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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梅

      2014-04-10 03:26劉亮
      歲月 2014年4期
      關(guān)鍵詞:李梅

      劉亮

      沒有風(fēng),沒有風(fēng)便是好兆頭。

      這是下車后,我腦海里蹦出來的第一個念頭。這便是七角井了,一個地處西北的戈壁小鎮(zhèn),也是我的出生地,四歲以前,還不曉事的我一直在這兒生活。

      此行,除了過來看看,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我更重要的目標,是奔李梅——那個本該會成為我老婆的女孩子去的。

      說起來,此行確實荒唐。畢竟,我對那個叫李梅的女孩子的全部了解,僅限于這個名字。

      七角井的太陽真好。

      在北京生活了那么多年,我似乎第一次知道,太陽竟能如此璀璨奪目,明晃晃的,讓人不敢逼視,讓人心里敞亮。

      這樣的太陽才叫太陽,除了有點熱,沒什么毛病。

      在這樣的陽光照耀下,人心里,那些齷齪卑鄙的想法,那些陰謀詭計,應(yīng)該連一絲一毫都生不出。我這樣想著,心情漸漸舒緩下來,開始細細打量起這個小鎮(zhèn)。

      眼前,一排排有著船形拱頂、磚色陳舊,已經(jīng)破敗不堪的紅磚平房,沿著腳下一條坑坑洼洼的柏油馬路兩旁的林帶次第排開,平平整整,規(guī)規(guī)矩矩,遠看,似乎家家戶戶全都一個樣。

      來之前,我曾三番五次地回家,找父親和母親,拐彎抹角地打聽了許多諸如此類有關(guān)七角井的事。我問得很小心,并沒有讓他們察覺到我的意圖。直到上了火車,蒙在鼓里的他們?nèi)匀灰詾槲掖诵械哪康牡厥窃颇?,有著熱帶雨林和吊腳樓的西雙版納。如果他們知道,我要去七角井,我的出生地,相信他們一定會像以前一樣,搖頭撇嘴地勸我,“北京多好,那個鳥不拉屎的戈壁灘,有什么看頭?你實在沒必要去?!?/p>

      特別是母親。在母親的記憶中,七角井只余一些碎片,它西距以盛產(chǎn)哈密瓜而聞名天下的哈密市200公里,四面環(huán)山,還全是寸草不生的光石頭山。交通不便。水又咸又澀。特產(chǎn)除了鹽和硝,便只有風(fēng),好像和七角井結(jié)了八百輩子的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二百多天風(fēng)要趕來搗亂。而且這兒的風(fēng)還出奇的大、猛,勢子一起,必然是飛沙走石、刮得昏天黑地的,碗口粗的樹都能刮斷。

      九月風(fēng)少,或許這也是我選這時候來七角井的原因之一。

      相較于母親,父親對于七角井的記憶要清晰有條理得多。很明顯,他對七角井的感情也比母親要深得多。他告訴我,這兒本來是一片荒無人煙的戈壁灘。解放后,人們在這兒發(fā)現(xiàn)了貯量極豐富的鹽和硝,于是便有了人,成立了一家名叫鹽化總場的大型化工企業(yè)。由于最早來這兒搞開發(fā)的是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后來才交到地方,所以這兒的建筑全部是營房式的。

      1984年,作為返城知青,父親回到了北京,當(dāng)時我還不記事。一眨眼,26年已經(jīng)過去,但七角井似乎還是父親所說的那個樣子,只是更破更舊一些而已。

      由此可見,七角井目前的情況并不是很好。

      那么李梅呢,她現(xiàn)在還在七角井嗎?她長什么樣子,是不是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甚至有了孩子?按母親的說法,她只比我小三歲,也有27了,這個年紀拖上三兩個孩子很是正常。還有,見到她,我該說些什么呢?她又會對我說些什么呢?一路上,這些問題一直藤蔓般死纏著我。

      事實上,幾年前,當(dāng)母親偶然給我說起我的出生地七角井,并且告訴我那還有父親給我定下的一門娃娃親,姑娘名叫李梅時,我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自己的名字何青,還有小時候聽過的青梅竹馬的故事,我相信,這一定是兩家大人有意為之。

