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 奕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872)
素有“改革憲法”之喻的現(xiàn)行憲法被公認為建國以來最好的一部憲法。然而,在歷經局部修改之后,這部“而立之年”的憲法卻并非總是以同一面目示人。在專家學者編輯的憲法資料匯編中、在各大出版社發(fā)行的憲法單行本中、甚至在權威的官方公報中,我們都可以同時看到它的兩個文本形態(tài):其一是于1982年公布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下簡稱為憲法原文)以及后附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以下簡稱為憲法修正案),①需要強調的是,這一憲法文本并不只是1982年憲法的原文,而是憲法原文與之后陸續(xù)通過的憲法修正案所構成的整體。該文本的修正案部分隨著憲法的局部修改而不斷增加;其二是根據憲法修正案修正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下簡稱為憲法修正文本),②我國現(xiàn)行憲法經過了四次局部修改,因而相應地產生了四個憲法修正文本,但這四個修正文本是相互更迭的。其中,最新的憲法修正文本是根據迄今為止的四次局部修憲而產生的。該文本隨著憲法的局部修改而不斷更替。從1982年現(xiàn)行憲法公布施行到1988年第一次局部修憲這段時間,我國憲法的文本是統(tǒng)一的,但1988年以后,隨著憲法修正案的相繼通過,情況則發(fā)生了變化。
同一部1982年憲法呈現(xiàn)出兩幅不同的“面孔”,這一問題確有深入探究的必要,正如已故的蔡定劍教授所指出的:“憲法文本不統(tǒng)一,不能認為是件小事,而是件關系到憲法的權威和憲法條文的適用的非常嚴肅的大事?!雹鄄潭▌?《從憲法文本談修憲方式》,《法學》1999年第12期?;凇罢J真對待憲法文本”的基本立場,我國憲法的文本形態(tài)應該是唯一確定的。這絕非理論上的無病呻吟和吹毛求疵,而是一個關系到憲法認知的重大問題。對于該問題持一種模棱兩可、不做深究的超然態(tài)度,既無益于憲法研究的推進,也不利于憲政實踐的發(fā)展。
然而,要在這樣兩個憲法文本間作出選擇卻并非易事。基于憲法的法律屬性,憲法文本須具有實用性。同樣基于這一屬性,憲法文本還應當具有正當性。不僅如此,由于憲法是具有最高法律效力的根本法,其文本應具有比一般法律文本更強的可信度。然而,兩個憲法文本在正當性和實用性方面卻是各有優(yōu)劣。
相對于憲法原文及修正案,憲法修正文本在學界和政界的“出鏡率”顯然更高。然而,這一事實卻并不能證立后者作為標準憲法文本的正當性。
根據憲法第六十二條第一項及第六十四條第一款,全國人大享有修改憲法的職權,憲法的修改由全國人大以全體代表的三分之二以上的多數(shù)通過。①若無特別說明,本文對現(xiàn)行憲法中具體條款的引用均出自最新憲法修正文本。除此之外,我國憲法并未再行規(guī)定全國人大以外的其他修憲機關。因此,僅有經過全國人大以特定多數(shù)通過的憲法文本方才具有法理上的正當性。在我國的修憲實踐中,全國人大確實通過了現(xiàn)行憲法的原文及修正案,但未曾通過所謂之憲法修正文本。而且,后者本身即可證明前者確系全國人大通過的這一事實。
在最新的憲法修正文本中,“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這一標題下方附有兩段說明性文字。第一段表述如下:“1982年12月4日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通過 1982年12月4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公告公布施行”。第二段則稱其分別根據于1988年4月12日、1993年3月29日、1999年3月15日和2004年3月14日通過的修正案修正。②詳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公報》2004年特刊。根據這兩段文字,無論是現(xiàn)行憲法的原文還是它的修正案,均由全國人大所通過。
嚴格地說,我國并不存在能夠據以確定憲法標準文本的官方出版物。其一,現(xiàn)行憲法本身以及相關法律并未明確規(guī)定:憲法文本應刊登于哪些出版物,刊登于何種出版物上的文本才是標準文本;③《中華人民共和國立法法》第五十二條第二款規(guī)定:“法律簽署公布后,及時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公報和在全國范圍內發(fā)行的報紙上刊登?!钡谖迨l第三款規(guī)定:“在常務委員會公報上刊登的法律文本為標準文本?!钡?,這些規(guī)定并不適用于憲法文本的公布。其二,在我國的國家機構中,僅有全國人大具有修改憲法的職權,但全國人大并不出版官方公報。一般認為,就憲法文本的公布而言,《全國人大常委會公報》在權威性上應該高于任何其他的官方出版物。④作為我國最高國家權力機關的常設機關,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憲法地位僅次于全國人大而高于其他中央國家機關。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立法法》第五十二條第三款的規(guī)定,《全國人大常委會公報》刊登的法律文本 (包括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通過的法律文本)為標準文本。而在1982年全面修憲和此后的歷次局部修憲中,《全國人大常委會公報》也是唯一及時刊登憲法文本的中央國家機關公報。
