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永隆(壯族)

田中禾的房子很老舊了，真是風(fēng)來風(fēng)掃地，月來月點(diǎn)燈。不過就是這樣一間泥屋卻在廳堂閃出一面錦旗，錦旗上的“誠信百萬”幾個字特別耀人眼目。這是東溝村山腳屯李末蘭獻(xiàn)給柳橋鎮(zhèn)福利彩票投注站田中禾的妻子張平瑤的。

這面獎旗不單只飄在張姨的家，更飄在柳縣百姓的心中。

上個月末的一個傍晚，風(fēng)雨大作，張姨接到一個電話，是一位叫李末蘭的“彩民”向她的福利彩票投注站買一張十六元的復(fù)式彩票，并言明過幾天拿錢來交，請張姨先墊交。

說到張姨，四鄉(xiāng)八寨的鄉(xiāng)親都喜歡她，稱她為“因娘”（壯語月亮之意）。她為人誠實(shí)和氣，長得很漂亮，曾經(jīng)是縣文工團(tuán)的臺柱子。不幸在一次下鄉(xiāng)演出中，她乘坐的拖拉機(jī)翻下山溝，險些喪命，右腿高位截肢，成了殘疾人，三十多歲才嫁給一個因病不得不離職的田中禾老師。為了生計，田老師干起了收購破爛的活兒，搖起撥浪鼓走村串戶，雖然勞累，但也能夠養(yǎng)起兩張嘴。他們的女兒田苗苗讀小學(xué)、中學(xué)時，學(xué)費(fèi)還能應(yīng)付得了。但自從苗苗上大學(xué)后，這兩年夫婦倆就到處借錢，債主們都同情這個家庭，還羨慕因娘養(yǎng)了一個又漂亮又聰明的大學(xué)生，沒有一個人主動上門討債，經(jīng)常是因娘撐著拐杖十元、二十元的登門上戶去還債。

鄉(xiāng)干部知道因娘家的困難后，為她爭取了一個名額，并給她申請五萬元貸款作為抵押金，開辦了一家福利彩票投注站。

現(xiàn)在很多農(nóng)民都有點(diǎn)錢了，買彩票的人也多了，因此因娘的投注站可謂生意興隆，生活稍微安定些，可以陸續(xù)還上一些貸款了。只是，田中禾由于長年風(fēng)霜雪雨地奔波，身體漸漸消瘦。因娘看在眼里疼在心中，但又有什么辦法，女兒在外讀書，夫妻倆再苦也不能苦了女兒。他這一家人，還要再苦苦撐下去，等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了，才能卸下這生活的重?fù)?dān)。

苗苗終于畢業(yè)了，見媽媽辦起了投注站很高興。那天正是開獎的時候，因娘忙著給女兒煮幾個雞蛋補(bǔ)補(bǔ)營養(yǎng)，這兌獎號的事就由“大學(xué)生”來經(jīng)辦了。苗苗不看不知道，一看不得了，居然有一張中了大獎，這大獎不是十萬八萬而是一百萬！頓時，苗苗的臉從紅變青，從青變紅，人全愣住了。苗苗曾想過為了減輕雙親的負(fù)擔(dān)，在學(xué)校里也偷偷買過幾次彩票，希望能中百元千元，她自量是沒有中萬元大獎的命，每一次都是以“奉獻(xiàn)愛心”告終。而今在自己手上的這一張輕飄飄的彩票竟是“價值連城”，她拈來拈去，反復(fù)對照，一點(diǎn)沒錯。另外，她又想她是不是在做夢，或者太迷錢了，變癡了？她還情不自禁地敲了敲自己的頭，又望望門外，陽光那么燦爛，又望媽媽，媽媽正撐著拐杖一瘸一拐地笑瞇瞇地把煮熟了的雞蛋朝她送來。而爸爸也挑了兩籮筐破爛進(jìn)屋來。

苗苗見爸爸回來了，高興地跑過去，幫爸爸卸下重重的擔(dān)子?？粗矍耙磺械囊磺卸际腔铎`活現(xiàn)，沒有一點(diǎn)迷幻的感覺，真的，一切都是真的，這一百萬是真的！

因娘走到女兒的身邊，發(fā)現(xiàn)苗苗好像神情有些緊張，手上拿著雞蛋也不吃，忙問怎么回事。苗苗見父母擔(dān)心的樣子，便高興地發(fā)布新聞：“爸爸媽媽，我們發(fā)大財了！我們中獎啦！中一百萬大獎啦！”

