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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上父子(外一篇)

      2014-04-03 05:23安慶
      伊犁河 2014年2期
      關(guān)鍵詞:杜家鏈子鐵匠

      安慶

      他們就這樣出發(fā)了。

      三輪車發(fā)出咚嚓咚嚓地響動,小車斗兒震動著。老鐵匠羅林感受到震動的是他的屁股,還有屁股往下的兩條腿,抽筋一樣,腳尖稍稍地翹起。放眼望去,又一茬麥子蓋住了大地,麥壟間旋進了卷黃的落葉。起風(fēng)了,小北風(fēng),寒氣是和小北風(fēng)一起來的,或者說是小北風(fēng)刮來的寒氣。還不算冷,幾場風(fēng)雪刮下來,那才叫冬天,才是一年里最冷的季節(jié)。

      老鐵匠羅林朝身后的老唐南街看看,村莊已隱隱約約,村子里的樹,從房子的間隙中竄出來,房子倒成了樹的襯托。村東蒲河邊的樹更加濃密,河的對岸是幾千畝麥地的良相坡,良相坡已經(jīng)是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另一個縣管轄了。

      他看一眼兒子的背影,羅小畫本來已經(jīng)在外邊打工了,是他把兒子又喚回來。他在家把準(zhǔn)備出去打鐵的工具備齊了:爐子、砧子、大小錘,起火的煤炭,被子等生活用品。兒子的被子是兒媳準(zhǔn)備的,還有他的被子也是兒媳先曬了曬,用一個大網(wǎng)袋子整整齊齊地裝了。老伴不在了,兒媳照顧著他們父子的生活。出門前他又去了老伴的墳上,和老伴說了話,嘟嘟囔囔的,那些話被風(fēng)吹走了。無非是一些體己話,告訴老伴他和兒子要出去一趟,再去打一路鐵,試試現(xiàn)在的生意,看一看到底怎么樣,再不出去,老胳膊老腿真施展不動了,一輩子怕都出不去了,手藝怕也忘了,趁兒子還聽話,把手藝傳給兒子。這手藝怎么用不動了呢,再洋氣的時代也不能全丟下了土手藝吧。

      不去紫村嗎?兒子問。

      老鐵匠猶豫了一下。

      這兒是一個十字路口,往東是紫村,往北是劉店河,往西是槐李莊、紅村……老鐵匠有些躊躇。兒子把油門減小了,聲音微弱,老鐵匠的腿在車板上顫動。他站起來,扶著車幫,朝四周的村子看看,遠遠近近的村莊和老唐南街一樣,被樹木掩映著,仿佛是一片片森林。一輛機動車經(jīng)過十字路,哐哐啷啷地跑,像跳動在路上的一只慢飛的鴨子。老鐵匠的目光穿過紫村,穿過劉店河,穿過槐李莊,仿佛是早在計劃之中的,老鐵匠對兒了說,走,先去紅村!

      紅村?爹,我們已經(jīng)走了大半晌,有幾十里路了。

      老鐵匠沒說話,揮揮手。三輪車顛起來,沿著紫村的另一條馬路直奔紅村。

      小鐵匠最早出來時才十五六歲,他的小胳膊小腿還沒真長出勁兒來,爐里的星火經(jīng)常會在他的身上燙出一些疤跡。第一次好像也是秋天,秋天是農(nóng)閑的開始,秋天的農(nóng)閑和春天的農(nóng)閑,加起來有大半年的時間,是鄉(xiāng)村的匠人出門的好時候,村里的木匠、泥水匠、鐵匠、皮匠都會帶上他們的家伙走出村子,到另外的村莊或到城里去,吃百家飯,掙百家錢,春節(jié)了揣一兜子的錢回家過年。不過,這都是老皇歷了,沒有想到父親會再一次想起出來做鐵匠活兒。

      小鐵匠從出門到路上還一直疑惑。

      在紅村真正扎好了攤子,生起爐火,太陽已經(jīng)快下去了。爐子生在老村部的大門外,老鐵匠和小鐵匠把一掛棚子扯起來,遮住了陽光,也遮住了還在刮的小北風(fēng)。羅小畫看看環(huán)境,村部已經(jīng)很老了,大概是老村部,不用了吧。羅小畫在頭頂上方找著了喇叭,喇叭綁在一根電線桿上,羅小畫知道這還是村部,是過去說的大隊部。

      羅小畫和老鐵匠把爐子、工具從三輪車上搬下來,小鐵匠把沉重的東西搶在自己手里,老鐵匠看在眼里,會心地笑笑。陽光一縷縷往下沉,草根上的金色也淡下去。老鐵匠手里抓了一把干草,爐子里冒出了黑煙,濃濃的,鼓風(fēng)機吹動了黑煙,黑煙里竄出了橙色的火焰,火苗噗噗地在風(fēng)中扭動。小鐵匠把半袋煤炭掂到了爐子邊,老鐵匠用小鏟子鏟幾下加進了爐火中。又是幾股濃煙。漸漸地,一星星火光從黑炭里竄出來、攢動著,幾根火苗搖搖晃晃地往一齊擠,擠出了淡藍,太陽幾乎落盡時,爐子里的火焰照亮了一片夜空。

      小鐵匠看著燃起來的爐子,不知道往下該怎么做了,心里的疑惑又生出來,他不知道會不會有人馬上找上門來,要求他們打什么鐵具。現(xiàn)在的人喜歡洋氣的東西,別說鐵匠,木匠在村子里也不時興了,都去家具店里買,那些家具看上溜光泛彩。父親給他打電話讓他回來時,他在心里是有抵觸的,媳婦也在電話里提前給他透露了信息,做他的工作,要他不要和父親抵觸,讓你回來就回來試試唄,興許還行。

      小鐵匠又朝頭頂上的大喇叭瞅幾眼。要不,喇叭上廣播廣播吧?小鐵匠說,像自言自語,又像問著老鐵匠。老鐵匠聽見了,沒吭聲,他掂出一袋子碎鐵,琢磨著該先打一件啥樣的東西。

      風(fēng)里有了熱氣,老鐵匠操著火鉗,把蓋火苗的瓦扣上了。小鐵匠又瞅瞅大喇叭,他篤信應(yīng)該廣播一下,不然誰知道你羅鐵匠來了紅村?小鐵匠邁動了腳步,老鐵匠問一句,去干啥?

      小鐵匠朝天上指指。

      莫急!老鐵匠說。老鐵匠這句話是讓他回來。老鐵匠已經(jīng)把一根長鐵傳進了爐火,火苗子的顏色摻進了藍色,藍色里摻進了紫紅,長鐵的一頭燒紅了。砧子就在爐火的邊上。老鐵匠噗噗噗朝砧子吹了幾口,砧子上的塵氣漾在了小北風(fēng)里。小鐵匠握住了大錘,老鐵匠一只手握住小錘,燒紅的鐵片夾在了砧子上。老鐵匠的小錘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懫饋?,像馬鈴鐺,小錘聲先有些凌亂,缺少靈氣,有些急,在催他的大錘。小鐵匠羅小畫揮起了大錘,這錘停了十幾年,起先的幾錘有些生疏,像夢,不真實,懵懂;像在暗夜里的一只小羊羔忽然起來拱老羊的母乳,忙亂,無所適從。指揮的小錘先穩(wěn)定下來了,在輕輕地引導(dǎo)大錘:叮叮,砰砰,叮叮,砰砰……

      終于,爺兒倆的錘聲都找到了鼓點,和諧了。

      小鐵匠弄不懂父親究竟要打一個什么鐵器,好像是打一根扎地的長釘,釘子上又打出了夾縫。第一根打出來,又開始打第二根。這時候爐子旁已經(jīng)有圍觀的人了,幾個小孩兒看著爐子,看著在砧子上的大錘小錘有些稀罕,眼溜溜地隨著火苗,火爐里的鐵件,砧子上的錘來回地溜動。認識老鐵匠的和他打著招呼,老羅,過來了?老羅點點頭,露出笑,打招呼和回答得都如此簡單,卻帶著真誠。