2004年憲法修正案通過的當天,《全國人大常委會公報》同時刊登了憲法原文、四次憲法修正案和最新的憲法修正文本,⑤詳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公報》2004年特刊。這一點很容易使人感覺到兩個憲法文本在正當性上不分伯仲,而實則不然。根據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王兆國《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 (草案)〉的說明》,憲法修正文本的正當性確有再作判讀的必要。
為了維護憲法的權威和尊嚴,保證憲法文本的統(tǒng)一,同時有利于學習和實施憲法,建議本次會議通過憲法修正案后,由大會秘書處根據憲法修正案對憲法有關內容作相應的修正,將一九八二年憲法原文、歷次憲法修正案和根據憲法修正案修正的文本同時公布。⑥王兆國:《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 (草案)〉的說明——2004年3月8日在第十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上》,《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公報》2004年特刊。
這一段話無疑確證了:最新的憲法修正文本是十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秘書處在憲法修正案通過以后編輯產生的,而不是由十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所通過的。
事實上,早在1993年和1999年局部修憲之時,官方就曾明確發(fā)出“在新出版的憲法條文中按修正案把憲法原文改過來”⑦劉政:《我國現(xiàn)行憲法修改的原則、方式和程序——1988年、1993年和1999年三次修憲回顧》,《中國人大》2002年第21期。的呼吁,但是,包括《全國人大常委會公報》在內的相當一部分官方出版物并未響應這一號召。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憲法原文及四次修正案在通過之后當即公布于《全國人大常委會公報》,①分別詳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公報》1982年第五號、1988年第三號、1993年第二號和2004年特刊。其他的有關出版物也曾及時將其刊出??梢?,官方出版物公布憲法原文及修正案是早已有之的慣例。順著這一邏輯可以推論,如若憲法修正文本在正當性上果真可以與憲法原文及修正案等量齊觀的話,那么它們也應當及時公布于《全國人大常委會公報》等各大官方出版物上,但事實與此相悖。綜上所述,將憲法修正文本作為我國標準的憲法文本并不具備充分的正當性。
誠如前文所述,從正當性來看,憲法原文及修正案或許更適合作為我國憲法的標準文本。但就目前的實際情況來看,這一文本的使用頻率卻遠遠不及憲法修正文本。該文本之所以遭遇如此尷尬,主要是因為其在實用性上存在不足,該文本不便于閱讀和引用。若使用這一文本來查閱某個現(xiàn)行有效的憲法規(guī)定,對我國憲法不甚熟悉的讀者往往需要在瀏覽憲法原文之后再通讀所有的憲法修正案。
既然憲法原文及修正案在實用性上如此差強人意,我國當初又何以會采用憲法修正案來修改憲法呢?下文將予以探究。
1954年憲法、1975年憲法和1978年憲法的修改均未采用憲法修正案這一形式。因此,在我國的四部憲法當中,唯有現(xiàn)行憲法的局部修改采用了憲法修正案的形式。
從目前公開的文獻資料來看,1982年的全面修憲并未涉及是否應采用憲法修正案這一問題。現(xiàn)行憲法的原文也沒有規(guī)定須通過憲法修正案來修改憲法。直到1988年首次局部修憲時,全國人大常委會方才就這一問題展開研討。囿于文獻資料的不足,筆者無從了解相關討論的詳情。但是,時任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委員的劉政曾有如下回顧:
1988年2月27日,六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會議研究由全國人大常委會向七屆人大一次會議提出修改憲法案時,彭真委員長提出:這次對憲法的修改采取修正案的方式,這是美國的修憲方式,比法國、蘇聯(lián)和我國過去的修改憲法辦法好。彭沖副委員長和王漢斌秘書長對實行這種修憲方式作了說明。采取這種方式,得到了委員長會議和常委會會議全體組成人員的贊同。②劉政:《我國現(xiàn)行憲法修改的原則、方式和程序——1988年、1993年和1999年三次修憲回顧》,《中國人大》2002年第21期。
根據這一回顧,在修憲方式上師法美國——通過憲法修正案來修改憲法——應當是修憲者們在當時所形成一個共識。鑒于中美兩國在憲法文本和實踐層面的巨大差異,將這一修憲方式引入改革開放之初的我國確實是一次頗具勇氣的嘗試。但關于采用憲法修正案的具體原因,彭真的上述意見卻語焉不詳。他肯定了美國式的修憲模式是一個好辦法,卻沒有解釋該辦法具體好在哪里。
根據我國憲法學界的通說,保證憲法的穩(wěn)定、維護憲法的權威應當是修憲者們采用憲法修正案的主要動因。我國主流的憲法教科書寫道:“我國在認為對憲法進行整體修改和直接在憲法條文中進行增刪,有損于憲法的權威和尊嚴的情況下,分別于1988年、1993年、1999年和2004年四次運用憲法修正案的方式修改了現(xiàn)行憲法?!雹壑苋~中主編:《憲法》,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407頁。另外,在1988年憲法修正案通過的當年,王向明教授也在專論中肯定了憲法修正案的這一功用:“七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采用修正案的形式修改憲法的個別內容,這是比較靈活、有益的好辦法。因為這樣做,不會動輒就另外制定一部新憲法,而是在保留憲法原來的結構、原則和基本條文的前提下,以修正案形式附于憲法本文之后,使憲法保持其穩(wěn)定性?!雹芡跸蛎?《談談七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關于修改憲法的問題》,《法律適用》1988年第10期。
