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同和
(永州市柳宗元研究學(xué)會,湖南 永州 425000)
六月暑天,駱正軍教授冒著炎炎烈日,來敝舍,將新近出版的力作《灞亭柳》饋贈予我。恭讀而后,感慨良多。
由封面“長篇歷史小說”的紅色印章,很快聯(lián)想到羅貫中《三國演義》、姚雪垠《李自成》,聯(lián)想到陳壽《三國志》、張廷玉等《明史·流賊李自成傳》。說來慚愧,我沒有讀《明史·流賊李自成傳》;李自成其人其事,除了從中學(xué)歷史課本知其大概,從戲臺、屏幕睹其風采外,比較全面系統(tǒng)認識,卻是得益于姚雪垠5卷《李自成》。依稀記得,《李自成》是上世紀80年代初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發(fā)行的。當時文藝作品不是很多,青黃不接,故此書非常暢銷;前三卷是從朋友那兒借閱的,后來從書店購買了第三卷。當年有報道說,一位解放軍戰(zhàn)士因買不到書,竟然將此書某卷全文抄下!這說明,歷史小說很受讀者歡迎。
以歷史人物或歷史事件為題材的歷史小說,集真實性與藝術(shù)性于一體,是讀者了解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的有效途徑之一。它要求作者客觀回顧歷史,按照歷史的本來面貌描寫,藝術(shù)再現(xiàn)一定歷史時期的社會生活面貌,以揭示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趨勢。歷史小說的寫作原則是:不允許杜撰,篡改,不允許違背基本史實,卻允許作者用虛構(gòu)的人物同歷史人物相混合,還可以集中描繪某一個歷史事件;允許適當?shù)乃囆g(shù)夸張和必要的集中,允許有細節(jié)上的想象和虛構(gòu)。如“三顧茅廬”的故事,史書《三國志》只有五個字:“凡三往,乃見?!绷_貫中《三國演義》卻寫了4000余字!
歷史小說是雅俗共賞的。但要寫好歷史小說,談何容易?既要尊重歷史事實,又要予讀者以審美愉悅,還要給讀者以啟示和教育。這類作品所描寫的主要人物和事件,雖然允許適當虛構(gòu)、夸張,但必須有歷史根據(jù);長篇作品則須展示某一時期的生活面貌和歷史發(fā)展的趨勢。
《灞亭柳》是歷史小說。通過閱讀,讀者可以了解中唐社會的社會現(xiàn)實,感知有血有肉的“古柳”形象,走進柳宗元的心靈世界。作者所塑造的柳宗元及劉禹錫、裴度、裴行立、武元衡等形象都是“歷史”的,真實可信的;而作者精心塑造的線索人物秦茹萍,雖為虛擬,卻是成功的藝術(shù)形象。她是“柳宗元沒有名分的妻子”,活躍在作品始終,對于柳宗元形象的塑造,舉足輕重。
著名詩人、散文家聶紺弩先生為《三國演義》再版寫過一篇前言。其中一段話,解說了歷史小說的功能與特征:
《三國演義》是一部斷代的歷史小說。
第一、它把高文典冊的史書陳壽《三國志》通俗化了。使本來只有高級知識分子才讀得懂的史書,變成幾乎連半文盲式的一般人都可以勉強看下去,雖有種種原因,而文字通俗最為主要。
第二、把正史變成小說,為了把一件事說得娓娓動聽,把一個人說得栩栩如生,容許更多夸張、虛構(gòu)、無中生有,化不可能為可能,幾乎可以說是使作者得到解放,從必然王國走到自由王國。我沒有核對《三國志》和《三國演義》之間的異同,但我想象桃園結(jié)義、連環(huán)計、祭東風、草船借箭、蔣干盜書,以及以后的單刀赴會、玉泉顯圣、罵死王朗、空城計之類,恐非《三國志》所全有。
