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甲辰
(湖南科技學院中文系,湖南永州425100)
自上世紀80年代后期步入詩壇以來,蔣三立先后在《詩刊》《人民文學》《人民日報》等數(shù)十家報刊發(fā)表了詩作,出版了《永恒的春天》《蔣三立詩選》《在風中朗誦》等詩集。其詩作大都蘊含著濃郁而獨特的生命意識,具有很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張清華先生曾明確指出:“對于生命的悲憫與禮贊,對于時光與記憶的追想,還有對于存在的領(lǐng)悟與經(jīng)驗,成為了蔣三立詩歌的核心與主旨。”[1]
相對于宇宙的永恒,個體生命存在總是短暫的,其死亡則是必然的。一個人只有認識了死亡的必然性,才能領(lǐng)悟到生命的可貴。基于此,海德格爾曾提出“向死而生”的命題。生命的短暫與衰亡是蔣三立反復體驗與表現(xiàn)的主題。他很清楚,秋風轉(zhuǎn)涼后,“即便陽光燦爛,楓樹的葉子也會血一樣滴落”(《我無法對秋天說》)。他說:“冬天來臨,那些一年一度的生命將被帶走/卑微的,就這樣永遠與我們無關(guān)?!?《初冬,行車在路上》)在眾多生命年復一年的生生死死中,詩人覺得,一個人也猶如一片葉子,在春天時被迫來到樹上,秋天到了又別無選擇地死去。生于死之間只隔著薄薄一張紙,稍不留神就會被捅破(《葉子》)。他似乎見慣了種種不同生命的消失,熟知死亡的恐怖面目。他說:“在這個最富活力的季節(jié)/我見過開敗的花朵/部落的遺址,被剝棄的牛皮/被野獸吃剩的野獸骨頭”。(《期待春天》)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父親的疾病和死亡曾深深刺痛蔣三立的心。父親病重期間,他心情晦暗:“想到我朋友三歲的兒子/死前的夜晚夢中呼喚爸爸/想到父親微弱的喘息和他將來的墓碑/想到一次病痛中夢見的曠野一片黑暗/只有一條路閃著光亮,沒有盡頭” (《落日》)。父親臨終時,他感嘆:“一滴淚落下/沒有回聲/天快黑了/一個謝幕的老人,沒有聽到掌聲”(《落日》)。父親死后,他感覺父親“像樹根一樣被大地埋著/仿佛從未來到過這個世界”(《孤單》)。從這些詩句中,我們不僅可以讀到濃郁的親情,更能體驗到詩人對生命與死亡深層意義的探究與追詢。
“人生之旅猶如天涯之過客,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當我們于寧靜中真切地思考這一人生的意義時,不覺產(chǎn)生一種沉重的痛苦?!保?]在這方面,詩人不僅敏感而且感受深刻。他說:“一年一度過得飛快/總覺得失去了一些什么/再也找不回來”(《坐在車上看掠過的風景》)。他感慨“生命中有一種風,永不歸返”(《琴聲搖動了花朵》);感概“比死亡更黑暗,比時間更痛苦的”是活的流逝(《溫情的心》)。而對于已經(jīng)流逝的一切,詩人總是充滿眷念與不舍。他珍愛“那些過去曾經(jīng)漂亮的衣衫”(《舊衣衫》)和記載著無數(shù)往事的黑白照片(《黑白照片》)。他說:“那些過去的歲月/那怕是一朵花,一片葉子,一道善良的目光/都能把我的心揉出淚水”。(《農(nóng)家子弟》)他還說:“我想再也找不回原來的樣子/我珍惜原來的樣子,像一群追風箏的孩子/把頭抬得很高很高。”(《暮色》)面對昨日之事不可留,詩人充滿無奈與悲涼,他深情詠唱著“秋天的往事”,認真描繪著廢棄的“老站”和老站里迎風搖曳的野蘆葦花,其作品往往彌漫著濃厚的懷舊情緒。