基于我國此前在憲法實施方面的慘痛教訓,如何確?,F(xiàn)行憲法的穩(wěn)定和權威確實是1988年局部修憲時的焦點問題。早在1982年全面修憲時,時任憲法修改委員會副主任委員的彭真就在《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的報告》中指出:“中國人民和中國共產黨已經深知,憲法的權威關系到政治的安定和國家的命運,絕不容許對憲法根基的任何損害。”①彭真:《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的報告——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在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上》,《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公報》1982年第五號。另外,對于2004年的局部修憲,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王兆國也曾強調:“這次修改憲法不是大改,而是部分修改,對實踐證明是成熟的、需要用憲法規(guī)范的、非改不可的進行修改,可改可不改的、可以通過憲法解釋予以明確的不改。”②王兆國:《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 (草案)〉的說明——2004年3月8日在第十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上》,《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公報》2004年特刊。
言及至此,如下兩個問題就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了:憲法的穩(wěn)定和權威是否僅僅通過憲法修正案便可維系,此其一;憲法修正案的功效又是否僅限于確保憲法的穩(wěn)定和權威,此其二。正所謂“解鈴還須系鈴人”,鑒于我國的修憲方式直接取法于美國,下文將對美國的相關經驗進行考察。
作為普通法系和大陸法系的代表國家,美國和德國的憲法制度對于當今世界各國均有著重要的影響。但就具體的修憲方式而言,德國模式較之于美國模式顯然更為普及。德國并不存在所謂的“基本法修正案”,而只有《基本法修改法》。在德國,標準的憲法文本即為《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基本法》(以下簡稱為德國基本法)的修正文本,而不是基本法的原文再加上二十余部《基本法修改法》。
我國在對現(xiàn)行憲法進行局部修改時,既沒有繼續(xù)堅持源自蘇聯(lián)的傳統(tǒng)修憲方式,也沒有引進世界范圍內頗為流行的德國模式,而是恰恰移植了極富個性的美國模式:在不變動憲法原文的前提下通過憲法修正案來修改憲法,并將憲法原文和修正案共同作為本國的憲法文本。事實上,這一模式盡管由來已久且在美國語境下績效昭彰,但在世界范圍內卻鮮有效法者。
美國既是第一個制定成文憲法的國家,也是第一個通過憲法修正案的國家,以修正案修改憲法的方式可見于《美利堅合眾國憲法》(以下簡稱美國憲法原文)第五條的明文規(guī)定:“國會當其兩院各三分之二的議員認為必要時,應提出本憲法的修正案,或者,因各州三分之二的州議會的請求,應召集會議以提出修正案”。從《1787年聯(lián)邦制憲會議記錄匯編》(The Records of the Federal Convention of 1787)和《聯(lián)邦黨人文集》(The Federalist)這兩部有關美國制憲歷程的經典文獻來看,1787年制憲會議之所以在憲法草案中創(chuàng)設憲法修正案這一形式,確有其特殊的考量,制憲代表們希圖藉此來降低日后修改憲法的難度,從而使憲法原文中的不當之處得以及時糾正。
當憲法草案由制憲會議通過后,作為制憲代表中頗有遠見的聯(lián)邦主義者,亞歷山大·漢密爾頓(Alexander Hamilton)強烈反對在該草案批準生效前再行對其修訂。他堅決主張通過憲法修正案對生效后的憲法進行完善。在《聯(lián)邦黨人文集》的最后一篇當中,漢密爾頓詳細地闡述了他的這一主張:
對憲法進行事后修改補充較事前修訂遠為容易。目前草案一經修改即需重新通過,每州均需作出新的決定。在整個聯(lián)邦中確立又需十三州的同意。
不僅如此。為合眾國制定的任何憲法總要包括許多細節(jié),在細節(jié)之中容納十三州之不同利益與想法?!斜匾獙⒔M成文件整體的各項細節(jié)進行斟酌與安排以滿足參加契約的各方;而為了謀求集體的最后批準,還會遇到繁復的困難,做出繁復的犧牲,其繁復程度定會與細節(jié)項目的多寡,成員的多寡成正比。
而憲法修正案則一經提出即形成一項新的議案,可作為單獨議案提出,因而亦無需與任何其他問題聯(lián)系,討價還價。在必要人數(shù)的共同意志下即可定案。③漢密爾頓、杰伊、麥迪遜:《聯(lián)邦黨人文集》,程逢如、在漢、舒遜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438頁。
確如漢密爾頓所述,較之于整部憲法典,單個憲法修正案所涉及的問題少,引起的爭議相對也少,通過的可能性相對也就大?;谶@一獨具匠心的設計,修憲者無須就所有系爭的問題均達成合意再提出“一攬子”的憲法修改方案。一旦他們在一個或幾個問題上取得共識,相關的憲法修正案就有可能形成并通過。在美國憲法目前的二十七條修正案中,“權利法案”之外的十七條修正案都是在不同年份逐一通過的。另外,雖然組成“權利法案”的十條修正案誕生于同一年份,但它們也并非是以“捆綁”的方式一并通過的。①與該十條修正案同時提交各州議會批準的還有另外兩條修正案,其中一條始終未被足夠多數(shù)的州議會批準,另一條直到1992年5月7日方才被批準生效,成為第二十七修正案。
