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

兒子苗壯爬樹了。

爬上了一棵大柳樹。

接到陳老師告狀電話時，再開一會兒就到虎石臺了。乘客是一家三口，大包小裹。孩子去職教城信息工程學(xué)校上學(xué)。一般情況下，去虎石臺的客人她是拒絕的，那地方偏，再給一腳油兒，到大城市鐵嶺了，回程通常空跑，拉不到乘客，白耗油，劃不來。從城區(qū)到虎石臺，中間經(jīng)過大片莊稼地，雖然馬路寬綽，不堵車，城郊交接處莊稼地綠色養(yǎng)眼睛，對一個身單力薄的女司機，卻顯而易見暗藏殺機。出租車公然拒載會被投訴，每一次她總還得找個說得過去的理由。通常她會焦急地說：不好意思，忽然接到學(xué)校老師電話，孩子在學(xué)校惹禍了，老師讓趕緊過去。

一個需要開出租車養(yǎng)家糊口的女司機，孩子還不省心，也許這是她從來沒被投訴拒載的理由吧。大多數(shù)人還是善良啊。

下午兩點多，她在火車站南廣場郵政中心附近，看到了招手的一家三口。靠邊停車，搖下窗戶，聽見他們說去虎石臺職教城。猶豫的當(dāng)口，一家三口就上了車。她不好再說什么，一邊起車一邊尋思著是什么讓自己破了規(guī)矩。是那個孩子長得跟兒子有些像嗎？都是黑黑瘦瘦的那種類型；還是他們的遼東老家口音？她家曾經(jīng)有一大堆遼東岫巖山區(qū)的親戚，那些來城里求學(xué)、治病、找工作，然后不屈不撓要到家里串門，或者住上一陣、依依不舍得離開的七大姑八大姨表姐堂弟，是從前家里父母經(jīng)常鬧矛盾的重要原因。在街上又聽到岫巖老家的口音，她的心莫名顫動了一下。其實，父母都已經(jīng)離去好幾年了，但他們的鄉(xiāng)音，她永遠(yuǎn)懷念。如果，他們還能活著，她愿意聽他們曾經(jīng)讓她在鄰居面前抬不起頭來、夾雜著臟話的謾罵和爭吵。

來自她老家的這三口人顯然不熟識路——虎石臺在沈陽城的北面，認(rèn)識路的，會走火車站北出口而不是南出口。明顯的南轅北轍呀。關(guān)好車門，摁下計時器，起車拐向北陵大街，到中醫(yī)藥大學(xué)路口上崇山東路，又從鴨綠江街往北拐。剩下的路，基本不用拐彎，一直開下去就差不多了，比較省心。還有不到兩個小時就該跟夜班交車了，她心里估算了一下，這個白天，她已經(jīng)拉出二百多塊錢。如果從虎石臺回來能捎上客人，今天收三百沒問題。鴨綠江北街是城市向北面新延伸出去的街道，路寬車少，她開到了將近七十邁。大白天的，在擁擠的城市里，這個速度是不敢想象的，也是要被拍照罰款的。開快車省油，感覺也爽。

手機鈴聲，就在她剛有了一點爽的感覺時響起來了。她手機里存著陳老師的號?？磥黼婏@示，心咯噔一下，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油然升起——一定是兒子又淘氣了。

她的預(yù)感準(zhǔn)確得讓她傷心又著急，身子氣得要哆嗦。兒子又淘氣了！淘得簡直沒邊了！淘得太有想象力了！陳老師在電話里聲音焦急：苗壯媽媽，你趕快到學(xué)校來吧，你兒子躥大柳樹上了，誰喊都不下來！我們都不敢再勸了，怕他一不小心掉下來！

陳老師年輕，還不到三十歲，長一張嫩白娃娃臉，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說是在讀大學(xué)生有人信。關(guān)婷婷聽出她的聲音帶著哭腔，能夠想象得出她的表情，再想到兒子這會兒正懸在大樹上，隨時可能掉下來摔個頭破血流胳膊折腿斷，一個急剎車，她把車靠邊停下，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了：對不起，你們下車吧，我兒子上樹了，我得回去救他！不收你們錢了！

車上的三口人，顯然沒有精神準(zhǔn)備。他們坐著不動。男的問：這是什么地方？女的不高興：你把乘客這么扔在半路，你不怕我們投訴你呀？！小孩兒臉上明顯興奮：姨，你兒子幾歲了？！

客人不肯下車，讓她冷靜了些。心里估算一下，到職教城，頂多還有五分鐘的車程。她停車的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連公交車的影兒都沒有，更別提出租車。把客人這么扔下，確實有些過分。而且白跑了這么遠(yuǎn)的路，白搭油錢，有被投訴的風(fēng)險，還可能有巨額罰款跟著呢。她咽口唾沫，用手背使勁揩干眼淚，重新掛了一擋：對不起，我太著急了，馬上到了，我還是送你們過去吧。

