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瑛
(武漢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2;三峽大學,湖北 宜昌 443002)
伊夫林·沃是“英國文學中最杰出的文體作家之一”(Brown:1971,8)。其作品《一把塵土》展示出一幅精神上、道德上的荒原。有力地奏出了英國現(xiàn)代生活中的殘忍、緊張、不幸和無情(Fraser:1978,56)。可以說,當時道德淪喪的社會很大程度上是小說主人公托尼唐吉可德式的悲劇命運的直接推手,在托尼“哥特式世界的空難”中(高繼海:2000,1),道出了對當代文明的深刻控訴。
19世紀向20世紀過渡時期,英國處于其權利的巔峰時期,同時,資本主義經(jīng)濟呈多種形式迅猛發(fā)展,鄉(xiāng)村的寧靜被破壞,農(nóng)村小農(nóng)經(jīng)濟正在崩潰(汪義群,2001:1)。施本格勒認為,19世紀是西方社會發(fā)展的一個轉折點,其創(chuàng)造性生命不斷隕落,進入頹敗狀態(tài)。此前的社會是由“鄉(xiāng)村之魂”支配的,而在他稱為‘文明’的最后階段,社會由城市中的“知識分子”控制,流動的、寄生的都市大眾因為重商,必然與代表貴族傳統(tǒng)和優(yōu)雅品味的鄉(xiāng)村紳士階級發(fā)生沖突。“隨著一度提供社會穩(wěn)定的活力結構即‘鄉(xiāng)村之魂’的解體,一種新的對超自然力的崇拜崛起,與之對應出現(xiàn)一種新的野蠻”。(Spangler:1911,58)在這種情形下,托尼這位堂吉訶德式的貴族后裔,仍然恪守舊的習俗。于他而言,赫頓莊園是神圣高貴的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表征。莊園里面的一磚一瓦彰顯的都是極為珍貴的傳統(tǒng)價值,是英國生活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因此,維護好房子成了他賦予他自身的歷史使命。實際上,他對赫頓莊園的偏愛是一種過時的理想主義,所以他必然會與當時的社會潮流格格不入,他成了社會的邊緣者、流浪者。
《一把塵土》在結構上與施本格勒的上述理論剛好吻合,它以鄉(xiāng)村田園牧歌式的生活開始,在這里托尼遵循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在鄉(xiāng)下哥特式的房子里,與妻子過著田園牧歌式的生活;這種安定的生活被以約翰·比弗為代表的城市人所破壞,約翰的來訪以及后來一系列事件代表一種生活模式被另外一種生活模式所取代;最后整個陷入混亂。小說臨近結尾處,荒蠻的美洲從林和倫敦上流社會生活區(qū)在托尼神志不清的腦子里反復交叉出現(xiàn),象征性地說明兩處都是野蠻人的棲居地。由此可見,托尼的邊緣化是他所生活的那個社會的必然。
誠如Stopp所言,尊嚴、人性和誠實在現(xiàn)代野蠻之下已經(jīng)消失殆盡,混亂吞噬了文明生活。(Stopp:1966,158)在沃筆下的倫敦,邪惡與美德之間的差別在閑言閑語泛濫的背景下已不復存在。那些倫敦人只注重時尚,完全沒有任何道德可言。通奸也不是一種罪惡,甚至沒有什么不光彩。比弗太太提供給比弗與布倫達的那個非?!斑m于茍合”的倫敦的套間,都體現(xiàn)了人們對一系列價值觀和認可,而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這些認可正好表明,英國社會的腐敗已達到了可恥的程度。