在制憲立國這一特定的美國語境下,憲法修正案的創(chuàng)設促成了憲法原文的最終確立。事實上,憲法草案從形成之日起就受到質疑和批評,②以喬治·梅森 (George Mason)為代表的多名制憲會議代表對于美國憲法草案的許多方面持有異議甚至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即便是在39名簽名贊成的制憲代表中,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對草案的部分內容有所保留。當該草案經制憲會議通過以后,個別代表還要求對其再行修訂和表決。而在各州批準憲法草案的過程中,持反對意見者亦為數(shù)不少,他們對于憲法原文的若干規(guī)定始終耿耿于懷,意欲改之而后快。然而,憲法修正案這一設計降低了修憲的難度,及時而必要的憲法修改因此成為可能。這一點很可能減少了各州的疑慮,促使憲法草案在短短的一年時間內經批準而生效。③美國憲法第七條規(guī)定:“本憲法經九個州之制憲會議批準即行成立”。憲法草案于1787年9月17日由制憲會議通過。到1788年6月21日,先后有九個州的制憲會議批準了憲法。前后不到一年時間。
至于確保憲法的穩(wěn)定和權威,這并不是多數(shù)制憲代表創(chuàng)設憲法修正案的主要意圖,④事實上,即使在美國制憲之后的一個時期,托馬斯·杰弗遜 (Thomas Jefferson)和詹姆斯·麥迪遜 (James Madison)對于是否應當頻繁地修改憲法這一問題也仍然存在巨大的分歧。前者主張對美國憲法進行周期性的修改,在其看來,前代無權為后代制定規(guī)則,每一代人都應當重新思考當代的基本問題;后者反對后世輕易和頻繁地修改美國憲法,在其看來,該憲法體現(xiàn)了高度的政治智慧和理想的社會愿景,應置于人們不易觸摸到的地方。See Cass R.Sunstein,A Constitution of Many Mind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9,pp.1-16.而從美國的修憲實踐來看,麥迪遜的主張顯然得到了更多的支持。甚至可以推斷,制憲代表們或許未曾意識到修正案的這一優(yōu)點。當時的局勢難以使代表們對憲法和國家的未來抱有足夠的信心,他們對于憲法能否在短期內免遭否棄尚且心存疑慮,⑤在出席制憲會議的代表中,喬治·華盛頓 (George Washington)與本杰明·富蘭克林 (Benjamin Franklin)的聲望最高,但二者對于憲法未來的命運均不抱樂觀的態(tài)度。前者曾估計:倘若這部憲法能維持20年,就不錯了。后者曾表示:“這一次有可能治理得好若干年,但最后還是會以專制收場,就像過去其他的 (共和)政府形式一樣,等人們腐化到需要專制政府時,就沒有能力建立別樣的政府?!币婝湹线d:《辯論——美國制憲會議記錄》(下),尹宣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775頁。更加難以奢望通過憲法修正案來確保憲法的穩(wěn)定和權威了。實踐證明,正是由于憲法修正案的創(chuàng)設,于1787年制定、1788年批準生效的憲法原文才能作為美國憲法文本的一部分保留至今,其文字表述未有絲毫改變,給人以視覺上的恒定感。
除了前文所述的兩個功效以外,憲法修正案的采用還有助于民眾全面地認知美國憲法的歷史變遷,這一點很可能也是出乎制憲代表們意料之外的。在勞倫斯·卻伯 (Laurence H.Tribe)教授的筆下,誕生于不同歷史時期的美國憲法文本宛若靜夜的星空:
我們所看到的這一跨越時間的拼貼畫將夜空與美國憲法勾連起來。因為美國憲法同樣是由來自我們歷史內的不同時期的元素所構成。正如我們在夜晚中所看到的天空,美國憲法保留著那些很久之前就被抹去或改造的一些仍然關鍵的特征——好比超新星的光線到達我們眼睛前,它們就早已消失在看不見的黑洞中。美國憲法的閱讀者必須將這一模型投射在憲法條款上……⑥卻伯:《看不見的憲法》,田雷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年,第70頁。
在卻伯教授看來,美國憲法的部分條文在法律效力上早已終結,就像超新星爆發(fā)后的宇宙黑洞一般,但其文字卻依然保留在憲法文本之內,恰似來自遙遠的消逝之星的光源。就美國憲法的原文而言,憲法條文是以邏輯順利排列的;但若從整部美國憲法來看,憲法條文則是以時間順序排列的。“憲法星空”的類喻旨在說明:美國憲法的閱讀者一方面需要注意分辨業(yè)已失效的和仍然有效的憲法條文,另一方面則有幸透過憲法文本的歷史空間結構來認知美國社會不同時代的基本理念、價值以及哲學。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國法治的近代化進程就是不斷學習和借鑒域外經驗的過程??傮w而言,在法律制度方面大膽地“拿來”確實有助于我國的法治建設。但是,具體到我國對美國式修憲方式的移植,結果卻并非那么理想。甚至可以說,正是因為憲法原文及修正案作為我國的憲法文本在實用性上差強人意,憲法修正文本方才應運而生。這種“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的現(xiàn)象背后有著復雜的原因。
一方面,以憲法修正案的形式來修改憲法不便于憲法文本的閱讀和引用,此一局限在中美兩國都客觀存在,在我國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
其一,我國憲法的篇幅長于美國憲法?,F(xiàn)行憲法的原文加上三十一條憲法修正案①筆者在計算中美兩國憲法的篇幅時,將標題、目錄和標點符號一并計入。共計21682字,而美國憲法原文與二十七條修正案合計僅10433字,②以尹宣的中文譯本為準,詳見麥迪遜:《辯論——美國制憲會議記錄》(下),第849-879頁。約為前者的48.12%。讀者在查閱上述兩個憲法文本中某一現(xiàn)行有效的規(guī)定時,往往需要通讀全文,并將憲法原文和憲法修正案進行比對。顯然,憲法篇幅越長,閱讀所耗費的時間也就越多,引用出錯的幾率也就越大。
其二,我國憲法的修改頻率高于美國憲法。自1788年批準生效至今,美國憲法平均每隔12.5年才經歷一次修改,平均每8.3年才產生一條憲法修正案,兩百多年間僅產生了二十七條修正案;而我國自1982年公布施行至今,現(xiàn)行憲法平均每隔7.8年就經歷一次修改,平均每1年就產生一條憲法修正案,三十年間已產生了三十一條修正案。我國憲法的修改頻率明顯較高,產生憲法修正案的速度明顯較快,這一點也會使得憲法文本的閱讀和引用更加困難。