因為她的妥協(xié)讓步，三口人一改剛才車上的沉悶，開始說話。小孩兒說：姨，爬樹一點不危險！我最愛爬樹了！女人嗔斥他：還有臉說呢，不好好學(xué)習(xí)，就知道淘氣爬樹掏鳥兒蛋，現(xiàn)在的孩子哪有像你這樣的？你要知道努力，能考個重點高中，咱們還用拋家舍業(yè)跑這么遠(yuǎn)路來學(xué)修理電梯嗎？咱將來考大學(xué)、考公務(wù)員、當(dāng)科學(xué)家好不好？

三口人嘰嘰喳喳，五分鐘一眨眼就到。收錢時，男人給了她一張五十元紙幣。她準(zhǔn)備找零，男人說：妹子，算了吧，你也不容易，謝謝你沒把我們?nèi)酉?。在你之前，我們攔了兩輛車，一聽說來虎石臺，都趕緊跑了，只有你停了。你是好人哪?；厝ヂc開，別太著急。小孩子輕巧，上個樹什么的，摔不下來，沒事兒。

她沒心情聽寬慰的話，開車往■，很快掛上四擋?？蜌庠捄谜f，誰著急誰知道。敢情不是你們家孩子。她在心里嘟囔。兒子淘氣不假，極富創(chuàng)意地爬樹卻是頭一次。這會兒他沒事吧？萬一從樹上摔下來，有個好歹，她沒法活了！

離婚時，男人是要兒子的。她沒給。舍不得。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啊。兒子那時才三歲，咿咿呀呀喊媽媽，奶聲奶氣。男人早晚得再找女人，她不能讓兒子受后媽的氣。

車到學(xué)校門口，已經(jīng)三點多了。勉強擠了個位置泊車，鎖了車門趕緊往學(xué)校門口跑。離放學(xué)還有一會兒，學(xué)校大門、小門緊閉。她走小門，沖門衛(wèi)師傅喊：我兒子爬樹了！

再不用二話，電動門馬上閃開一條縫兒。一個應(yīng)該上課的孩子不進教室，上了學(xué)校最高的那棵大柳樹，這是校園里的爆炸新聞，門衛(wèi)哪能不知道？何況還開進來一輛消防車，門衛(wèi)正勾著腦袋往那個方向張望呢。進了校門，她就看到學(xué)校最里邊靠近廁所二層小樓的地方，停了一輛紅色的消防車，樹底下已經(jīng)鋪上了氣墊子，幾個老師模樣的人，還有戴頭盔的消防隊員，都在樹底下站著，仰頭往上面看。她心跳加速，堵到嗓子眼兒了?？磥韮鹤哟_實爬樹了?？磥韮鹤舆€在樹上，目前還算安全，沒摔下來。她急著往樹底下跑，坡跟鞋跑著不利索，腳崴了一下，差點摔個跟頭。趔趄了一下，接著往前跑。她看到了消防隊員、校領(lǐng)導(dǎo)、陳老師，還有校醫(yī)。王校醫(yī)她認(rèn)識，有一次兒子跟同學(xué)打鬧，胳膊扭傷了，就是王校醫(yī)給包扎的，那次也是她到學(xué)校領(lǐng)的兒子。陳老師沖她擺了下手，娃娃臉通紅，臉蛋畫渾兒，明顯哭過：就等你了！我們說話都不好使，他說什么不下來！你再不來，校長準(zhǔn)備請消防隊員站梯子上去了！

氣喘未定，站到氣墊的邊緣，仰頭往樹上看。樹很高，樹葉正濃，但她能看見兒子。兒子還是早晨離家那身，藍運動校服，白球鞋。樹有多高？十米、二十米？她估計不準(zhǔn)。二層以上的樓高肯定有的。大柳樹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是校園里最資深的一棵，樹干粗實，但是到了兒子棲身的樹頂，從下往上看，樹枝很細(xì)，頂多也就拖把桿那樣吧；兒子是樹枝上很小的一團兒，那小團兒身子不動，兩條腿偶爾晃蕩一下，他晃蕩一下樹枝也跟著忽悠一下，馬上就要折了的樣子，她的心跟著就往嗓子眼兒外面拱一下。兒子隨時可能掉下來。兒子像樹上掛著一只不老實的穿了衣服的小猴子。那么高的樹，他怎么上去的？她從來不知道兒子還會爬樹。她小的時候，很多孩子會爬樹，她雖然是個女孩子，也跟著起過哄。山梨長在大樹上，爬上去才能夠著，誰夠著算誰的呀。在岫巖老家，她跟著老家的孩子們爬樹摘山梨，還跟著打棗、打核桃、掏鳥蛋。那時候她不知道爬樹危險，也真沒眼見身邊哪個孩子從樹上掉下來。老家的大人，對小孩子上樹，好像并不阻攔。跟現(xiàn)在城市里的家長大不一樣。現(xiàn)在城市里的孩子，還有會爬樹的嗎？會爬也沒用，沒有樹給你爬呀，城市拓展先砍樹，大樹砍得差不多了，路邊的樹經(jīng)常是為了湊綠化的數(shù)剛剛栽上的，陰涼沒有鍋蓋大，胳膊粗的樹，不禁爬，也確實沒看到過有人爬；公園里的樹，是禁止攀爬的。但就算有了可以讓人爬的樹，家長敢讓孩子上去比量嗎？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高價雇來的小阿姨，不錯眼珠地盯著，從小到大，走出視線都不敢吧，還能讓孩子冒風(fēng)險爬高？不可能的事兒。站在樹底下，大人還怕樹葉、鳥屎掉下來把寶貝兒砸了呢。這個淘氣的兒子苗壯，他什么時候?qū)W會爬樹了？這是第一次嗎？他為什么要爬樹呢？跟同學(xué)打仗，躲到樹上去了？還是跟哪個同學(xué)打賭鬧著玩？

