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
舊時人去陶然亭,一方面是看風(fēng)景,另一方面則為了訪墓。陶然亭一帶,名士與百姓的墳?zāi)诡H多,所以風(fēng)景也帶有某種感傷的味道。傳說晚清名妓賽金花的墓就在陶然亭。青苗在半個世紀(jì)前的《陶然亭訪墓記》中寫道:“賽金花的墳?zāi)?,就斜對著陶然亭,沒有松柏,沒有白楊,一片寂涼的荒野。我相信,那位名媛的孤魂在這荒涼的地方會覺得寂寞的吧。”
賽金花是中國晚清時期最富于傳奇性的一位妓女,她生長于煙花巷陌,遇見大狀元洪鈞后就從良了。雖然只是妾,她卻以夫人身份隨洪鈞出使德、俄、荷、奧四國,見識了外面的花花世界,甚至拜晤過維多利亞女王與威廉皇帝,很出風(fēng)頭。
古語說,紅顏薄命,賽金花也不能幸免。因洪鈞早逝,賽金花被排擠出洪家,無奈何她又重操舊業(yè)。陳宗蕃《燕都叢考》記載:“自石頭胡同而西曰陜西巷,光緒庚子時,名妓賽金花張艷幟于是?!币晕羧諣钤蛉思巴饨还俜蛉酥矸菀虚T賣笑,本來就適宜作為花邊新聞炒作,賽金花的“生意”一定很不錯,弄不好還能成為巴黎茶花女式的傳奇。偏偏賽金花又卷入了更大的是非:八國聯(lián)軍侵占北京期間,她與德帥瓦德西鬧了場滿城風(fēng)雨的“跨國之戀”。
戰(zhàn)爭,原本是應(yīng)該讓女人走開的??蓺v史上常常有如此尷尬的時候:一個國家的男人無力保護(hù)自己的女人,于是女人只好自救,通過各種方式,茍全性命于亂世。賽金花很不幸地選擇了一種比較“出格”的方式,使名譽受到極大損害。她確實為德國軍官伴宿,但畢竟沒有為虎作倀、助紂為虐,某些場合甚至還是頗有良心的。
汪嘹翁編撰的《賽金花事略》記載:“庚子聯(lián)軍之役,德法則殘暴奸掠無虛日。賽金花目睹傷心,以洪夫人名義盛妝往謁瓦德西帥,具陳民苦。瓦頗嘉納,極約束本軍,更通牒于法營,居民可寧居。京師人甚德之。”救民于水火,按道理講應(yīng)該是皇帝和慈禧太后的職責(zé),卻成了妓女賽金花不得不多管的“閑事”。她這一管,也給自己帶來了諸多麻煩。
但歷史自有人公斷,蘇曼殊在《焚劍記》中說過:“彩云為狀元夫人,至英國,與女王同攝小影。及狀元死,彩云亦零落人間。庚子之役,與聯(lián)軍元帥瓦德西辦外交,琉璃廠之國粹賴以保存……能保護(hù)住這個文物地區(qū),不使它遭受搗毀破壞,也應(yīng)算她做了一樁好事?!备蟮呢暙I(xiàn),恐怕也超越了她的身份與能力。賽金花畢竟只是賽金花。一個弱女子而已。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曾參與鎮(zhèn)壓義和團(tuán)而雙手沾滿鮮血的德國駐華公使克林德,趾高氣揚地于4月20日路過東單牌樓,因言行專橫觸犯了眾怒,被當(dāng)?shù)剀娒翊蛩馈5聡源藶榻杩谙蚯逋⑹?,先是要求高額賠償并附加了許多苛刻的條件。后來,據(jù)傳還是靠與洋人有交情的名妓賽金花從中斡旋,她跟克林德遺孀說,我們中國人一般是為死去的大人物立牌坊的,這是死者所能享受的最高待遇了。德國最終提出在克林德被打死處立一石牌。清廷只得滿足其無理要求,在東單總布胡同西口修筑了屈辱的牌坊。
曾樸以賽金花為原型著述的小說《孽?;ā罚踔翆⒃S多虛構(gòu)的情節(jié)安在賽金花身上,對讀者造成了誤導(dǎo)。譬如說她隨洪鈞出使德國時,“浪漫放蕩,天天交際,夜夜跳舞”,并且勾搭上了瓦德西。以致瓦德西后來率軍侵占北京,公務(wù)之余四處查找老情人賽金花的下落,終于重續(xù)前緣。
上海某記者采訪曾樸之后,也以訛傳訛:“賽于隨洪出使德國時,與瓦德西將軍有染,故八國聯(lián)軍入北京時,瓦德西尋之。賽應(yīng)瓦德西將軍之召到北京去仍掛牌子,日夜陪伴瓦德西,騎馬招搖過市,紅極一時,北京市民號之為‘賽二爺’?!?/p>
對此,賽金花本人做過兩點反駁。首先,她翹起三寸金蓮給記者驗證:“你看我這雙小腳,怎么可能跳舞呢?”更不可能在德國與瓦德西一舞訂情,那時候根本就不相識。其次,她聲明庚子事變時與瓦帥交情雖好,彼此之間關(guān)系還是清清白白的:“就是平時在一起談話,也非常守規(guī)矩,從無一語涉及過邪淫。這都是有人見我常同瓦騎著馬并轡在街上走,又常常宿在他的營里,因此便推想出我們有種種不好的勾當(dāng)來?!?/p>
但在中國,有許多事是“越描越黑”。賽金花再怎樣開脫自己,也無法打消人們豐富的聯(lián)想。
因為緋聞的緣故,后人才記住了八國聯(lián)軍的統(tǒng)帥叫瓦德西,他的相好叫賽金花。緋聞,居然比慘痛的歷史本身更有感染力,這真是中國人的悲哀!更恥辱的,是居然還有人津津有味地編造瓦、賽二人在儀鸞殿同床共枕的情節(jié)。這是哪來的雅興?要知道,那可不是在別的地方,而是在中國的皇宮。侵略者在中國的皇宮里作威作福,不就等于是對一個民族的侮辱嗎?
1934年,劉半農(nóng)向得意門生商鴻逵倡議寫一本賽金花的傳記。采取口述實錄的方式,由劉親自出面,約請賽金花在王府大街古琴專家鄭穎蓀私宅訪談,由商執(zhí)筆記錄。這樣的會晤共舉行了十幾次。其時,賽金花已是美人遲暮,但仍操著一口吳語儂腔,將往事娓娓道來。這本署名“劉半農(nóng)初纂、商鴻逵纂就”的《賽金花本事》,由北平星云堂書店出版,當(dāng)年出版后暢銷一時。
生前最熱鬧的人,死后常常最冷清。那時候,賽金花的墳塋雖坐落于不毛之地,但至少還能尋找得到,至少還剩半堆黃土和一塊殘碑吧。
如今再去陶然亭,按圖索驥,發(fā)現(xiàn)這位著名交際花的荒冢早已被夷為平地,原址已沒有任何標(biāo)志。誰也想象不到一代名花會落得個這樣的下場。陶然亭雖確有賽金花之墓,但已名存實亡。
(編輯·麻 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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