其三,我國憲法的表述方式異于美國憲法。我國迄今通過的三十一條憲法修正案可分為三種類型:第一類共計二十五條,旨在更改③這里的“更改”在我國的憲法修正案中表述為“修改”,意指憲法修正案以新的憲法條款取代原有的憲法條款。我國憲法修正案所謂之“修改”僅為憲法修改的一種情況,為使其與憲法條款的增加和廢止相區(qū)別,本文將其稱為“更改”。既有的憲法條款;第二類共計五條,旨在增加新的憲法條款;憲法修正案第三十一條單獨構成第三類,它既更改憲法條款也增加憲法條款。就具體的文字構成而言,第一類憲法修正案由四部分構成。其一是因更改而失效的規(guī)定,其二是因更改而生效的規(guī)定,上述二者均以雙引號引出。其三是對這兩種規(guī)定具體位置的表述,意在指明憲法條款在憲法序言中所處的“自然段”和“句”以及在憲法正文中所處的“章”、“條”、“款”和“項”。其四是指引性用語,如憲法修正案第二條中的“修改為”、修正案第十八條中的“這一自然段相應地修改為”。第二類憲法修正案則由三部分構成。其一是因增加而生效的規(guī)定,以雙引號引出。其二是對該規(guī)定具體位置的表述,有時還包括重置其他條款的說明,比如憲法修正案第二十四條就有如下表述:“第三款相應地改為第四款”。其三是指引性用語,如憲法修正案第一條中的“增加規(guī)定”、修正案第四條中的“增加”以及修正案第十三條中的“增加一款”。而相比之下,美國的憲法修正案一般僅含有因更改、增加而生效的規(guī)定。這一表述方式更為簡潔明了。
對于我國憲法修正案特殊的表述方式,有學者提出了批評。胡錦光教授認為:“如果修正案沒有被設計為可以獨立引用的條款,而修正案的性質是不直接對憲法文本進行的變動,那么,在適用憲法時,就無法直接引用修正案。我國憲法修正案幾乎每一條都存在這一問題”。④胡錦光:《中國現(xiàn)行憲法修改方式之評析》,《法商研究》2012年第3期。莫紀宏教授也指出:“憲法修正案本身不具有獨立的憲法規(guī)范的價值”。⑤莫紀宏:《應當重視對修憲技術的研究》(筆談),《法學研究》1999年第3期。而在筆者看來,我國憲法的修正案并非完全不能引用,只是要求引用者在憲法修正案中甄別哪些是因更改、增加而生效的憲法條款。這一步驟雖并不困難,但或多或少地會增加查閱的時間和誤引的幾率。
其四,較之于美國的憲法修正案,我國憲法修正案更多地涉及對既有憲法條款的更改。在美國的二十七條憲法修正案中,僅有六條修正案對憲法條款作出了更改。而在我國的三十一條憲法修正案中,對既有憲法條款作出更改的修正案則達到了二十六條之多??梢?,美國的大部分憲法修正案并不涉及對既有憲法條款的更改,而我國的情況卻恰恰相反。因此之故,讀者在查閱我國憲法原文及修正案時,更需要耐心細致地比對前后的憲法條款。
其五,就公民整體的憲法意識而言,我國與美國還存在相當大的差距。在美國,有關憲法的通識教育、專業(yè)教育和學術研究甚為發(fā)達,憲法宣傳早已深深浸潤于公民教育之中,公民群體的憲法意識較高。因而,少量失效的憲法條款難以對憲法的閱讀和引用構成實質性障礙。但我國的情況則有所不同,“公民包括一些領導干部的憲法意識還有待進一步提高”。①習近平:《在首都各界紀念現(xiàn)行憲法公布施行3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2年12月5日第2版。在查閱憲法原文及修正案時,對我國憲法還不甚了解的公民有可能被過時的憲法條款所誤導。
另一方面,采用憲法修正案的形式來修改憲法具備前述三個方面的功效。但遺憾的是,盡管這些功效在美國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但在我國目前卻未能彰顯。
首先,憲法修正案的采用可以使先前的憲法條文不因日后的修改而發(fā)生變動,從而給人一種視覺上的恒定感。此言不虛,但從根本上說,憲法的長久穩(wěn)定有賴于其良好的實施狀況。較之于美國憲法,我國憲法仍然缺乏行之有效的實施。面對憲法文本和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差距,我國尚未真正啟動憲法解釋機制和違憲審查制度。
其次,憲法修正案的創(chuàng)設使得美國憲法的修改相對便利,但對于我國過去三十年以來的修憲實踐而言并不具有太大的實際意義。兩國憲法均設置了較高的“修憲門檻”,二者均被歸入“剛性憲法”之列。但從實踐來看,美國憲法獲準修改的難度遠非我國憲法所能企及。在美國,憲法的修改往往伴隨著各種政治勢力的交鋒和角逐,各種力量相互制衡,大大增加了達成修憲合意的難度。1789年至今,美國國會議員共計提出一萬多條修正案草案,其中僅有三十三條經國會兩院通過后交由各州批準。而當中又有六條未能獲得足夠多數(shù)州的批準。②See Robert L.Maddex,The U.S.Constitution A to Z,Washington:CQ press,2008,pp.32-33.反觀我國,1982年的全面修憲以及后來的四次局部修憲均是在執(zhí)政黨的領導下進行的,③根據許崇德教授的介紹,我國現(xiàn)行憲法的歷次局部修改工作“都由中共中央啟動,包括成立修憲領導小組以及提出關于修改憲法部分內容的建議。黨還確定工作原則和指導思想,組織和主持對各方面人士征詢意見的工作,并通過思想宣傳、發(fā)揮黨的組織和黨員的作用,堅持法律程序,保證修憲工作的完成?!币娫S崇德:《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史》(下冊),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48頁。各種社會利益的博弈并未直接反映在正式修憲的過程中。④胡錦光教授認為,現(xiàn)行憲法修正案的通過如此順利,事實上反映了現(xiàn)行憲法的規(guī)范作用存在問題。參見胡錦光:《中國現(xiàn)行憲法修改方式之評析》,《法商研究》2012年第3期。筆者贊同這一觀點。四次憲法修正案均由全國人大常委會提出,并均由全國人大以高票通過。⑤例如,1999年通過憲法修正案時,在2856張有效票中,贊成票2811張、反對票21張、棄權票24張。2004年通過憲法修正案時,在2890張有效票中,贊成票2863張、反對票10張、棄權票17張。另外,在未采用憲法修正案的情況下,我國的三次全面修憲也都得到了全國人大的高票通過。所以,就以往的經驗來看,我國目前無需借助憲法修正案來降低修憲的難度。