      都十幾年,沒見你來打鐵了。

      老鐵匠仰仰頭,又低頭活動著爐子里的鐵件,想想說,十五六年了。

      大錘、小錘又叮叮砰砰地響。endprint

      大集上也不見你賣鐵器了。說話的是一個老人,慢條斯理的。

      老鐵匠停了停,仿佛在回顧過去的光陰,穿過光陰瀏覽過去的時光。

      是,那時候爐子沒停過,紅紅火火,正是生意好才讓兒子跟自己學(xué)了手藝。可活兒日漸少了,要打的東西日漸少了,他的鐵匠活兒,紅火過,還買了汽錘,整天咚咚嚓嚓的。他不再竄村生爐子,騎一輛腳蹬三輪車和老婆趕集,趕廟會賣鐵器,一天賣掉幾十件鐵器沒問題,蓋房的、養(yǎng)牲畜的、打家具的,都用。別小看小小的鐵器,一顆小釘子,有時差了它還真不行。又幾年,好像不興打家具了,鐮刀、鋤頭也很少用了,家具都去城里的家具店買了,鎮(zhèn)上也有了家具店;地呢也不鋤了,都用了除草劑……那一年,老婆生了病,在家打針輸液好不起來,他把心都用在侍候老婆上。兩年前老婆熬干了身體,走了。

      那個鐵器打好了,是兩根扎地的釘子,或者夾子,兩根之間橫了兩根連接,把兩根長釘連成了一個整體,成了一個方形的架子。羅小畫這才明白,原來就是一個用來寫牌子的架子,老鐵匠找出來一塊薄鐵皮,插在了架子里,在鐵板上寫了幾個字:老鐵匠爐子,打各種鐵器。

      過去那種生活的場景又回來了:在爐子上做飯,守著爐子睡覺,看天上的星星,聽夜鳥兒從頭頂上叫著飛過。小鐵匠感覺無聊,掏出了廉價的手機,手機恰好響了,是媳婦打來的。

      夜靜了,靜夜里傳來了狗的吠聲。

      還是要廣播一下好。小鐵匠又一次看著喇叭。

      真正接下的活兒是根狗鏈?;蛘哒f在紅村接下的第一樁生意是鏈子,狗鏈子。

      第二天,陽光又朗朗地照射下來,北風(fēng)停了,棚子旁邊落滿了樹葉,陽光從樹梢上射下又照射到了落葉上。爺兒倆已經(jīng)吃過早飯,爐子生起來了。小鐵匠把昨天打好的牌子擱在路邊一個打兩邊過來都能看到的地方。老鐵匠弓下腰去車上翻騰著帶來的廢鐵,計劃著先打一個什么農(nóng)具,打一個什么呢?打一把鎬吧。老年人開荒要用的,自己在家無聊時也在河灘上開了幾片荒,再進步,荒地里的雜草、樹根、石子兒也是要用得著鐵鎬的。那就打吧,再打一把小摟鋤,那種比鎬寬,比大鋤板窄的小鋤,開荒、種菜開壟都用得著的。得叫錘聲先響起來。

      那樁生意就是這時候來的,老鐵匠還在木頭箱里翻騰,在對生意期盼。怎么會一點生意都沒有呢,而且也聽兒子的話在喇叭上廣播了,上了年紀(jì)的人大都還認得他,看村部那人和自己年齡差不多,聽說是羅鐵匠來了,別人傳話過去就在大喇叭里廣播了。

      該有人了。老鐵匠想。

      小車?yán)冉辛藥茁?,那個人從小車上跳下來。他們隔玻璃看見小車上站著一條狗,虎頭虎腦的。那人的手里掂著一條鏈子,大遠喊過來,唉,鐵匠,鐵匠。那人把手里的鏈子晃了晃,唉,昨天聽見廣播我就尋思了,就準(zhǔn)備了這條鏈子。哦,你們是爺兒倆啊,聽說你在村里打過鐵,可能那時候我小。是這樣的,一條狗鏈,你就照這個樣子打,哦,不,你可以打得更好看更精致、更結(jié)實一些。哦,是這樣,打成什么呢,打成一個既是狗鏈又是狗項鏈的一種東西。你聽懂了嗎?就是,就是拴狗用時是鏈子,給狗放風(fēng)時是狗的項鏈,又好看又威風(fēng)。

      老鐵匠似懂非懂地聽著。

      小鐵匠好像聽懂了,點點頭,去接那鏈子。那人卻把鏈子朝老鐵匠遞過去,說,你看看,你是老鐵匠,你手藝高明,你琢磨著該怎樣打,不行你先打個試試。不怕,第一次打得不好看,我們再往下改,改革嘛,試驗嘛。你看我原來是跑小生意的,現(xiàn)在養(yǎng)了狗。

      項鏈,你們見過項鏈嗎?這個人朝自己脖子里摸過去,從衣裳里摸出一個明晃晃的項鏈,把脖根的扣又解開了兩個,說,你們看看,這叫項鏈,你們把狗鏈和項鏈結(jié)合著打,好不好?這時候狗在車上汪汪了兩聲,他說,狗在催我了。他朝車上揮揮手,說,我知道,我知道,咱馬上走。他手機又響了,說,我馬上到馬上到,正說一樁事兒,說完了。

      狗鏈子的活兒接下了。

      項鏈,你看清了嗎?老鐵匠看著小車的身影,問兒子。

      兒子搖搖頭。

      苗玲不是有項鏈嗎?苗玲是兒媳的名字。

      兒子笑笑,心里說,不一樣,太低檔了,那就是哄媳婦玩的,在人多的地方苗玲從來不戴的。不過,都是大同小異。兒子說。

      紅村今天有集,到晌午你去集上轉(zhuǎn)轉(zhuǎn),買一個項鏈回來吧。

      兒子點點頭。

      兒子說,要是不遠,我回家把苗玲的拿過來。

      不用,就在集上買個仿的吧。

      兒子點點頭。

      接下來生意又來了,是廟里看門的一個老人。老人認得羅鐵匠,說,老羅,唉呀,你看,現(xiàn)在要叫你老羅了,歲數(shù)一大稱呼也要改的,不改不行,有孫子了嗎?

      有了,是個孫女。

      哦,所以叫老羅了。

      老人說,打幾副門環(huán),門扣,還有外邊柵欄門上鎖鏈子。

      打這些東西對方不用多說,老鐵匠成竹在胸。到底打幾副啊,你說清楚。

      老人想了想,報了數(shù)字。

      有廢鐵嗎?羅鐵匠問。他一邊扭頭看了看車上帶來的廢鐵。那些帶來的廢鐵,一般都是為配給用的。

      老人手里原來掂了個小袋子,小袋子倒出來嘩嘩啦啦地響。羅鐵匠說,那你放心吧,現(xiàn)在就開始打。

      老鐵匠知道現(xiàn)在哪個村都會有幾個廟,大廟小廟。怎么說呢,要說沒錢,手頭緊,建廟有人支持,去家戶里收錢收糧食還都不會拒絕,羅家每年都要碰到這樣的情況。

      小鐵匠羅小畫問,先打啥?

      給廟里打!在接下活時老鐵匠就在心里掂量后理清了順序,現(xiàn)在恐怕也只有廟宇還用這種老門環(huán)、老門鎖了,這種地方用那種明晃晃太時髦的東西不合適不配套。

      咋不先打狗鏈?小鐵匠問。

      那是狗用的東西。老鐵匠看著兒子,又說,這是順序。

      小鐵匠不再吭聲,只是瞄了一眼那把狗鏈子。

      又接的活兒果然如老鐵匠所料,是幾把鎬,幾把小摟鋤,還有幾把那種尖利的修樹鏟刀。endprint

      有活兒干了。老鐵匠舒了口氣,爺兒倆又朝路口看看,朝頭頂上的大喇叭看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腻N聲響起來,到中午已打成了幾副門環(huán),幾副門扣。

      老鐵匠洗把臉,起身做飯,錘聲停下來,在老鐵匠做飯的間隙,小鐵匠換了身干凈衣裳往集上去。

      那條狗鏈?zhǔn)堑诙焱砩喜糯虺傻摹?/p>

      之前的活兒先做了,又接下來的幾個零活只好往后推推。老板要的狗鏈如此挑剔,要靜下來做。

      狗主人第二次來,沒有直接催,把一條狗從車上帶下來。那條豪華的狗先不肯進棚子,似乎在嫌棄棚子的窄狹和寒磣。主人又揮揮手,做了它的工作,它進來了,站著看著鐵匠鋪,看著老鐵匠和小鐵匠。狗脖子里有一條鏈子。狗晃了晃脖子,渾身的毛抖動,像一條高貴的毯子。狗主人說,看到了吧,就要這種效果,這樣的時候是狗項鏈。

