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峰
一
我是在后河魚池見到大敢兒的,在這之前,我有很多年沒見他了。
后河魚池是離礦區(qū)最近的一個魚池,出礦區(qū)往東走二里路,一進河灘便是。我去的時候,已有一二十號人圍著池子比劃,魚池不大,比澡池子大不了幾倍,那景致就好比一池水邊蹲了一圈蛤蟆,鼓噪出一片接一片的嘈雜聲浪。
大敢兒就在這些人中間,在別人七上八下不斷揚竿甩鉤的動作中唯我獨尊地坐著。這是個浮躁張揚的場所,和其他衣著鮮明的釣者相比,大敢兒顯得不合時宜的裸露。我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因為這家伙太出眾了,竟然赤膊上陣,上身寸絲不掛,一米九的巨大身坯熊一樣窩在那里,他的下身也只是著了一條灰不灰黑不黑的大褲衩子,看上去就是一堆肉,就是一塊被他自己早年開鑿出來的灰色巖石。加上專屬于他的那個冬瓜般壯碩且在年少時就寸發(fā)不生的個大肉腦袋,使得這個人就像羊群里跑出只大駱駝,醒目得不能再醒目,這不是大敢兒是誰?
我朝大敢兒的釣位走去。
我在大敢兒身邊蹲下。
我看見大敢兒的浮漂死著,像是扔在水缸里,像是被電焊焊在水面上。
大敢兒并不是一個好相與的人,他感覺到身邊多了一個人,就毫不掩飾地、很是反感地斜睨了我一眼復(fù)又扭過臉去,他的表情告訴我,沒攆你算是客氣的,你最好識相點兒自己走開。
我當(dāng)然不會走開,大敢兒大概有點兒奇怪,這人咋這么不識相?他再次轉(zhuǎn)過臉看我,這回他總算是認出我來。秀才?是秀才嗎?他叫著我,用的還是當(dāng)年在井下時哥們兒贈給我的雅號,可見我們的關(guān)系源遠流長。長時間不見,我聽出他語氣里透出幾分親切,同時還有些許凄涼。
我說,大敢兒。你還活著,我以為你早死了呢!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幾年前,我是聽說大敢兒病過一場,腦梗塞,險些把命要了,他得病的誘因是他的老婆和女兒同時跟上人跑了,就跟提前預(yù)謀好一樣,大敢兒一氣之下得病了?,F(xiàn)在,我怎么能這樣說話呢?我責(zé)怪自己。
大敢兒卻是少有的豁達,他說,我這不釣魚還沒釣夠呢嗎?啥時釣夠了啥時走不遲。停一下他又補充一句,你信不信,我他媽就是爬也要爬到魚池來。
這句話倒是符合大敢兒的性格,我哪能不信呢。
咋樣???我問。這句話一出口我再次感到后悔,事情明擺著,別人正一條一條從水里往外拽魚,滿池噼里啪啦響成一片,唯獨大敢兒這里沒有動靜,別人的魚護早都下水了,而大敢兒的魚護還在岸上晾著。我今天是怎么了,凈問些不該問的。大敢兒倒是不介意,他說秀才,不行呀,現(xiàn)在釣魚可不是咱們那些年了,現(xiàn)在釣魚是釣錢哩呀!
大敢兒指著一個穿白色防紫外線釣魚服的大個兒對我說,看見了吧,那個老龔,倒煤的,人家那魚竿花一萬二買的,人家和一鍋魚食就是幾百塊,這一鍋食兒魚不咬咣嘰一扔再和一鍋,咱行嗎?