田中禾和因娘都愣了！一下子誰也反應(yīng)不過來。有誰相信這個福從天而降，好一陣兩人都說不出話來。田中禾將信將疑地把這張彩票顛來倒去，一言不發(fā)。因娘接過彩票，瞄了一眼，心里挺沉的。因?yàn)樗诿糟艘魂囍笄逍堰^來，她知道這張百萬彩票的來龍去脈。

苗苗歡喜雀躍，剝了兩個雞蛋，笑嘻嘻地塞到爸媽的嘴巴里，因娘只咬了一口，剩下的送到愛女的嘴邊。苗苗說：“媽，一個雞蛋你都舍不得吃完，今后我們成百萬富翁了，債也還了，爸爸也不要再去收購破爛了！好啊，我成了百萬富翁的女兒啦！”

因娘把高挑苗條的女兒滿滿地抱在懷里，輕聲地說：“苗苗，你聽媽媽說，這張彩票不是我們的，是山腳屯李末蘭阿姨的。昨晚下大雨她來不了投注站，托我?guī)退龎|錢代買這張復(fù)式彩票，她說過幾天就拿錢來給我?！?/p>

因娘這錚錚話語，苗苗一句也聽不進(jìn)去。她說：“代買？！媽媽我告訴你，我是讀經(jīng)濟(jì)學(xué)專業(yè)的，雖然對彩票沒有高深的研究，但一般知識我是了如指掌的。媽你也知道，彩票最大的特點(diǎn)是不記名、不掛失，在誰手里誰就有權(quán)去領(lǐng)獎。媽你想想看，李末蘭阿姨打一個電話過來，你何必那么當(dāng)真，要是她問起這件事，你就說忘記幫她買了，錢是你墊的，無憑無據(jù)。如果你放心不下，就拿另外一張不獲獎的彩票塞給她，不就輕而易舉地打發(fā)了？我們不偷不搶，良心上過得去……”

“苗苗！”因娘再也聽不下去了，大聲地喊了一句。她從來沒有這么吼過女兒?？粗孕≡谏屏嫉膵寢寽嘏瘧驯Ю镩L大的苗苗驚嚇的樣子，因娘十分過意不去，趕緊把女兒撫慰了很久，心才平靜下來。

“媽！為了我讀大學(xué)，爸爸累成這個樣，瘦成這個樣，駝成這個樣……”苗苗邊說邊傷心落淚，“這一百萬你不痛心我痛心，這一百萬我要定了！”說著眼疾手快地從因娘的手上搶過這張彩票。母女在爭奪中，氣急敗壞的因娘平生第一次給了女兒一巴掌，痛心疾首地坐在地上。苗苗也氣呼呼地哭著跑進(jìn)了自己的臥房里。

“把彩票還給我！”

苗苗“砰”地關(guān)門聲是對慈母呼叫的回答。

看著母女激烈爭吵，田中禾心中也十分難過，掌心掌背都是肉，他不知怎么辦好。他顫巍巍地走過來，扶起這位和自己相濡以沫了二十多年的妻子，給她抹去串串淚珠，輕聲細(xì)語地安慰妻子。是呀，為了這個家，她操了多少心。收購得一件人家當(dāng)作“破爛”賣掉的舊衣服，她都看了又看，剪了又剪，把可用的部分裁下來洗擦干凈當(dāng)作他用，難道這百萬她不心痛。但他知道自己妻子那顆善良的心，用百萬都買不來。

“苗苗！把彩票還給媽媽！落地三聲命中注定，我們的命還享受不到這個福，那錢是人家的，我們不要！苗苗，聽爸媽的話，把門打開，把彩票拿出來。”田中禾苦苦哀求，但門始終不開。田中禾又勸說：“苗苗，晚飯已煮好了，出來吃飯吧！爸求你了……”

田中禾站在門口苦口婆心地勸說了很久。不知苗苗是靜靜聽呢，還是因?yàn)樵诨疖嚿侠哿藥滋鞄滓顾?，女兒的房間里沒一點(diǎn)兒聲響，房門依然緊閉。因娘也急了，要是拿不到那張彩票，她是不能安眠的。要是天一亮苗苗一意孤行，趕到縣城兌了獎，一切就都晚了。所以無論如何因娘得把好這房門，怎么也不能讓女兒出去。