她站在樹下，清了清嗓子，仰頭看上面，想了一會兒，只憋出一句：壯壯，你晚上想吃什么？

樹上的兩條腿不動了。一個很小很小的腦袋瓜往下探。

兒子的聲音聽上去很小，像來自非常遙遠(yuǎn)的地方：媽媽，真是你呀？你交車了？

還沒呢，呆會兒交。

吉野家雙拼套飯行不？

行。

再加一杯飲料。要醒目。

行。

媽媽我想自己下來。

你行嗎？

行。但得把那個墊子撤掉。

兒子，你可真逞能，像你那個不爭氣的爸一樣！她在心里恨恨地罵著，無奈地把目光投向身邊的那些人。

商量的結(jié)果是，可以把氣墊撤掉，但大人們要站在樹下，萬一孩子掉下來，保證能夠接住。安全第一！

氣墊撤掉了，她的心也快從嗓子眼兒蹦出來了，感覺自己站不住了，馬上就要堆到地上。

眾人矚目之下，一只穿著校服的小猴子，從樹上噌噌噌就出溜下來了。

身手靈巧、輕盈，從樹上到樹下，一氣呵成，中間沒有停頓，落地也很穩(wěn)。吊在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落下去了，她第一時間沖上去，一把將兒子拽到面前，手伸出去了，想狠狠扇他一記耳光，卻在碰到兒子的臉時，變成了不太溫柔的撫摸。

兒子笑嘻嘻的：媽，說話算數(shù)，吃吉野家去吧！

好像他沒闖禍，是個有功之臣。

不行，你得先跟老師們道歉，還得謝謝叔叔們！

道歉。感謝。保證。那些在學(xué)校犯了嚴(yán)重錯誤、闖了禍的孩子和家長應(yīng)該做的一系列事情，關(guān)婷婷和兒子一起又操練了一遍。

從學(xué)校出來，離交車還有一會兒。她開車，帶著兒子，就近又拉了一位客人。出租車人歇車不歇，她開白班，夜班車主老邱自己開。老邱是個嚴(yán)謹(jǐn)?shù)娜?，丁是丁卯是卯，每天的交接班時間前后不差五分鐘，她不想破了規(guī)矩。他們交接車的地方，在長途客運站老邱家附近，離樂購超市不遠(yuǎn)。吉野家就在超市一樓。她到鴨綠江街，在中石油加滿油，把車開到老地方停下，等老邱時，順手撣著車上的灰。她是個干凈人，愿意看車清清爽爽。她最看不上去那些渾身是灰、泥猴似的出租車。人整天在那種車?yán)锎糁苁娣?？三分鐘之后，老邱出現(xiàn)，看見苗壯在車邊站著，眼睛瞇成一條縫兒，兩只大手把苗壯拎起來，使勁拋向空中，接住了，又狠狠■ 上：兒子，是提前放學(xué)，還是又淘氣啦？！

老邱有女兒沒兒子，見到男孩兒總愿意捉弄一會兒，有時直接就把孩子整哭了。他把苗壯拋向空中的那一刻，她的心忽悠一下，又吊到嗓子眼兒了。

兒子安好無損，在地上站穩(wěn)了。關(guān)婷婷臉上擠出來一個笑，把差一點涌出來的眼淚憋了回去：邱哥，我們走啦，油加上了，明天見。

坐在吉野家，看對面兒子有滋有味吃雙拼套飯，苗婷婷牙疼，一點兒胃口都沒有。真想馬上弄明白，兒子為什么要爬樹？！兒子很饞，但平時都是吃她做的飯，很少有機會到外面。能吃吉野家，對他來說就是一頓了不起的盛宴?？磧鹤迂澙返某韵?，她的嘴幾次張開又閉上。她怕自己忍不住發(fā)火。公眾場合發(fā)火，總歸不文明、不體面。她見過那種當(dāng)眾教訓(xùn)孩子的家長，大人吼、孩子哭，很丟臉，很沒意思。關(guān)婷婷是一個愛面子的女人，為了面子，她甚至可以忍著，不去催男人拖延的撫養(yǎng)費，寧可自己多開車受累。

他們一起回家。兒子拉著她的手。在陌生人眼里，他們是多么幸福的母子！媽媽年輕，長得不丑；兒子背著大書包，小呀么小兒郎，背著書包上學(xué)堂，正是在學(xué)校讀書、無憂無慮的好時光。她多么不想張嘴問兒子為什么，多么想把這種看上去很幸福的時光無限延長。