第三、反過來說,《三國演義》不只把通俗化了的高文典冊放在一般人手里,還把一般人看的通俗讀物放在知識分子乃至高級知識分子手里,使他們更有興趣地了解了高文典冊,使他們發(fā)現(xiàn):那些典重文字竟還可以寫成這樣奇趣橫生的通俗文字,通俗文字還能如此馳騁于神出鬼沒想象不到的境界。這就使他們的眼界為之一寬,文風為之一變,甚至使沒有讀過陳壽《三國志》這樣一部重要史書的人,因為讀了《三國演義》,實際上沒有什么重大的遺憾。而讀過《三國志》的人,又會得到更多的啟發(fā)。
《灞亭柳》,當然不可與《三國演義》相提并論;但究其功能和特征,兩者卻是大致相同的。
駱教授創(chuàng)作《灞亭柳》,有兩大優(yōu)勢。
首先,正軍是柳學(xué)專家,潛心研究20余載,對柳宗元其人其事,以及柳宗元的相關(guān)資料和評介文字,簡直可以說如數(shù)家珍。此前,他在全國數(shù)所高校學(xué)報發(fā)表過多篇學(xué)術(shù)論文,2006年,在《文藝報》集中發(fā)表了三篇論文:《岐黃大師柳宗元》、《柳宗元的文學(xué)觀》、《柳宗元的佛教觀》。這些文章,內(nèi)容涉及哲學(xué)、經(jīng)學(xué)、理學(xué)、佛學(xué)、文學(xué)、史學(xué)、醫(yī)學(xué)、地理學(xué)等諸多學(xué)科;2007年,出版專著《柳宗元思想新探》,有新見,有深度,代表了他前期柳學(xué)研究的成果。所有這些努力,為創(chuàng)作《灞亭柳》,鋪平了道路。寫作之前,他究竟還讀過多少史書,研究過多少古今史學(xué)家、柳學(xué)專家、評論家的著作,借鑒了多少學(xué)人的觀點和論述,瀏覽過多少流傳在民間的軼事逸聞……我們自然不得而知。但是,有一點卻可以肯定:其閱讀量之大,難以估算;為此付出的艱辛勞動,常人難以想象。
俗話說:“有米之炊,人皆可為?!庇辛诉@一基礎(chǔ),萬里長征,作者已邁出了堅實的第一步。
下一步工作是,整理資料,甄別取舍,疏通脈絡(luò),結(jié)構(gòu)文本;然后運用文學(xué)創(chuàng)作手法,合理想象,適當虛構(gòu)夸張,鋪敘成文。這個工作,史學(xué)家、學(xué)者不一定能做好,但正軍做起來卻得心應(yīng)手。因為“正軍身上有一股詩人情懷”(王田葵《想象追懷夢亦真》)。1980年從中文系畢業(yè)后,他援藏支教17年,艱苦的工作和惡劣的環(huán)境,磨礪了他的心志,同時也賜予他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生活源泉。正軍很勤奮,也很有靈性,業(yè)余時間喜歡寫詩撰文,自娛自樂;久而久之,生活積淀日漸厚實,文學(xué)素養(yǎng)日漸提高,詩作隨筆等作品也常見諸報刊。這無疑激發(fā)他更大的興趣,從而形成良性循環(huán)。其作品形式,由新詩而至于歌詞,而至于散文隨筆,而至于中短篇小說,而至于電視劇本,而至于長篇歷史小說……每一種文學(xué)樣式,都有佳作。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反映雪域高原普通中學(xué)教師情感糾葛的中篇小說《輪》,憑其實力和特色,鶴立雞群,榮獲《小說選刊》2011年度“第二屆全國優(yōu)秀作品·中篇小說類”一等獎。
有豐富材料,有創(chuàng)作歷練,寫《灞亭柳》,可以說“萬事俱備,只等機緣”?!皺C緣”是一種創(chuàng)作沖動,正軍恰恰有這種沖動。于是,《灞亭柳》問世了!
