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耀莉
如今“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佛門何處銷”、“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成為王維晚年耽于佛事消極頹廢的鐵證為后世不少學者所批判,但這類說法是缺乏史實根據(jù)的。王維于安史之亂陷囹圄、受偽職及身處亂世的客觀環(huán)境,對其思想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且肅宗寬宥責授太子中允之事既感激又愧疚,恰恰是這份感恩與自責的復雜心情加重了詩人儒家思想的砝碼,而且詩人打消歸隱之念。據(jù)史載,王維晚年“以待罪之身,又入朝任職,勤勉盡職”,心中懷有關(guān)注蒼生黎民、忠君安民的社會責任感,以及奉佛報國的遠大抱負。
安亂爆發(fā)后,詩人以凄涼憂沉之心觀照現(xiàn)實社會、審視亂中山水,表現(xiàn)出專屬于這個時代忠君愛國的意識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赌坛亍酚诔跸葙\中為叛軍囚于菩提寺所作:“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绷⒆阌谂衍婅忼X入國,山河破敗之上,雖身陷戰(zhàn)亂仍懷有濃厚的忠君戀闕之情,并將愛國憂民的情懷寄寓帝國山水之中,表現(xiàn)出晚年詩人憂患意識和社會責任感。
王維晚年最終位及尚書右丞,但歷史上卻沒有關(guān)于他政績的記載。如今我們可以從其晚年應制、唱和或部分送別詩中尋得他晚年思想、觀點及作為的蛛絲馬跡。如“公門暇日少,窮巷故人稀?!蓖蹙S于亂后將大多時間投入到政治生活中,因此晚年詩歌內(nèi)容大都與政治相關(guān)。《既蒙宥罪旋復拜官伏感圣恩竊書鄙意兼奉簡新除使君等諸公》:“忽蒙漢詔還冠冕,始覺殷王解網(wǎng)羅?!笔惆l(fā)對皇帝寬宥、恩澤天下的感激之情,“忽蒙”、“始覺”言詩人如惡夢初醒,直至復官才覺自己受帝宥罪,可見王維在安亂中深重罪惡感及獲宥后的感激之情;再如《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送韋大夫東京留守》:“上德?lián)嵘襁\,沖和穆宸襟。云雷康屯難,江海遂飛塵?!?《瓜園詩》:“藹藹帝王州,宮觀一何繁!”……晚年應制唱和詩中充滿了對肅宗返京后平叛戰(zhàn)亂、恢復往日升平的期盼,以及對肅宗、朝廷及國家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頌和感激。晚年詩人將這份“伏感圣恩”之情化作平定天下安定黎民的愛國主義熱情。
如“夜火人歸富春郭,秋風鶴唳石頭城?!痹娭幸浴坝劳跖褋y”現(xiàn)實為詩歌背景,著重描寫戰(zhàn)事對百姓造成的苦難,表現(xiàn)了詩人晚年對百姓處于危難的關(guān)懷,同時寄托了他對祖國的憂患與人民的同情;再如“曾是巢許淺,始知堯舜深。……名器茍不假,保釐故其任?!葡急稳?,畫角發(fā)龍吟?!泵鞔_的否定了巢、許淺薄的避世之志,現(xiàn)如今才深刻的體會到堯舜為國為民思想的深遠,詩中發(fā)出“名器”乃一國之根本,必須由天子掌管不能借予他人之勸,流露出王維此時憂君憂國之思。并贊頌唐軍的軍容可“蔽三川”,聲勢如“發(fā)龍吟”的雄雄氣勢,鼓舞士氣平叛反賊、平息戰(zhàn)亂,最終展現(xiàn)自己功成而身退“東山嶺”的濟世理想。再如《酬慕容十一》:“老年如塞北,強起離墻東”慕容十一遇國家危難急需用人之時,雖值耄耋之年仍重新出仕遠赴塞北為國效力的雄心大志,詩中友人的雖老而志高的描述無不是詩人濟世救國理想的流露。國家遭逢戰(zhàn)亂后財盡力竭,民不聊生,詩人目睹這一切后主動提出施濟貧人并向上奏表《請回前任司職田粟施貧人粥狀》:“望將一司職田,回與施粥之所。于國家不減數(shù)粒,在窮窘或得再生。”在此之前詩人曾多次上表請求交回司職田粟賑濟貧民、“永弘寶祚”,其心系黎民、濟世報國之志光明可鑒。在《送元中丞轉(zhuǎn)連江淮》:“薄賦歸天府,輕徭賴使臣。歡沾賜帛老,恩及卷綃人。去問珠官俗,來經(jīng)石劫春。東南御亭上,莫使有風塵。”詩為別中丞赴江淮上任而作,勸戒中丞到任后要使百姓輕徭薄賦,將天子優(yōu)遇恩及老人甚至異族人民,還應重農(nóng)桑,保護邊境安定,不要再使東南邊境再生戰(zhàn)亂而生靈涂炭,詩中表現(xiàn)出詩人濟世安民,關(guān)注世亂、消解戰(zhàn)禍的仁政理念以及對社會民生的理性反思。