可她畢竟還得張嘴問。不能這么糊了巴涂地就放過他。萬一從樹上摔下來，輕則殘疾，嚴(yán)重了可能要命，怎么能這么虎呢？！多大啦？十歲啦，四年級啦，什么小！

一定得問！

像往常一樣，他們拉著的手，直到上樓也沒松開。是兒子先把她手放開了，他習(xí)慣掏鑰匙親自開門。進了家門，看兒子換完鞋，把書包放下，她把臉一繃，厲聲喊一句：跪下！

兒子哆嗦了一下，扭頭，驚恐地看著她，聽話地跪下了。

就是不說為什么。同學(xué)打你了嗎？老師懲罰你了嗎？爬樹好玩嗎？知不知道危險？

兒子一句話不說。既不說為什么，也不說不為什么。反正就是不說話。我可以跪下，但我也可以不說話。苗壯同學(xué)就是這么一個倔脾氣的不愛說話的孩子。平時，除了跟她交流吃食，他很少主動跟她說什么。這孩子言語太金貴。剛上學(xué)時，她私下里問過老師兒子上課表現(xiàn)如何，老師說：挺好的，有時候做點小動作，課堂上絕對不說話，當(dāng)然也從不主動發(fā)言。

如果他能說出來為什么爬樹，現(xiàn)在，她寧愿他上課亂講話。

晚上十點多，苗壯同學(xué)還是不說為什么爬樹，也不跟她求饒。她去廁所兩分鐘，回來，發(fā)現(xiàn)兒子歪在地上，已經(jīng)睡著了，哈喇子淌到地板上。把兒子抱起來，放床上，眼睛潮乎乎的。她在心里發(fā)誓，以后萬一不得不拒載時，再也不能拿兒子闖禍搪塞了。她甚至自責(zé)——兒子這么淘氣，是不是讓自己撒謊咒的？！

漫漫長夜，頭半夜她睡不著，思緒萬千。后半夜睡得還算踏實。覺是自己的，身體是自己的，日子是自己的。沒有過不去的坎。白天還得開車呢，不睡好覺怎么成？

夜晚過去，白天到來。太陽照常升起。走路送兒子去上學(xué)。接老邱的車，拉了一個去航空航天大學(xué)的活兒。然后，開車向東，直奔虎石臺。早晨接車時，老邱打開后備箱讓她看，里面有一個捆扎結(jié)實的行李包。她一眼認(rèn)出來，是那個去職教城小男孩兒的行李。昨天她著急往兒子學(xué)校趕，小男孩兒的父母，一定也是被她的焦急感染了，下車時竟然把后備箱的行李忘記了。她記得那個小男孩兒剛剛十五歲，初中畢業(yè)。這么大的孩子，非常可能是頭一次獨自離家生活，那行李，當(dāng)父母的行前不知道精心準(zhǔn)備了多少天吧？下車時三口人沒跟她要發(fā)票，如果她不去找他們，他們是很難找到她的。將心比心，她得最快時間把東西給人家還回去。

塑膠跑道上，穿校服的學(xué)生們正在軍訓(xùn)摔正步。她到學(xué)生處，把行李的事情說了。學(xué)生處的老師打開電腦，幫她查老家岫巖的新生，查出來有個男孩兒叫關(guān)穎達，跟她一個姓。廣播了一會兒，關(guān)穎達怯怯生生走進來，穿著灰黑色的校服，人顯得更黑、更瘦了?？匆婈P(guān)婷婷，男孩兒愣怔一下，迅速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姨，我跟我爸媽說你是好人，肯定能把行李送回來，我說對了！

關(guān)婷婷著急拉活兒，沒空扯閑篇兒，放下行李就走了。但她給關(guān)穎達留了電話。孩子再三請求：姨，我爸媽說了，如果你能把行李送回來，讓我一定要一個你的電話。他們說還會再來沈陽辦事，用車的話，提前給你打電話。姨，你真是好人，謝謝你。

空車往城里開。在魯迅美術(shù)學(xué)院附中那兒，來活了——四個年輕人，文藝青年的范兒，倆男倆女，男的扎小辮兒、打耳釘，女的穿布鞋、套寬寬大大扎染花布衫。他們要去工業(yè)博物館看攝影展。那地方在鐵西，北一馬路呢，距離不近，是個好活兒。

又一天的忙碌開始啦，她很快就把那個小男孩兒忘記了。但她不能忘記自己的兒子。兒子是她的心頭肉。昨晚跪了那么長時間，早晨起來，兒子好像把頭一天的事情全忘了，好像他沒爬過樹，媽媽也沒罰他跪。上廁所，洗臉，吃面包，喝牛奶，背好書包，站在門口，等她鎖門，一起下樓。她家離學(xué)校，走路十分鐘。兒子可以自己走著去，她不放心，每天陪到學(xué)校門口，風(fēng)雨無阻。兒子學(xué)習(xí)一般。這是跟淘氣一樣讓她著急的事。男孩子立事晚。她只能這樣安慰自己。盼著兒子能早一天懂事，在學(xué)習(xí)上更用功。