      主人把手里握著的一根漂亮的狗鏈往狗脖子搭過去,抬起頭,說,看到了吧,連起來了就是狗鏈子。哈哈,但我嫌他不結(jié)實,不好看,狗嗎,畢竟還是畜牲,要結(jié)實又好看的。

      小鐵匠拿出了他在集市上買的那條項鏈,大號的,很別致,遠遠看去晃眼。狗主人拿過來看了看,說,還可以,不過,還不好。他又摘下自己脖子里的項鏈,把3根項鏈放在一起比,他就蹲在狗脖子那兒,說,你們看看,比較比較,取它們的長處,好不好?狗主人猶豫了一下,想把自己的項鏈留下來,又打消了。說,這條項鏈太貴了。

      臨上車,他說,打吧,啊,細心點,動動腦筋,打好了我過來看。

      他始終都沒有說價格。

      他們隱隱約約知道了,狗主人是靠養(yǎng)狗致富的,靠養(yǎng)狗和外界搭上很多關(guān)系,最貴的一條藏獒價值百萬。狗主人靠幾條小狗包了工程,當(dāng)了政協(xié)委員。他的家和養(yǎng)狗場就在村外的大路邊。

      他們在等著狗主人來看這條項鏈。

      小鐵匠羅小畫給狗主人打了他留下的電話。

      夜里的涼氣下來了。

      這一夜狗主人到底沒來。羅小畫打電話時已經(jīng)聽出來他在喝酒,喝酒就開不成車,來不成了。

      到第二天傍晚狗主人才過來。和他同時下車的還有一個胖子,走路一晃一晃的。狗鏈?zhǔn)歉缸觾蓚€費心打好的,在動手前老鐵匠和小鐵匠認真地看了羅小畫從集上買來的項鏈,羅小畫到底年輕,是見過項鏈也見過幾條狗鏈子的。他在一張紙上畫了圖,畫了鏈子的比例,對狗主人留下的鏈子反復(fù)地做了比較,量了尺寸,對每一個小鏈環(huán)也都寫上了尺寸。父親說這么細致???羅小畫說要這么細,不這么細致是應(yīng)付不了的,別看那人長得粗魯,是一個細心人,能看得出來,有錢人都講究。還有,打好了,這是一種手藝,以后怕是打狗鏈子的人多了。

      說著,爺兒倆抬起頭,仿佛聽見了狗吠聲,看見了一群狗,鏈子在群狗的脖子里閃光,遠遠地晃眼。

      就一陣靜。

      老鐵匠有些失落。老鐵匠在心里有了權(quán)衡,正像他開始對兒子說的,要打也要先打好了廟里的鐵器,打好老人們打的東西,再打狗鏈子。

      爺兒倆比劃著,挑選著,然后放進爐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錘聲響得很慢;一個環(huán)一個環(huán)地打,再一個環(huán)一個環(huán)地套,不滿意的地方他們重新回爐。直到半夜,老鐵匠和小鐵匠的錘聲才停了,村子里更靜了。一條鏈子晾在棚子底下,晾好了,小鐵匠又把它掛在一個樹杈上,大清早起來,在熹微的晨光里朝鏈子望著,晨光和早晨的空氣一縷縷從鏈環(huán)里穿過,反光,留下了一個深秋早晨的痕跡。

      狗主人和胖子一眼看到了掛在樹杈上的鏈子。他們先遠遠地望,這時候又是一個夕陽鍍紅樹杈的傍晚。胖子摘下了鏈子,手往后一縮,好像鏈子還在發(fā)燙。胖子又把鏈子拿好,湊在眼前看了,討好地遞給了狗主人,說,老板,和吳老板的狗鏈子差不多了,就差了個顏色。

      他們聽著,不知道吳老板是誰。爐子生著,在冒著橙光,火苗兒在寒氣下來的傍晚生出一股熱氣。

      你們能上顏色嗎?狗主人朝著小鐵匠羅小畫,手下意識地朝脖子里摸去。仿佛這事兒小鐵匠比老匠鐵更懂。老鐵匠的臉聳了一下,打鐵打的都是本色,這么多年沒有聽說上顏色的事。

      能!羅小畫說。

      老鐵匠嚇了一跳,這羅小畫竟然應(yīng)下了。

      狗主人和胖子對鏈子又說了一些挑剔。

      羅小畫接過鏈子,說,三天吧,三天后讓看一條重打的,上了色的鏈子。

      小鐵匠在兩天后的傍晚回來,那鏈子上果然有了顏色。他告訴老鐵匠,他這幾年在外打工,在一個鍍金廠干過,這條鏈子就是在那兒上了顏色。

      老鐵匠看著兒子,說,一條鏈子我們沒少費功夫,也不知道他會給多少錢。

      小鐵匠還帶回來一個紙盒,長方形的,鏈子放在紙盒子里顯得貴重。裝好了他回答父親,說,不用擔(dān)心,他們有錢,不會少給,我打聽過,他們家養(yǎng)了三十多條狗,值很多錢的。小鐵匠說完了站起來朝村外看看,似乎在說,什么時候去他們的狗場里看看。

      離開紅村前,他們幾乎一直都在打狗鏈子。這是個細活兒,一天打不了幾副,慢工出細活,打得粗糙了人家相不中等于費工,只好悠著勁兒地打。他們帶來的可以用在打鏈子上的鐵用完了,之后的鐵是狗主人和胖子送過來的。狗主人還撂下一句話,這樣可變成加工費了。他這樣說,他們這樣聽著。爺兒倆的心思都花在了打鐵上,他們似乎打出了門道,打出了樂趣。每天狗主人都過來看這一天打出的鏈子,等三十副鏈子都打成了,讓狗主人驗過,羅小畫帶鏈子出去了。棚子里只剩下了老鐵匠,老鐵匠叮叮當(dāng)當(dāng)打著接下的零碎活兒,幾副鏟刀打出來時,小鐵匠從外邊回來了。

      離開紅村的頭一天晚上,小鐵匠到底去看了狗場。

      在村外一公里多地處,見到了狗主人養(yǎng)狗的地方,有一座藍磚的小樓,那是狗主人的別墅,在夜色里很氣派。小樓里的光像城里的霓虹,好像變化著旋轉(zhuǎn)著,又特別得亮。在小樓前有一個小院子,蓋著一溜兒的小瓦房似的狗房子,那里養(yǎng)著幾十條名貴的狗。小鐵匠在深夜里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聽著從院子里不斷傳出的狗吠聲,想象著狗場的環(huán)境。狗主人出手還可以,給他們的加工費還行。羅小畫想著這可能成為他們父子的一種手藝,下一個村說不定還會有狗鏈子打,但這么講究又打這么多鏈子的怕不好遇。羅小畫站著,看著燈光還有亮著的藍磚樓,想象著狗主人說過的那個吳老板到底是什么人?是狗主人送過狗的一個老板嗎?還是另一個闊氣的養(yǎng)狗人?endprint

      往東是一條老鐵路,火車在深夜震動著鐵軌,震動著大地,一列列地過去了。再往東,是正在建的一條高鐵,還有高鐵下的一條高速路,據(jù)說狗主人在兩條正建的路上都有工程。

      這一夜,小鐵匠一直在狗場外站了很久。

      又走了幾個村。

      到第三個村時雪下來了,紛紛揚揚的散雪蓋住了鄉(xiāng)間的街路。爐子旁的人多起來,來攀話的,同時也是來取暖的。爐子停下來時棚子里的涼意嗖地躥上來。不能再在小棚里睡了,他們開始找閑房子住,具體什么房子不講究,反正是能遮風(fēng)擋雨的。到了另外的村,先接的活兒好像都是和老房子和村里的廟宇有關(guān),也只有老房子和廟里的房子還在使用老門搭、門鎖、門扣之類了。也碰見幾個打狗鏈的,沒有紅村的狗主人講究,也不用鍍金,爺兒倆在前邊打狗鏈子養(yǎng)下了經(jīng)驗,依然把狗鏈打得又講究又美觀。菜狗和品種狗在他們心里都是狗,沒有貴賤高低之分。

      半個月后爺兒倆去了曠遠村。

      扎下攤兒,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笮″N聲響起來,爐子旁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幾個人,男男女女的都有。

      羅鐵匠的錘聲停了,愣愣地瞅著把他圍起來的人,羅鐵匠聽見了叫哥聲,叫弟聲,羅鐵匠把錘撲嚓撂在了地上,張口叫了一聲哥,叫了一聲弟,叫了一聲姐……小鐵匠這才明白了,曠遠村是父親師傅的村莊,當(dāng)年老鐵匠正是在路上收了他的父親做徒弟的,父親曾跟著老鐵匠在路上走了多年,包括母親也是父親和老鐵匠在流浪的途中認識的。羅鐵匠拽過了小鐵匠,說,叫伯,叫叔,叫姑,叫大娘,叫嬸……老鐵匠的兒子們對父親說,聽說你又出來了,我們都在等你來。

      羅鐵匠說,來,當(dāng)然來,我怎么能不來呢,我不來就忘了本了。我這就會去找你們的,我現(xiàn)在過來曠遠村,是打算好好地安定幾天,好好地和哥們、兄弟姐妹們聊聊。

      兄弟們還是在埋怨,你怎么不直接到家里去呢?這么冷的天,怎么不到家里住呢?

