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
10月6日將近午時,越野車掀起路兩旁的浮土,在賀蘭山蘇峪口國家森林公園崎嶇的山間快速盤旋。一個急轉(zhuǎn)彎,車子停了下來。
萬通集團董事長馮侖,拖著微胖的身子,利落地跳下車。和周圍人寒暄幾句后,他被請上“點將臺”。航拍設備閃爍著紅綠燈,“嗡嗡”地在馮侖锃亮的光頭上方盤旋。后者掏出DV,露出一口白牙,笑嘻嘻地和它對拍。
馮侖是“90后”創(chuàng)業(yè)女生馬佳佳最欣賞的中國大叔之一,“他沒有其他人那種‘殼,也不裝?!痹谠?jīng)的同事閆肖鋒看來,馮侖“屬于50后,但又沒有50后的胎記”,“他老在不停地刷系統(tǒng),不斷地換源代碼?!?/p>
“不裝唄,對什么都好奇”,坐在越野車后排的馮侖接過閆肖鋒的話茬。
“馮老師,照個相吧,你是我偶像”,“最喜歡聽馮老師講段子……”馮侖下車步行了幾公里,不斷有人求合影。馮侖笑呵呵地配合粉絲們拍照,一張不過癮,換個位置再拍。直到工作人員急切地說,有個狂熱的女粉絲追上來,馮侖這才顯得有些慌亂,“那趕緊叫個車過來啊!”車來了,他迅速跳上,絕塵而去。
被稱作“馮老師”而非“馮總”,和馮侖身上流露出的學者范兒不無關(guān)系。
“下海”之前,他是根正苗紅的典范——1978年考上西北大學經(jīng)濟系,隨后,又考上中央黨校碩士。畢業(yè)后留校當了一段時間老師,后來到了體改所。馮侖的母親跟兒子打賭,說他這一輩子工資都不可能趕上她。因為她覺得自己工資挺高,有好幾百塊錢。按照毛澤東時代的概念,一輩子工資都漲不了多少。
上世紀80年代末,體改所解散,馮侖在體制內(nèi)混不下去了?!跋喈斢谄嚬諒?,你被一腳踹下去。等你再起來,車已經(jīng)走了。”馮侖打著比喻。那是馮侖最為落魄的時期——住筒子樓,在走廊支煤油爐子做飯,一個月只能買五六公斤煤油。他在屋子里弄了個榻榻米,養(yǎng)著兩只小雞。
為了買米下鍋,馮侖投奔了牟其中的南德集團。在馮侖記憶中,老牟手里總是拿著個大茶缸,張嘴就是天下、國家、改革、命運。
跟著牟其中干了一段時間后,馮侖和王功權(quán)私下盤算著離開,一來覺得南德不是自己的事業(yè),二來因為和牟存在太大的年齡差異。商討的結(jié)果是:人在牟其中那兒,私下里做些生意,有經(jīng)濟條件后再一起出來。他們一邊在門頭溝物色了個店面想開餐館,一邊又想辦一個實體,最終都沒辦成。他們也考慮過兵諫牟其中,可想到他五十多歲了在香山吃飯時還會為了一個凳子把人家的嘴打得縫了五針,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最終,馮侖選擇偷偷摸摸地“出走”,訂好機票后,謊稱生病。臨走當天,牟其中還派人抱了個西瓜到他家探望。馮侖趕緊捂上被子裝病,那人一離開馬上翻下床,往機場趕。
馮侖的目的地是海南。1988年海南建省后,中央政府給予了超乎想象的優(yōu)惠政策,大量資金和淘金者瘋狂地涌向海南。在這個適者生存、弱肉強食的叢林,熬住活下來的可能暴富,更多人則會在角逐中死得血肉模糊。
1991年6月,馮侖、王功權(quán)、易小迪等人成立了海南農(nóng)業(yè)高技術(shù)投資聯(lián)合開發(fā)總公司(萬通前身),后來潘石屹加入。若干年后,人們稱這一群體為“萬通六君子”。
做第一單業(yè)務時,為把價錢砍下來,哥兒幾個商量著讓馮侖出面,跟對方要回扣,然后把錢拿回來交給公司。這也慢慢形成了慣例,每次誰拿到額外的東西,一律交給公司。有一段時間,內(nèi)部經(jīng)常鬧別扭,大家就討論出“不懷疑動機”,因為一懷疑,劃定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就變成了道德指責。到后來,具體事情上就事論事,商量著辦,制度構(gòu)建愈發(fā)完善。
體改所的老同事們照例每年至少聚一次。閆肖鋒發(fā)現(xiàn),馮侖慢慢變得更圓滑了,“他跟我們說,要蹲著掙錢。站著掙錢肯定被人一刀掄過來,躺著不行,跪著也不行,要蹲著?!?/p>
當年的“六君子”有著類似梁山結(jié)義的兄弟意氣。他們達成共識,“要把賺錢和改革兩個事情結(jié)合起來”;還約定誰也不移民。
但這種兄弟意氣在當時并不被王石看好。王石質(zhì)疑他們的理想主義激情,6個人合作,究竟是建立在利益的基礎(chǔ)上,還是理想的基礎(chǔ)上。對這一質(zhì)疑,馮侖顯得不以為然。王石則很肯定,“你們將來早晚會碰到利益沖突”。
一語成讖。盡管萬通在海南的房地產(chǎn)泡沫中幸存,但“六君子”還是分道揚鑣了。分家后,王功權(quán)投身風險投資,易小迪創(chuàng)建陽光100集團,潘石屹與妻子張欣創(chuàng)立了SOHO中國有限公司,只有馮侖至今守著萬通。
他的辦公室墻上,掛著“守正出奇”四個字,時刻提醒自己不要老想著弄熱鬧事,要控制住基本面,要“以正合以奇勝”。
若干年后,馮侖寫了本名叫《野蠻生長》的書,記錄了這十幾年的創(chuàng)業(yè)史。而對他來說,去野蠻生長同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如果我要寫回憶錄,第一句話會是:‘這個人不是一個人,也不是一個神。他是一個哺乳類動物,是個被人攪亂成似是而非的哺乳類動物。”這是馮侖給自己下的定義。
“為什么是哺乳類動物?”
