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歐塔維奧·坎塔涅德騎上單車去踢球了,他的父親沒有看見他帶了一把匕首在身上。
坎塔涅德那會兒19歲,身材瘦弱,住在巴西東北部偏遠的皮歐西鎮(zhèn)上。他跟弟弟喬治騎車上了一條紅土路,去幾公里之外的鄰鎮(zhèn)森特羅杜梅約參加球賽。
森特羅杜梅約有一個破舊的球場,球門是用木頭做的,連球網(wǎng)都沒有,地上坑坑洼洼,很多地方的草都踩沒了,裸露著沙土。常有人在這里踢非正式的球賽,球員們通常一方穿著上衣,一方光著上半身,因為不是所有人都買得起球衣。這里沒有看臺,沒有記分板,只有一排排棕櫚樹、香蕉樹和芒果樹,觀眾就在樹蔭下看球,幾只流浪狗在附近徘回,想找點人們吃剩的東西。
坎塔涅德是一名后衛(wèi),但在上半場他扭到了自己的腿,因此跟裁判交換了角色。那天是6月30日,在2000多公里外的里約熱內(nèi)盧,巴西國家隊擊敗了西班牙隊贏得了聯(lián)合會杯(為2014年世界杯熱身的國際杯賽)的冠軍。接下來的一周,全世界都將被這一天發(fā)生在森特羅杜梅約的暴力事件所震驚。
下半場的第20分鐘,坎塔涅德作為裁判,向一個名叫約瑟米爾·桑托斯·阿布雷烏的30歲球員出示了黃牌。阿布雷烏和坎塔涅德是時常一起踢球的朋友,但這張黃牌讓兩人的友誼畫上了句號,因為阿布雷烏此前已經(jīng)有了一張黃牌,坎塔涅德的第二張黃牌將他罰出了球場。兩人發(fā)生了爭吵和打斗,然后演變成了一場血腥的兇殺案。
當?shù)鼐毂硎?,坎塔涅德抽出藏在短褲里的匕首捅了阿布雷烏兩刀,阿布雷烏被送往醫(yī)院后不治身亡;隨后,至少4名阿布雷烏的朋友對坎塔涅德實施了報復性虐殺。這些人本就習慣了群體暴力,當時在酒精和毒品的作用下,坎塔涅德的行為更是點燃了他們的暴力沖動。他們把坎塔涅德捆起來,用喝剩下的朗姆酒瓶子猛擊他的頭部,用亂棍毆打,隨后開著摩托車從他身上碾過,然后用刀刺穿了他的喉嚨,最后他們肢解了他的尸體。長時間的虐殺甚至讓警方無法查出坎塔涅德的具體死亡時間。
醫(yī)院工作人員拍攝的現(xiàn)場照片顯示,坎塔涅德的兩條小腿都被砍斷,像假肢一樣被拋在一邊;右手臂和左手同樣遭到了肢解,僅靠殘余的皮膚與身體相連。更恐怖的是,這伙人砍下了坎塔涅德的頭顱,插在了球場附近的一根木柵上。
負責調(diào)查這起案件的警察局長維爾特爾·桑托斯說:“這起案件讓我感到難以置信,我無法相信現(xiàn)代人類會墮落到如此野蠻邪惡的境地?!?/p>
這個故事在最初的一周里慢慢發(fā)酵,被新聞媒體挖掘出來后,像流感一樣在全世界飛速傳播。兩個分別躺在不同墳墓里的人因此難以得到安息。人們急切地想要為這場非理性暴力兇殺尋找內(nèi)在邏輯,這個故事被解讀為巴西足球暴力的極端表現(xiàn)。在巴西大力籌備2014年世界和2016年奧運會的當口,這無疑為所謂的“美麗足球”打上了一個可怕的問號。事實的真相似乎比看起來的更復雜。在這個故事中,一個生活窘迫的年輕人和一個脾氣暴躁的中年人成為了謀殺犯罪的受害者,還有在巴西廣泛流行的復仇文化。它觸碰到了因為貧窮和不平等而誘發(fā)的絕望情緒和憤怒,以及因為警力不足和司法不公而沸騰的公信力缺失。當?shù)讓用癖娬J為形式正義無法有效回應一個人的死亡時,他們就很可能會傾向于采取一種過去很長時間里流行的做法,以血還血的私刑。
這個惡性案件讓森特羅杜梅約的居民感到羞恥,因為人們不會記得某個謙遜溫良的小鎮(zhèn)子,除非有人告訴你那里有一伙暴徒?,F(xiàn)在甚至連鄰近的幾個城鎮(zhèn)的人都以為森特羅杜梅約的人個個心懷不善了。
13歲的利維奈特·桑托斯告訴她的同學她家住在皮歐西后,她發(fā)現(xiàn)幾個孩子相互交換了眼神?!八齻兒髞砭筒辉趺锤彝媪?。”
不斷升級的暴力
雷蒙杜·薩還記得,差不多10年前,在他執(zhí)法的一場業(yè)余比賽的最后幾分鐘,他吹響了哨子,判罰了一個點球。被罰的球隊立刻圍了上來,大聲地沖他咆哮。
一個球員吼道:“你別想活著出去!”