      這時候他們瞥見了放在三輪車上的包裹,早已經(jīng)有人把包裹掂了起來。大哥說話了,大哥說,把鋪蓋拿到俺家,讓小羅到俺家住。大哥還稱羅鐵匠叫小羅。大家都不作聲,都只好同意。在他們弟兄三個中,只有大哥是跟父親學(xué)過鐵匠的,只有大哥和羅鐵匠一路跟在父親身后,流浪著打了幾年鐵。

      羅鐵匠看一眼大哥,大哥的頭發(fā)快白完了,他算了算,差不多近七十歲的人了,知道大哥是不能再走在路上了。他攥著大哥的手,望著大哥的一頭白發(fā)。

      大哥說,小羅,謝謝你還在打鐵的路上,這樣父親會高興的。你打鐵的錘聲父親都應(yīng)該聽到了。

      夜里,羅鐵匠父子和老鐵匠一家吃了個團圓飯,快一個月了,羅鐵匠第一次喝多了酒,滔滔不絕地說著體己的話,羅小畫直到父親睡下了才和衣去睡。

      這么熱鬧的場面讓他忽然想起了已去的母親,這也正是他要跟父親出來的原因:他要照顧好父親,父親老了,每一次看父親砸完最后一錘,他總會有些心疼地看著父親。每天晚上他會再燒好一鍋開水,放到父親的面前,讓父親好好地洗一洗,泡一泡腳。他想起母親在世時,父母常常一起泡腳的場景。

      他睡不著,又去了院里,地面上還有未化完的雪。他看見一個人站在雪地里,是老鐵匠的老大,他叫了一聲大伯。老大說,我喝了酒睡不著,出來走走。他和老大站在初冬的月光里,初冬的月光很明,照在單薄的雪地里白花花的。

      你娘不在了,多照顧你爹。大伯說。

      他點點頭,嗯了一聲。

      你覺得你爹,你爹能受得了嗎?

      他說,還可以。他想著爹每次接到活兒了,就能提起的心勁。

      歲數(shù)不饒人,你爹已是六十多歲人了。

      嗯,我記住了。他攙著老大的胳膊,說,大伯,你多保重。

      又站了一會兒,他感到了一陣涼意,加上晚上喝了酒,也疲乏了,說,睡吧,大伯。腳下的路濕濕的,硬硬的,月光更明朗起來,照在院子里,樹的斑駁的影子往院子里投,知更鳥從遠處叫過來幾聲。

      還行嗎,活兒多嗎?

      還行,零零碎碎的。

      你爹想出來試試,就讓他試試吧,現(xiàn)在干啥掙錢都不容易。

      嗯,我會照顧好爹的。

      老大摸著羅小畫的肩膀。

      羅鐵匠去拜了師傅、師母,小鐵匠也去了。羅鐵匠在師傅和師母墳前久久地跪了。

      他們五天以后離開了曠遠村。離開前,他們給老鐵匠養(yǎng)狗的幾個子女家每家打了一副狗鏈子,沒什么贈留,算一種心意吧。

      路上的雪化完了,陽光又高又亮地照在冬日的大路上。在遇到一個十字路口時,羅鐵匠對羅小畫說,孩子,我們不去紫村吧?都結(jié)婚了,你也有了孩子,別再想著胡蓮了。

      小鐵匠搖搖頭,說,我是想胡伯!

      父親知道,那時候羅小畫剛跟他出來,還不知道錘點,也少力氣,往往五錘會打偏了兩錘。他教子心切,一次一錘把小鐵匠打倒了,錘上的星火燃著了小鐵匠的上衣,胳膊上燒了幾個窟窿,留下了幾個疤。胡蓮的父親當(dāng)時看見了,他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把羅小畫接到了家,直到痊愈。羅小畫和胡蓮的接觸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前邊就是紫村了。羅小畫想了想,羅小畫知道胡醫(yī)生不在了,胡蓮嫁到了城邊的一個村,把母親也接過去住了。他朝紫村看過去,朝遼闊的麥地望過去,麥苗兒在一場雪的滋潤后在冬日的陽光里又長高了。

      他對父親說,走吧,我要去拜一拜胡伯。

      狗主人的小車是這時候攆上他們的。他們剛過十字路口。不過小車上不是狗主人,是跟狗主人跑事兒的胖子。胖子直接把小車截在了他們的前頭,說,羅鐵匠,停一停。他又看一眼小鐵匠,說,是老板讓我過來找你們,老板給你們找個地方回去打鏈子,狗鏈子,先打500副。吳老板也相中你們的鏈子了……

      吳老板?小鐵匠看著老鐵匠,一時都沒有回答。

      前方就是紫村了。

      去了一次遠方

      少年走在一條大街上,手里的袋子裝著三份盒飯。他朝兩旁的大樓張望著,找著他要去的那座大樓的方向。他有些迷路了。endprint

      永遠有過不完的汽車,每過一次馬路,都要等幾次機會。腳下的路面震動著,汽車散發(fā)的熱氣熏著他瘦小的身體,頭頂上的太陽酷烈地曬著。他把袋子換到另一只手上,又一次找著那個賓館的大樓。他記得的,從樓里出來,穿過馬路,擠過人群,找到快餐店,就買了三份盒飯,怎么會迷路呢?他的眼前,是快車道和慢車道的交叉路口,他還在努力辯認,想他的兩個同學(xué)已經(jīng)在賓館等急了,他摸了摸兜里的手機,想著是不是打過去?告訴自己在馬路上的位置,讓他們下樓。他最后沒拿出手機,他相信自己能找到賓館,這也是對自己的考驗。不行,就問路口站著的警察。這一次,他又把自己否定了。不能,不!是不敢。如果說不清馬上把自己和同學(xué)暴露了:電視上,逃學(xué)出來的孩子,都是警察發(fā)現(xiàn)后送回學(xué)校和當(dāng)?shù)氐?。他摸摸袋子,袋子里的熱氣脹出來,食品袋暖暖的,發(fā)軟;一股飯的香氣滲出來,刺激著他的胃口。他站在路邊一棵大樹下,仰起頭,看四周相似的大樓,墻體上掛滿了廣告,明星們的臉被掛得高高的。他在大樓和人流車輛的縫隙里,尋找著那個“友滿樓”的賓館。在城市的人流里,他孤獨地站著,忽然有些膩煩了……

      孩子叫肖成成,三天前,他和陳小坤、杜家男一齊離開學(xué)校。他們是文城某校六年級的學(xué)生,都十三歲。

      星期四下午,學(xué)生都朝操場上集合,學(xué)校要開夏季運動會的動員會。操場上的天格外藍,白云像海面的船帆。肖成成常常一個人坐在草坪上,想他鄉(xiāng)村的家:村里有更寬敞的田野、天然的植物;還有爺爺、大伯、大娘,叔叔、嬸嬸,哥哥、姐姐,一大家人。他跟著爺爺?shù)竭|闊的地里去,守在滄河邊看魚,還摸著爺爺?shù)墓忸^。爺爺給他燒豆豆、燒玉米穗兒吃??赡鞘撬畾q以前的記憶,十歲以后,從小學(xué)三年級他來了城里的這所半封閉的學(xué)校,他的父親這一年調(diào)到了城里,他們在城里安了個家。母親在農(nóng)閑的時候,住在城里,很少回村里。每一次坐在草坪上,他會想起瓦塘南街,想起爺爺?shù)墓忸^,爺爺給他潑的雞蛋水喝。