      當(dāng)時,我就以開玩笑的口吻提出,正好我還沒成家,不如把李梅接到北京,讓她嫁給我得了。當(dāng)時,看父親表情,似乎有些動心,母親卻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我問為什么。母親理由一大堆,主要是說我對李梅一點都不了解,身高長相、脾氣性格、學(xué)歷工作什么都不知道,沒有感情基礎(chǔ),不光我不了解,他們也不了解,因為兩家早就斷了聯(lián)系。這還在其次,更主要的是,我們現(xiàn)在是地道的北京人,有北京戶口。想把她接來,先不說她現(xiàn)在結(jié)沒結(jié)婚、愿不愿來,就是想來,也面臨著戶口、工作等種種麻煩,這些問題比如戶口,也不是不能解決,但花的代價太高;還有工作,給她找個將就點的工作,累不說,還不賺錢,最后苦的還是我。用母親的話講,接她來總之是不劃算,還不如踏踏實實找個北京姑娘。聽完母親的解釋,父親也成了應(yīng)聲蟲,連連點頭說對。

      那年,我才24歲,那個叫李梅的名字,聽過便被拋到了腦后,卻又不能完全忘記。這6年間,我談過好幾次戀愛,換句話說,是失戀了好幾回,工作生活也都經(jīng)歷了不少波折。不知為什么,每次打擊過后,意志消沉?xí)r,我都會莫名其妙地想起七角井,那個父母口中天高皇帝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壓力的地方,當(dāng)然,也會想到她。

      我思索著,信步向前,一連走過五六排房子。

      當(dāng)我的目光終于在路邊一家小店駐足時,我定下心來。

      那是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店,門是黑木門,大敞著,門頭的舊招牌上寫著“春暉小賣店”字樣,字是紅色的娃娃體,顯得很拘謹,而且很多筆畫的顏料已經(jīng)掉得差不多了,看上去寒磣之極,怎么也找不著一點春暉能給人帶來的暖意。門兩旁還各有兩個大字,左邊是“餐飲”,右邊則是“住宿”。

      我?guī)缀跸胍矝]想便走了過去。走了那么遠,這是我看到的第一家旅店,不管怎么說,我得先安頓下來,再開始我的尋找……

      這一趟來七角井,與其說是找人、探訪我的出生地,不如說是想給自己單調(diào)乏味的生活添一點顏色,添一點值得說道的東西,當(dāng)然,還有更重要的——

      古人說,三十而立。今年我已經(jīng)31歲了,雖然還沒立什么業(yè),但怎么著也算個大齡青年,該成家了;況且,跟楊淑紅——我現(xiàn)在名正言順的女朋友——掐指一算也已經(jīng)處了兩年多,用父親的話講,是時候更進一步,明確關(guān)系了。而淑紅呢,雖然她并沒有要我向她求婚,哪怕連暗示都沒有,但依我看,那是她抹不下面子的緣故。她是那么優(yōu)秀,當(dāng)初,她在我們公司一露面,光憑那份漂亮就吸引了眾多未婚男士灼熱的目光,而且她能力還很強,只用了一年半就從一個普通業(yè)務(wù)員升到了業(yè)務(wù)主管,成了公司的中層領(lǐng)導(dǎo),不夸張地說,追她的人至少有一個班,其中不乏長得比我?guī)浖彝l件比我好的。人叢中,她卻偏偏選擇了我,連我自己都覺得意外。

      她說我老實可靠。

      她說這就是緣分。

      剛開始我還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不然,天底下那么多人,家在南京的她怎么就能認識北京的我?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交往的深入,我得承認,她是認真的,她是真的愛我。

      兩年多來,她已經(jīng)把能給我的一切都給了我。所以我相信,只要我下定決心,向她求婚,她應(yīng)該是會答應(yīng)我的。

      公司很多同事都嚷著要喝我的喜酒,讓我趕緊辦事。在他們看來,我和楊淑紅結(jié)婚是板上釘釘早晚的事。

      可我還在猶豫,總覺得我們的前途未必光明。

      剛到公司時,她和我一樣,是個小職員,和她在一起,我沒有絲毫心理負擔(dān),作為一個老員工,甚至還有種能時時處處指點她的優(yōu)越感,但隨著她在公司地位與影響不斷上升,我心里也越來越不是滋味。尤其是她成為公司業(yè)務(wù)主管之后,這種感覺越發(fā)強烈。我老是有一種跟她無法長久的危機感,總覺得她并不適合我,哪怕就像她說的,我們有緣,可那又怎么樣?緣分不是愛情,緣分更不能保證一段美滿的婚姻、一個幸福的家庭。即使我們真的有緣,只怕也是有緣無分。

      歸根到底,她太優(yōu)秀,對于我,并不是很合適的談婚論嫁的對象。很少有人知道,在我內(nèi)心深處,潛藏著別人無法想象的濃濃的自卑,我老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在這個物質(zhì)主宰一切的年代,那些女孩子,尤其是那些姿色能力俱佳的,最終為了房子和戀人分手的概率比為了愛和戀人步入婚姻殿堂的要大得多,看慣了悲歡離合故事的我有一種預(yù)感,不管我如何努力、如何付出,她最終都將離開我。

