的孩子可能自此毀了,也可能遇到了誰,拉一把,又上了岸。
誰也無法預計這些未來,因為他還年輕。人長大了可能就有這樣的好處,很多事情還是無能為力,但比起小時候那個小小的人兒,兀的多出很多能殺伐決斷的勇敢。我們知道,只要自己做出些什么,世界肯定要給一個回答。
9雪梅姐姐和喬阿姨離開后的某年夏天,我路過他們家,江博在院子下面的水池邊洗衣服,他不太會洗,各種顏色的都泡在一個大盆里,但搓得十分起勁。
見我過去,他靦腆地站起來招呼我去家里坐。
我說不去了,他訥訥地站著,半天說了一句,媽媽走了,外婆他們不來了,姐姐走了,你也不來了。
他站在樹影下,一個孤單的小孩子,身旁是一堆待洗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