      可是,這個星期四的下午,肖成成,還有陳小坤、杜家男感到了異樣。他們看見他們新?lián)Q的班主任薛老師一直在打電話,打電話!好像還說到他們某一個人的名字。三個孩子,神色嚴(yán)峻地看著薛老師,看著薛老師不斷變換的神色、不斷舉起又放下的手勢。猜測著她為什么會說到自己的名字?是不是說到了自己的名字?剛才在給誰打電話?是不是某一個人的家長?是不是把前天晚上發(fā)生的事,對自己的父母說了?還有,今天的全校大會,會不會和自己有關(guān)?正如老師之前對他們的教訓(xùn):要在大會上點他們的名字,還要他們在大會上作一個檢查。

      前天晚上,下了晚自習(xí),肖成成又坐在操場上。晚風(fēng)一陣陣刮過來,頭頂上綴滿了星星。他在想念原來的班主任趙老師,趙老師不知什么原因被換了下來,去教另一個班。半年里,他們的班主任頻繁地更換,換得他們心煩。私下里,放了學(xué),同學(xué)們都在議論。陳小坤找到了肖成成,陳小坤和肖成成是好朋友。幾年里,肖成成慢慢了解了陳小坤的經(jīng)歷:陳小坤的媽媽和爸爸離異了,陳小坤和媽媽一起,每周五都是陳小坤的媽媽來校門口接他。有一次,陳小坤的爸爸從做生意的東莞回來,請陳小坤吃飯,陳小坤把肖成成和杜家男也叫了去。吃了飯,陳小坤和父親告別。陳小坤看著父親的身影掉淚,肖成成拉緊了陳小坤的手。陳小坤忽然喊:“爸!爸——你什么時候還來看我?”陳小坤的爸爸又跑回來,父子倆抱在一起。從此,肖成成和陳小坤更好了,下了課或來操場上,兩個人常常在一起。

      這天晚上,來操場的還有杜家男。陳小坤忽然提議:“我們出去走走吧!”

      “走走,去哪兒?”肖成成問。

      “街上!”陳小坤說,“我有點餓了,出去吃點東西吧?”

      杜家男說:“我們這是封閉學(xué)校,不讓出去,也出不去!”

      肖成成說:“對,幾年了,我們可沒有出去過一次?!?/p>

      陳小坤說:“你們真愿意陪我出去嗎?我有辦法!”

      “怎樣出去?”杜家男問。

      “我看好了!”

      “吃飯,你有錢嗎?”杜家男提出了一個問題。

      “有!”陳小坤掏出了一個皮夾子。肖成成那次看見過陳小坤的父親給過他錢。

      肖成成一直不說話。

      陳小坤只好來求肖成成了。他扳著肖成成的肩膀,說:“成成,我們出去一次吧,我真的餓了,就這一次。”

      肖成成搖搖頭,說:“不,不能這樣!”

      杜家男站著,他在想著,如果肖成成出去,他就和兩個人做個伴。

      陳小坤在繼續(xù)做著肖成成的工作。

      肖成成到底答應(yīng)了。

      那天晚上,他們?nèi)チ司W(wǎng)吧。

      他們是隨著下晚自習(xí)的中學(xué)生混出去的。肖成成的手被陳小坤牽著,好像惟恐肖成成再有動搖。如果肖成成不出去,杜家男肯定不會和他出去的,這一點他看得出來,即使在日常生活里,陳小坤都是個非常敏感的孩子。

      陳小坤觀察過大哥哥、大姐姐蜂擁而出的時候,是可以混出去的。這時候,保安的眼睛顧不過來,之前,有過混出去的學(xué)生。有一次他就站在大門里邊的榆樹下,大榆樹下是一片燈光的陰影,看著一撥撥兒哥哥姐姐們出了大門,走向溫暖的家,他想媽媽了。每一次想媽媽的時候,他幾乎都是站在大榆樹下,想象著自己也可以像魚一樣游出去,盼著自己長大,上了中學(xué)就自由了,和大哥哥、大姐姐一樣自由地回家,和親人團聚。他的家并不遠,就在縣城,之所以上了這所封閉學(xué)校,是從父母的僵持開始的,誰也沒心把精力放在自己的身上,常常為生活中的一點小事寸步不讓。最后,他跟了母親。父親去了遠方,一年難得回來一次。上一次,是個例外。

      每到星期五是回家的日子,這一天陳小坤特別想家,不,是從星期四就開始想家了。放了學(xué)回到寢室,他提前一天在準(zhǔn)備回家要帶的東西:書本,該換洗的衣物。星期四,他常到這棵大榆樹下,張望著大榆樹,要是有一片樹葉飛下來,變成一只船,不,變成一個小飛行物,自己就可以飛過學(xué)校的大門,滑過學(xué)校的院墻。

      陳小坤混出去過一次,隨一個大哥哥的身影,拽著大哥哥的自行車。大哥哥注意到他了,出了門,大哥哥叫住他,對他說:“你沒事吧,需要我?guī)兔??”他搖搖頭,有些迷惘。大哥哥說:“你是不是餓了?餓了,我去給你買東西吃!吃了,你趕緊回去,要守紀(jì)律?!眅ndprint

      大哥哥戴著眼鏡,扶著自行車,非常誠懇地看著陳小坤。陳小坤的眼前是一條古老的街巷,街巷里格外靜。大哥哥還在勸他,說:“回去吧!啊,小弟弟!”說著,大哥哥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面包,遞到他的手里。“回去吧,這樣不好,不安全!”他又抬頭看著慈祥的大哥哥,大哥哥推著他,似往一片湖里推一只小船,推一只泅水的鴨子。

      陳小坤瞅準(zhǔn)一個機會,趁著又一窩人流,回到了校園。

      他抓著肖成成。還有身后的杜家男。往大榆樹的陰影里帶。他鼓勵自己,要帶肖成成出去一次,既然走到了接近出去的地方。又一撥兒人流,下學(xué)的高峰。他拽住肖成成,身后緊跟著杜家男……

      本來不去網(wǎng)吧的,可他們回不去了。

      事情就這樣出來了,查寢室時,被發(fā)現(xiàn)了。第二天早晨,在他們想趁著早自習(xí)的人流混進學(xué)校時,被保安抓住了。接下來的流程不難想象,老師、主任、寢室長不斷地審問。他們出去的事情,馬上在班上、在學(xué)校公開了。

      操場上站滿了縱隊。

      小學(xué)部和初中部都集中在草坪上。肖成成感到了更多的目光,針扎一樣,草坪上的草也變成了針尖,從腳底下鉆出來,穿破了腳底。他下意識地看著腳上的白色網(wǎng)球鞋。薛老師的手機還在不斷地舉起放下,聲音隱隱約約,聽不清楚。陳小坤越過兩三個同學(xué)站到了自己身邊,杜家男也過來了。陳小坤拉住肖成成的手。

      陳小坤小聲告訴肖成成:“成成,學(xué)校要點我們的名字,這一下我們出名了。”

      肖成成搖搖頭:“不會!”

      陳小坤悄悄示意肖成成:“你看薛老師,是不是和我們的家長聯(lián)系了?!?/p>

      肖成成沉默了,因為昨天,薛老師又向他們證實過家長的電話。而且陳小坤告訴薛老師,“我爸爸在很遠的地方,你不要和他聯(lián)系!”

      薛老師說:“我記你媽的電話?!?/p>

      陳小坤說:“薛老師,不要和我們的家長聯(lián)系,我們再做一次保證!”

      肖成成和杜家男也說:“薛老師,我們保證!”

      杜家男往兩個人身邊靠了靠,說:“我們不是保證一定會改正了嗎?”