田中禾打了幾回哈欠，望了望窗外西斜的月亮，向來對老婆言聽計從的他，遵照老婆的吩咐，也拿來了一張條凳，打算通宵達(dá)旦分兵把守?？粗瞎痪o不慢的樣子，因娘推了他一下，田中禾又開腔了。

“苗苗，一向你最聽爸的話，也是最疼爸爸，我認(rèn)為媽媽的話有道理。上個星期我收購得一堆舊報紙，我在村頭大榕樹下歇息時，隨意翻了一下，翻出一則消息，說的是2005年5月，湖南婁底一個貧窮的礦工，下礦勞作時不幸遇到礦難。在生命的最后時光，在求生無望的漆黑礦洞里，他摸黑在自己的礦帽上寫下欠別人50元，臨死也不忘讓家人還上欠別人的錢?？戳诉@則報道我很感動，我們中華民族幾千年燦爛文化，禮儀之邦，那種純樸的善良的人性，那種助人為樂的，講究誠信的品格，我們要繼承要發(fā)揚(yáng)。苗苗，你看爸講得對嗎？那張彩票，你……”

不等丈夫再說下去，因娘又接過話茬：“苗苗，你聽著，我不能為了一百萬毀了我女兒的良心，壞了她的名譽(yù)，傷了她的人品，害了她的前途。我們做父母的要讓自己的女兒窮而有志，窮而有信，窮而有德，這才是爸媽的好女兒，這才是爸媽一輩子所寄望的苗苗……”

田中禾“咯咯”的瞌睡聲打斷了因娘的講話，其實(shí)因娘也已口干舌燥，也漸漸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然而苗苗卻十分清醒，那張被手汗浸濕的彩票仍緊抓在手中，腦中滾沸的熱血令她輾轉(zhuǎn)反側(cè)，就像民歌所唱的“一夜床上未合眼，好比煎魚兩邊翻”。

當(dāng)陽光照進(jìn)窗戶的時候，苗苗躡手躡腳地輕輕打開房門，看見爸爸睡在長凳上，媽媽挨在房門邊，她嘆了一口氣。她想，他們都累了，讓他們再睡一陣吧，于是悄悄地溜出了門。

因?yàn)橛惺掠洅煸谛?，過不久因娘就醒了，睜眼一看苗苗已不在家，連呼幾聲也不見回應(yīng)，她急了，拍醒丈夫叫道：“快！快追！苗苗肯定到縣里去兌獎了?！币蚰飺纹鸸照纫蝗骋还盏貨_出門口，也許太過緊張，摔了一跤，田中禾趕緊扶她起來，可能摔得太重了，走不動了，但她還是喊：“快！背我去追！”

本來田中禾就是個瘦猴，而已變肥胖的因娘他能背得多遠(yuǎn)？才小跑了十來步已氣喘吁吁，盡管妻子催他快跑，他確實(shí)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就在此時，鄰村的小巷里傳出熟悉的撥浪鼓聲，夫妻倆不覺一怔，停住了腳步，再聽沒錯。因娘掙扎著從丈夫的背上下來，撐起拐杖朝鼓聲響處走去，只見女兒搖著丈夫收破爛用的撥浪鼓，從遠(yuǎn)處走來。因娘老淚縱橫地望著女兒的身影，她傷心得走不動了，用拐杖撐著身體呆在巷口。當(dāng)苗苗見到媽媽走不動時，她馬上呼叫著朝因娘奔來，緊緊地抱著媽媽抽泣。

“苗苗！那張彩票呢？”因娘始終放心不下，急切地問。

“媽，”苗苗從衣袋拿出一張字條說，“今天一大早我就把那張彩票送還給山腳屯的李末蘭阿姨了，她很高興，怕你放心不下，她還寫了一張收據(jù)，你看?！?/p>

因娘反反復(fù)復(fù)地捏著這張收據(jù)。苗苗又說：“李阿姨還說，過兩天送面錦旗給咱的投注站，我還給她建議，旗上就寫媽講的那句‘誠信百萬。對了，上回爸爸把撥浪鼓落李阿姨那里，正好讓我給拿回來了，你瞧！”苗苗說完，又調(diào)皮地?fù)u了搖手里的撥浪鼓，母女倆緊緊地?fù)肀г谙锟凇?/p>

撥浪鼓聲在朝暉中，在鍍金的朝霧里顯得格外清脆。

（責(zé)編/黃素萍 插圖/盧仲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