我朝大敢兒指的方向看過去,見那個穿白色防紫外線釣魚服的大個兒正在起魚,他兩手抓竿兒動作夸張地高高舉過頭頂,一條魚兒正被他拽出水面,他身后圍著一二十號觀眾,叫好聲喝彩聲響成一片,好幾個人爭著拿抄網(wǎng)準備抄魚。
連日的高溫加上連日的綿雨把世界弄成了個大蒸籠,到處熱氣騰騰的,人們在家里待不住,晚飯過后就跑到這里來找涼快,這樣一來,看釣魚的人比釣魚人還多,走了一撥又來一撥,盛況空前。
魚很有勁,在水面上東突西竄,好半天拽不到岸邊,再看那魚竿兒已彎成一只大弓,眼看竿尖兒就要插到水里去,說時遲那時快,千鈞一發(fā)之際,就見老龔一下蹦到自己的釣箱上。又遛了一陣子,魚兒終于精疲力竭,被老龔拽到岸邊,拿抄網(wǎng)的人已等候多時,兜底一抄,魚被抄上岸。
人群嗡地一聲炸開了鍋,媽呀,真大呀,怕是有三斤多。就有人反駁說,你啥眼神吧,四斤怕是高高的。于是眾多人開始起哄,打賭打賭,你倆打賭,誰輸誰請客……
你再看那個坐釣椅的人。大敢兒又指著一個穿綠色釣魚背心的小個兒說,你別看狗日的不起眼,人家可是個地產(chǎn)開發(fā)商,人家用的那竿兒也是萬把塊,一支浮漂好幾百,還有人家開的那車是豐田霸道,說去哪兒釣一腳油門就到了,狗日的家里還養(yǎng)著小老婆哩,出門就帶著。這些人的魚食,清一色的丸九系列,日本鬼子造。我操他個媽的小日本,釣魚島它霸占,釣魚的食兒它也霸占,咱釣不起呀!大敢兒哀嘆。
我從大敢兒的哀鳴聲中聽出了日暮途窮英雄末路的弦外之音,同時我還看見一幅古道西風(fēng)瘦馬的蕭瑟風(fēng)景。
其實大敢兒說得對,魚池早已成了比設(shè)備比身份的場所,而這時的釣魚也已演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工程,動輒這個系列那個系列的,一根魚竿兒幾百幾千甚至上萬,一支浮漂百十塊。魚池早已不再養(yǎng)魚,而是從外地水庫拉來魚投放進去讓人釣。釣魚人掏錢釣魚當(dāng)然想方設(shè)法想多釣一點兒,于是各種魚食應(yīng)運而生,最受釣魚人追捧的就是日本的丸九系列,釣魚人一買就是幾百上千,你說你拿自己配的土食兒去喂魚,對不起,它連搭理都不搭理你,你就是把魚鉤兒打進魚嘴里它也要給你吐出來。
就是這些人把魚給慣壞了。大敢兒忿忿地說,只要人家那食兒一入水,拉幾竿兒就把魚全聚過去了,咱只有看人家釣的份兒,咱就是把鉤兒打到人家窩子里,魚兒也不咬咱的鉤。操他媽!你說氣人不氣人,按說要是都不用洋食兒,魚兒它啥不吃呀。
我端起大敢兒的魚食盒子看看,湊鼻子跟前聞聞,只聞出點兒粗糙的土腥味兒,卻沒聞見那股細如絲縷的蟹黃般沁人腦髓的香味兒,我知道那股香味兒是作用魚兒興奮神經(jīng)的神秘元素,是丸九系列特有的配方。再看大敢兒的魚竿兒,居然是一支早已過時的玻璃鋼竿兒,涂層斑斑駁駁,和輕巧硬挺的碳素竿兒相比,出土文物一般,又粗又重,釣住魚卻又軟得的像根面條兒。我立時明白了大敢兒的苦衷,他在眼下這個攀比成風(fēng)的世道里自尊心一定備受打擊,可大敢兒的性格原是巖石一般堅硬,就說釣魚,我堅信大敢兒是超一流的高手,如果條件對稱,這個池子的釣魚人我敢說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可眼前的大敢兒卻是英雄氣短,只有自己憋屈著。
對面又在起魚,滿池一二十號釣魚人,真正連竿起魚的也就那么三兩個人,穿白色防紫外線釣魚服的大個兒老龔算一個,穿綠色釣魚背心的小個子閻老板算一個,還有一位是個小年輕,后起之秀小林子。
其實釣魚的這些人我大都認識,畢竟在黑水河煤礦干了很多年,咋也混下個臉熟,比如老龔,原是礦煤銷科銷煤的,建立了自己的關(guān)系王國后,嫌給公家干不過癮,就自己干了,很快就把自己弄成了大款,成了大款,又想要社會名頭,就成立了個黑水河煤礦釣魚協(xié)會,自己擔(dān)任主席,自費請名人辦講座,隔三差五率領(lǐng)團隊到外地搞活動打比賽,把黑水河煤礦的釣魚事業(yè)領(lǐng)導(dǎo)得轟轟烈烈,也算是有貢獻的社會達人。
他媽的,你信不信,我敢把狗日們的竿兒全撅了你信不信,想當(dāng)年……大敢兒悄悄對我說。
我當(dāng)然信,其實他不說想當(dāng)年我也信,大敢兒什么不敢干?