讓她萬萬想不到的是，七天之后，苗壯同學(xué)又上樹了！

這次，爬的是松樹。

那天晚上他應(yīng)該在補習(xí)班學(xué)英語。苗壯同學(xué)英語不好，期末只考了79分，班里倒數(shù)第一。她著急，聽陳老師建議，在中醫(yī)藥大學(xué)附近找了個補習(xí)班，每周兩個晚上去上課。兒子上課兩小時，她去北陵公園走路。天天在出租車?yán)锔C著，腿腳活動不開，肚子見長。北陵正門神道上，每天晚上七點開始都有人結(jié)隊暴走。暴走的隊伍有十幾個，速度不一，放音樂，喊口號，颯爽英姿，是北陵公園的一景。她沒有時間天天跟著走，一周最多走兩個晚上，也算對自己有個安慰，是她生活中難得的奢侈。看著兒子進了教室，她轉(zhuǎn)身往北陵公園走。九月中旬，沈陽的夜晚已經(jīng)涼爽了，正是走路的好時候。

憑感覺，已經(jīng)走了半小時。身上出汗，渾身的毛孔都張開了。在皇太極廣場那兒，她主動掉隊，放慢速度往北走消汗。她準(zhǔn)備慢走到神水橋邊，再往回走。她要回去接兒子。每次她都是提前二十分鐘到教室門口，等兒子放學(xué)出來時，她的汗也消得差不多了。這個晚上，慢走的路上，她看見路旁的一棵大松樹下，圍著一大圈兒人。一年四季，晚飯后的北陵公園里，人不是一般的多，烏烏泱泱，走路、游泳、放風(fēng)箏、打太極球、跳舞的，到處是人，但通常情況下，沒有人會圍著一棵大松樹。那棵樹雖然很高大，也是編了數(shù)字序號、入了名冊的古松，卻不像北陵后身那些拴滿紅繩有人叩拜的觀音樹、夫妻樹、大神樹那么有名，平時不會有人關(guān)注。一棵沒有名氣的大樹突然被人關(guān)注了，肯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踮起腳往人堆里看，沒看出什么。左右看客們都在仰頭往上看，她也跟著往上看。樹上有什么可看的呢？經(jīng)常來北陵公園，她知道這棵樹上沒有松鼠。北陵公園有松鼠，一般都在陵后，尤其大神樹下的松鼠，每天早早起來等待游人喂食，也是北陵公園的一景。這么晚了，松鼠該休息了，難道松鼠也有淘氣不肯睡覺的嗎？

她在樹下看了一會兒，沒看出什么門道。想走，卻聽旁邊一位喊：動彈了！我看到他動彈一下！

她問：什么動彈了？

樹上有個小孩兒，剛才有人看見他爬上去的。

原來這個城市里還有跟她兒子一樣愛好的孩子，有機會認(rèn)識了，可以讓他跟苗壯會會呢。關(guān)婷婷抽身準(zhǔn)備往回走，想了想，又站住了，聲音不自覺大了起來：誰看見樹上小孩兒多大？長什么樣？！

十來歲，黑瘦瘦的。

熱心人告訴她。

她的心怦怦怦怦怦怦，又快從嗓子眼兒里出來啦！不對呀，他這會兒應(yīng)該在教室里上課呀，怎么能跑出來呢？！

她往人堆里擠，再抻脖子努力往樹上看。三百多年的大松樹，樹干筆直，又粗又壯，樹冠寬大，直上云霄，像掛在人頭頂上的一把巨傘。大松樹下，個子再高的人也顯得非常渺小。北陵公園里的松樹，冬天下雪的時候最好看。那時候松枝上掛滿了雪或者冰凌，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一朵朵銀色的巨傘，是人們雪后拍照留念的最美麗的背景。可是，這會兒，關(guān)婷婷希望公園里沒有任何樹，包括大松樹——假如北陵公園沒有樹，也就不會有人爬了，也就不會讓她擔(dān)驚受怕了！

站在樹下，她仰起頭，往上看。天黑透了，雖然有路燈，樹上也是黑糊糊的，除了黑暗和樹的輪廓，基本看不見什么。她不甘心，把手?jǐn)n在嘴邊，試著努力往樹上喊：壯壯，是你嗎？！

因為她的呼喊，圍觀的人一陣騷亂，既爾又都安靜下來。有人看她，有人專注看樹。突然，人群騷亂起來，原來是樹上移下來一個影子。起先是松鼠那么大，影影綽綽，然后像一只小猴子，然后，看出來是一個孩子。大樹底下圍觀的人呼啦啦擁到樹底下，堆成了人墻，許多人伸出了胳膊。關(guān)婷婷臉頰上有熱流，但她的手也努力向上伸著，沒有空去抹。從樹干上出溜下來的孩子，在人群里居然能夠準(zhǔn)確找到喊他的那個人。關(guān)婷婷把他擁在懷里，不知道拿他怎么辦！