布倫達與比弗的茍合,展示了當時社會的婚姻已經(jīng)變質,通奸甚至在很多情況下已經(jīng)成為婚姻的一部分(恩格斯:1972,57)。小說通過描寫布倫達在倫敦的朋友進一步刻畫當時社會的墮落。布倫達并不回避她與比弗的關系,攜著比弗的手出現(xiàn)在公共場合,而她的朋友并沒有責備布倫達,甚至認為布倫達“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輝”(伊夫林·沃:2000,156)。在倫敦的風流日子,布倫達已經(jīng)成了傳說,她不道德的行為被周圍的人認作是一個被囚禁公主的童話故事。伊夫林在這里獨具匠心,行文中的詩性浪漫與人物的荒誕滑稽構成深刻的比照,藝術性地凸顯了文明生活在倫敦的失落。布倫達的情人約翰.比弗其貌不揚、輕浮無聊,原來人們都瞧不起他。但后來他卻吸引了周圍女賓們的興趣,原因是這個其貌不揚的比弗成功勾引了已婚的布倫達,并讓布倫達對之非常歡心。比弗的行為不是讓女賓們感到厭惡,而是讓女賓們懷疑自己的眼光,思考自己是否忽略了比弗的優(yōu)點;男賓們也沒有鄙夷比弗,而是認為比弗是被運氣眷顧的對手。由此,當時社會人們扭曲的價值觀可見一斑。
不倫達和比弗在一起風流墮落,偶爾也會不安,也擔心丈夫產(chǎn)生懷疑。她不是考慮如何結束這段感情,而是教唆女友引誘她的丈夫,但沒有成功。托尼的忠誠和善良反而被看輕。她的朋友認為,托尼竟然不領妻子的情,實在不可思議,并進行譴責。他們認為布倫達為了托尼已經(jīng)做了很大的努力,托尼應該感到高興。的確,很少有賢淑的妻子會唆使自己的女友去勾引寂寞的丈夫。布倫達的朋友在布倫達違背了夫妻之間應互守貞操的義務后,非但不勸其浪子回頭,而是將責任推到老實而傳統(tǒng)的托尼身上。沃的這種將無辜的主人公當作諷刺手段的使用,深刻的展現(xiàn)了當時彌漫的“腐朽氣息,和不合時宜的善良、天真不被社會接受的無奈和心酸,以及人性的淪落”(Greenblatt:1965,89)。托尼對逝去的理想的堅守遭遇了一個喪失道德的世界,其處境可想而知。
法律本來是用來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工具,可在小說中卻處處顯示出其荒謬來。小說中,布倫達和比弗有著非法之戀,她要強迫托尼離婚。托尼必須要在法律程序中展示自己的過錯。一個沒有過錯的老實而善良的托尼,為了有法庭承認的過錯,只能花錢請妓女和偵探一起演戲以獲取自己對妻子不忠的證據(jù)。但托尼即使在演戲中,也最多只是躺在妓女米利身邊,蓋上睡袍,并沒有進一步的行動。(伊夫林·沃:2000,156)。在這個情節(jié)中,伊夫林進一步展示了辛辣的諷刺,由于米利帶著女兒,偵探感到為難,覺得“沒有先例”(伊夫林·沃:2000,148)。在這場滑稽的表演之后,布倫達竟然還伸手要求飽受侮辱的丈夫給予贍養(yǎng)費,并且贍養(yǎng)費高達每年兩千英鎊。托尼認為,米利的女兒在演戲的現(xiàn)場,托尼偷情的證據(jù)具有瑕疵。冷漠的語氣、在米利俏皮的回答和托尼最后的自嘲自諷的平靜表面上卷起一陣漣漪,這充分表現(xiàn)了英國離婚程序虛偽性、荒唐性。必須交遺產(chǎn)稅使托尼的莊園處于捉襟見肘的境地,托尼在法律上被判為死亡之后的第二次征稅使他的繼承人在繼承莊園之后也比原先只稍微窮得好一點。托尼成了虛偽荒唐的社會法律制度的受害者。