      剛開始找對象時,父母也告誡我心氣不要太高,需知漂亮不能當(dāng)飯吃,依我的條件,“丑妻薄地破棉襖”才是最好的選擇。正因為如此,現(xiàn)在跟她約會時,我基本上是把每一天當(dāng)做最后一天來過的。我竭盡全力地對她好,卻又時刻都在設(shè)想,她離我而去時我該怎么辦?這樣矛盾的心態(tài)讓我覺得自己活得特別累,久而久之,我甚至不止一次想過,她要是主動離開我就好了,這樣我就不會那么累了。而在這樣想的同時,我能做的卻是加倍對她好!

      我想,這次回去,必須給她一個交代了。

      要么分手,要么結(jié)婚,我得做出選擇。

      我不能再拖著她了。

      “嗨?!毖劭粗嚯x“春暉小賣店”大門也就四五步了,旁邊有人壓著嗓門喊,顯得很神秘。

      我一轉(zhuǎn)臉,只見一顆覆蓋著花白頭發(fā)的腦袋從前面墻邊探出來。那是一個女人,看樣子應(yīng)該有60歲左右,生著一張圓嘟嘟的黑臉,不光在喊,還沖我招手,很小心的樣子。

      我步子稍稍一慢。

      “老板,是要住宿吧?”她急切地說著,聲音就像是從石頭縫里很艱難地蹦出來的,又細又低。

      我站住,打量著她。

      “我這邊有地方,干凈衛(wèi)生還便宜?!彼贿呡p聲說著一邊把圓滾滾的身子從墻后面挪出來,臉上鋪上了一層諂笑。

      她可真夠胖的,特別是胸部、肚子兩個部位,鼓漲得像塞了大氣球。不過,更讓我無法忍受的是她的行為,擺明了這是要跟“春暉小賣店”的老板搶生意。這樣的人,哪怕她那里再干凈再衛(wèi)生再便宜我也不會去的,我撇撇嘴,“嗤”了一聲,繼續(xù)向前走去。

      “哎,我那比這好多了。”看我不理她,那個黑女人索性豁出去,喊了起來。

      我不再看她,徑自進了屋。

      屋里光線有些暗。我眼睛瞇了好一會,才習(xí)慣屋里死一般的寂靜并看清眼前的一切:屋子最里面靠著墻的是一排貨架,上面擺著煙酒百貨之類的東西;貨架前面是一節(jié)柜臺,柜臺左邊挨著墻的那頭擺著一臺電視機,這一頭則擱著計算器等雜物;柜臺外面,對稱地擺著四張長條桌,桌子上面鋪著白色碎花的塑料桌布,凳子看上去卻是黑乎乎的;我注意到,右邊墻上還有一扇關(guān)得嚴嚴的紅漆木門。而就在我的身邊,一進門的那張桌子旁邊,端端坐著一個人。

      那是一個女人,30來歲的樣子,一頭長發(fā)披散著,瓜子臉顯得很清秀。她身上穿著一件短袖的黑T恤,白皙的脖頸下胸脯驕傲地高聳著,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正好望見一道深深的乳溝。

      我渾身上下不由一熱。但緊接著,我便發(fā)現(xiàn),她的臉垮著,一腦門子的不痛快。她在跟誰生氣?也許是這熱得要命的鬼天氣,也可能是為那些該來而沒來的客人,或許是剛剛跟誰吵過架,但不管怎么說,都不應(yīng)該是為我這個好不容易登門的客人。我估計,她應(yīng)該就是這家看不到一點生意跡象的小賣店的老板。

      更讓人覺得奇怪的是,就連她生氣的樣子也挺誘人。

      接著,我又注意到,在她身邊的桌子上,擺著一幅繡了一半的十字繡,圖案是牡丹花,嫩綠的葉子托出很大的半朵紅花,也許是屋子暗的緣故,那花染了血一樣,顯得格外的紅,紅得艷,紅得俗,活像新娘頭上的蓋頭。

      顯然,老板是用繡花來消磨時間的。但也正是這幅繡了一半的牡丹花,讓這間屋子亮堂了許多。

      “吃飯還是住宿?”她終于回過神來,臉上浮出了微笑,笑得很淡。

      “也吃飯,也住宿。你這怎么收費的?”我看著她,心里忽然冒出來一個念頭:如果,她就是李梅,那這算不算天意?如今很多收視率奇高的影視劇,不就靠這樣的巧合來吸引眼球嗎?