晚年王維經(jīng)歷安亂風雨沖刷,對政治現(xiàn)實、民生民情的覺悟超過了早中年任何一段時期,表現(xiàn)了此時他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和思索的儒家情懷。與王維早年滿懷建功立業(yè)的豪情壯志“誓辭甲第金門里,身作長城玉塞中”,甘愿為國捐軀的精神追求相比,此時詩人忠君愛國之情更顯成熟而博大。且晚年詩人已從適意悅己、唯求清凈的世外桃源中超拔出來獲得了更深廣更厚重的人生境界,他關(guān)注現(xiàn)實,憂君國、憂黎民的深厚沉實的詩歌傾向是戰(zhàn)前開、天年間所不曾看到的。
詩人在困于叛軍中時作《菩提寺禁口號又示裴迪》:“安得舍羅網(wǎng),拂衣辭世喧。悠然策藜杖,歸向桃花。”由于身處戰(zhàn)亂使維感到現(xiàn)實的失望、迷茫和無助,因此產(chǎn)生了歸隱之志想脫離戰(zhàn)爭,尋找解脫。戰(zhàn)后乾元二年維作《春夜竹亭贈錢少府歸藍田》:“夜靜群動息,時聞隔林犬。卻憶山中時,人家澗西遠。
羨君明發(fā)去,采蕨輕軒冕?!泵枥L了一幅靜謐的春夜竹亭圖,詩中動靜結(jié)合、聲色具備,儼然一番清涼幽靜、悠然自得的情致。并引用伯夷、叔齊隱居采蕨的典故對友人棄官歸隱的行為表示贊賞,同時流露出詩人對歸隱田園的向往和渴望。后又作《送錢少府還藍田》:“草色日向好,桃源人去稀。手持平子賦,目送老萊衣。每候山櫻發(fā),時同海燕歸。今年寒食酒,應是返柴扉?!?。對少府能歸隱盡孝,表現(xiàn)出詩人欲歸田的之念,并于尾句預計自己寒食節(jié)有望回家的渴望和欣喜。
但一次次的歸隱之念被再次燃起的忠君愛國的思想所打敗,為肅宗恩寵所生愧疚之情代替,詩人思想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變,其晚年打消了歸隱山林、逃避事世的念頭。筆者認為,《送韋大夫東京留守》可以說是王維晚年隱居思想轉(zhuǎn)變的標志,詩人曾經(jīng)倍加推崇陶潛棄官歸隱之舉,并贊賞和效仿“一瓢顏回陋巷,五柳先生對門”的雅興,而現(xiàn)在認識到“曾是巢許淺,始知堯舜深”巢父、許由隱世是錯誤、膚淺的,如今才理解堯舜濟世安民的深遠與大義。并悟到“身世猶空虛”因此“思歸何必深”,棄軒冕歸藍田的念頭也不必深切了。在《與魏居士書》一文中對隱逸避世的行為予以否定,指責了許由“惡外者垢內(nèi),病物著自我”、鄙夷了嵇康“頓纓狂顧,逾思長林而憶豐草”,甚至對自己曾經(jīng)非常推崇的“不為五斗米折腰”而棄官歸隱的陶淵明也提出批評:“不肯把板腰見督郵,解印綬棄官去,后貧,乞食詩云:‘叩門拙言辭’……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此時的詩人認為陶潛“忘大而守小”,棄君臣大義于不顧,不足以效仿和學習。王維晚年重新調(diào)整人生坐標,打消了歸隱的想法,并恪守“布仁施義,活國濟人”的“大倫”,堅持君臣大義、愛民惠政的儒家思想。在打消隱逸想法后,嵌刻在詩人靈魂里忠君愛民的儒家思想變得愈加清晰。我們更加清晰地發(fā)現(xiàn),正是在王維深懷愧疚的晚年,一直是埋藏在王維內(nèi)心深處的儒家的立身處世原則,又再次重新浮現(xiàn)。
王維晚年既懷有關(guān)注蒼生黎民和布仁施義的抱負,又有教化救濟眾生的濟世之德。詩人晚年的幾年一直在任,未忘卻塵世,同時潛心于禪門,終日持經(jīng)誦佛,并以佛法自勵。王維堅持奉佛修道來報恩贖罪求得安慰和解脫,同時“以佛入世”并堅信奉佛可報國救世、有助社會教化之效。