另一個球員上前勸解道:“他是個警察,可能帶了槍的,算了吧。”
薩是一個高級警官,他在圣路易斯的辦公室里跟我講了這個故事。圣路易斯是馬拉尼昂州的首府,皮歐西正是這個州的轄區(qū)。他現(xiàn)在領導一個部門專門負責馬拉尼昂州職業(yè)球賽的公眾安全事務。
薩認為足球并不是誘發(fā)這起兇殺案的主要原因。他表示,在巴西,人們會對許多東西投入狂熱的激情,看球時的喧囂、桑巴慶典時的狂歡,都能讓人們進入一種催眠式的狂亂之中?!坝械娜擞袝r會突然咒罵或毆打別人,看起來就像鬼上身一樣;有的人會掰斷自己的手指頭,然后慢慢恢復正常狀態(tài)。我想這都是腎上腺素泛濫的原因。”
通常來說,裁判在執(zhí)法時帶武器上球場是不合規(guī)矩更不合法的,但對于業(yè)余球賽,那兒沒有警察也沒有安檢,一些裁判確實會帶上匕首或是瓦斯噴霧保護自己的安全。他們的想法是“我可不想因為吹了一個點球就被人捅死在球場上”。
一項社會學研究表明,巴西球迷暴力導致的死亡率是全球最高的,而且在不斷升級。10年前,每年有4.2人死于球場暴力,到了2012年,這個數(shù)字上升到了23人。從1988年到2012年,有報道的球場暴力死亡人數(shù)是155人,但只有27人被捕,這些案件絕大多數(shù)跟球迷團體有關。而在巴西,球迷團體跟犯罪團伙、球隊甚至是警察系統(tǒng)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那么,發(fā)生在皮歐西的謀殺到底跟足球有多大關系?Salgado de Oliveira大學的社會學者毛利西奧·穆拉德是研究巴西足球暴力的權威,他認為人們將足球與謀殺聯(lián)系在一起的想法是錯誤的。“這些暴力犯罪跟足球并沒有什么直接的聯(lián)系,它們可能發(fā)生在其他任何地方,比如酒吧。當我們談到足球暴力,實際上指的是球迷團體之間的暴力行為,跟球場上發(fā)生的暴力行為是兩碼事?!?/p>
去年7月份里約熱內(nèi)盧一個拉美研究中心發(fā)布的研究顯示,巴西是世界第七大暴力事件發(fā)生國。在巴西,只有5%至8%的謀殺案件能夠結案,而在美國這個比例是65%。
巴西人經(jīng)常談到逍遙法外的罪犯和腐敗的政客,司法不公已經(jīng)成為了許多人的共識。這項研究還發(fā)現(xiàn),在巴西,因為朋友鄰里間的矛盾或是夫妻間的爭吵而發(fā)生的激情謀殺案件,比有組織犯罪和販毒導致的謀殺案件還要多。
盡管在里約和圣保羅等大城市,謀殺案件的發(fā)生率在穩(wěn)步下降,在巴西東北部的貧窮地區(qū),情況卻越來越糟。
在馬拉尼昂州,2001年時每10萬人發(fā)生9.4起謀殺案件,到2011年,每10萬人發(fā)生23.7起謀殺案件,10年間謀殺犯罪率翻了一倍多。這個地方從來就沒有部署過足夠的警力,這里有670萬人,而警察只有1.1萬人。馬拉尼昂州的檢察官塞巴斯提奧·奧喬亞認為至少還需要增加6000人才能滿足基本的治安需求。
皮歐西警察局的安東尼奧·卡瓦略表示:“在馬拉尼昂州,我們幾乎沒有什么可以動用的資源,我們?nèi)鄙倬嚒⑷鄙偃耸?、缺少訓練、缺少電話,甚至連對講機都不夠用?!?/p>
只有7個警察的村鎮(zhèn)
在巴西東北部,還有很多人生活在用泥漿和茅草建造的土屋里。雖然經(jīng)濟繁榮和土地改革讓數(shù)百萬人有了薪水穩(wěn)定的工作,用上了自來水和電器,但這一地區(qū)的許多家庭僅僅是剛剛脫離赤貧境地而已。
