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楊·馬特爾
太陽爬過天空,爬到天頂,開始落下。那一整天我都坐在船槳上,只為了保持平衡才稍微動一動。我整個人都朝地平線上那個會出現(xiàn)來救我的小點傾斜著。這是一種緊張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單調(diào)狀態(tài)。在我的記憶中,最初的幾個小時是與一種聲音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不是你猜的聲音,不是鬣狗的吠叫聲,也不是大海的嘶嘶聲:而是蒼蠅的嗡嗡聲,救生艇上有蒼蠅。它們出現(xiàn)了,以蒼蠅的方式到處亂飛,懶洋洋地繞著大大的圈,相互靠近時便突然嗡嗡嗡地以令人頭暈?zāi)垦5乃俣纫黄鸨P旋。有幾只蒼蠅很勇敢,冒險飛到我待的地方。它們繞著我飛,發(fā)出像單螺旋槳飛機(jī)的劈啪聲,然后又急急忙忙地飛回去。
它們不是原來就在船上,就是某一只動物帶上來的,很可能是鬣狗帶上來的。但無論它們是從哪里來的,都沒有待長久,兩天之內(nèi)它們?nèi)枷Я?。鬣狗從斑馬身后猛地朝它們咬去,吃了好多。其他的也許被風(fēng)吹到海上去了。也許有幾只幸運的盡其天年,得享高壽。
傍晚近了,我也更加焦慮起來。一天結(jié)束時,一切都讓我害怕。夜里,船只會很難發(fā)現(xiàn)我。夜里,鬣狗也許會活躍起來,也許“橘子汁”也會活躍起來。
夜幕降臨了,沒有月亮,云層遮住了星星。物體的輪廓變得難以辨認(rèn)。一切都消失了,大海,救生艇,我自己的身體。海面平靜,幾乎沒有風(fēng),因此我甚至不能讓自己置身于聲音之中。我似乎漂浮在純粹的抽象的黑暗之中。我一直盯著我以為是地平線的地方,同時耳朵一直警覺地聽著動物的任何動靜。我無法想像怎么能熬過這一夜。
夜里的某個時候,鬣狗開始嗥叫,斑馬開始發(fā)出吠叫聲和長長的尖叫聲,我還聽見不斷的敲打聲。我害怕得發(fā)抖,而且——我不想在這兒隱瞞——尿褲子了。但是這些聲音是從船的另一頭傳來的。我感覺不到能夠表明動靜的搖晃,那只惡魔般的動物顯然離我很遠(yuǎn)。在黑暗中更近一些的地方,我開始聽見很響的呼氣聲和呼嚕聲,還有各種邊吃東西邊發(fā)出的咂嘴聲。我的神經(jīng)實在承受不了“橘子汁”在活動這個想法,因此我沒這么想。我只是不去注意這個想法。在我下面,在海里,也有聲音,突然的拍打聲和嘩嘩的揮動聲,瞬間便消失了。那里也在進(jìn)行著保衛(wèi)生命的戰(zhàn)斗。
黑夜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了,多么緩慢啊。
我冷。這是我不經(jīng)意之間注意到的事情,似乎與我無關(guān)。天破曉了。白晝來臨得如此迅速,卻又是令人難以覺察地漸漸到來的。天空的一角改變了顏色??諝庵虚_始充滿了光亮。平靜的大海像一本書一樣在我身邊打開了。四周仍然感覺像是黑夜,突然就變成了白天。
當(dāng)太陽像一個被電點亮的橘子沖出地平線時,空氣才開始變得溫暖起來,但我要感覺到溫暖,卻不需要等那么久。第一縷陽光剛剛照射下來,溫暖的感覺便在我心中活躍起來:那是希望帶來的溫暖。隨著物體的輪廓漸漸出現(xiàn),充滿了色彩,希望也不斷地增長,直到在我心中變成了一首歌。噢,沐浴在希望中多好啊!事情終歸會解決的。最糟糕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我活過了黑夜,今天我就會得救的。想到這兒,在心里將這些詞串在一起,這本身就是希望的源泉。希望之中又滋生出新的希望。當(dāng)?shù)仄骄€變成―條簡潔清晰的線條時,我急切地仔細(xì)地看著地平線的方向。天又晴朗起來,能見度很高。我想像拉維會第一個歡迎我,取笑我?!斑@是什么?”他會說,“你給自己找了一只了不起的大救生艇,在里面裝滿了動物?你以為自己是諾亞還是什么?”父親肯定沒有刮胡子,頭發(fā)凌亂。母親會看著天,把我擁進(jìn)懷里。我想像了十幾條救援船上的情景,各種甜蜜團(tuán)圓的畫面。那天早晨,地平線可能朝一個方向彎曲,而我的嘴唇卻堅定地朝另一個方向彎曲,彎成了一個微笑。