不過,大敢兒又說,釣魚有釣魚的規(guī)矩,咱不能因為咱釣不著魚就撅人家魚竿兒是吧?那當(dāng)然。我很贊同大敢兒的說法。我知道大敢兒在為自己打圓場,我得叫大敢兒下得來臺不是嗎?
我真懷念咱們那個年代。大敢兒以少有的抒情口吻對我說,那時候我們每逢休息日,一人背一只背包直奔黃河去了,那時候可全憑兩條腿走,沿黃河一走就是幾十里,可那時候魚多呀,不像現(xiàn)在,釣魚人比魚多。
我說是啊,我們那個年代是啥年代?現(xiàn)在是啥年代?改天換地了不是嗎?我滿懷信心、躍躍欲試地對大敢兒說,改天你看我的。
大敢兒一撇嘴,拉倒吧你。
大敢兒的輕蔑反而激起我的一腔豪氣,想當(dāng)年我也算是一把好手,在釣魚界是有一號的,如何肯甘居人下。我再次對大敢兒說,你看著吧,咱不能在人面前丟份兒呀。
大敢兒不理我,我猜想他是不想和我討論這個問題。
看看天已黑盡,水面上亮起一片螢火蟲兒般的夜光棒,我起身離開大敢兒。
從我去到走兩個多小時,大敢兒的魚漂兒自始至終沒有動一下,也沒見大敢兒有一個標準的揚竿動作,僅有一次,大敢兒提了一次竿兒,結(jié)果還是挨著他的那個釣友遛魚遛到了他線上,把魚漂兒扽了下去,大敢兒手忙腳亂一提,結(jié)果亂了線不說,大敢兒腳上趿的拖鞋還掉進了池子里,還是我用抄子幫他抄上來的,你說可笑不可笑。
臨走,大敢兒才想起問我,你還沒告訴我你回來干啥?住多長時間?還走不走?
我說不走了,陪你釣一夏天魚。
這可是你說的。
我說的。
我沒告訴大敢兒我回礦來干啥,我知道我就是說了他也不感興趣。
那改日喝酒?