      陳小坤嘆了口氣,說:“學(xué)校要拿我們做典型,其他班聽說也有出去的?!?/p>

      肖成成抬了抬身子,身上癢起來,腳底下蜇得更厲害。

      他們看見,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走向了主席臺。

      三個孩子跑了。薛老師在操場上點名時發(fā)現(xiàn)的。

      肖成成回到了賓館。他在大樓的陰影下拼命尋找方向時,看見了陳小坤和杜家男。陳小坤說:“成成,我們以為把你丟了?!?/p>

      他們住在這家賓館是三天前。

      那天離開操場,他們迅速地來到文城的車站,陳小坤好像胸有成竹地說:“我們先到牧城,然后去火車站買票,到那個景點最多的城市?!本包c最多的城市,這些都是從電視上看到的。

      陳小坤說:“你們陪我,我去取錢。”

      “取錢?”

      “對,沒有錢我們能去哪兒?”

      肖成成這才想起錢的問題。

      陳小坤從包里找出了幾張卡,拿出了其中的一張。他們是在汽車站附近的郵政儲蓄點里取的,直到鉆進取款機前,陳小坤下了通牒:“你們出去,離我遠點!我要按密碼取錢?!笨搓愋±ひ贿B取了幾次錢,肖成成有些疑惑:陳小坤為什么能取這么多錢,而且,手里還有幾張卡。

      陳小坤說:“走吧!”

      陳小坤把卡和錢都裝到了包里。

      肖成成問:“陳小坤,你怎么有那么多錢?”

      陳小坤拽住肖成成,說:“我們走吧?!?/p>

      “陳小坤,你為什么會有那么多錢?”

      “我拿了卡?!?/p>

      “你為什么有那么多錢?”肖成成還問。

      “我媽的錢?!标愋±ぷеこ沙珊投偶夷猩狭说侥脸堑能?。

      他們直奔牧城的火車站。

      天色漸漸暗淡,陳小坤拽住他身上的包帶,勇敢地走在最前頭。還好,下午五點多鐘的光景,售票窗口并沒有排起讓人害怕的長隊。陳小坤站在隊列里,肖成成和杜家男跟著他在隊列中往前行走。我們買去洛陽的還是去鄭州的?在來到火車站之前,陳小坤就一直在問。他們熱烈地討論過洛陽的景點:洛陽的牡丹、龍門石窟、白馬寺……可是,鄭州是他們的省城,這一點他們是知道的,有博物院,動物園,海上樂園……眼前快到窗口了,陳小坤捏錢的手出了汗,又問了一句:“鄭州還是洛陽?”

      “洛陽!”肖成成這一次沒有猶豫,斬釘截鐵!肖成成喜歡歷史,他知道洛陽是九朝古都。

      三張到洛陽的票,當(dāng)天的竟然有,晚上九點的火車。

      拿了票,他們坐在長長又孤寂的候車室里。肖成成安靜地坐在兩個人的外邊,觀察著候車室的場景,從進口處不斷有扛著包裹的旅客走進來。肖成成在人流中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警覺地站起來,把身子朝人多的地方側(cè)了側(cè),又走到一個廊柱旁邊。仔細看去,原來是一場虛驚,那個人,太像經(jīng)常外出打工的舅舅了。舅舅是個酒鬼,每次去他們家都要酒喝,喝得高高的,說著醉話回去。喝醉了還喜歡摸他的頭,說:“成成,你將來準(zhǔn)備上哪個大學(xué)?”肖成成抹掉頭上的汗,看著陳小坤和杜家男,都歪倒在長椅上。他坐回長椅,面前又多了幾個包裹,幾只腳擱在包裹上。一個和媽媽的年齡差不多的女人,頭枕在包裹上打瞌睡,長頭發(fā)蓋住了她的額頭。肖成成想起明天是星期五,媽媽會在門口等他。媽媽喜歡倚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看得睡著了,像躺在包裹上的女人。肖成成想:明天,是回不了家了??纯磿?,那件白色361°外衣已經(jīng)臟了。通常,星期五回去,母親最先洗的就是這件,白色的不耐臟,媽會多泡一泡,洗凈了晾在陽臺上。成成跟媽來到陽臺,聽衣裳里的水滴嗒滴嗒落在下邊的盆子里,一聲壓一聲得脆。這種聲音,是搬到城里住才出現(xiàn)的,在村里住時,洗好的衣服曬在院里的一條長繩子上,衣裳上的水落在地上不出聲音,打出的是一個個小坑。母親起初在陽臺上晾衣裳不習(xí)慣,嫌干得太慢,說:“這怎么叫曬衣裳呢?”母親看著衣裳直接見不到陽光,就像莊稼蒙上了一層霧氣。所以母親是怕他的衣服干得慢,周五一回家就把衣服給他洗了。endprint

      候車室的光線暗下來,外邊的天大概越來越暗了。他抬頭看一眼墻上的表,是下午的六點半鐘,離九點鐘的火車還有兩個多小時。陳小坤和杜家男倚著椅子坐著,肖成成想著兩個多小時的光陰怎么打發(fā)。父親已經(jīng)下班了,或許父親的手里又夾了一本新書:父親總是往家里買很多的書,父親除了上班、吃飯,就沉浸在他書本的世界里,讓自己也養(yǎng)成了看書、愛書的習(xí)慣。他讓父親買的一本《哈里·波特》還沒有看完。

      陳小坤推醒了杜家男,又推醒了肖成成。肖成成說:“我根本沒有瞌睡,你說吧!”

      陳小坤說:“還有兩個小時,走,我們出去?!?/p>

      “去干啥?”肖成成拽住陳小坤。

      陳小坤看著身旁一個個舉起的手機。陳小坤說:“我們得有聯(lián)系的方式?!?/p>

      肖成成聽出了他的意思。

      “可是我和杜家男都沒帶錢?!毙こ沙烧f。

      “走吧!”陳小坤一手拽住一個人,很義氣。

      三個孩子就在火車站附近的營業(yè)廳把手機買了。還不錯,老板沒有讓他們買價格貴的,向他們推薦了比較實惠的一款。他們又一人買了一個大肩包,錢都是陳小坤出的。陳小坤出手的大方讓肖成成和杜家男吃驚。肖成成把手機拿在手里,三個人的號碼彼此一打,都通了。他驚奇地站著,覺得他們的行蹤像一部電視劇中的情節(jié)。肖成成提出一個問題:“我們以后是還你手機,還是還你錢啊?”

      陳小坤想了想,說:“當(dāng)然是還錢了,我一個人用那么多手機干嗎?”

      杜家男把手機往陳小坤手里塞,說:“我怎么還你這么多錢啊,我爹媽從來不會給我這么多錢的,我不用!”

      陳小坤一愣,又把手機給了杜家男,說:“你不用可以,萬一我們走散了怎么辦?先拿著,手機的事情以后再說。”

      “那我們回去,把手機給你,就不用以后再說了?!?/p>

      陳小坤把一只手揣到衣兜里,說:“杜家男,你……”

      肖成成說:“那,還有我呢?”

      陳小坤說:“你怎么了?”

      肖成成說:“我也還你手機!”

      陳小坤有點不高興,他忍住氣,走動了幾步,說:“這事兒咱現(xiàn)在不說!”

      杜家男說:“不說不行,得說好了,我回去就還你手機?!?/p>

      陳小坤瞥一眼杜家男:“好好好,回去還我手機,行了吧?”

      肖成成也趕忙說:“我和杜家男一樣,我回家也不用手機?!?/p>

      陳小坤揚揚手,說:“好好好,我回家用三個手機?!?/p>

      他們在牧城的火車站廣場上站著,買手機、提包,只用了半個小時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怎么打發(fā)。要是在學(xué)校,那么多同學(xué)在一起,打打鬧鬧,在操場上打球、踢球,就該往教室去了。等火車的時間怎么這么長呢?

      陳小坤看見了一家餐廳。

      陳小坤帶頭往餐廳走。

      可是從餐廳出來,時間還有一個小時,陳小坤說:“我們吃飯?zhí)炝?。?/p>

      肖成成說:“可我們怎么也吃不了一個多小時??!”

      廣場上終于亮起了霓虹燈,太陽落下去了,時間一分一秒其實也過得挺快。他們扛著新包,裝著新手機,回了候車室。

      本來買的是去洛陽的票,半路上,他們改變了主意。陳小坤提議說:“到洛陽更晚了,干脆從鄭州下車吧!”

      杜家男看了看車票,說:“那我們不是虧了?”