可能這聽起來很奇怪,但我確實是在很長時間以后才去看救生艇上正在發(fā)生什么事。鬣狗襲擊了斑馬。它的嘴是鮮紅的,正在啃一塊皮。我的眼睛自然地開始尋找傷口,尋找被襲擊的部位。我害怕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斑馬斷了的腿不見了。鬣狗把斷腿咬了下來,拖到了船尾,斑馬的身后。一塊皮松松垮垮地掛在外露的殘肢上,血還在滴。受害者耐心地忍受著痛苦,沒有做出引人注意的抗議。它在慢慢地不斷地磨著牙,這是惟一能看得見的痛苦表示。震驚、厭惡和氣憤猛然傳遍我全身,我恨透了鬣狗。我想要做點兒什么,去殺死它。但我什么也沒做。我的憤慨沒有持續(xù)多久。這一點我必須老實承認(rèn)。我不能對斑馬長久地表示憐憫之情。當(dāng)你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時,你的同情便被恐懼和求生的自私磨鈍了。它非常痛苦,這太讓人傷心了——它這么高大,這么強(qiáng)壯,它受的折磨還沒有到頭呢——但我無能為力。我感到它很可憐,然后便不再想這件事。我并不以此自豪,我很抱歉,我對這件事如此麻木不仁。我仍然沒有忘記那匹斑馬和它所忍受的痛苦,沒有哪一次做禱告時我不想到它。
那天下午的某個時候我見到了第一種可能成為我親愛的可靠的朋友的動物。船殼上有碰撞聲和刮擦聲,幾秒鐘后,一只大海龜出現(xiàn)了,它靠船那么近,我彎下腰去就能抓住它。那是一只玳瑁,它懶洋洋地劃著鰭,從水里伸出了頭。它丑陋的模樣十分引人注目,堅固的發(fā)黃的棕色龜殼有大約三英尺長,上面長著一塊塊的海藻,深綠色的臉上長著一張尖尖的嘴,沒有嘴唇,兩只鼻孔就是兩個實實在在的洞,黑色的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那副表情既傲慢又嚴(yán)肅,像一個壞脾氣的老頭,心里總在抱怨。這只爬行動物的存在本身就是它的最奇怪之處。和線條優(yōu)美的滑溜溜的魚相比,它模樣古怪,浮在水里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但是顯然它是在自己的環(huán)境中,格格不入的是我。
鬣狗一整天沒有從狹窄的船艙里出來了。現(xiàn)在,它把前腿搭在斑馬體側(cè),伸過頭去,用嘴咬住了一塊皮,用力地拽。斑馬肚子上的一長條皮被拽了下來,像禮物外面的包裝紙被撕開了邊緣整齊、又長又寬的一條,只是現(xiàn)在被撕下來的是皮,因此沒有聲音,而且遇到了很大的阻力。血立刻像河水一樣噴涌而出。斑馬恢復(fù)了生氣,吠叫著,噴著鼻息,發(fā)出長長的尖叫聲,來保護(hù)自己。它匆匆邁著前腿,昂起頭,想要咬鬣狗,但卻夠不到那頭野獸。它搖晃著那條好的后腿,卻只說明了前一天晚上敲打聲的來源:那是蹄子敲打船側(cè)發(fā)出的聲音。
斑馬保全自己的努力只讓鬣狗突然瘋狂地嗥叫和撕咬起來。鬣狗已經(jīng)不再滿足于從斑馬背后伸頭去咬,它爬到了斑馬的腰上。它開始從斑馬肚子里拽出一團(tuán)團(tuán)的腸子和其他內(nèi)臟。它的行為沒有任何規(guī)律,它在這兒咬一口,在那兒吞一口,似乎被眼前這么豐盛的食物弄得不知所措。吞下半個肝臟以后,它又開始用力扯發(fā)白的氣球一樣的胃囊。但是胃囊很重,而且斑馬的腰部比它的腹部要高,血又很滑,于是鬣狗開始滑進(jìn)受害者的身體里。它猛地把頭和肩膀伸進(jìn)斑馬的內(nèi)臟,連前腿膝蓋都進(jìn)去了。然后它又想把自己拖出來,卻滑了下來。最后它固定了這樣一個姿勢:一半身體在里面,一半身體在外面。斑馬在從身體內(nèi)部開始被活活吃掉。
它反抗的力氣越來越小,血開始從它的鼻孔里流出來。有一兩次,它筆直地昂起頭,似乎在向上蒼乞求——淋漓盡致地表達(dá)了那一刻的憎惡。
(轉(zhuǎn)載自夢想文學(xué)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