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圖·鄭實
美國人、法國人、日本人、西班牙人(和法國人聯(lián)合出兵)、朝鮮人(被日本占領后被征兵)都曾來此和越南人作戰(zhàn)?,F(xiàn)在他們的子孫又來了。越南人沒有把他們拒之門外,因為這次他們帶來的是美元
范老五街算是越南胡志明市最具國際知名度的大街了吧,所有自助旅行手冊上一致推薦這里。整條街都是廉價旅店,為來自世界各地喜歡四處瞎逛又無緣享受豪華旅行的背包客提供棲息地。
這條街是以一位13世紀的越南將軍范老五命名的。他當年英勇對抗的敵人就來自我現(xiàn)在居住的中國北方。越南人視他為民族英雄,以這種方式紀念他。當然對我這位敵軍的后代也很歡迎,只要我的砍價在他們能接受的范圍之內。
來自曾經交戰(zhàn)方的不只有我,很多游客來自侵略過越南的國家。美國人、法國人、日本人、西班牙人(和法國人聯(lián)合出兵)、朝鮮人(被日本占領后被征兵)都曾來此和越南人作戰(zhàn)?,F(xiàn)在他們的子孫又來了。越南人沒有把他們拒之門外,因為這次他們帶來的是美元。
美元帶來的是生機和活力,范老五街因此熙熙攘攘。瘦弱的越南本地人為生意忙活著,想盡辦法給游客提供各種可以得到回報的服務。很多吃飽喝足的客人懶洋洋地坐在咖啡館或小吃店里,盯著大街發(fā)呆。這條街其實極普通,也就是兩排門面上裝修一新、里面狹小簡陋的房子,底層開設了各種小店。除了不同膚色和打扮的人來來往往,沒有任何景致可言。這讓我想起卞之琳的詩:“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蔽以缟铣鲩T看到一個白種男人坐在對面的窗口,等我轉了一圈回來,發(fā)現(xiàn)他還在原地。從自己的國家千里迢迢跑來,原來就是為了給別人當風景啊。
暮色降臨,街上的霓虹燈閃爍起來,小吃店和酒吧把椅子擺到街邊。為了讓每位顧客都能以最佳角度享受街景,椅子擺放得是錯落有致,前排低后排高。整條街就像一個露天電影院,只不過沒有銀幕,每個人都是演員兼觀眾。
我和朋友也加入進街頭的大派對,坐在街邊喝小攤上的鮮榨甘蔗汁。一位獨行的老先生前來搭話,聽我會說法語,就像他鄉(xiāng)遇故知,開始沒話找話說。他夸西貢——胡志明市在西方更知名的稱呼——是座美麗的城市。我看看四周,不知怎么回應他。的確,這里有“東方巴黎”之稱。這種說法很有趣,如果跟法國人說,巴黎是“歐洲的西貢”會怎么樣?
老先生不在“歐洲的西貢”度假,卻跑到遙遠的“東方巴黎”打發(fā)時光,在我看來是很典型的“西人行為”。在福利制度完善的國家,孩子還在娘胎里時,就恨不得退休金都給準備好了,生活成了一個過于完美的圓圈。所以他們總覺得生活在別處,希望能打開一個缺口,去體會“真實的生活”,為此要在世界各地亂跑。而普通的越南人,在這個背負著沉重歷史的國家里,人生下來就注定要辛苦奔波,沒有依靠,沒有保障。西貢這樣的亞洲旅游城市便是這兩種人生交匯展示的窗口。不知老先生是否想過,他們完滿的生活和祖輩上對越南這樣的國家進行掠奪之間是何種關系。
和眼前這位寂寞的老先生當然不能說這些。陪他聊幾句也算助人為樂了,不過我只想趕快脫身。后來才想起,我們喝完鮮榨甘蔗汁沒有付錢就走了。那法國老人會幫我們付錢吧,這也能給他增添旅行回憶吧?