我說,好啊。
這可是你說的。
我說的。
二
我和大敢兒認識早了,早到上世紀七十年代,那時我們十六歲,如今我們準六十,這期間世事發(fā)生的變化,可想而知。
我倆是一批被招到黑水河煤礦的,他來自東北農(nóng)村,我來自山西晉南,彼此相隔萬里,只是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了一起。
我們被分配到掘進連隊,他是鑿巖工,我也是鑿巖工,每月吃五十八斤糧食,在當(dāng)時這是個令人咂舌的定量。
從此,我們每天抱著鑿巖機在地底下和巖石拼命,我倆一個機組,打眼、放炮、向地球要米道。我們干得熱火朝天,經(jīng)常連班加點,輕傷不下火線。大干紅五月、向七一獻厚禮、十一大會戰(zhàn)、元旦開門紅——歲月在那個時代激情四射,我們在激情中歷練自己。
也許是東北人的個性,大敢兒在那時就顯示出霸道的性格,每逢遇見堅硬的巖石,他總是抱著鑿巖機吼——狗日的,我就不信啃不動你!他滿臉粉末泥水,兩只牛眼瞪圓像兩只牛蛋,那副咬牙切齒狠呆呆的樣子看去就像戲臺上的大花臉。
大敢兒長著一個大肉頭,大凡長肉頭的人,大都彪乎乎的,看上去有一股子憨勁兒,俗話說的二桿子的樣子,但這只是表面現(xiàn)象,最易迷惑人的。大敢兒其實不憨,不但不憨,而且很精,很有心眼兒,精打細算、占別人點兒小便宜,是大敢兒的一大特點。比如說,班間休息的時候,你剛剛掏出香煙,他會立刻湊上前去,笑嘻嘻殷勤把煙給你點上,你說你給不給他煙吸。大敢兒脾氣火爆倒是真的,這一點兒很像我們的師傅他的爹。他爹劉老敢兒,全礦有名的老八級,那時掙一百多塊錢哩!大敢兒進礦沒幾天就闖了個大禍,他竟然把全礦學(xué)《毛選》積極分子、帶班長胡萬忠給日弄了一頓。
那天剛放完炮,掌子面硝煙彌漫,又恰好是在交接班期間,空壓機停了,沒風(fēng)炮煙排不出去,可胡萬忠為了表現(xiàn)積極等不及空壓機重新開啟,立馬就叫老右派下井端簸箕出毛石。老右派是個快六十歲的老人,戴一副圈兒套圈兒的厚底兒眼鏡,走路都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胡萬忠單單挑老右派下去出毛石,你說這不是欺負人是什么?可胡萬忠居然說,我就欺負他怎么啦?像他這樣的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他不下去誰下去。老右派無奈,只好戰(zhàn)戰(zhàn)兢兢朝下走。大敢兒這時看不過眼了,他二話不說,上去用手掐住胡萬忠的后脖頸朝井下走去。你想大敢兒一米九的大個子,手一展像把蒲扇,他掐住胡萬忠的細脖頸子還不是像褲襠里抓雞巴一樣,胡萬忠連掙扎都掙扎不了,他一掙扎大敢兒手上就一使勁,就這樣大敢兒把胡萬忠掐到斜井旁,一腳就給踹滾下去了。
這下可闖下了滔天大禍,胡萬忠把大敢兒和老右派告到了礦保衛(wèi)科,保衛(wèi)科立刻上綱上線,認為這是階級斗爭新動向,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向革命造反派發(fā)起的猖狂反撲,就要去抓人,但礙著劉老敢兒的面子,輕易不敢動手,最后還是礦黨委書記楊成章出面解的圍。
楊成章是和劉老敢兒一塊兒從東北入關(guān)的,對劉老敢兒的身世很清楚。楊書記當(dāng)著保衛(wèi)科人的面對磕碰得鼻青臉腫的胡萬忠說,你碰到大敢兒算你萬幸,要是碰上劉老敢兒他敢把你踹到豎井里去。楊書記就講開大敢兒爺爺老老敢兒的故事。說是那年在東北,日本鬼子拿刺刀押著窯工們下井挖煤,到了豎井邊上,一個剛下井的童工見吊罐晃來蕩去,嚇得直哆嗦,上吊罐邁不開步子,日本鬼子一刺刀把那孩子挑進豎井里去了。正好老老敢兒在跟前,老老敢兒飛起一腳把那個日本鬼子也踢下豎井去了。結(jié)果老老敢兒叫日本人弄住破膛刮肚,倒吊在豎井架上,那情景才真叫驚天地泣鬼神。楊書記最后說,我看這事就算了吧,往豎井里踹人可是他老劉家祖?zhèn)鞯倪骸顣浺环拠樀煤f忠臉都青了,他想要是把大敢兒惹急了,誰敢保證在黑咕隆咚的井下他不敢把你踹到豎井里去。從那以后,礦上就流傳開大敢兒祖?zhèn)鞯耐Q井里踹人的故事。從此再沒人敢輕易招惹大敢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