最后,憲法修正案的歷史認知功能在我國尚未得到普遍的體認。一則,我國現(xiàn)行憲法僅有短短三十年歷史,資歷尚淺;二則,無論是在民間還是在官方,我國憲法文本都未曾確立其所應有的權威。相比之下,美國憲法迄今已有二百多年的歷史,這部世界上最早的近代成文憲法歷經了美國社會的滄桑巨變,早已深入人心。在美國憲法的原文中,我們依然能夠看到五分之三條款 (Three-fifths Clause)和逃亡奴隸條款 (Fugitive Slave Clause)這類隱射蓄奴制的曲筆。這些早已失效的條款一直留存在美國憲法的文本之中,使人直觀地感受到美國憲法的發(fā)展與進步。
我國憲法的標準文本應當有且只有一個,這一點不存在任何商榷的余地。問題在于,我國應當選擇哪一個文本作為現(xiàn)行憲法的標準文本,另外,如何保證這一文本兼具正當性與實用性?;趦煞N不同的文本選擇,本文嘗試提出以下兩條進路。
依據修憲的具體內容,對憲法文本不斷進行整體的更替,使文本中的所有規(guī)定都處于有效的狀態(tài),這是選擇憲法修正文本的進路。從1993年、1999年和2004年的修憲實踐來看,官方似乎有意采用這一進路,“在新出版的憲法條文中按修正案把憲法原文改過來”的官方呼吁即為明證。但若果真如此,為了消除憲法修正文本在正當性方面的硬傷,全國人大就不得不考慮兩種現(xiàn)實可行的改進方案:
其一,全國人大每次修憲時均通過和公布最新的憲法修正文本。這樣一種修憲方式在某種意義上恢復了我國三次全面修憲時的做法。至于其是否真正構成全面修憲,理論上可以再作研討。①根據憲法學界的主流學說,全面修憲和部分修憲的區(qū)別有二:第一,憲法修改機關是否通過或者批準整部憲法并重新予以頒布;第二,憲法修改機關是否對憲法的大部分內容進行調整和變動。參見周葉中主編:《憲法》,第405頁。那么,若僅對憲法進行小幅修改,但又重新將整部憲法典予以通過和公布,這種方式是否構成全面修憲呢?學界對此尚無通說。但需要注意的是,重新通過和公布憲法文本僅僅是一種形式,它并不一定會導致憲法內容的大幅變動。在這一方案之下,無論修憲所引起的是憲法內容的大改還是微調,全國人大在每次修憲時所通過的都應當是一部憲法典而非若干條憲法修正案。由于經過了修憲機關的確認,憲法修正文本也就具備了充分的正當性。
其二,全國人大通過有關修憲的決議來修改憲法。②在這一方案下,全國人大或許并不一定要以“決議”來代替“憲法修正案”,“憲法修正案”的稱謂可以保留,但這時的“憲法修正案”在實質上與全國人大的修憲決議無異,它在憲法效力上可以改變憲法原文中的規(guī)定,但其本身并不是憲法文本的組成部分。根據憲法本身的規(guī)定,全國人大具有修改憲法的專屬職權。實踐中,現(xiàn)行憲法的原文及修正案也均由全國人大所公布。從這個意義上說,由全國人大以決議的形式來確定憲法標準文本具有正當性。這一修憲方式與1978年憲法的局部修改方式基本相同。1978年憲法先后于1979年和1980年經歷過局部修改,而這兩次局部修憲就是通過全國人大的如下決議實現(xiàn)的:《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關于修正〈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若干規(guī)定的決議》和《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四十五條的決議》。但是,上述兩個決議由全國人大通過以后,全國人大、全國人大常委會和它們所屬的機構并未公布新的憲法修正文本。有鑒于此,在通過修憲決議之前,全國人大需要通過一個專門的決議將日后產生的憲法修正文本確定為憲法的標準文本。另外,為使對憲法修正文本的及時公布制度化和規(guī)范化,全國人大可以仿照《立法法》第五十三條第二款在這一專門決議中作出如下規(guī)定:“憲法部分條文被修改或者廢止的,必須公布新的憲法文本?!弊詈螅珖舜筮€需要以法律或決議的形式授權特定的機關或者機構根據修憲決議產生新的憲法修正文本,并由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來領導和監(jiān)督憲法修正文本的編輯工作。顯然,較之于前一種方案,該方案的步驟更為繁瑣,但它也具備自身的優(yōu)勢:由于全國人大所通過的是若干修憲決議而非整部憲法,全國人大代表更易于形成共識,修憲的阻力因此而得以減輕。
無論采取以上哪一種具體方案,憲法修正文本的正當性都能得以確立。與此同時,憲法原文及修正案當然就不能再作為現(xiàn)行憲法的標準文本而存在。應該看到,這一進路事實上背離了1988年局部修憲時采用憲法修正案的意圖,放棄了對美國式修憲方式的堅持。③為紀念現(xiàn)行憲法公布施行三十周年,全國人大機關在其辦公樓內建立了長23米、高2.2米的“憲法墻”,墻上鐫刻了我國現(xiàn)行憲法的全文。就目前的相關報道來看,我們無從知曉“憲法墻”上鐫刻的是我國憲法的哪一個文本。但若其選擇鐫刻的是最新的憲法修正文本,則有可能會受到如下詰難:當憲法修正文本因憲法的修改而發(fā)生變動時,“憲法墻”是否還需要隨之翻新呢?反觀美國,由于憲法修正案的采用未曾對原有的憲法條文進行任何改動,美國國家博物館中所珍藏的“憲法羊皮卷”無疑具有雋永恒久的紀念意義。但客觀地說,這一進路不失為更加現(xiàn)實和可行的選擇。