個體生命不僅是短暫的,而且其生存過程往往也是超越各種困境、應(yīng)對不同挑戰(zhàn)的過程。為此,歷史上不少思想家、文學家曾將生存與痛苦直接聯(lián)系起來。蔣三立生長在一個偏遠落后的山村,對于現(xiàn)實生活的嚴酷不乏切身體驗。從事創(chuàng)作后,他“像飛翔的鳥,把苦難當作歌聲” (《在風中朗誦》),常將社會底層的貧民作為作品的主人公。在他的筆下,掃地的大嬸無論酷暑與寒冬,都得半夜三更起來工作(《掃街的人》);流浪的小乞丐寒風中螢火蟲一樣飄忽在城里,裸露著零亂的頭發(fā)、磨破皮的腳趾頭和臟黑的手(《螢火蟲》);深山里的運木工,在遠離村莊的崎嶇小路上重復著同樣的勞動,中秋已過,越來越冷的風嗆得他們淚眼朦朧(《運木》)。這些人物生活處境之艱難令人無限同情,他們在逆境中所展示出來的頑強生命力與不懈努力更是令人頓生欽佩與景仰之情。
基于對生活嚴酷性的體驗,詩人還描寫了眾多正在遭受厄運的卑弱生命,它們?yōu)榱四芾^續(xù)生存下去,絕望中都在盡全力掙扎。這里有秋天的風聲越來越急促遼闊的時候,干旱小徑上鉆出泥土的蚯蚓、四處覓食的瓢蟲以及在柳枝上哀鳴的知了(《我無法對秋天說》);有暴雨過后,爬在竹片上掙扎著隨水漂流的螞蟻(《洪流》);有“過街的老鼠,入室的鳥”等(《惶惑》)。詩人曾說:“那些弱小動物悲顫的琴聲,遮沒了黑暗中的星光”。(《期待春天》)詩人慨嘆:“這些細小的生命在世界上走一回,多么不易”。(《春天的小徑》)
社會底層貧民的奮斗在某些人看來或許微不足道,蚯蚓、螞蟻等卑弱生靈的掙扎在強大的自然力量面前往往只是徒勞。然而這些奮斗與掙扎,對于底層貧民與卑弱生靈來說,卻往往意味著生命的全部。蔣三立認為,雖然“人不過是茫茫天宇之中的一位過客,如流星,如花雨,如街道,如房子,都會或快或慢地消逝在時間的長河中”,[3]但是“所有的日子都傾向于活著,活著就是一切”(《期待春天》)。因此,詩人對那些極力想活下去的弱者,寄予了無限的悲憫與同情,一再呼吁人們給予愛和尊重。詩人曾寫道:“丟了魂的蝴蝶,擦著暮色的清冷/它撲打著我的心靈/像是掙扎,一下、兩下、三下”。(《黃昏》)在這里,詩人跟垂死的小蝴蝶之間情感是相通的,靈魂存在共振。詩人的這種態(tài)度既體現(xiàn)了他對生命的熱愛和對奮斗的肯定,也體現(xiàn)了他促進世界和諧、實現(xiàn)生命平等的理想。不僅如此,我們認為蚯蚓、螞蟻等意象,無疑還可視為現(xiàn)代人自我異化的產(chǎn)物,而掃地大嬸和運木工的努力也暗喻著現(xiàn)代人在重壓下忙碌的生活,因此,蔣三立詩作所蘊含的情感體驗無疑烙上了深刻的時代特征。
人生的短暫與困苦均離不開生命的弱小。在強大無比的自然面前,個人永遠是弱小的?!坝绕涫窃诮裉斓纳鐣?,人們面對的是超自然力的生存環(huán)境,是生存和發(fā)展的嚴酷競爭,是技術(shù)、商業(yè)和信息的強烈沖擊”,[4]越發(fā)感到自身的弱小。對此,蔣三立的體驗是深刻的。他說: “這么遠大的夜空,這么寬廣的大地/這是多大一個家啊/我是其中多么渺小的一部分,像卑微閃爍的螢火蟲”。(《夏夜》)由此出發(fā),詩人提出,“萬物皆有靈魂與翅膀”(《秘密的花朵》),他特別鐘愛那些經(jīng)常被人忽視的卑弱生命。在他的筆下,有“穿越無數(shù)季節(jié)的昆蟲”“溪水里游動的小魚”“小徑上慌張覓食的黃鼠狼”以及暮色中翻飛的蝴蝶、慢慢飛進夕陽的雀鳥等。在他眼里,“生了根,不哭不喊的樹/被殺的羊的眼神/母牛用舌頭舔它剛出生冒著熱氣的小牛/大地平緩低矮處生長的草叢”等都充滿了無限詩意(《忽略》)。詩人刻畫這些生命,既源于他關(guān)于生命弱小性的真切體驗,也表現(xiàn)了他對自然的熱愛尤其是對弱小生命的憐憫與呵護。