      陳小坤說:“下就下了?!?/p>

      他們在火車上實際上是坐了一個多小時。沒有座位,三個人站在車門口。陳小坤站不住,從這節(jié)車廂走到另一節(jié)車廂,本來沒有尿,但進了兩次廁所。他說,我還沒有在火車上尿過呢,坐過一次,不知道火車上可以尿。陳小坤這樣一說,肖成成和杜家男也進了一次廁所,在火車上尿了一泡。

      肖成成站在窗前。

      “父親該來了!”他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他看著樓下,樓下是比森林還密集的人群。如果父親過來,會擋住父親的目光。他記得一個詞:人海茫茫。原來說的是這樣的地方。他在人群里搜索,看能不能找到熟悉的身影,父親黧黑的面孔,自己一眼能認得出來。

      肖成成望著樓下的人流,在人頭攢動中尋找。父親走路,一只手喜歡摸自己的肩膀,他在人流里找著手搭在肩膀上的身影。樓下的人流像一條河,一個漩渦,一個漩渦地就流過去了,在這樣的人流里找自己的親人很難。肖成成想,我剛才可能就從自己親人的眼皮子底下溜過去了。其實,他在剛才出去買盒飯的時候,故意把腳步走得很慢,往人少的、目標(biāo)好找的地方去。那樣,如果家里人幸好來找,目標(biāo)明確,容易看見。從出來的第二天起,肖成成就自告奮勇,擔(dān)負起上街買東西的任務(wù),實際上,他有了一種私念,每次出去他都故意往目標(biāo)明確的地方站站,盡量在街上多呆一會兒,把時間往長里拉,想讓家里人盡快地找到自己。

      他從窗口俯瞰著,也許可以先看到母親的身影。母親的腿略有殘疾,是他偶然發(fā)現(xiàn)的:那一次,母親到學(xué)校來交一種費用,他在教學(xué)樓上目送母親離開,就在他要回頭時,發(fā)現(xiàn)了母親走路的姿勢有點不對,一只腳像被石子摁了,腳后跟朝上翹。他一直看,一直看著,直到上課鈴響起。周末回家,他又看母親走路,母親的腳跟還是有些踮。他終于問了母親,母親脫下鞋,讓他看自己的左腳,左腳的后跟凹進去很深,整個腳是彎曲的,比正常的腳小了一些,腳趾也彎曲著。他摸著母親的腳,不說話,第一次心疼母親。現(xiàn)在,他想在人流里找到那一雙腳、那不平衡的身影。身后的陳小坤和杜家男吃完了盒飯,在看電視。陳小坤又要去洗澡。這兩天,陳小坤一直把自己泡在浴池里、一直泡,反復(fù)地洗,還讓杜家男把電視的聲音放大,他在浴缸里聽。

      第一天晚上,他們從省城下了火車,竟然很順利住進了旅館,只是簡單地問了幾句,順利得讓人意外。而且住下來后,除了催繳房費,沒有其他人問過他們。肖成成之前的畏怯,對住進旅館困難的想象,被旅館的冷漠打得煙消云散。一切的擔(dān)憂,已經(jīng)證明是多余了。

      肖成成的手機用的已經(jīng)是第二張卡了。那是出來的第二天早晨,肖成成背著陳小坤,給母親的手機上發(fā)了一條短信:媽,我是成成,我很安全,你放心。就在短信發(fā)出的半分鐘后,肖成成的手機響起來,肖成成的第一反應(yīng),看到是母親打過來的,他已經(jīng)把母親的號碼存到了手機上。陳小坤反應(yīng)及時地摁住了肖成成,不讓肖成成接電話,眼珠圓圓地瞪著,說:“不能接!不接!一接我們就暴露了。”陳小坤把關(guān)閉鍵摁了??芍煌A袅艘凰查g,手機又在桌上跳動起來,還是母親的電話!陳小坤把肖成成的手機抓在手里,又掛掉了。這一回,手機停頓了一會兒,接下來蹦出的是一條短信:成成,你在哪兒,注意安全,全家人都盼你回來!這是父親發(fā)來的。endprint

      屋子里沉默著。沒等手機再響,沒等后邊的短信再傳過來,陳小坤把手機關(guān)了。接下來,陳小坤把手機蓋打開,摳出了肖成成手機里的卡。手一揮,卡飛到了窗外。待肖成成跑到窗前,小小的卡米粒一樣融進了城市的夜色。

      肖成成扭回頭,和陳小坤對峙著。他同時把手機摔到了床上。陳小坤做錯事似的看一眼肖成成,低下頭。沉默了幾分鐘,陳小坤抓住肖成成的手,說:“成成,我,對不起,我們得先保密,先不要和家里聯(lián)系,玩幾天,我們再說回去?!?/p>

      陳小坤接著說:“成成,一會兒,我下去再給你買一張新卡!”

      “不要!”肖成成斬釘截鐵。

      “我一定給你買!沒卡,手機沒法打?!?/p>

      “我不打!”肖成成賭氣地頭枕著手躺在床上。陳小坤不再惹肖成成,對杜家男說:“我們把手機都關(guān)了!”

      陳小坤看著肖成成,說:“我們出來了,就玩?zhèn)€盡興。成成,我知道你愛學(xué)習(xí),我們盡量不耽誤時間,我們回去后好好學(xué),這幾天你聽我的,咱回去了,我聽你的。其實,我也想媽,我知道,我媽自己帶我不容易。”

      陳小坤突然停下了說話,想起他媽是在一個有病的夜晚告訴了他幾個卡的密碼的。那一天是個下雪天,媽上樓,氣喘吁吁,捂著胸口。后來,媽說:“小坤,你和我到醫(yī)院去一趟?!钡搅酸t(yī)院媽躺在病床上輸液,穩(wěn)定下來了,原來媽是和幾個男人在一塊喝酒,被多灌了幾杯。就是那一次,媽對他說了密碼,拉住他的手,說:“小坤,你爸不管咱了,你就是咱家的男子漢,有些事我讓你知道。”

      陳小坤說:“就是我媽有病那天,把密碼告訴我的。”

      三個人都沉默了。

      肖成成過來,坐在陳小坤對面,說:“錢,我們將來還你!”

      陳小坤站起來,走到窗前,又轉(zhuǎn)回身,說:“我們再玩幾天,誰也不能當(dāng)叛徒?!?/p>

      “叛徒。”那是電視、電影中的人物,現(xiàn)在用到了他們身上。

      肖成成妥協(xié)了。到省城的第二天,他們?nèi)チ藙游飯@,晚上去吃了一頓肯德基,就在立交橋下的那個肯德基店。他沒有想到,他的父親和母親曾經(jīng)在立交橋上,看著肯德基猶豫過。可他們之中有一個家長不相信會在肯德基店出現(xiàn)奇跡,機會就如此錯過了。

      肖成成變得越來越沉默。沒事的時候看電視,站在窗前,看著樓下繁忙的人流。他有些失望:幾天來,他擔(dān)負采購的任務(wù),一直沒能如愿地暴露自己的目標(biāo)。就在上一次出來買東西的時候,他還故意地錯過一次過馬路的機會。

      他在夢里被叫醒了幾次。陳小坤鄙夷地看著他,說:“肖成成,你意志不堅強,將來干不成大事?!毙こ沙扇嗳嘌郏骸叭ツ銒尩?,我什么意志不堅強?!彼謮粢娏藸敔?,爺爺?shù)念^剃得光光的,帶著他往村外的河邊去,他摟住爺爺?shù)牟弊?,讓爺爺彎下腰,小指頭在爺爺光頭上彈了幾下。他又一次醒了。

      終于,第四天,他們開始動搖了。

      這是肖成成在起作用,肖成成不多話,但時不時地會蹦出一句:“陳小坤,你真的不想你媽嗎?”

      陳小坤不回答。

      肖成成說:“你媽這么信任你,把這么多錢的卡都給你,密碼都告訴你,你媽不知道現(xiàn)在多著急?!?/p>

      肖成成看著陳小坤:“你媽一個人帶你,真不容易?!?/p>

      陳小坤又換了一個頻道,他摁著遙控器,一直摁頻道。

      肖成成對杜家男說:“杜家男,你想不想家?”

      杜家男性格內(nèi)向,話不多,平時在班里也不多說話,聽肖成成問,低著頭,憨憨地笑笑。

      “杜家男,你爸在城里打工,有一次給你送東西,我看見了,你上一次不是沒回家就住在你爸打工的地方嗎?”