赫拉克利特說:“一個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運?!币馑际钦f,“性格是與生俱來、伴隨終身的,永遠不可擺脫,如同不可擺脫命運一樣”(Atkins:1997,145)。托尼在欲壑橫流的時代,堅守傳統(tǒng)的道德,用理想主義的柔弱對抗現(xiàn)實的銅墻鐵壁,這注定其悲劇結局,最后飽受屈辱和摧殘。這是一個堂吉訶德的追求和無奈。托尼的個性和道德感使他不能和現(xiàn)實妥協(xié),也無法和喪失了基本道德準則的妻子布倫達進行有效溝通。托尼有他的局限:幼稚、感情用事,他對那代表已逝歲月的道德價值和生活秩序,代表被理想化神圣化了的過去時代的赫頓莊園的偏愛是一種過時的理想主義,在他眼里祖?zhèn)鞯恼诤疹D莊園代表了英國傳統(tǒng)中全部神圣高貴的東西,而布倫達卻認為這座莊園是陰森恐怖的修道院,死氣沉沉,衰敗破落,禁錮了她追求浪漫的自由。正是在這一刻,伊夫林設計了鮮明的形象對比,彰顯其諷刺效果。形象的雙方中,一邊是寄托了托尼道德追求的赫頓莊園,一邊是布倫達風流快活的公寓,這是兩個價值觀對立的形象化展示。因此,他們之間價值取向的差異必然會導致兩人感情的裂痕,婚姻的破裂也就是遲早的事。
托尼是一個悲劇人物,他堅守傳統(tǒng)道德,但有些迂腐,不了解也沒有興趣了解周圍世界的變化。如在《一把塵土》里,當托尼聽見布倫達告訴他,她愛上了一個叫約翰·比弗的人,他的第一個想法是布倫達一定瘋了,“就我所知她只見過他兩次”(伊夫林·沃:2000,108)。他本質上的善良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甚至善良得有些不合情理。伊夫林在小說中構思了一個他兒子被驚馬踩死的事件。托尼聽到這個悲傷的消息后,最初想到的竟然是騎手,“這對那個騎馬的姑娘而言,實在太可怕了”。他又想到布倫達聽到這個消息后該是如何的悲傷(伊夫林·沃:2000,118)。托尼在重大悲劇發(fā)生的時候,總是首先考慮到他人的感受,而自己的失去兒子的悲哀卻被自己壓抑下來。這樣一個善良的人卻天真幼稚,讓讀者唏噓感慨而更為他的付出深感不值。托尼發(fā)現(xiàn)布倫達的行蹤比較奇怪,于是有一天來到她的倫敦寓所,實際上布倫達正在與情人幽會。布倫達不讓托尼進屋,而是通過電話對托尼進行哄騙,這讓托尼為自己“瘋狂舉動”深感負疚。他一再責備自己:“布倫達那樣寬容,這就使我更難堪了”。(伊夫林·沃:2000,118)伊夫林通過這種對比,讓讀者對托尼和布倫達之間在人格和道德追求上的不同產(chǎn)生鮮明的印象,凸顯傳統(tǒng)價值觀的失落和社會價值觀念的急劇轉換。
在那個人道主義淪喪的社會,與托尼打交道的是諸如自私自利、冷酷無情的布倫達;窮極無聊花花公子比弗;還有那狡詐的托德等人,所以單純的人與狡詐邪惡的人交往,悲慘的后果可想而知。布倫達不僅欺騙丈夫,而且連對兒子的死亡都沒有表現(xiàn)出一個做母親者最起碼的愛心和悲傷。喬克找到她時,她正請巫婆給她算命,當喬克告訴她約翰死了,她以為是情人死了,悲傷使她幾乎說不出話來,當她弄明白是兒子死了,竟如釋重負地嘆道:“……啊,感謝上帝……”(伊夫林·沃:2000,128)比弗是一個既沒有品德又沒有前程窮極無聊花花公子,勾引布倫達并與她同居在倫敦的一所小房子里。托德,是另一個傷害托尼的人,是一個殘酷掩蓋在溫和之中、計謀體現(xiàn)在單純的外表之下的人。他救托尼于生命垂危之時,為死去的黑人豎立十字架,一開始在讀者心目中留下一個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的印象。托尼剛開始不明白他說的“你將讀書給我聽”(伊夫林·沃:2000,128)的含義。到后來,救援隊來搜索時,托德事先用藥物將托尼麻醉并隱藏起來,然后把托尼的手表交給救援人員,告訴他們托尼死了,并指給他們看那座墳墓和立在旁邊的十字架,導致了托尼喪失了惟一得救的機會。死去的黑人留下了字條,上面寫著托德許諾他離開的日期,但黑人并沒有被托德所救,托德的陰險被暴露無疑。托尼看到了這張紙條后才認清托德的真面目。所以托尼這個文明人與布倫達、比弗、托德等一大群野蠻人打交道,結果就只能像羅斯金說的那樣:“我相信自己像許多人一樣,有一顆善良熱情的心;部分地由于環(huán)境的因素,部分地由于愚蠢地施予這種熱情,這顆心變冷了,破碎了,所以我沒有友誼,沒有愛情?!保ǜ呃^海:2000,6)因此,他的悲劇命運看似偶然實必然。