在蔣三立心中,個體生命不僅卑弱,而且孤獨?!肮陋殹笔鞘Y三立詩作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語之一。他感嘆:“不知道冷與暖的距離,也不知道心與心的距離有多遠”。(《聚會》)他把自己比作在無邊無際海洋里遨游的大白鯊,“孤獨地賺取了一生的孤獨”(《大白鯊》)。在他的筆下,一個老人獨自生活,在晨光中出門,在黃昏時還家,時光好像已經(jīng)靜止(《一顆樹》);“一個少女雙乳顫動/動情地望著遠方/倚著的木門已經(jīng)開裂”(《鄉(xiāng)村音樂》)。由于孤獨,蔣三立他眼里,“一朵云,是一只悠蕩蕩的孤船”(《朗空》);“一截胡楊樹的根,不知是誰種下的孤獨”(《深夜》)。他描寫“繁華散盡,一片樹葉飄向紅紅的黃昏深處”(《溫情的心》);描寫“雪花悠悠,在人來人往的街道找不到落腳的地方”(《風》)。
但是,在蔣三立那里,無論是弱小還是孤獨,都沒有成為否定生命意義與價值的理由。詩人雖然感受到了生命的弱小,但他并不在意弱小。在詩人看來,生命沒有尊卑之分,即使再弱小的生命體也值得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理解、珍惜和尊重。他“把花朵當知己,把昆蟲當親人”(《在風中朗誦》),其最大的理想在于所有的生命都能自由自在地生存,“彼此用生命照亮”。詩人雖然時常體驗到孤獨,但他也決不害怕孤獨。在他看來,孤獨同樣是一種享受,他說: “沉浸在孤寂里,心的天空更廣”。他認為,一個人在孤獨中可以更好地面對心靈、感悟人生,“人生中許多片刻的美麗/在孤寂的盤旋中/成為留不住的永恒”(《孤寂是一種享受》)。
生命苦短,生命弱小,人生多舛,因此,生命的目的離不開享受生命。而要享受生命,個人首先要做到知足淡泊。蔣三立深諳此中的道理,他說:“每種生命都想擁有更大的世界/更大的世界就在更小的擁有之中”。(《期待春天》)他筆下的農(nóng)民工,雖然要在風雪中從事艱苦勞作,但對生活卻充滿感激之情,他們布衣粗食,知足地活著,呈現(xiàn)出生命的充盈和豐潤(《寒風獵獵》)。他筆下的民間歌手,信奉“窮也做人,富也做人”的原則,從春天唱到秋天, “就這么在貧瘠中唱著活到了晚年”(《老歌手》)。他描寫的粉蟲“一生只需要一片葉子,這是它最大的愿望”,而且當天氣一天天好起來,它覺得“這片葉子長得太大了,葉汁也越來越甜”時,還想到“應(yīng)該邀來更多的粉蟲,在陽光下享受這片葉子”(《一只粉蟲》)。
在享受生命的過程中,蔣三立往往淡忘了生活的苦難。他幻想“在放慢節(jié)奏的鄉(xiāng)村,水稻在不知不覺生長”(《高速公路的快與村莊的慢》);幻想“春天給了我們一對巨大的翅膀”,使我們能盡情地“在晨光里的彩云上飛翔”(《春天》);幻想自己像蜻蜓一樣“睡在一片紅紅的落葉上,做一個春天和夏天的夢”(《多想蜻蜓一樣在漂流的葉上做一個夢》);幻想“時間過得太久,什么也不會發(fā)生”,一切都在恬靜中永恒(《焦慮》)。在詩人眼里, “財富和權(quán)勢對于靈魂毫無實在之處”(《期待春天》)。他享受生命的追求始終沒有指向功利需要,相反他對過分追求功利還存在著本能的反感。他向往大自然的純凈與安寧,厭惡城市的追逐、擁擠與喧囂。他曾痛斥那些貪婪之輩,他說:“有一類動物全身都是張開的嘴”;他還說:“有些人集結(jié)成蝗群/啃光了一片綠地/又飛向另一篇綠地……”(《焦慮》)。
