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濤

1997年，年過75歲，寫過《貓的搖籃》《泰坦族的海妖》《五號屠宰場》的美國作家馮內古特，在出版了長篇小說《時震》后，正式宣布“封筆”。然而，時隔8年，在2005年，馮內古特又推出了一部新作《沒有國家的人》，雖讓讀者頗覺意外，卻也讓讀者感到莫大的驚喜。

這是一部以回憶和時事議論為主軸的隨筆、感言集。在此書短短的篇幅中，馮內古特回憶了自己一生中一些關鍵的時刻，所經歷的一些重要歷史事件，幾部代表作品創(chuàng)作的經過，小說“科幻”和“黑色幽默”風格的成因，其中還有他對政治、科技、生態(tài)等重大問題的深刻思考和議論，對人性、人道主義理想的孜孜不倦的追尋。

馮內古特是一個“沒有國家的人”？

庫爾特·馮內古特（1922-）是美國人，出生于美國印第安納州，祖先是19世紀中葉來自德國的移民。雖然同是西方白人，但相對英裔美國人，德裔美國人仍然屬于少數族裔。遠在19世紀南北戰(zhàn)爭期間，兩個族裔的美國人之間就有了間隙。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美國社會反德情緒更是甚囂塵上，德國人及其后代備受歧視，這給馮內古特幼小的心靈留下濃重的陰影。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德美再一次成為交戰(zhàn)國，德裔美國人的原罪感更深，所受歧視比一戰(zhàn)期間有過之無不及。1945年，當馮內古特在向英裔美國人簡·瑪瑞求婚時，簡-瑪瑞的一個叔叔還問她是否“真的想和所有的德國人混在一起”，不快之情溢于言表。馮內古特說：“直到今天，在德裔美國人和英裔美國人之間還存在著一條圣安德里亞斷層。”這種民族間的隔閡，可能不及白人與黑人、白人與亞裔族群之間的隔閡那么深，但它確實存在。

作為德裔美國人，馮內古特的民族身份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受到嚴峻考驗。戰(zhàn)爭初期，馮內古特堅決反戰(zhàn)，為《康奈爾太陽報》撰寫了不少反戰(zhàn)文章。但在日本軍隊偷襲珍珠港之后，他改變了立場，志愿應征入伍，赴歐洲參戰(zhàn)。這時的馮內古特，保衛(wèi)西方文明的信念戰(zhàn)勝了民族情感。1944年12月，馮內古特在著名的保吉戰(zhàn)役中被德軍俘虜，關押在德國城市德累斯頓。1945年2月13～14日，英美空軍在德軍戰(zhàn)敗已成定局的情況下，對不設防的歷史文化名城德累斯頓實施了狂轟濫炸，整個城市被摧毀殆盡，十多萬居民喪身其中。馮內古特因為被關押在一家屠宰場的地窖中，成為僥幸逃過浩劫的極少數人之一。這段恐怖經歷對馮內古特來說刻骨銘心，讓他看到民族間的仇殺如何達到歇斯底里的瘋狂程度。馮內古特把自己的這部作品命名為“沒有國家的人”，這顯示在精神歸屬上，他已經不再把美國當成自己的祖國。馮內古特用意何在？我以為他不是從自己的德裔立場出發(fā)，對主流的英裔美國人宣泄憤恨情緒。他實際上拋棄了歷史上兩個民族間的恩怨情仇，超越了對種族歧視的單純批判，站在一個更高的角度思考人類面對的共同問題。這種境界是令人欽佩的。

馮內古特在大學里學的是生物化學，他所受的科學訓練，使他能夠對現(xiàn)代科技與人類異化之間的關系有更深刻的理解。當代信息技術的代表人物，微軟總裁比爾·蓋茨曾經狂妄地說過，電腦的生成轉化將取代人類生命的生成轉化。馮內古特憤怒地說：“應該是你的生命生成轉化，而不是該死的電腦。”他聲稱自己是“勒德分子”，仇視一切科技發(fā)明和創(chuàng)造。他認為“電子社會沒建起什么來”“進步已經讓我忍無可忍”，這是因為“進化有可能導致極度邪惡的出現(xiàn)”。科學技術的進步使人類的互相屠殺變得更加便捷，更帶有毀滅性。在南北戰(zhàn)爭時期，戰(zhàn)場很小，騎馬站在小山頂上，就能把一切盡收眼底；交戰(zhàn)雙方用刺刀和來復槍解決戰(zhàn)斗。而現(xiàn)在，核潛艇潛伏在大洋深處，隨時準備用核彈頭把人類化為齏粉。

生態(tài)災難、環(huán)境危機是科學技術變革帶來的直接后果。在短短一百多年時間里，人類制造出了發(fā)動機、汽車、輪船和飛機。世界經濟靠著大量消耗礦物燃料而加速發(fā)展；與此同時，礦物燃料排泄的污染物也正在加速摧毀這個我們賴以生存的星球。馮內古特本人年輕時是一個汽車迷，喜歡飆車、闖紅燈，喜歡不按規(guī)矩停車。他不無夸張地說，自己駕著一輛瑞典產的紳寶車在一個小鎮(zhèn)上瞎折騰，發(fā)動機冒出的黑煙把鎮(zhèn)子籠罩在黑暗之中。老年的馮內古特提起過去的這些“壯舉”并沒有驕傲之感，而更多是從自己的經歷出發(fā)，對那個“汽車狂歡”時代進行反思。他把礦物燃料比作毒品，人用上了癮就再也無法戒掉。現(xiàn)在，這些礦物燃料消耗殆盡，人類將何以堪？

馮內古特想象著人類在耗盡礦物燃料之后的情形：“現(xiàn)在我們正在開采最后一股、最后一滴或最后一塊礦物燃料。所有的燈就要熄滅。不再有電了。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要停止，這個地球就要變成一個表面布滿尸骨空殼和廢棄機械的星球?！笨纯吹教帪鯚熣螝獾牡厍?，如果人類再不警醒，離馮內古特設想的日子恐怕不遠了。

（選自《沒有國家的人》，世紀出版集團2006年9月第1版，有刪節(jié)）

我們生活在一個比斯巴達更文明，更現(xiàn)代，也更尊重人的新世界

徐賁，“愛思想網”學術委員，曾任教于蘇州大學外文系，現(xiàn)任美國加州圣瑪利學院英文系教授，著作包括《走向后現(xiàn)代和后殖民》《文化批評往何處去》《知識分子和公共政治》《人以什么理由來記憶》《統(tǒng)治與教育：從國民到公民》等。

人類的歷史經歷了把斯巴達的教育先當作經驗而后以為是教訓的過程。這個過程對應的是，個人的自由價值不斷被肯定，人的平等與民族國家的平等的理念逐步被認同，科技的發(fā)展使地球顯得越來越小，因而人類的聯(lián)系越來越緊密的過程?；蛘哒f，當人類越來越不得不面對共同的問題時，斯巴達的教育就成了一種教訓，而不是經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