基督教主張原罪說,他們認為:在這個充滿罪孽的世界上,人們只能從上帝那里找到寬恕、仁愛和信任,而要達到這一點的道路就是犧牲幸福、忍受痛苦,種種問題都要到天主教的宗教思想中去尋求解決辦法。而贖罪的基本途徑就是禁欲,人與生俱來的本能欲望就是萬惡之源。禁欲當然十分痛苦,然而卻有一種殉道的快樂。這就是造成托尼悲劇命運的最深遠的宗教心理根源。
托尼有著自己根深蒂固的道德理念,他認為自己生活的主要使命就是純化自己的整個身心,并將這個身心獻給上帝。為了純化自己的身心,就必須使自己要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忘記自己的私利,犧牲個人的情欲,以實現(xiàn)靈魂的凈化,以圣者要求自己。托尼用意志和毅力壓抑自己。他的一生都在靈與肉、信仰與愛情的對立中掙扎和徘徊。他最終以生命為代價,揭露了宗教的非人性,以及宗教在道德淪落時代的虛偽。托尼的悲劇是時代的悲劇,宗教、愛情、家庭、社會一起發(fā)力,使得托尼最后突破了忍耐的極限,過了一段十分放蕩、頹廢的生活,另一方面使托尼對這種生活感到厭倦空虛,再次轉向宗教尋求心理的安慰。由于婚姻破裂帶來的公開羞辱,布倫達迫使托尼賣掉赫頓莊園,這一下觸動了托尼信仰的全部根基,他感到“整個哥特式世界墜入了悲哀的深淵”(徐葆耕:2002,108)。盡管心中有痛苦,他卻偏偏要犧牲自己,宗教道德觀在與世俗情感的較量中,占了上風。他沒有站起來去抗爭,沒有去追究布倫達的不忠之罪,沒有追究比弗淫人妻子之責。長期的肉體與心靈的雙重折磨使托尼憔悴、虛弱。但最終,宗教思想的禁錮讓他為自己叛逆的沖動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最后以每天為一個隱居的老人讀狄更斯小說而悲慘結局。宗教沒能為托尼的生活提供啟示,反而釀成了他悲劇的命運。
伊夫林·沃是一位深刻的小說家。他秉持作家的社會責任感,利用小說作為工具,通過描寫社會現(xiàn)象,揭露社會丑惡,尋找人類進步的真理?!兑话褖m土》之所以震撼人心,就源于作者的社會責任感。作者的社會責任感建立在對社會正義的追求,對真理和傳統(tǒng)道德的反思。作者、作品、作品人物之間都貫穿著作者的精神追求,“任何事情總是與其他事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邱紫華:2000,78)。托尼這位現(xiàn)代社會的堂吉訶德的悲劇因素是比較復雜的,不公正的社會、荒誕的法律、虛偽的宗教和陳腐的道德觀念是造成托尼悲劇命運的罪魁禍首。托尼的遭遇不是某個個人的遭遇,他是社會矛盾的縮影,是價值觀沖突的映射,本質上是社會變化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沖突和犧牲,因此具有時代性。這展示了現(xiàn)代人在時代轉換過程中可能遭受的心靈創(chuàng)傷,這種心靈創(chuàng)傷也進一步影響著人類的道德走向。于是,伊夫林在作品中鮮明地再現(xiàn)出了時代的深刻絡印與冷酷的社會現(xiàn)實,表達出伊夫林對現(xiàn)代文明的控訴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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