松樹和柳樹不同。苗壯同學(xué)的手黏糊糊的，能把她的手粘上。松樹有油脂，有柳樹沒有的芳香，是松鼠們的家園。這是他爬松樹的理由嗎？

回家。這一次，關(guān)婷婷沒有罰他跪下。像第一次爬樹一樣，苗壯同學(xué)仍舊不肯說為什么要從課堂上逃出來，為什么要爬上北陵公園的大松樹。關(guān)婷婷不知道拿他怎么辦。如果再罰他跪下，他給你來個離家出走怎么辦？！她只能在心里無數(shù)次感嘆：這么淘氣的孩子，怎么就讓我攤上了呢？！

大自然最美麗的秋天，一晃兒就過去了。

漫長的冬天，說來就來了。

沈陽的冬天，不是一般的冷啊。

冷也得上路。一個女出租車司機每天的生活，周而復(fù)始。

車輪上的生活。她可能是城市里每天跑路最多的女人。從繁華同時也經(jīng)常堵車的太原街、中街，到嶄新的鐵西、渾南、沈北新區(qū)，到一般人叫不出來的無名街巷、不起眼兒的小胡同。出租車司機的生活既單調(diào)又新鮮。耳邊永遠(yuǎn)是發(fā)動機的嗡嗡響，車輪與地面的摩擦聲。你不知道今天都會去哪兒、碰到什么樣的人。眼睛里是街邊隨時可能招手的乘客，心里想著乘客要去的地方怎么走便捷，怎么走不堵。她不怕累。累意味著你有錢可掙。累還意味著身體好。她記得媽媽還在的時候，常說：我不怕干活，能干活意味著身體還好。現(xiàn)在，她就是媽媽說的那種能干活意味著身體還好的女人。

但是，她怕手機鈴聲。尤其白天。她的手機鈴聲很少響。偶爾有熟人打電話叫車，再就是陳老師。攤上一個淘氣的兒子，你就得時刻準(zhǔn)備著接老師的告狀電話。小孩子打架動個手，頂多皮肉傷，沒什么大不了的，抹點藥水、道個歉、賠個三百兩百。她怕兒子再上樹。萬一從樹上掉下來，不是殘疾，就是死亡。那是要她命的事。她開車在城市里走，眼睛里是路邊招手的乘客、車前車后車左車右的車輛，還有路邊的各種樹。新栽的小樹，細(xì)枝嫩干地在路邊站著。偶爾還能看到一兩棵大樹，在那些還沒來得及拆遷的老街老巷。偶爾想到兒子上樹，每次都是念頭剛一閃現(xiàn)，就讓她趕緊掐滅，好像兒子上樹是她的念頭引起的。有時，她會想象兒子將來從事什么職業(yè)。出租車就不讓他開了，兒子總歸應(yīng)該比她更有出息吧？像那個小老鄉(xiāng)關(guān)穎達去學(xué)修電梯？兒子敢上樹，至少說明他沒有恐高癥。她弟有恐高癥，怕坐飛機，人去澳洲，移民了，多少年不回來一次。人活在世上，大概都是有病的。愛上樹也許就是一種病。據(jù)說人是猴子變的，本來都應(yīng)該會爬樹。那些會爬樹，能從樹上摘果子吃的祖先，肯定比不會爬樹的老祖宗更容易活下來。也或者，只會爬樹摘果子，但不會在樹下討生活的祖先都早夭沒留下后代呢？所以現(xiàn)在會爬樹的人才越來越少了？一邊開車一邊聽廣播，有一天她聽新聞里說，南方的一所大學(xué)，開了一門課，專門教大學(xué)生爬樹。好像是廈門大學(xué)？廈門大學(xué)是在福建吧？她沒念過大學(xué)，對大學(xué)沒有研究，但她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個準(zhǔn)備教學(xué)生爬樹的大學(xué)。說明這個大學(xué)認(rèn)為爬樹也是本事吧。她準(zhǔn)備有時間研究一下，鼓勵兒子考那里。當(dāng)然，她不會跟兒子明說爬樹的事情。不能提醒他。

萬一，他從此改了呢？

有些事情，不能想。好像只要你一想，本不該發(fā)生的也發(fā)生了。苗壯同學(xué)三個月沒爬樹了。就在關(guān)婷婷認(rèn)為兒子可能把上樹這件事忘記了的時候，苗壯同學(xué)老毛病又犯了。

苗壯同學(xué)真的太有創(chuàng)意了。

這一次，他爬上一棵圣誕樹。

這一次，不是陳老師打電話。

那會兒她正在鐵西拉活兒。下雪了，路不好走，她開著廣播，聽交通臺介紹路況。漫天大雪把城市攪得一塌糊涂。到處堵車。街上的人比平時多。圣誕節(jié)商場打折促銷，多少人扎堆兒這一天進商場。馬路兩邊的街道或者商場的櫥窗里，圣誕樹披掛彩燈，沒到夜幕降臨，就已經(jīng)五彩斑斕。圣誕節(jié)上街的人舍得花錢，從早晨接車，活兒沒斷過。但她其實不喜歡這樣的日子。馬路上雪還沒來得及掃，路滑，車跑不起來，走走停停，費油，實際收入并不比平時多。路況不好，肇事的風(fēng)險比平時更大。從早晨接車，她已經(jīng)看見好幾起追尾事故。