與“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慷慨報國、為國捐軀的早年積極入世、追求功名的儒家入世理解有所不同,晚年王維采取了“以佛入世”、“奉佛報國”的方式來實現(xiàn)報君報國的理想。以佛入世將奉佛與政治相結(jié)合,使奉佛具有了強烈的政治色彩。詩人在篤信佛教的外衣下隱藏著一顆布仁施義,活國濟人的救蒼生、安社稷的用世之志。于《能禪師碑》中以見其奉佛救國的理念:“多絕膻腥,效桑門之食……永圖浮國之法,實助皇王之化?!逼湔J為佛教有助于社會教化,奉佛亦具有報國救世之效。如《謝太子中允表》所說,由于安亂的經(jīng)歷使其“臣聞食君之祿,死君之難。當逆胡干紀,上皇出宮,臣進不得從行,退不能自殺。情雖可察,罪不容誅?!瓫r臣夙有誠愿,伏愿陛下中興,逆賊殄滅,臣即出家修道”此時的詩人正如文中所言任職后背負著極重的心理負擔和精神壓力,整日慚愧、后悔之心已無意云游山水,并認為不于有生之年有所作為就無法得到真正的解脫,因此請求“出家修道”來報恩贖罪。當“出家修道”的請求未獲批準,其又懇心將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精神家園——輞川別業(yè)施為一寺為帝積福為國祈祐。正如表中所言《施莊為寺表》:“臣聞罔極之思,豈能有報,終天不返,何堪永思,然機欲強有所為,自寬其痛?!弊肿殖镣?,句句自省,欲潛心佛門,以一己之努力老驥伏櫪,“固先國而后家”,奉佛報恩,效力朝廷。如今讓我們看來“奉佛報國”有些荒誕而不禁一笑,但對于佛教尤為盛行的唐朝而言奉佛有“助皇王之化”的強烈政治色彩,因此苦行齋心,潛心佛事成為詩人為時為事所用的政治生活的一部分。王維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中,于京師多次“飯僧”施粥給僧人、對佛忘我虔誠,“藉草飯松屑,焚香看道書。燃燈晝欲盡,鳴磬夜方初?!睍円棺鞣ㄊ抡b經(jīng)書,“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為國為君祈福祈祐。
諸如上述所言王維晚年重樹定國安民儒家思想,這與居于輞川沉溺于山水時,心無牽掛、寵辱不驚、一任寂滅的中年王維相比,詩人于晚年更加熱愛生活、珍惜時光。儒家較早就具有關(guān)于“時間”的意識和觀念,并抒發(fā)出珍惜時光的感悟,如大家耳熟能詳?shù)摹笆耪呷缢狗?,不舍晝夜?!边@種思想對后世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對于正值晚年的詩人而言,垂暮余生更深感年華老去,對時光和生命倍加珍惜。如《嘆白發(fā)》:“宿昔朱顏成暮齒,須臾白發(fā)變垂髻”。“宿朱顏”而瞬息之間“成暮齒”,光陰似箭,時光飛逝,朱顏易老。太陽朝升夕落,一頭發(fā)花白老人在秋夜里獨自禪坐,感慨時光易逝,并隱隱發(fā)出對生命的感嘆,同時抒發(fā)出人生理想未能實現(xiàn)的惆悵心情。再如《晚春嚴少尹與諸公見過》:“鵲乳先春草,鶯啼過落花。自憐黃發(fā)暮,一倍惜年華?!痹娭小跋取薄ⅰ斑^”具有強烈的時間感,須臾間春草成落花,時如白駒過隙稍縱即逝,因而詩人唯恐報君報國時日不多,加倍珍惜年華與生命?!皦研呐c身退,老病隨年侵”、“寒更傳曉箭,清鏡覽衰顏”詩人鏡前嘆息,衰顏已老,不覺有種凄涼哀傷之情,但皇帝的信任與器重猶如一股暖流淌進心間,頓時伏感圣恩,重新振作,志堅以恒并以佛法自勵,為報國報恩鞠躬盡瘁。
因此王維晚年“由太子中允遷太子中庶子,中書舍人,復拜給事。至乾元二年七月,轉(zhuǎn)尚書右丞。”雖于戰(zhàn)亂后終日自責自愧,但官位連升可謂是其政治上又一次高潮,同時可看出詩人以圖自強不息奉佛報恩、濟國濟民之志得到了肅宗及士人的贊許和認可。從深度和廣度上超拔于一個為后世所稱贊終日與世無爭的隱士形象。范文瀾稱王維是一個“作官能手”,暫且不論其言語偏執(zhí),但從中可看到晚年王維對政治的執(zhí)著,那么將其晚年定位于“萬事不關(guān)心”、頹廢消極的看法便不攻自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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