在被侵占的歷史中,法國在此殖民時間最長,留下了一些法式建筑。幸而,上個世紀越南獨立運動的血雨腥風中,激進的民族主義者沒有將這些屈辱的痕跡拆除。今天它們便成為開發(fā)旅游業(yè)的資本。兩座最知名的法式建筑,即便是和巴黎的建筑比較而言,也算很漂亮了。
這是當然,到此為家的法國人就是以在法國的標準修建公共建筑的,他們以為會世代生活在這里,沒想過會被趕走。修建西貢圣母教堂(Cathédrale Notre-Dame de Sa?gon)的材料都是從法國運來的,外墻的磚來自馬賽。不過經過多年戰(zhàn)火,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很多紅磚是當?shù)亟橙诵扪a的。教堂現(xiàn)在還在提供天主教服務。
旁邊的郵政局,也是法國人留下的,是巴黎埃菲爾鐵塔的設計師埃菲爾設計的。他開辦的公司在世界承建了很多公共建筑物和設施,這只是其中一個很小的項目,不過卻給胡志明市增添了難得的純正法國風情。郵政局現(xiàn)在還在使用。進入大廳,一眼看到對面懸掛著胡志明的畫像,兩側的墻上則是法國人留下的西貢和越南南部地圖。
圣母教堂所在的大街上飄揚著紅旗;法國人修建的建筑中,抗擊法軍領袖的頭像和法國人用于殖民的地圖同處一室,好像沒有人覺得這其中有何矛盾或不妥。
越南導游帶著我們一大隊“國際人士”浩浩蕩蕩向湄公河三角洲出發(fā)。這里沒有什么污染工業(yè),天空很清澈,但是河水流經了6個國家后,已經渾濁。當?shù)厝酥饕揽康慕煌üぞ呤谴诤由辖灰邹r產品。這些人已經習慣一船船的游客把他們當做風景,對我們視而不見。
但是我卻覺得越來越不安。河兩岸是破舊的房屋,歪歪斜斜的木樁上蓋著斑駁的鐵皮,屋頂下晾曬著衣服被褥。我們來干什么?難道我們就是來看人家窘迫的生活?“旅行”和“旅游”是有區(qū)別的,后者是個產業(yè)。任何事情商業(yè)化,其中總有些東西不對勁。我喜歡的是前者,自己隨意走走。
在地圖上看到大叻這個地名,便決定去看看。這是越南地勢較高的地區(qū),因為天氣涼爽,最初被法國人開發(fā)成度假地。在山坡上,高大的松樹間有一所天主教堂。我悄悄進去坐在最后一排,看人們做禮拜。這是我的習慣,到一個地方要去看人們舉行宗教儀式。雖然我自己沒有信仰,也聽不懂各國牧師或祭祀的祈禱詞,但是卻喜歡這樣的時刻:不相識的男女老少在一起,接受同一種力量的呼喚。人們的臉孔都沐浴在寧靜或喜悅中,心被希望所充實并得到慰藉。窩。所有材料上都說他的生活極其奢華,但是夏宮卻簡樸得令人吃驚,簡直可以說是簡陋了。至少從保留下來的陳設和家具看,都只能算是個普通的殷實人家。保大的第一位皇后在此生育了兩個孩子。我注意到書架上有很多法文精裝書,包括古典作家和莎士比亞等人的作品。無論飽讀多少詩書,面對沒有希望的現(xiàn)實又能怎樣?
大叻最著名的景點是末代君主保大的夏宮。保大幼年時被送到越南的保護國法國接受西方教育,成年回國執(zhí)政后曾想效仿日本的明治維新,在越南推行改革。當然這很困難。“弱國無外交。”其實弱國什么都沒有,在強國環(huán)伺下,他的熱血和雄心、他的西方教育背景都是紙上談兵而已。從保大留下的只言片語和越南在關鍵時刻他的行為判斷,保大是個有些頭腦的人,但是還不具備政治家的敏銳和冷酷的手段。成為一個悲劇人物是他注定的命運,更因為他曾具有良好的愿望而更具悲劇性。
大叻的夏宮是保大暫時逃避政治風云時為自己和家人修建的一個小保大后來對政治日益冷漠,曾選擇客居香港,后來在法國了卻殘生。
越南的普通人顯得很平和。我去時正是春節(jié),受漢文化影響,越南也在慶祝這個節(jié)日,有風景的地方就可以看到整家人一起出來游玩。我和一個大家族同行了一段,他們非常安靜,從不像中國人一樣在聚會時大聲喧嘩,從老到少的話都很少,交流不多,似乎只要在一起就很滿足。他們的五官和肌膚,比大部分中國人尤其我們北方人要精致細膩,再加上表情很溫和,特別耐看。在一家紀念品商店門口,地上突然爬出一只很大的蟑螂。老板看到它,竟用腳尖很輕地把它送到角落里。那態(tài)度好像是對待一個鄰家的寵物,絕不會去傷害。
當然我們這樣的游客也難免成為職業(yè)騙子的獵物,一輛出租車的秒表是經過改裝的,利用我們對越南錢幣換算不熟悉,收取了十倍的價錢。等我們下車回過味來,車早開走了。印象中那個司機很年輕而且面孔光鮮漂亮,像尊雕像一樣。如果他不以此為生該多好。一個身體健康、外表良好、肯定也還算聰明的人,選擇這樣的生活,無論是被迫還是天性使然,總是件很可悲的事。
中國新時代 201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