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

水井的記憶

The Memory of the Well

□老愚

記事那年，老天下了一場大雨。我曾經(jīng)描述過水花生生滅滅的情景，落在院子里的水，順暗溝歡快地流走了。再大一些，我知道它們都去了湯家村的撈池。

撈池蹲伏在村子西南角，形狀類似爺爺那只海碗，深不可測。當(dāng)然，在小孩眼里，沒有不神秘的東西。黑漆門外的東西，于我都是新鮮而神奇的。壕溝，窯洞，皂角樹，驢馬騾子，出沒無常的人。腦子里裝滿了造物主的杰作，卻難以明了其中的奧妙。

家里有一口井，十來米深的模樣，爺爺時常耍著轆轤把兒就把水提上來。

跟隨母親改嫁到了高家村，太陽毒了，天也喜歡惡作劇了。平淡的日子，總要被驟起的風(fēng)云攪亂，比如雷雨。不知道它們受誰指使，烏云一不留神就布滿天空，狂風(fēng)吹起，雷聲翻滾，大雨和著閃電罩住了村莊。世界暗下來，大街上空無一人。

我喜歡看白雨過后的情景。街道幾乎成了水洼，到處亮晶晶的。平時墊腳的硬土，化成了黃泥巴，專門黏人。架子車因?yàn)辄S泥巴黏住了輪胎，一點(diǎn)也推不動了。拉車的漢子扯起嗓門喊人，“搭把手?。　边@種時候，眼前會跳出一個鏡頭：一雙黑漆錚亮的雨鞋，穿在別人的腳上，踩進(jìn)淤泥里，又順溜拔出來……那人看天的眼神，叫人著迷。

我赤腳走在泥水里，任由大自然的觸角揣摩自己，有莫名的新奇感，同時也擔(dān)心瓷片、鐵釘或玻璃碴兒。雨停了，勤快的人忙著將院子里的積水趕出來，街道兩邊的下水溝汩汩流淌。炊煙直起腰，在土坯屋頂上邊肆意涂抹，很快就要把天弄臟了。我順著水流的方向，來到撈池邊。母親哄我說，孩子都是從這里撈起來的。

這里聚滿了渾濁的泥水。麥稈，樹葉，偶爾會飄起一只爛幫了的布鞋，想到有人光著一只腳，在找尋另一只鞋，心里就不由得一樂。懶人家來不及收拾的麥子也被沖到池里，飽滿的顆粒，猶如繳械的兵士，任由濁水羞辱。站在池塘邊，瞅著在中央自在巡游的鴨子，便有無上的喜悅。倘若，撈池西南角那扇大門“咯吱”一聲開了，走出彩霞一般明麗的女子，就什么也不缺了。

吃水卻不容易。照碑旁有口公井，人們在那兒排隊(duì)打水。井繩“哧溜”“哧溜”騰躍著，攤在井邊的繩子一圈圈沒了，桶就算探到水了。打水的鐵箍木桶極沉，如此才能潛入水中。一人搖轆轤，一人蹲在井邊把住井繩，讓它一直處在井口中央的位置，盛滿水的木桶就會順順當(dāng)當(dāng)出井口。有力氣的人，甩動粗壯的膀子，自有一股傲氣。父親常年在外做活，分家后，什么都靠母親。打水這活兒，一個婦人很難完成，往往要求旁人幫忙。心腸好的，跟父親要好的，也會伸出援手。即使如此，打水還是成了母親心里一個坎兒。打上水，母親和我抬桶到五六十米外的家里，她總是將桶靠近自己，生怕壓壞我的肩膀，“矮子娶不到好媳婦！”到家，我們抬起桶，待沿口夠著甕口，便用力掀起桶底，將水注入甕里。我身子單薄，手一軟，就夠不著甕口，母親就得使勁抱住水桶，這時，她就會念叨：“孩子，你得趕緊長大?。　比缡峭灯甙舜?，才能盛滿廚房里那只圓滾滾的大甕。

井水甘冽，農(nóng)人皆生喝。三伏天，大汗淋漓之時，舀瓢涼水，一仰脖子牛飲而盡，身心為之一爽。冬日里，也有人喜飲生水，要咂摸的就是那絲甜美的滋味。平時用水，只能省。洗臉時，從甕里舀半瓢水，大人洗完孩子洗，臟水盛在盆子里，沉淀半天再洗衣服，因?yàn)椴挥靡茸?，最后還能用來澆樹。白楊樹、桑樹、核桃樹、槐樹……十來株大大小小的植物，由此得以滋潤。到了收獲季節(jié)，槐花白嫩，桑葚黑紫，核桃個大，好像不受一絲影響。喂豬和洗衣服的水，母親和我從撈池用鐵桶抬回來。熬粥、煮面用水，剛剛夠即可。如此一來，滿滿一甕水，可以供一家四口用上近一個月。等父親回來，就什么也不用愁了。他揮斧劈柴，壘起半面墻高的柴垛，木頭的清香味漾在院子里。他挑水裝滿甕，連盆盆罐罐都注滿了……母親臉上，愁容一掃而光。

后來，每個生產(chǎn)隊(duì)都打了一口機(jī)井，吃水方便多了。家家戶戶從絳帳鎮(zhèn)買來裝汽油的大鐵圓桶，拉一桶水夠用半個月。我已經(jīng)能駕馭架子車了，拉水不再用母親操心了。我拉車，兩個弟弟跟在后面推，出東門，上坡，接水，下坡，進(jìn)村，抽水，甕里轉(zhuǎn)眼間就盛滿了清亮的圣物。

本隊(duì)井里沒水或是出故障了，就到別隊(duì)拉。一車水的價格，自五分錢、一毛錢、二毛錢一直漲到五毛錢，我也到了上大學(xué)的年齡。

村里的老井相繼被垃圾填塞，從此不復(fù)有井存焉。如今，打開水龍頭，水就嘩嘩而來，吃水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所喝的，究竟來自地下還是地上。

井水的滋味，喝過的人一輩子也忘不了。

責(zé)編/楊立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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