      “吃飯,那有菜單……”她指了一下桌上的一頁紙,接著說道,“住一晚30?!彼恼Z氣有些平淡,并沒有我想象中的,因為生意上門而顯出太多喜悅。

      “哦?!蔽尹c點頭,一晚上30塊錢確實不貴,但不管價錢怎樣,還是得先看看地方吧。

      “看你不像是西北人吧?”她領(lǐng)著我從那張紅漆木門進去,看完房間出來,兩個人隔著桌子坐定后,她看著我,微微側(cè)著頭,用探詢的語氣問。

      “老板好眼光!”我沖她笑了笑。

      “那你大老遠,到這來干什么?”她的頭側(cè)得更厲害了,但臉上表情仍是淡如秋水。

      “找人,順便再看看這七角井?!蔽叶似鹚齽偨o我倒的涼開水,一口氣喝干又補了一句,“我也是在這出生的。”

      “找人?你找什么人?”她起身,給我把水續(xù)滿。

      “一個叫李梅的女孩子,今年27歲的樣子?!蔽覂裳鄱ǘǖ乜粗?,即使她不是李梅,我也希望她能給我提供一些線索。

      “李梅?”她輕輕念著,搖了搖頭。隨著她頭的擺動,我覺得自己就像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連心都一下子涼了很多。

      “唉。”她輕嘆一聲,語氣里有了些感情,“這七角井,最紅火的時候有兩萬多人,現(xiàn)在,有門路有本事的家都搬走了,沒搬的那些,家里年輕后生也差不多都出去打工了,只留些老弱病殘,千把人。以前這的學(xué)校,還有初中高中,如今就剩小學(xué)了……”

      “這樣??!”我從她的語氣中品咂出一種哀傷的味道,卻不知該說些什么,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感同身受說起來容易,可要做到,難。她的感受,無疑只有她自己真正能懂。

      “這么大個中國,北京上海廣州深圳……那些個大城市,哪都能找到七角井人,”她憤憤不平地接著說道,“最可憐的就是那些出去打工的,連農(nóng)民工都不如,碰上經(jīng)濟危機企業(yè)不景氣了,農(nóng)民工回到家還有一畝三分地,可這呢,想種地都沒門。”

      “你怎么不走?”我岔開話題,頗有些疑惑地問。她能在這開店做生意,應(yīng)該不會太窮,能力也不會很差;況且,就算出去了她沒條件自己當(dāng)老板,依她的長相,找個工作想來不是太難。

      她輕輕嘆了口氣,眼光越來越迷離,幽幽地說道,“你到這是來找人。我呢,我是在這等人?!?/p>

      “你等什么人?”我很好奇也很感慨。尋找與等待,似乎是當(dāng)前人類至少是我們中國人最常見的兩種姿態(tài),也是我們不快樂的根源。

      她垂下頭,似乎不想回答我的問題,又像是在想什么心事,根本就沒有聽到我的話。

      我自嘲地笑笑,覺得自己是有些是非,不該打探他人隱私,也沒多想,順口又問道,“你這生意怎么樣?”話剛出口,我就又后悔了,這個問題的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光這一片就三四家店,除了鎮(zhèn)上的干部,全指著從山北三塘湖油田往哈密去的那些司機,你說能好嗎?”她端起茶,抿一口,臉上的表情還是云淡風(fēng)輕的。我有一種感覺,她似乎并不在乎生意的好壞。

      “你好像也不發(fā)愁噢?”我索性問出了口。

      “愁什么呢?已經(jīng)這樣了,何必再給自己找不痛快?”她輕輕接了一句。

      “你心態(tài)真好,真夠堅強的?!蔽矣芍缘刭潎@。如今這個年代,哪怕是生活在北京那樣的大城市,對自己的處境,也是以自覺不如意發(fā)牢騷的居多;像她這樣,生活在環(huán)境惡劣的戈壁荒原,還能這么灑脫,實在難得。很多報刊雜志上大肆宣傳的扎根邊疆扎根基層的典型,怕也就是這個樣子。

      “堅強。我這叫堅強?你看那老人家……”她“嗤”了一聲,往門口走了兩步,伸手向外一指,隨著這一指,她臉上的表情變了,顯得有些嚴肅。

      我伸長脖子,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出去,只見馬路斜對面,一排平房的陰影里,一個看不清模樣的瘦老人縮在一張小馬扎上,一動不動的,仿佛一塊石頭,還是一塊染成了土黃色的石頭,因為他身上穿著一身我只在老電影里見過的那種最老式的黃軍裝。

      “他解放前就參加了革命,后來跟著王震進新疆,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來到這七角井,搞開發(fā)、建設(shè),當(dāng)時他們叫農(nóng)五師,再早是六軍十六師,再往前追是延安教導(dǎo)旅,毛主席親自命名為‘紅星部,算得上是御林軍了。他今年87,能一直活到現(xiàn)在,你說堅強不堅強?”