在這些地方,治安還非常脆弱,雖然巴西已經(jīng)是世界第七大經(jīng)濟體,但它承諾給這些地方的繁榮與安定依然只是一個美好的愿望。皮歐西有2萬多居民,是一個以畜牧和農(nóng)業(yè)為主的村鎮(zhèn),也是一個卡車轉(zhuǎn)運中心,森特羅杜梅約是一個擠滿了雇農(nóng)、勞工和漁民的小鎮(zhèn)。
在鄉(xiāng)間的土路上,摩托車的引擎聲來來往往。路邊肥碩的牛群曬著太陽,懶洋洋地游弋在綠色的田間。一路望去,人們或是坐在門廊和樹蔭下閑談,或是剝著青豆準備做飯。但我知道,他們開著的不只是門窗,還有眼睛和耳朵,他們小心地觀察著,對外來者既歡迎又有防備。
如果有旅行者來拜訪他們,他們會把椅子讓出來,捧出香蕉和番石榴,做好米飯和肉,有時還會給你一張吊床過夜。小孩子們會吹奏用木瓜樹枝刻成的笛子,院子里的小雞伸縮著脖子被他們追得到處亂跑。
在坎塔涅德的事情發(fā)生前,皮歐西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發(fā)生大的命案了。這里只有7個警察和2輛警車維持治安,當?shù)厝藢φ哪暩械讲粷M,但也無可奈何。
約瑟的兒子
坎塔涅德的姨媽曾經(jīng)懇求他不要去別的鎮(zhèn)子踢球,因為即使是在幾公里外的地方,也會被看成外人。在森特羅杜梅約進行的那場業(yè)余比賽前2天,他的姨媽又勸過他。但坎塔涅德還是決定繼續(xù)去那里踢球?!皠e擔心,他們都是我的朋友?!?/p>
他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三姐弟跟父親約瑟一起生活,住在一棟不大的房子里,門外就是通往鄰鎮(zhèn)的土路。每天早上他被公雞叫醒,然后起床放牛,砍樹,給家里做新的籬笆,晚上他去上高中三年級的課。他希望以后當一個會計。
坎塔涅德的姐姐露西里阿說:“那是他最大的夢想。”
周末的消遣就是踢球。坎塔涅德是巴西豪門弗魯米嫩塞隊的球迷,最喜歡的球員是內(nèi)馬爾,因為內(nèi)馬爾可以用很多讓人驚嘆的技巧戲耍防守他的人。
6月30日,坎塔涅德吃過午飯后打了個盹兒,然后穿了一件T恤、一條切爾西的藍色球褲,再套上一條牛仔短褲就出發(fā)去踢球了。約瑟回憶,兒子出門時只帶了他的球鞋和背包。
“我不知道他帶了匕首,我沒有看見。”
不過坎塔涅德的鄰居看見了。14歲的菲利普·弗朗查表示,他曾看見坎塔涅德拿著一把小刀坐在門前。弗朗查的朋友加斯塔瓦·亨里克則表示他知道坎塔涅德習慣把匕首藏在短褲里,比賽的時候再放到場邊。
去年2月,在皮歐西的一個狂歡節(jié)上,坎塔涅德被人用刀捅傷了肩膀和手臂,耳背也受了傷。他的父親帶他去醫(yī)院縫了很多針,并且住院一天。
常跟坎塔涅德一起踢球的萊昂尼爾·杜·利馬回憶他在狂歡節(jié)上的遭遇:“有一伙人認錯人了,他們把他當成了一個人。”最初的起因可能是因為一個女人。“這次意外后,他被嚇壞了?!?/p>
此外,母親的意外身亡也讓坎塔涅德非常痛心。他的姐姐表示,兩年前母親在公路邊騎車回家時被一輛卡車撞死了,“這對他是一個非常巨大的打擊,而那個卡車司機后來被發(fā)現(xiàn)開車時服用了很多毒品”。
利馬回憶道:“他覺得生活失去了尊嚴,他有時候會表現(xiàn)出強烈的復仇心理?!?/p>
瑪利亞的兒子
約瑟米爾·阿布雷烏的母親瑪利亞表示,她的兒子本來只是去看那場業(yè)余比賽的。阿布雷烏是皮歐西郵局的辦事員,周末他去了森特羅杜梅約看望他妹妹,住的地方離那個球場很近,所以就去看球了。后來他被人邀請參加了球賽。
此前兩天,他剛剛在家里跟妻子和朋友辦了個家庭派對,慶祝自己的30歲生日。