《灞亭柳》是一本好書,一本普及柳文化的好書!其意義在于,它可以幫助不同文化層次的讀者共同認識并走近柳宗元。
中華民族在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中華文明,形成了優(yōu)良的文化傳統(tǒng),這不僅成為凝聚中華民族的精神紐帶,而且對世界文明作出了重大貢獻。如何在新的歷史起點上鑄造中華文化新輝煌,以禮敬、自豪的態(tài)度善待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呢?通過挖掘整理和科學(xué)揚棄,使中華民族的精神血脈得以延續(xù),始終保持中華文化的鮮明個性和獨立品格,是擺在炎黃子孫面前的重大課題。
完成這一課題,必須堅持兩條腿走路的方針。一方面,認真挖掘和提煉中華文化的思想精華,促進學(xué)術(shù)研究多維開拓,縱深發(fā)展。另一方面,要加強對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和利用,運用多種形式宣傳、弘揚,使之在普及層面加油提速;利用地域人文優(yōu)勢,弘揚精髓,從而提高全民建設(shè)美好精神家園的意識。
以柳宗元研究為例。作為一個研究門類,長期以來,人們更愿意將目光和心力,集中到“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前進”的學(xué)術(shù)層面,很少有人考慮到普及層面的工作。但學(xué)術(shù)研究畢竟只是少數(shù)專家學(xué)者的工作,其研究成果很難為廣大群眾所接受。說句極端的話,這些研究,老百姓甚至是不聞不問的。他們更愿意接納以推介柳宗元,推介柳文化為目的的各種形式的文藝作品,包括詩歌、小說和影視作品;可是,這類作品卻少之又少。《灞亭柳》的出版,填補了一個空白。其意義在于:“把一般人看的通俗讀物放在知識分子乃至高級知識分子手里,使他們更有興趣地了解了高文典冊”(聶紺弩《〈三國演義〉再版前言》)。至于一般文化層次的讀者,他們是能夠接受,也樂意接受的,和所有讀者一樣,“可以從中得到更多的啟發(fā)”(聶紺弩《〈三國演義〉再版前言》)。
關(guān)于書名《灞亭柳》,作者主觀意向怎樣,讀者雖然不是很清楚,但相信他是經(jīng)深思熟慮,推敲再三而定的。
灞橋,位于西安城東12公里處,建于漢代,是一座極有影響的古橋。史載隋開皇三年(583),橋兩邊廣植楊柳;至唐,灞橋設(shè)立驛站,凡送別親人好友,均至灞橋分手,并折柳相贈;因之,人們稱灞橋為“情盡橋”、“斷腸橋”、“銷魂橋”;與灞橋相關(guān)的灞亭、灞水、灞陵等景物,也隨之帶上了情盡、斷腸、銷魂的悲愴色彩。唐宋詩人最喜用“灞橋”意象,《全唐詩》直接描寫或提及灞橋(灞亭、灞水、灞陵)的詩篇達114首!其中膾炙人口的詩句有李白《憶秦娥》“年年柳色,灞陵傷別”,岑參《送祁樂歸河?xùn)|》“置酒灞亭別,高歌披心胸”,司空圖《楊柳枝》“灞亭東去徹隋堤,贈別何須醉似泥”,柳永《雨霖鈴》“楊柳岸曉風殘月”……明代著名畫家吳士英《灞橋風雪圖》,點染了冰封雪飄,萬木凋零,深山古剎,大河飛泉的雪景,而一位老者騎在驢背上低首沉思,蹣跚通過灞橋的形象,則將“斷腸人在天涯”之主題,渲染到極致!
李太白云:“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任何一個人,無論賢愚忠奸,都是過客,都得在一個特定的環(huán)境中拼搏摔打,終其一生。作為一個“典型環(huán)境”,“灞亭”太過孤凄。柳宗元父祖三代都生活在晉豫陜一帶,不止一次親歷過“灞陵傷別”的傷痛;特別是柳宗元,一次次揮別灞亭,一次次被貶斥,被放逐,的確令他傷心斷腸。縱有報國之心,效忠之能,也注定英雄無用武之地。元和八年(813),詩作《入黃溪聞猿》之“孤臣淚已盡,虛作斷腸聲”,描述的就是這種心境??梢赃@樣理解:柳宗元“典型性格”的塑造,必然地要在灞亭這“典型環(huán)境”中完成。
另一方面,柳宗元與“柳”有不解之緣。生為柳氏嗣,歿于柳州府。常樹柳,心懷憂樂;時折柳,屢別親朋。故爾,“灞亭”是一特定環(huán)境,是伴其度過顛沛流離人生的典型環(huán)境;而“灞亭柳”是一株古柳,一個象征,是柳宗元人格的寫真。柳宗元一生,短短四十幾年,窮經(jīng)兀兀,憂患元元;閱盡人間冷暖,見證家國興衰。進則思亭,望復(fù)出重用;退而懷柳,求隨遇而安。最后,這灞亭之柳永遠地定格在唐元和十四年(819),定格在南國柳州大地。
這難道僅僅是巧合?
駱正軍先生敏銳捕捉“灞亭”、“古柳”意象,乃以《灞亭柳》名之;然后精思傅會,艱苦勞作,終成佳作。
這一切皆如此順理成章。
贊曰:
思亭描古柳,染翰畫河?xùn)|。
貶謫孤臣淚,參詳或幻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