      “像他這樣的老革命,政府得照顧吧?”看著那個毫不起眼的小老頭,我怔住了,好一會才想起來問。

      “照顧什么?就是錢拿得比一般退休工人高點,過年過節(jié)有人來看看,還能怎么照顧?”她搖搖頭,接著又道,“不過他跟我們還是不一樣,我們是沒地方去。他呢,四個兒女有三個在外面,有的在烏魯木齊,有的在哈密,都想把他接走,可他不去?!?/p>

      “那他是七角井的老人了,這七角井的人和事,他應(yīng)該都熟吧?”我的心忽然一動,向外走去。

      “你準備找他打聽?嗨,你算了吧。他耳背,而且腦子也糊涂了,除了以前打仗的事,什么都不記得……”她的聲音在后面攆著我,一起出了門。

      果然,從老人那,我什么答案都沒得到。他始終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走不進去,也沒法讓他出來。

      吃過中飯,好不容易熬到上班時間,我出了門。

      馬路兩旁是林帶。林帶里面清一色都是楊樹,鉆天楊,樹干筆直地直指蒼天,外圍則是沙棗,全都歪七扭八地朝一個方向歪著,這些樹,最粗的也不過碗口粗細,可如果按父親所說,就在那羸弱的軀干里,至少已經(jīng)隱藏了二三十個年輪。

      父親告訴我,他們剛到七角井時,這里還是滿目荒涼,樹只有極少幾棵。為了改變這的環(huán)境面貌,他們一到就種樹,因為土地瘠薄,這的樹非常難活。但在他們的帶動下,鎮(zhèn)上人一起動手,費盡千辛萬苦,終于讓鎮(zhèn)上有了幾條林帶,父親他們給這些樹起名叫扎根樹。

      我完全能夠想象:當(dāng)年,父親他們植下這些扎根樹時,是懷著怎樣一種喜悅和激動的復(fù)雜心情;我也相信:與樹同時植下的,那個把小鎮(zhèn)建設(shè)得繁華似錦的夢想確實是一種純潔而崇高的信念。可現(xiàn)在呢,樹還在,仍盈盈地綠著,人卻走了,到底沒有扎下根來。

      想想也挺有意思。

      按照“春暉小賣店”那個叫齊曉春的女老板的指點,我首先去了位于鎮(zhèn)政府的鎮(zhèn)派出所。

      齊曉春很明白地告訴我,就算到鎮(zhèn)派出所可能也問不出什么結(jié)果。鹽化總場是2001年正式破產(chǎn)的,破產(chǎn)時人已經(jīng)走得差不多了,鎮(zhèn)派出所接收的只是剩下的這些住戶的戶口資料。而在2001年之前,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鹽化總場人就開始不斷地往外遷移了。

      果然,在鎮(zhèn)派出所戶籍室,那個長得很像李宇春的小警花非常敬業(yè)地幫我找了好一陣以后,對我聳聳肩笑著說了聲“不好意思”。沒有李京生——那是李梅父親的名字——的任何資料;其間倒是找到了一個李曉梅,年紀卻是64歲,我應(yīng)該叫阿姨的。

      緊接著我去了“老年之家”,這也是齊曉春的主意,她說那的老人多,我多動動嘴,沒準能打聽到一些有用的訊息。

      七角井鎮(zhèn)“老年之家”是一間二十多平方米的平房,墻刷得很白,踩光了的紅磚地面打掃得十分干凈,完全可以用一塵不染來形容。房間雖然不大,但里面只擺了4張桌子,所以還是顯得有些空。眼下,4張桌子全都滿著,兩桌在打撲克,一桌在下象棋,還有一桌把麻將牌推得“嘩嘩”山響,除了正玩的人,旁邊還圍著一些觀眾,大概也算替補選手,說著笑著嚷著,顯得格外熱鬧。

      我進去沒多久,就趕上象棋桌邊一個白胡子老頭吹胡子瞪眼地罵“臭棋簍子”,而旁邊看棋的一個頭發(fā)全白的老人縮著脖子、頭都不敢抬,顯然,挨罵的就是他。

      可惜的是,我把這4張桌子轉(zhuǎn)完,白頭發(fā)黑頭發(fā)沒頭發(fā)的老頭老太太挨個問過來,也沒一點收獲。好在,那些老頭老太太都很熱情,熱情得讓我都不好意思失望了。他們七嘴八舌地告訴我:當(dāng)初的鹽化總場下面有四個分廠,場部和一分廠、二分廠就在這里,三分廠和四分廠卻在十幾二十公里開外,而且?guī)讉€分廠人都不少,所以相互不認識并不奇怪;當(dāng)年的北京知青早就走光了,爭論一陣后他們還一致認定,最后走的是一個叫“豁子”的人,1998年才回的北京;不光北京的知青走完了,上海的、南京的、武漢的,那些大地方的知青也都走光了,人家有政策,能回去,剩下的都是自流來疆的,走不了的。