小心開車，認(rèn)真聽路況介紹。繞開堵車的路段，對乘客、對她自己都是必須的。中街還行，太原街、中華路一帶嚴(yán)重堵車，沒有三個綠燈通不過。她不明白同是商業(yè)街，為什么中街不堵太原街堵，有什么特殊情況？難道中街的商場不促銷、去的人少嗎？不太可能。她在司機群里自言自語隨便嘟囔幾句，群里很快有回應(yīng)：太原街那邊堵車，聽說有人爬上圣誕樹，消防車過去解圍，逛街的人看熱鬧，路過的車也靠邊看熱鬧，就把路堵死了。她回說：不會是農(nóng)民工出來討工錢吧？聽說有爬煙囪、爬樓頂上準(zhǔn)備跳樓討工錢的。又有人接她話：好像不是，聽說是倆小孩兒。

倆小孩兒。她在心里笑了一聲。誰家的孩子這么淘氣，比她兒子還能耐，大圣誕節(jié)的竟然軋伙兒爬樹玩，還是什么圣誕樹?？隙ú粫莾鹤用鐗?。兒子今天上學(xué)了，她親自送他到校門口，看著他進去的，他怎么可能去太原街？那會兒車不動地方，她看下表，應(yīng)該是下課時間，便掏出手機，給陳老師打電話，想問問兒子近況。陳老師老半天才接電話，不知道在什么場合，周圍鬧鬧哄哄。問她：苗壯媽媽，您有事嗎？苗壯到家了吧？關(guān)婷婷不解：苗壯不是在學(xué)校上課嗎？陳老師說：今天半天學(xué)，苗壯沒告訴您嗎？中午就放學(xué)了呀！

學(xué)校今天半天學(xué)，苗壯竟然沒告訴她。她往家里打電話。沒人接。苗壯同學(xué)放學(xué)不在家好好呆著，去哪兒了呢？不會去太原街爬樹了吧？圣誕樹是什么做的？在她的印象里，那就是長長短短的木頭桿甚至塑料桿上加點裝飾，做成樹狀，哪里是什么真正的樹！哪有那么多真正的樹讓你砍！結(jié)不結(jié)實呀？誰家的孩子怎么就會想到去爬圣誕樹？！冰天雪地，地上邦邦硬，真要掉下來，那還有好？！

乘客到地方，她收了錢，急忙調(diào)頭往太原街跑，慶幸自己這會兒在鐵西而不是更遠(yuǎn)。路邊多少人招手，她視而不見。過了沈陽站，眼見著路開始堵了，一眼望不到頭的都是車，進不得退不得，她恨得手拍方向盤，喇叭聲起，前面車以為是摁它，喇叭比后車還響還沖，一時間喇叭聲一片，比夏天的蛙塘喧鬧得多，讓人沒事也心慌。

街上亂套了。車走不動。再往家里打電話，還是沒人接?？磥碛斜匾o兒子也配個手機。兒子要過手機，她沒答應(yīng)。真想馬上下車，把車門一鎖，跑步去太原街。還有一站地距離，跑步五分鐘，走路十分鐘。但車怎么辦呢？車如果是她自己而不是老邱的，她真就把車扔下不管了。車終于能動彈了，拐了挺遠(yuǎn)的一個地方才把車泊下。她鎖了車門，往太原街跑。自從離婚，她沒逛過太原街。太原街東西貴，不是她消費的地方。她買東西都去五愛市場，那地方批發(fā)，零售也比大商場便宜。不逛太原街的另一個理由，是苗壯的爸在這里上班。就不愿意進他的氣場。太原街是步行街，有很多促銷的攤位，只有行人沒有車。她在太原街上跑，從南頭跑到北頭，又從北頭折回來，速度不慢。她在體校練過短跑，有童子功?？吹綆卓酶叽蟮氖フQ樹，卻沒見圍觀的人群，沒看見圣誕樹上有小孩兒，沒看見紅色的消防車。她的心慢慢放下了?？磥?，群里消息不實。會不會有人知道她家兒子爬過樹，故意跟她開玩笑？

這個玩笑開得有點狠。

她但愿這是個玩笑。

但是，爬圣誕樹這事兒，還真不是個玩笑。

她從太原街離開，回到泊車位，正準(zhǔn)備繼續(xù)拉活兒，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里面的聲音，卻是兒子的：媽，我在派出所，警察叔叔讓你馬上過來一趟。

兒子的聲音很淡定，她卻毛了，不知道兒子在派出所里什么情況，戴手銬了嗎？挨打了嗎？會不會抓起來進管教所？兒子的淡定讓她摸不著底，她寧可聽見他的聲音里帶著害怕，帶著哭音。她去派出所，還得跑！