蔣三立認為, “樹活皮,人活心” (《老歌手》),他享受生命的追求,始終朝著精神高處的方向。他說:“展望人生,達不到愿望不是痛苦/達到了愿望不是歡樂/拿走我的一切吧/我將超脫欲望拋棄所有的野心/獨自一人,拍掉兩袖的塵土/帶著我的靈魂/堅守晨風搖蕩的高處”。(《獨處的日子》)他還說:“在那潔白高高的山上,我望見了我靈魂安居的地方”。(《高高的天山》)他告誡自己:“我得把一些事情遺忘/心態(tài)安詳?shù)鼗钪?像一些開敗了的花朵,把春天丟到一邊”。(《往昔》)所有這一切,無不體現(xiàn)了詩人對生命本身的關(guān)注和生命意義的堅守,而這對于欲望膨脹、爭名逐利的無數(shù)現(xiàn)代人而言,則無異于點亮了一顆能映照內(nèi)心深處的星星。
綜上所述,感嘆生命的短暫易逝,描繪生命的困苦掙扎,正視生命的弱小孤獨,抒寫生命的自足欣悅,構(gòu)成了蔣三立詩作生命意識的主要內(nèi)容?!懊赖谋举|(zhì)是對生命的肯定”,短暫、困苦、弱小、孤獨等詞語雖然都是負面的,但蔣三立以這些詞語作為關(guān)鍵詞來寫作,卻很少表現(xiàn)出無助、迷惘、悲觀、恐懼、絕望等情緒。他倡導“善待每一個人,每一個生靈”(《惶惑》),其詩作大多洋溢著對生命的熱愛與肯定之情。在他看來,正因為短暫不再,才彰顯生命的可貴;正因為困苦掙扎,才彰顯生命的頑強;正因為自足欣悅,才彰顯生命的美好;正因為弱小孤獨,才更需要維護其尊嚴,追尋其意義。綜觀蔣三立的詩作,我們雖不難發(fā)現(xiàn)“天人合一”“莊子化蝶”“萬物有靈”等中外傳統(tǒng)思想淵源,不難看到參透生死、超脫曠達的古圣賢的影子,但是蔣三立關(guān)于生命的體驗與思考不僅是真實的、深刻的,而且也有其獨特性。因此,我們認為,蔣三立既是生命的歌者,也是生命的智者與勇者。他“已經(jīng)擁有了一個真正的詩人最可寶貴的品格”,[5]其詩作可視為這個時代生命的贊歌。
[1]張清華.“心里敞開了星空一樣的光芒”——蔣三立詩歌讀記 [J].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2(10):81-83.
[2]楊金磚.自然的寧靜與故土的芬芳——讀蔣三立先生的《永恒的春天》[J].南華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4):62-64.
[3]楊金磚.強烈的生命體驗與心靈感觸——淺論蔣三立詩歌的藝術(shù)特質(zhì) [J].運城學院學報,2011(6):14-18.
[4]蔣三立.承傳與創(chuàng)新,是一個永久的話題 [J].詩刊,2004(2):40-41.
[5]汪東發(fā).“更大的世界就在更小的擁有之中”——讀蔣三立詩集《永恒的春天》 [J].理論與創(chuàng)作,2000(1):2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