“到最后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社會性和自然的本性之間,界限沒有那么清楚了。所以說人要回到基點去想問題,回到動物最本能的點來看這個社會?!标P(guān)注環(huán)保,在馮侖看來,就是動物對環(huán)境最本能的要求。
加入阿拉善SEE生態(tài)協(xié)會,被馮侖看作是“去野蠻化生長”的十年。最初加入時,他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亂哄哄的機構(gòu),非常擰巴、矯情、認真。這幫企業(yè)家吃飽了沒事干就在這里吵架”。但最終,竟然吵出“企業(yè)公益的貞操”。
馮侖認為,企業(yè)家永遠是在用最有效的資源實現(xiàn)效益最大化,比如阿拉善SEE有一個節(jié)水小米項目,用最少的水讓小米長得最大。再把小米加工成食品銷售,錢再返還給環(huán)保。
“我們進步最大的是管理NGO,治沙這事比治人還困難。如果花這么多錢來治人,早把人治得明明白白了。所以我們最大的成功是喚起全社會對這個事情的持續(xù)關(guān)注。但你要說減少了多少沙塵暴,沒有想象中那么簡單?!?/p>
在公益范疇選擇關(guān)注環(huán)保,在這些企業(yè)家們看來也是生存必須的,“就相當于你要吃糧食,就得關(guān)注土地,否則就餓死了。說是為環(huán)境,其實是為自己?!?/p>
有人說做公益會上癮,馮侖沒上癮,但也搭進去1/3的時間。幾年公益做下來,比做企業(yè)的成就感一點不小。在他看來,做公益,即是從“野蠻生長”到“理想豐滿”的過程。
談及理想,可以將時間拉回至萬通分家時期。馮侖和王功權(quán)在亞運村一家酒店交割。馮侖給他支票,讓他在協(xié)議上簽字。簽完后馮侖說,“大哥,我現(xiàn)在就剩下理想了,啥也沒有了,錢全在你這兒。”王功權(quán)說,那咱倆換一下。馮侖拒絕,“我還是要理想”。
在馮侖看來,理想是墻上的美人,現(xiàn)實是炕上的媳婦。而他似乎總惦記著把“墻上的美人”變成“炕上的媳婦”。
10月17日,萬通地產(chǎn)傳來消息:“嘉華東方控股(集團)有限公司將受讓萬通控股一定比例的股權(quán),從而達到成為萬通地產(chǎn)間接控股股東、萬通地產(chǎn)實際控制人變更的目的。”這意味著,盡管馮侖仍是萬通控股的重要股東并擔任董事長,但公司即將迎來新主人。
這一次馮侖主動“放手”萬通,在一些分析人士看來,不排除未來把更多精力放在打造“立體城市”——那個“墻上的美人”上。
幾年前有朋友找到馮侖,“有位神人有本書要給你看,認為只有你能看懂。”那是一本很厚的《中國夢》,其中一個夢想是建超高密度的巨構(gòu)建筑,在北京建12個,讓人住進去,剩下的全是綠地。在朋友引薦下馮侖見到了作者。那次談話中,馮提出“立體城市”概念。
該想法最初在公司內(nèi)部說起時,員工們背后都說董事長瘋了。但馮侖認為,“正因為有理想,你得堅持到底才能獲得認可?!?/p>
以前在西三環(huán)住時,馮侖每天要花來回三個小時的時間趕到東三環(huán)上班,“不像我們過去在農(nóng)村,在一個村里就能把事都辦了。你可能會在老村口約會,在麥垛上偷情,回到家里養(yǎng)豬,下田干活,不用出村,全能解決”。
他腦海中的立體城市,在一平方公里的范圍內(nèi)建的600平方建筑可以這樣分配:65%是建筑,35%是綠地。其中340萬平米是住宅,其余是商業(yè)、學校、醫(yī)療機構(gòu)等。他甚至打算開發(fā)一款網(wǎng)游,讓大家下班空閑的時間到立體城市玩,在玩的過程中,會得到像Q幣一樣的萬通幣,這些錢可以在立體城市中流通。
為了尋找靈感,馮侖請了三個作家為“立體城市”寫小說。“我就是愛折騰。我要所有人放開思路,把愛恨情仇都放進來?!瘪T侖已經(jīng)55歲,這一代企業(yè)家,歷史給他們的時間還有10年。他們希望用這10年再做一些事情?!拔疫€不夠偉大,還得折騰?!瘪T侖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