      我還給他們說到了我的父母,很遺憾的是,他們對我的父親母親也沒有一點印象。不過,當(dāng)一個老人得知我住在“春暉小賣店”后,馬上便和其他人談起了齊曉春,然后又說到了一個名叫張暉的人。

      從老人們那里,我知道了這樣一個故事:張暉和齊曉春本來是一對要好的戀人,他父親是一個上海知青。1996年的時候,按政策張暉回了上海,走前,他向心上人發(fā)誓,等自己在上海安頓下來,情況好些后一定會回來接她。頭兩年,張暉還常給齊曉春寫信,可再往后就沒消息了。包括齊曉春父母在內(nèi),很多人勸她,說張暉去了大城市,心花了,肯定不會再回來,讓她死了這條心,再找一個。齊曉春卻是誰都看不上,直到現(xiàn)在還是單身。

      聽完老人們的講述,我這才知道齊曉春是在等什么人,心頭不由一陣感慨,不知情的人都以為那些知青、知青子女回到大城市很幸福,可他們又哪知道身在大城市的苦處?我想,如果那個叫張暉的男人真的很愛齊曉春的話,他肯定希望能給她一份幸福的生活??伤羞@個能力嗎?不管他在七角井如何出色,可到了上??隙ㄊ呛芤话?,光一套房子就會愁白他所有的頭發(fā)。在物欲橫流而又無比龐大的世界和現(xiàn)實面前,個人的力量是那樣的渺小、微不足道,愛情,更是不堪一擊。

      如果給不了心愛的人幸福,他好意思來接她嗎?考慮到現(xiàn)實種種,對這段感情,他說不準早就死心了。

      再往后,老人們的話題越扯越遠。也是從他們的講述中,我才知道,在七角井,像張暉和齊曉春這樣因為一方離開小鎮(zhèn)而分手的戀人還有很多,只不過,他們很快又有了新的戀人,像齊曉春這樣一直傻等的還真是少見。

      這個齊曉春,我在心里嘆著氣,不知怎么又想到了李梅。

      太陽偏西,我開始往回走。

      從那些老人們嘴里,我得到了許多訊息,這些消息跟李梅無關(guān),可我還是聽得津津有味,因為它們跟七角井有關(guān),跟我的出生地有關(guān)。

      快走到“春暉小賣店”時,一個身影擋在我面前。

      “你干什么?”我定神問道。隨后,我才注意到,擋住我的,正是上午見過的那個想拉我去住店的那個黑胖女人。

      “小伙子,我好心告訴你,最好別在那住——”黑胖女人一臉嚴肅地看著我,然后朝“春暉小賣店”努了努嘴,繼續(xù)說道,“那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白骨精,我不騙你,那真是個騷貨、臭婊子……”

      “你——”我高聲打斷她的話,想了想,還是把“真卑鄙”三個字咽回肚去,畢竟,面前是個看起來年紀比我母親還大的老人。不過,我確實不喜歡她說齊曉春的壞話,一個男人,一輩子能遇上個像齊曉春這樣的癡情女子,那老話講,該是前輩子修來的福分。

      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從她身邊走過。

      “剛才那老女人跟你說什么了?”屋里,她還是坐在靠門口那張桌子邊。我進門后,她目光柔和,靜靜地看著我的眼睛,問。

      “嗯……”面對著那雙純凈到幾乎透明的眼睛,我支吾了幾聲,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顯然,剛才的一切她都看到了。

      “她是不是說我不要臉,是個婊子?”說這話時,她眼睛里的兩泓秋水還是那么平靜無波。

      這下,我更緊張了,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虧心事,讓她發(fā)現(xiàn)了一般。

      “以前,我跟她兒子談過對象?!彼^續(xù)說著。

      “哦?!蔽尹c點頭,心里踏實了很多。聽她的意思,她以前和那個女人的兒子談過對象,最后卻沒有成,就為這,那個女人說她的壞話,這一點也不奇怪??伤o接著說出來的話卻大出我的意料。

      “不過,她也沒有冤枉我。我確實是不要臉,來這住宿的客人,只要是男的,只要付得起錢,我就會陪他睡覺。怎么樣,你要不要我陪?”我呆呆地看著她。我在她臉上看到的是一副很冷漠的表情,它明白無誤地告訴我,除了那個沒等來的男人,這個世界跟她毫無關(guān)系。

      “還是因為他,對嗎?”良久,我問。

      “為他?我可不想給自己找這樣的理由。我就是為錢,我得賺錢養(yǎng)活自己,對吧?難道你以為,就靠這個店,我活得下去?”她紅唇微啟,臉上是嘲弄般的淡淡的笑,像是笑我愚鈍。

      “那你……你這樣子?你干嘛不到城里去,打工、開店,干什么不行,何必干這個?”