阿布雷烏的母親回憶,他年紀輕輕就當了父親,后來退學開始工作。阿布雷烏娶了一個教師,邊工作邊完成了高中學業(yè)。阿布雷烏是瑪利亞五個孩子中的老三,她認為阿布雷烏是一個有責任心的人,對自己的侄子侄女都非常寵愛,還計劃再生一個孩子。
“除了足球他沒什么別的愛好,他非常熱愛運動,沒有什么壞習慣?!?/p>
在球場上,阿布雷烏是一個防守型中場球員,風格非常強悍,當然了,也可以說有些粗野。瑪利亞說他的兒子13歲時從樹上摔下來,會時不時地突發(fā)癲癇。當?shù)氐那騿T回憶,阿布雷烏有過因為比賽壓力過大,突發(fā)全身痙攣倒在球場的前例?,斃麃喺f阿布雷烏接受過治療,醫(yī)生要他控制情緒。
家在維拉·巴塔利亞鎮(zhèn)的利馬兄弟表示:“他常跟我們踢球。比賽的時候大家都很認真,發(fā)生爭吵是很正常的。大家都知道怎么處理這種情況,我們會把他們分開,讓他們冷靜下來。但那天發(fā)生的事情太突然了,沒人能想到會發(fā)生這種事情……他倆都是我們的朋友?!?/p>
阿布雷烏和坎塔涅德雖然一個是已有家室的中年人,一個是還未畢業(yè)的年輕人,但他們事實上是同一支球隊的隊友。他們的親戚朋友都知道他倆幾周前還一起贏得了森特羅杜梅約的某個比賽的冠軍,在廣場喝酒慶祝。
去年2月,坎塔涅德被人捅傷后,阿布雷烏還去醫(yī)院看望了他。阿布雷烏的妻子回憶:“他們不是生死之交,但在一起踢球時他倆都很開心?!?/p>
4個月后,他倆偶然在一場比賽里成了對手。當坎塔涅德扭到腿后,一個球員說,你去當裁判吧,讓裁判頂你的位置。
兩個破碎的家庭
一年前,約瑟買下了現(xiàn)在這棟房子,讓自己的三個兒女跟他一起住,但現(xiàn)在有一個房間永遠地空了出來。2011年時他失去了妻子,現(xiàn)在他的大兒子也離他而去。他常常坐在起居室里發(fā)呆,那個房間的墻上掛著一個掛鐘和兩本日歷,他大女兒的照片,還有巴西的主保圣人圣母無染原罪和圣伯多祿·亞剛德拉的畫像。
約瑟今年60歲了,是一個工人。他光著上身坐在那兒,露出被曬成了核桃色的皮膚。當談到兒子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濕潤了。他為兒子辯解道:“想想他那時經(jīng)歷了什么,任何人到他那個環(huán)境都會做出同樣的反應。”
他至今沒能走出失去兒子的悲痛。那天下午他生病在家,不知道發(fā)生在兒子身上的殘酷厄運。他說他愿意用生命換回坎塔涅德,甚至哪怕只是一個從那群暴徒手上救回兒子的機會也行。為什么沒有警察去阻止這一切?為什么沒有一個球員站出來說,等等,停下來,別吵了,這太離譜了?
幾公里之外,50歲的瑪利亞坐在她家的后門口,她的小女兒在給她讀圣經(jīng)。這個房間曾經(jīng)是一個小商店,門外還貼著一張海報“這里有點心!”?,斃麃喪且粋€銀行的守門人,她的眼睛是淡綠色的,臉龐顯得疲憊不堪。她說她睡不著,一想起兒子就哭,阿布雷烏是個聽話的孩子,結果30歲生日剛剛過完2天就死在球場里。
這場兇殺案發(fā)生一個月后,森特羅杜梅約在這塊球場上舉辦了一場正式的紀念比賽,主題是呼喚和平與諒解。9月中的一個周末,人們依舊在這塊球場踢業(yè)余比賽,兩個守門員在一個球門里守門,當然了,這只是娛樂性比賽,而發(fā)生兇殺案的那半個球場空著沒人。
球場旁邊,一個男人開著一輛借來的汽車在練習駕駛技術。一頭毛驢在球場邊線旁悠哉地吃草。一個小女孩兒爬上旁邊的羅望子樹看人們踢球,過了一會,她又跳下來騎著毛驢去海邊撿椰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