      杜家男記憶里出現(xiàn)一個工棚。

      肖成成又問了一句,“杜家男,你妹妹多大了?”

      “五歲!”這一次杜家男回答。

      “你媽說不定正帶著你妹妹在找我們?!?/p>

      杜家男忽然扭過頭,把頭抵到了被子上。

      陳小坤沖過來,摁住肖成成的脖子,叫嚷著:“肖成成,你他媽別說了!”

      可肖成成還在說,等房間里平靜下來,肖成成說:“我看過一句話,越是危險的地方,越是安全?!?/p>

      在離開省城前,他們?nèi)ヒ粋€網(wǎng)吧,看了他們的QQ空間。他們的空間塞滿了同學(xué)的留言:幾乎每個同學(xué)都給他們留了話,在等他們回來,等他們回到學(xué)校。還有幾個,本來說過要和他們一起出來的,在向他們道歉,說:“如果是假期,一定和他們做伴?!?/p>

      他們分別看到父母的留言。肖成成的父親在空間里和他談話,說到了院子外邊的冬青,說:“成成,記得我們剛搬到城里住,有一天你故意給我藏起來,讓我找,原來你就藏在咱街門口的冬青里。現(xiàn)在,我每次回家,都去冬青那兒找你,我多么希望你再從冬青旁鉆出來,喊著我和你媽媽啊……”

      肖成成看得眼里含滿了淚花。

      陳小坤從空間里看到,他爸爸專門從東莞回來了。陳小坤的媽媽在空間里告訴他們:“孩子們,其實我們知道你們在省城里,我們已經(jīng)知道你們的手機號碼,在公安局立過案,但省城太大了,學(xué)校和我們在省城找了三天了……”

      杜家男沒有想到,平常不愛說話的他,會有那么多同學(xué)給他留言。還有一個來自鄰村的女同學(xué)說:“我們是老鄉(xiāng),有時坐一班車回家,你話不多,但很懂事,有座位時讓給我坐,讓我感動。我們從農(nóng)村出來上學(xué),大人對我們期望很大!你學(xué)習(xí)好,回來了,好好地珍惜最后兩個月,你會考一個好中學(xué)……”

      三個人出來,站在都市的陽光下,梧桐樹把陽光切割出一條條碎線,快速斑駁的車輛馱載著城市的陽光。陳小坤領(lǐng)著兩個人,走向天橋下的一家小餐廳。肖成成朝天橋上仰望,人流在天橋上流動,女人的彩衣像一群蜻蜓,在橋上飛翔。肖成成站定,朝天橋、朝身后的樓群望著,像在和城市作一次壯別。直到杜家男跑過來把他拽醒。

      這天傍晚,三個小身影向著回去的方向出發(fā)了。

      在果園小區(qū)的南口下車后,是一條長滿了榆樹、桐樹、楊樹的林蔭小路。肖成成沒入樹影遮掩的小路,站在了那片冬青后邊。目光透過冬青,看到了他家的窗口。那個窗口,是他周末回來,首先要仰望的地方,那兒的明亮,代表了這個城市的眼睛,蘊藏了所有的親情。這個方向可以看見進入樓口的大門,正好可以看到他家的窗口:四單元四樓西戶。endprint

      陳小坤、杜家男和肖成成住到了一家旅館,他們不敢回家,也不敢直接到學(xué)校去。陳小坤到了房間又在洗澡、洗澡!在浴池的霧氣里泡著。陳小坤從霧氣里出來,和肖成成、杜家男說:“我們今天去網(wǎng)吧玩一個通宵,玩痛快了,再說回家、回學(xué)校的事!”

      杜家男說:“我們怎么回家?”

      陳小坤說:“回家還不容易嗎,你這個笨蛋!”

      肖成成又在窗前站著,扭回頭說:“陳小坤,你不要罵杜家男笨蛋,杜家男學(xué)習(xí)比我們倆都好?!?/p>

      陳小坤不再說話,又回到浴缸。

      后來杜家男也去浴缸里泡了,和陳小坤一人占著一頭,把浴缸里攪滿泡沫。杜家男在走向浴池時問肖成成:“成成,你不洗嗎?”

      肖成成還在望著窗外,“你去洗吧!”杜家男扳住肖成成的肩膀,看一眼浴室的門,悄聲問:“成成,是不是想回家了?”又抓了抓肖成成的肩頭,說:“我支持你!”

      肖成成看著杜家男:“杜家男,說實話,你不想回家嗎?”

      “想!”杜家男說。

      “想回學(xué)校嗎?”

      “想!”杜家男說,“你走吧,我們?nèi)齻€人出來,總得留一個和陳小坤做伴,不能把他一個人丟下,要不就是我們?nèi)齻€人都回?!?/p>

      肖成成握住杜家男的手。

      握了一會兒,肖成成說:“如果我回家了,你們別動,我回去給陳小坤他媽打電話,或者讓我爸我媽給你家和陳小坤家消息,那樣,他們會找到你們,我們還一起回學(xué)校去,好不好?”

      杜家男想了想,說:“好,這樣好?!?/p>

      杜家男說:“那我去洗澡了?!?/p>

      “去吧!”

      天傍黑時,肖成成下了一次樓,在他們洗澡時,他下樓去買了一些吃的。他站在小城的大街上,感覺生疏了,朝著通向?qū)W校的路上望,有了一層愧疚和想念。他把東西放在了房間里,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霧氣騰騰的,杜家男和陳小坤無聊地泡在浴缸里。陳小坤說:“你不洗嗎?”

      “不洗!”

      肖成成尿了一泡,離開了旅館。

      冬青上是斑駁的燈光。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肖成成在冬青旁睡著了。等他從夢里醒來,夜已經(jīng)深了。他在夢里流淚了,父親和母親去了很遠的地方找他,把他丟在了牧城,他回不了家,見不到爸爸媽媽了。他走出冬青,急急地朝院子里走,可大門鎖上了。他又急急地尋找著窗口的燈光,依然看見自己家黑黑的。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坐在門口的一塊石板上,想著,就在門口等,父親和母親一定會回家的。后來,他又藏到了冬青后,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迷迷糊糊睡著了。懵懵懂懂地醒來時,他聽見了疲憊的腳步,而且,腳步朝大門走來。他緊張地站起來,啊,竟然是父親和母親。父親的手里是一串亮亮的鑰匙。他簡直要喊了,他的心咚咚地跳起來,嘴張了幾張,喊不出來,好像陌生了。他的兩眼憋出了淚花,目光朦朧起來。他怕父親打開門,再把他關(guān)在門外。就在這時,父親突然轉(zhuǎn)身,他拉住母親,說:“不對,我覺得不對!”

      “什么不對,你說什么不對?”母親的聲音嘶啞了。

      “我特別心慌,不對,有什么事!成成可能要回來了?!彼o妻子的手,“不對,有事兒,成成要回來了!”父親捂著胸口。

      肖成成聽到了。他顫抖著,手緊緊拽著手邊的冬青,葉子被他拽掉了一片。他看到母親也緊張地捂住胸口,對父親說:“在哪兒,在哪兒啊,我這心也跳得厲害!不一樣,你說他回來了,在哪兒?”

      父親朝來路上望著。

      終于,父親走向了冬青,走近了路邊的冬青。冬青在夜風(fēng)里晃動,路邊的樹發(fā)出刮動的響聲。燈光一時強一時弱地照過來,一束車燈射過,成成趕忙把身子朝低處縮了縮。車燈穿過去了,冬青上掠過被車燈照過的陰影,冬青的縫隙里照進許多條橙色的碎光,像小螢火,在冬青里跳,閃過,又暗下來。肖成成悄悄地往上抬著身子,差一點和父親的目光相撞,他的身子顫抖起來。父親丟下了母親的手,著急地朝冬青蹚進來,撥拉著冬青,在冬青叢里找,低低地喊著:“成成,成成……”

      母親踩進了冬青,一個趔趄,險些被冬青絆倒,在喊著:“成成,成成……”

      父親要撥拉住自己了,母親急急地跟著父親在冬青里找,兩個人撥拉冬青,喊聲愈來愈大:“成成,成成……”

      成成沒有答應(yīng),沒有!成成用哭聲代表了他的回答——成成終于“哇”地一聲哭了,哭了。

      成成看見一雙溫暖的大手,兩雙溫暖的大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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