當然,我們也有必要警惕這一進路可能導向的困境。憲法修正文本一旦因全國人大的確認而具備了正當性,羅列于憲法典之后的修正案也就基本上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即使依然存在,這時的“修正案”也只不過等同于修憲決議。因此,無論修憲的頻率有多高、幅度有多大,不斷翻新的憲法修正文本都始終表現(xiàn)為一部完整的憲法典,不會出現(xiàn)難以閱讀和引用的問題。這誠然是采用憲法修正文本的便利之處。但是,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在這種情況下,由于憲法的修改不會產生長篇累牘的修正案,頻繁和大幅地修憲似乎就失去了后顧之憂。如此一來,我國政學兩界本已存在的“修憲思維”可能會受到助長而進一步蔓延,從而傷及憲法的穩(wěn)定性。①德國的修憲經驗或許值得我國借鑒。德國基本法自1949年頒布實施以來經歷了多次修改,但該法第79條第3款為自身的修改設定了界限:“對本基本法的修改不得影響聯(lián)邦由各州組成的事實,不得影響各州參與立法及第1條和第20條規(guī)定的原則?!边@一規(guī)定至少可以保證基本法中的核心條款不會因修憲而失效。另外,受到這種思維的影響,我國民眾有可能將修憲視為一種常態(tài)的憲法實施機制,與此同時,釋憲機制的構建和運作則遲遲得不到應有的重視。
憲法原文及修正案是另外一個可能的選擇。該文本更具有正當性,也更符合1988年局部修憲對我國修憲方式的設計。然而,較之于上文所述的另一進路,這一進路將面臨更為復雜的問題。
缺乏實用性是憲法原文及修正案這一文本的主要軟肋所在。除此之外,該文本作為我國憲法的標準文本還存在著如下障礙,必須予以清除。
其一是憲法修正案的表述問題。在更改先前因修改而生效的憲法條款時,憲法修正案直接表述的是憲法修正文本的條款,這事實上就意味著憲法修正文本是具有憲法效力的標準文本。因此,一旦選擇了憲法原文及修正案,就勢必要改變這些表述。這時的憲法修正案應當引用的是先前有效的修正案。這里試舉一例,我國憲法修正案第二十一條更改了修正案第十六條的規(guī)定,在此情況下,修正案第二十一條就不應將失效規(guī)定的具體位置表述為“憲法第十一條第二款”,而應當將其表述為“憲法修正案第十六條”。
其二是憲法文本的公布問題。1999年和2004年局部修憲時,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田紀云和王兆國先后在全國人大會議上表明了官方對憲法修正文本的認可,2004年局部修憲后,最新憲法修正文本得以與憲法原文及其修正案同時刊登于《全國人大常委會公報》上。但是,一旦全國人大決定以憲法原文及修正案作為憲法的標準文本,《全國人大常委會公報》等官方出版物就不必也不應刊登所謂之最新的憲法修正文本。兩個文本同時面世,很可能會混淆視聽,讓人無所適從,苗連營教授或許道出了部分憲法學者的困惑:“既然重新公布了憲法文本,那么能否認為我國又有了一部新憲法呢,或者說能否認為從此以后我國的現(xiàn)行憲法應當是2004年憲法而非1982年憲法呢?”②苗連營:《憲法如何被修改——關于我國憲法修改方式之反思》,《人大建設》2005年第1期。也許,官方出版物刊登憲法修正文本僅僅是出于實用性的考慮。但即便如此,這一考慮也存在如下矛盾:頻頻在社會和公眾面前亮相的是不具有正當性的“副本”,而具有正當性的標準文本卻因實用性之故備而不用。久而久之,憲法修正文本完全有喧賓奪主的可能。
至于我國憲法原文及修正案在實用性方面的不足,則主要有待于從以下兩個方面加以改進。
一方面,我國應盡量降低修改憲法的頻率,包括減少一定時間內修改憲法的次數(shù)以及通過憲法修正案的數(shù)量,在條件許可時,我國甚至還需要在長時間內避免對憲法的修改。當然,就中美兩國修憲的情況來看,這并非易事,原因是多方面的,這里僅談兩點。其一,從修憲程序的設計來看,我國憲法的修改較之于美國憲法的修改更為容易。根據我國憲法第六十四條的規(guī)定,憲法的修改需由全國人大以全體代表的三分之二以上的多數(shù)通過。而根據美國憲法第五條的規(guī)定,當兩院各三分之二議員認為必要時,國會才能提出憲法修正案,③根據美國憲法第五條的規(guī)定,憲法修正案的提出還存在另外一種方式:根據三分之二州議會的請求,國會召開制憲會議提出修憲案。但是,該提案方式并不比正文所述的提案方式更為便利。在美國憲法的二十七條修正案中,沒有一條修正案是通過這種方式提出的。不僅如此,該修正案還需要經過四分之三的州議會或州制憲會議的批準才能生效。可見,在美國,聯(lián)邦和各州的分權使得憲法的修改難上加難。其二,從憲法解釋的實踐來看,我國憲法較之于美國憲法似乎更有被修改的必要。正如韓大元教授所言:憲法規(guī)范“在具體調整社會現(xiàn)實時必然與具有動態(tài)性的社會現(xiàn)實發(fā)生矛盾與沖突。”④韓大元:《論憲法規(guī)范與社會現(xiàn)實的沖突》,《中國法學》2000年第5期。這一論斷既適用于我國,也適用于大洋彼岸的美國。但是,較之于美國憲法,我國憲法的篇幅更長,規(guī)定更為詳盡,與社會現(xiàn)實發(fā)生沖突的概率也就更大。①現(xiàn)行憲法的通過及其四次局部修改反映了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我國的經濟體制改革。學界因而將現(xiàn)行憲法稱為“改革憲法”。但我們由此也可以看出,現(xiàn)行憲法對于經濟制度較為詳細的規(guī)定顯然難以適應急劇變化的社會現(xiàn)實。四次局部修憲均涉及憲法“總綱”關于經濟制度的規(guī)定。當憲法文本確實滯后于社會的發(fā)展時,修憲和釋憲便成為必然的選擇。長期以來,美國具有健全發(fā)達的釋憲機制,以最高法院為代表的司法機關既是違憲審查機關也是憲法解釋機關。通過對原意解釋、目的解釋和黃金規(guī)則等釋憲技術的運用,美國法院的釋憲實踐并非一味地拘泥于憲法的字面意思,②勞倫斯·卻伯教授曾指出:“司法審查本身就是一項超越文本的實踐?!眳s伯、多爾夫:《解讀憲法》,陳林林、儲智勇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95頁。當然,司法審查對憲法文本的“超越”依然是存在限度的。從而基本上得以應對動態(tài)的社會現(xiàn)實。而在我國,由于釋憲機制的功效未彰,修改憲法則往往是使憲法規(guī)范應對社會現(xiàn)實的唯一選擇。