      “我得在這等他,等他回來給我一個交待?!焙靡粫?,她答我,聲音幽幽的,像是從地底深處傳出來的,像是連她自己都覺得這個答案很荒謬。

      “你真是太傻了。你想過沒有,他可能永遠也不回來了?”我嚷了起來。

      “我傻?那你呢?你現(xiàn)在有對象,干嘛還要來找那個李梅?你這樣,對得起你現(xiàn)在的對象嗎?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你們男人,全都是這個德行?!彼曇籼崞?,炸開來,情緒比我更激動。

      我渾身一震,她的話仿佛一塊從天而降的巨石,重重地砸進我的心湖,激得水花四濺。

      我拋開一心愛我的人,千里迢迢趕到七角井,尋找一個從沒有見過面的女孩子,這樣做對嗎?這樣做值得嗎?在她看來,我是不是也很傻?

      別說找不到那個李梅,就算找到了,又有多大可能,她比淑紅更適合我?

      這山望著那山高,這其實是人最大的悲哀。

      是啊,我得醒醒了。珍惜眼前所有才是最重要的,何必非要去尋找那虛無飄渺的所謂緣分呢?

      我當(dāng)即拿出手機,開始給淑紅撥號。我的心“嗵嗵”狂跳著仿佛要蹦出胸腔。我想她了。我是真的想她了。我還從來沒有哪個時候像現(xiàn)在一樣想她,也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想過任何一個人。這次出門,我只是告訴她要出去幾天,去哪?干什么?什么都沒說,現(xiàn)在想想,這實在是不應(yīng)該。

      我現(xiàn)在是那樣地渴望見到她,也是直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她是那樣的好,知道她對我是那么的重要。她的溫言細語,她的體貼關(guān)懷,她的善解人意,還有她的灼熱懷抱……一切的一切,我絕對不能沒有她??v然我知道在回北京之前肯定見不到她,但哪怕只聽聽她的聲音也好啊。

      然而,手機那頭傳來的卻是“該客戶已關(guān)機”的提示音,冰水似地,把我的心澆得又濕又涼。

      回北京的途中,我又跟她聯(lián)系了幾次,仍然一直關(guān)機。

      我心急如焚。但直到這時,我仍未意識到會有什么不妙。

      回到北京后,我從郵箱里一大堆郵件中首先挑出了一封,因為這是淑紅的。

      阿青:

      你好。有些話本來想親口告訴你,但還是發(fā)郵件吧,既能說清楚,又免得尷尬。

      一句話,咱們分手吧!如果這會給你帶來傷害、帶來痛苦,那我說對不起。也許,我出現(xiàn)在你生活中,本來就是一個錯誤。

      先說說我是怎么出現(xiàn)在你生活中的吧。我不知道,叔叔阿姨是不是告訴過你,其實你和我一樣,出生在遙遠的新疆哈密,一個叫七角井的小鎮(zhèn)子。不同的是,你4歲就離開了那里,而我則一直待到15歲,初中畢業(yè)后才跟著繼父回到南京。沒辦法,事情扯得更遠了,這又說到了我的繼父,是的,我現(xiàn)在的父親是繼父,我親生父親在我五歲那年,我還不太記事時就沒了,我現(xiàn)在甚至連他的模樣都不記得。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在南京找了份工作,又談了個男朋友。然后,我就失戀了,當(dāng)時我情緒十分低落,我想不明白,他一直口口聲聲海誓山盟說愛我,怎么有了新歡說分手就分手呢?那段時間,母親整天陪著我、開解我,為給我解悶,她給我講了很多事。她告訴我,我還沒出生時,我的親生父親就和他最好的一個朋友指腹為婚,為我定下了一門娃娃親。

      你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察覺到了什么?對,如果后來不出現(xiàn)那么多變故,如果我們都沒有離開叫七角井的小鎮(zhèn),那么,我和你,現(xiàn)在很可能是作為一對夫妻生活在一起。