兒子在。兒子的爸在。還有一個男孩子，關(guān)穎達，居然也在。

兒子沒戴手銬。關(guān)穎達也沒戴手銬。兩個人在派出所也不老實，狗扯羊皮，你扯我一下，我瞪你一眼，讓她看著心煩，恨不得馬上把兒子扯出去，找個沒人的地方，胖揍他一頓！

這兩個不省心的孩子，他們怎么聯(lián)系上的？她回家是說過有個念信息學(xué)校的叫關(guān)穎達的男孩也愛爬樹，那是拿他教育兒子呀--如果光想著爬樹、不好好學(xué)習(xí)，最后連個像樣的高中都上不了。他們居然能聯(lián)系上。真是神奇呀。真是一丘之貉呀。還一起上了圣誕樹。

他們怎么想的？！

事情鬧大了，連派出所都進了。

最近一次跟派出所打交道，那還是好多年前了——跟苗壯爸離婚，給他往外遷戶口。

被訓(xùn)得狗血噴頭。當(dāng)著兩個孩子的面，和不在一個戶口簿、挺長時間沒見過面的前夫?，F(xiàn)在什么形勢知道不？圣誕節(jié)呀！我們維穩(wěn)累得沒空睡覺！你們作為監(jiān)護人，怎么當(dāng)?shù)?？！這叫擾亂公共秩序！知道不？！你們自己管不好孩子，可以找地方幫你們管！中年警察眼睛通紅，不知道是缺乏睡眠累的，還是讓兩個孩子氣的。怒氣沖天。

從小到大，關(guān)婷婷沒聽過這么重的話。錯在自家孩子，她無話可說，無地自容，只盼警察放兒子回家。

她心里怕警察真的送兒子去少管所，也怕前夫借機跟她爭奪監(jiān)護權(quán)——如果他真動了這個念頭，形勢對她不利呀：瞧瞧你把孩子帶什么樣兒了，警察都可以作證！

關(guān)婷婷跟老邱請了假。她得在家休息。血壓高。頭暈，迷糊。看不得街邊的樹。

苗壯的爸，把欠下的撫養(yǎng)費，一次打她銀行卡里了。

她躺床上，學(xué)校王校醫(yī)，給她打電話，耗盡她一塊電池。話委婉，關(guān)婷婷卻聽得懂。苗壯同學(xué)屢次三番上樹，班主任有壓力，校長有壓力，學(xué)校有壓力，教委都有壓力了。孩子淘到這份上，對學(xué)校的聲譽有影響，有可能影響今后的招生吧。校長本來有可能競聘教委主任的。出于對苗壯同學(xué)健康成長的責(zé)任，作為校醫(yī)，她建議關(guān)婷婷帶孩子去看心理醫(yī)生。

愛上樹真的是一種病、需要看心理醫(yī)生嗎？

除了醫(yī)生，她還能求助誰？

兩個孩子，她都不懂。

她不懂關(guān)穎達。那天從派出所出來，她開車把關(guān)穎達拉到自己家，跟關(guān)穎達的爸再次通話，告訴他孩子自己領(lǐng)回來了，讓他放心。剛才警察也讓關(guān)穎達給家長打了電話，關(guān)大哥太遠(yuǎn)，趕不過來，在電話里把兒子托付給一面之識的關(guān)婷婷?；丶业穆飞?，她聽關(guān)穎達給他爸打手機：爸，太原街人老多了，我和苗壯比誰爬得快，苗壯比我爬得還快呀，沒想到！我倆上樹以后，那么多人都不逛街了，都來看我們倆。爸，我告訴你在圣誕樹上看太原街什么感覺吧——你會覺得下面的那些人都非常小，哈哈！

這孩子，他學(xué)修電梯，是不是想著站高樓大廈頂上，把下面的人都看??？

苗壯同學(xué)怎么想的？她想知道，也仍舊問不出。他在派出所里并不畏懼，警察虎著一臉橫肉大人孩子一起訓(xùn)，關(guān)婷婷哭的心有，人家跟關(guān)穎達在一起嘻哈玩鬧，沒事兒人一樣，也根本不在乎很長時間沒見面的親爸臉色鐵青、眼睛瞪得老大。

從來沒見他跟另外一個孩子在一起這么快樂，這么投緣，行動一致，有說不完的話。

愛上樹真的是??？也許真的應(yīng)該帶他去醫(yī)院，聽醫(yī)生怎么講？

躺在床上，她又想，或許應(yīng)該帶兒子去檢查遺傳？她自己就是一個曾經(jīng)上過樹的孩子，是不是她這個當(dāng)娘的把愛上樹的基因遺傳給兒子了？

她從來沒跟兒子說過自己也曾爬過樹。她聽說有些病是父傳女、娘傳兒的。想到是自己把愛上樹的毛病傳給了兒子，她感到無比內(nèi)疚。

盼著兒子快長大。

活到她這個歲數(shù)，沒看見誰還有閑心想著上樹！

責(zé)任編輯 楚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