盡管如此,一旦我國選擇憲法原文及修正案作為憲法標準文本,減少修憲甚至長期停止修憲無疑是必要的。若憲法修正案的數(shù)量增長過快,對憲法條款的修改幅度過大,讀者在查閱憲法的現(xiàn)行規(guī)定時往往需要在已有一定篇幅的憲法原文和憲法修正案之間反復比對,殊為不便。另外,較高的修憲頻率還會折損憲法修正案的重要功效——保持憲法的穩(wěn)定和權威。正如前文所述,采用憲法修正案可以避免對憲法典的文字進行變動,給人一種視覺上的恒定感。但相比之下,衡量憲法穩(wěn)定和權威的更為重要的指標在于:憲法的修改是否頻繁地發(fā)生。在采用憲法修正案的情況下頻繁地修改憲法,這對于憲法的穩(wěn)定和權威來說依然得不償失。近年來,我國修改憲法的頻率得到了一定的控制。從黨的十三大到十七大,每兩次黨代會之間均有一次局部修憲,這幾乎成為了我國修改憲法的周期定律。但這一政治慣例最近被打破了,黨的十七大和十八大之間的五年沒有再度經歷憲法的修改。盡管如此,我國的憲法能否在長時間內一成不變,甚至像美國憲法一樣在兩個多世紀的時間里保持超強的穩(wěn)定性,依然尚未可知。應當看到,控制修改憲法的頻率并非純粹的修憲技術問題,它主要有賴于憲法實施機制尤其是憲法解釋機制的完善。
另一方面,我國憲法修正案的具體表述方式需要改變。1988年局部修憲之時,我國的修憲者雖然移植了美國式的修憲方式卻并沒有同時引入美國憲法修正案的具體表述方式。殊不知,二者存在必要的聯(lián)系。美國式修憲方式的機理在于:不對憲法原文作任何變動,只是在其后不斷附加憲法修正案,根據“前法優(yōu)于后法”的法律適用原則,通過新近生效的憲法修正案增加憲法原文及先前的修正案中沒有的規(guī)定,或者更改、廢止憲法原文及先前的修正案中已有的規(guī)定。根據這一機理,憲法修正案在規(guī)范層面上具有獨立性,其本身就是憲法文本的一部分。然而,我國的憲法修正案從表述方式來看卻“不是一個規(guī)范的條文,而是一個修改的說明,闡明某條怎么修改。”③蔡定劍:《從憲法文本談修憲方式》,《法學》1999年第12期。這種表述方式很容易引起誤導,使廣大讀者認為修正案只不過是關于如何修憲的具體操作指南。在此情形下,憲法修正文本當然就有可能被“催生”出來。有鑒于此,無論是增加憲法條款的修正案還是更改憲法條款的修正案均需“改頭換面”,進行簡化。其中,增加規(guī)定的修正案只需保留因增加而生效的規(guī)定即可。譬如,憲法修正案第二十三條應當僅寫作:“國家建立健全同經濟發(fā)展水平相適應的社會保障制度?!睉椃ㄐ拚傅诙臈l應當僅寫作:“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边@里的難點在于:如何對更改憲法條款的修正案進行簡化。
我國大多數(shù)憲法修正案的通過是為了更改而非增加憲法的規(guī)定。若因此而失效和生效的憲法條款之間不存在互斥,④本文使用“互斥”這一概念來描述新舊憲法條款之間在語義邏輯上相互排斥、不能兼容的情形。這里所謂之“互斥”能為一般的憲法閱讀者所感知。那么采用美國憲法修正案的一般表述方式就極易發(fā)生誤導。例如,我國憲法修正案第二十九條若僅寫作:“國務院有權依照法律規(guī)定決定省、自治區(qū)、直轄市的范圍內部分地區(qū)進人緊急狀態(tài)”,該條修正案的意旨就被完全改變了。讀者可能會據此認為:“緊急狀態(tài)”被寫入憲法之后,“戒嚴”仍是一個現(xiàn)行有效的憲法概念,二者在外延上相互獨立、互不從屬。而實際上,修正案第二十九條卻旨在以“緊急狀態(tài)”來代替“戒嚴”。若既要簡化我國憲法修正案的表述方式,又要避免上述的認識誤區(qū),這一類憲法修正案就應當采用美國憲法第二十一修正案①在美國憲法的二十七條修正案當中,第二十一修正案是唯一明確廢止原有修正案的憲法修正案。的特別表述方式:先行廢止既有的憲法條款,而后增加與之相關的新的憲法條款。因此,我國憲法修正案第二十九條就可以寫作兩款:“(第一款)憲法第八十九條國務院職權第十六項即行廢止。(第二款)國務院有權依照法律規(guī)定決定省、自治區(qū)、直轄市的范圍內部分地區(qū)進人緊急狀態(tài)?!碑斎?,若失效和生效的憲法條款之間的確存在互斥,我國的憲法修正案也就只需保留因更改而生效的規(guī)定了。例如,我國憲法修正案第三十條可以僅寫作:“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每屆任期五年?!币驗樵摋l修正案所更改的是憲法原文第九十八條:“省、直轄市、縣、市、市轄區(qū)的人民代表大會每屆任期五年。鄉(xiāng)、民族鄉(xiāng)、鎮(zhèn)的人民代表大會每屆任期三年。”顯然,更改前后的憲法條款“三年”和“五年”在邏輯上無法兼容。
若選擇采用的憲法標準文本是憲法原文及修正案,我國今后則有可能進一步發(fā)揮憲法修正案的功效。但是,這一進路的選擇確實頗具挑戰(zhàn),它不僅要求我國改進修改憲法的技術與公布憲法的方式,也要求我國盡快構建一套穩(wěn)定有效的憲法實施機制,減少甚至長期避免對憲法進行修改。
“憲法的生命在于實施,憲法的權威也在于實施。”②習近平:《在首都各界紀念現(xiàn)行憲法公布施行3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2年12月5日第2版。而我國憲法的實施終究不可能離開憲法文本,因為意欲使憲法真正得以實施,就必須首先“從文本出發(fā)思考、解釋與解決社會生活中的憲法問題”。③韓大元:《認真對待我國憲法文本》,《清華法學》2012年第6期。我國的現(xiàn)行憲法是一部成文憲法,有形的憲法文本承載著公民社會的基本共識,它是評判我國憲法實施的首要標尺。我國的現(xiàn)行憲法也是一部年輕的憲法,短短三十年的歷程尚未能使憲法文本得到普通民眾以及政治精英的普遍尊崇。有鑒于此,為免國人在兩個憲法文本間繼續(xù)徘徊,作為修憲機關的全國人大有必要作出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我國憲法的標準文本究竟是憲法原文及修正案,還是最新的憲法修正文本。這一選擇將決定日后我國的憲法修改模式從而影響國人對憲法的認知。
(特別感謝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的張翔教授、陳國飛同學以及中央民族大學法學院的楊凡博士在查證德文文獻以及核實中文文獻方面所給予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