      母親的講述讓我一下子對你有了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興趣。后來,我回了一趟七角井,雖然并沒有抱太多希望,但經(jīng)過多方打聽,還是順利地從當(dāng)年你父親寫給別人的信件上找到了你家在北京的住址;那么多年過去,本來我以為,你們家可能早就搬了,沒想到,費了一點周折以后,我還是很順利地在那個地址附近找到了你們家。那天,我遇到的是你們家后面胡同的王大娘,就是每次見到咱們都要笑著打招呼的那個。我打聽到你家的準確地址后,又打聽你的情況。剛開始,王大娘很警覺。我就告訴她,你是我網(wǎng)上認識的對象,因為不了解情況,所以來暗訪一下,看你是不是真沒結(jié)婚,為人怎么樣?王大娘聽后,馬上就把你的情況都告訴了我,還夸你聰明、老實、能干,好得像朵花。

      再往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到了你們公司,正趕上你們公司招人,我去應(yīng)聘,很順利地進了公司,然后又見到了你。

      現(xiàn)在你總該明白了吧,為什么在公司,我只沖你笑,只答應(yīng)你的約會,并且很快就成了你的女朋友。因為我想,既然人潮人海之中,我能夠找到你,那我就沒有理由不相信,我們之間是有緣的。我相信,只要我用心經(jīng)營,那份緣就一定會開出最最絢爛的愛情之花,結(jié)出最最甜蜜的愛情之果??墒牵@兩年多的相處使我明白,我錯了。我所在意的我和你的緣分,其實不過是七角井荒原上的“水影”而已。

      你可能還不知道“水影”是什么?咱們的出生地,七角井地處新疆,西距哈密200公里,是一個很荒涼的小鎮(zhèn),四周全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干旱缺水很少能見到綠色。小時候,我經(jīng)常一個人在戈壁灘上漫無目的地走,后來我發(fā)現(xiàn),只要有太陽,你往前看,會看到遠處似乎有無數(shù)的波浪在翻滾,正朝你涌過來??雌饋硎悄菢拥那逦?、真實,其實卻只是虛幻的海市蜃樓。

      我給它起名叫“水影”。

      我和你所謂的的緣分也是如此,看上去很真實,實際卻根本就不存在,起碼在你心里是不存在的。另外,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是,頭腦漸漸冷靜下來的我發(fā)現(xiàn),其實你的性格、你的為人處事根本就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

      所以我決定,離開你,也離開這家公司、這個城市。

      至于我要去哪,你不必為我擔(dān)心?,F(xiàn)在的父親從小就教育我,胸懷要像鎮(zhèn)子外面的戈壁灘一樣寬廣,生命要像戈壁灘上的駱駝刺、紅柳一樣頑強。對這兩種植物,你肯定不太了解,怎么給你形容呢?它們都是貼地而生的,永遠也長不高,但生命力卻極其強大,極度的干旱、烈日的烘烤、嚴冬的摧殘,什么都奈何不了它們,只要春天一到,照樣抽枝發(fā)芽。在我看來,吃過苦受過罪,七角井長大的孩子就跟它們一樣,到哪都能扎下根,絕不會輕言放棄。所以你絕對不用為我擔(dān)心,我已經(jīng)想好了自己的歸宿。

      聽我說到“歸宿”你的心是不是又懸起來了?因為依我對你的了解,你的心其實很軟,一點也不像外表那么冷漠堅強。你放心,我所說的歸宿并不是你想象中的天堂或者是地獄。我只是想干點正事,當(dāng)你看到這封郵件的時候,我已經(jīng)出發(fā)了,說不準已經(jīng)到了七角井——我們出生的地方。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去當(dāng)一名支教老師,可能是短期的,但也可能是長期,畢竟,我的親生父親就在那兒。

      上次回七角井,我光顧著為那里的孩子難過了,因為和我走時相比,他們的學(xué)校他們的教室更破了,桌椅板凳更舊了,連老師的水平也更差了(好一點的老師都調(diào)走了)。你可能無法想象,他們的語文老師會把“白菜”讀成“別菜”,我不知道那是哪的方言,反正她真是那么讀的;還有英語老師的發(fā)音,也大都錯得離譜,惹人笑話,可笑完了又覺得難過。現(xiàn)在想想,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為那的孩子做點什么,至少可以去教他們一些東西。那才是有意義的事情,才算有意義的生活。半個月前,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小學(xué)時的語文老師,他現(xiàn)在是七角井學(xué)校的校長,他給了我很多鼓勵,還希望我能盡快過去。

      就此住筆。希望你能早點將我忘記,開始新的生活……

      原來,屬于我的緣分一直就在我身邊,是我自己沒有珍惜。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百感交集地抬起頭,眼前已是一片模糊。我把頭向西轉(zhuǎn),朝著七角井的方向。

      她就在那。

      我想,我有理由再一次遠行,馬上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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