晞微
他的記性真差啊。
上課上到一半的時候,他總是拍拍我,我回過頭,他笑著說:“你有便利貼嗎?忘了買了?!钡诙?,他又在上課的時候拍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買的便利貼忘在家里了,你的借我一下唄。”
第三天,他又在我記筆記的時候拍拍我,我記完手上這一行字回頭,他笑嘻嘻地說:“你有本子借嗎?下節(jié)課聽寫,我忘了帶了?!?/p>
終于在有一天課間,我回過頭敲敲他的桌子,他抬起頭疑惑地看著我,我抿抿嘴說:“你以后能不能別老是在上課的時候找我借東西呀,你下課借不行嗎?”
他不好意思地紅了臉,點點頭:“以后不會了,我總是忘了帶東西,總是麻煩你,不好意思啊。”
我搖搖頭:“沒關系。我也不是怪你啦……只是你總在上課時候借東西,我總落了筆記?!彼皖^在抽屜里翻找,抽出幾本本子遞過來,我接過一看,是他的筆記本,看著他真誠的眼神,我對他笑笑:“謝謝?!?/p>
正是多雨的季節(jié),總是下陣雨。通常在我寫作業(yè)寫到一半時,就能聽到旁邊窗戶上發(fā)出雨打在上面的聲音,啪啪地,伴著一股潮濕的泥土味。聞起來帶著清爽,讓人感覺很舒服。
后面?zhèn)鱽硪粡埣垪l:怕打擾你就傳紙條,你帶傘了嗎?
沒有。我傳回去。
不一會兒后面又拍拍我,這回是一把傘。我把書豎起來擋著臉,回頭問他:“你的傘給我了,你怎么辦?”他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我是男生呀,淋點雨怕什么,你身體沒我好,總是生病,要是淋雨又生病了,怎么辦?”我想想:“嗯,要不……我們共傘?”他愣愣,點頭。
之后的日子,我們兩個總是以“他借我筆,我和他共傘”的模式相處,直到畢業(yè)。
他在高一時輟學去了上海,我升高中,后桌換了一個女生。南方的天氣陰晴不定,總是前一分鐘天晴,下一分鐘就飄起了雨絲。我常常在寫作業(yè)間抬起頭發(fā)現(xiàn)下雨了,就習慣性地回頭說:“放學一起走?”然后對著后桌女生錯愕的目光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啊,我以為是我朋友。他以前總和我共一把傘?!?/p>
后排女生笑:“那一定是你挨淋少,對方挨淋多?!?/p>
再不久,我遇見回家鄉(xiāng)的他,和他說起后桌女生的話,打趣他說:“那會兒你記性真差,總找我借東西,就是不會忘了帶傘,比天氣預報都準。不過那會兒的確是你淋得更濕啊,說明我比你瘦……”
他溫柔地笑彎了眼看著我,我驀地打住,忽然后知后覺地
明白了。
隔壁家女孩子的紅胎記真突兀啊。
這一天剛回到家,就看見隔壁家有人進進出出,還有工人搬著箱子大汗淋漓地上樓來,把東西搬進隔壁。隔壁的門開著,有輕微的灰塵在空中飄浮。一個四十五六歲的叔叔見我,沖我一笑:“你好,我是新搬來的鄰居。有空來我們家玩哦?!?/p>
我點點頭,也對他一笑,找出鑰匙進了屋。
晚飯時,和媽媽提起對面的新鄰居,媽媽點點頭:“聽說是兩口子帶著女兒來這兒上學,一會兒吃完飯,你把冰箱里我新買的橙子送去一些,打個招呼。他們家女兒剛來沒有朋友,你以后多照顧照顧她。”
我點頭應下,快速吃完飯,拿著橙子去了對面。開門的是白天的叔叔,他看見我,連忙讓我進屋坐坐。我把橙子遞給他:“叔叔,這是我媽媽讓我拿過來的。哦,對了,我叫阮瑜,周瑜的瑜?!?/p>
叔叔招呼我坐下:“我姓陸,以后就叫我陸叔叔吧?!闭f著他沖里面喊:“頤頤,有客人啦,快出來。”
過了良久,房間才打開,我對來人微笑,卻在看清她的樣子后有一刻發(fā)愣。
這叫頤頤的女孩子,臉上有片紅色的胎記,蓋在右臉頰上,此刻正看著我,我急忙收起眼中的驚訝,但她已經看到了我的表情,臉色陰郁地轉身回房,重重地甩上房門。
陸叔叔一臉尷尬:“對不起啊,瑜瑜,頤頤她……”
我有些后悔自己剛剛的表情,每個有缺陷的人都是敏感的,盡管頤頤的胎記有點嚇人,但我也不該表現(xiàn)得這么明顯。
回到家和媽媽說起,她瞪了我一眼:“你怎能覺得嚇人呢,人家的缺陷也不是自己可以選擇的,你要看到人家的優(yōu)點。”
第二天去天臺收衣服時,聽到有人在唱歌,我探頭一看,是陸頤。她正閉著眼對著空氣唱:想象你的孫子/孫女/充滿光的瞳孔/正等著你開口/等著你說/你生命最光輝的一次傳說。
是五月天的《有些事現(xiàn)在不會做一輩子都不會做了》。
我站在原地聽完這首歌,她睜開眼睛看見了我,掃我一眼,準備下樓了。
看來她生氣了。
我拉住她,她皺眉看著我,一雙笑眼里全是冷漠,我開口說:“其實你的胎記不難看,很像一朵桃花……唔,我家有五月天的CD,去我家玩嗎?”
她低下頭,半晌,抬起頭看著我,我真誠地看著她,她突然笑了,點點頭:“好。”
他真讓我嫉妒啊。
每天課間操,他都會跑去學校門口蛋糕店,然后拎著蛋糕回來,放在小棉花的桌子上,然后摸摸小棉花的頭,兩人相視一笑。
小棉花是我喜歡的女孩子,她叫陳蔚惠,但我看到她時,總是會想到白白的、一團團的、軟軟的棉花,所以我在心里給她取個外號,叫“小棉花”。雖然聽著挺矯情。
五個月前,小棉花被安排坐到我面前,那個時候她留著齊肩的中長發(fā),一雙杏仁眼,皮膚特別好,特像“少女時代”里的林允兒。
我因為摔傷了手,那一個月都享受著特殊待遇,不用交作業(yè),不用考試。上課只能聽,做不了筆記。放學時,小棉花從抽屜里抽出幾張紙,遞過來。
我一看,是她的筆記復印件。我有些感動:“謝謝?!彼龘u搖頭:“不用客氣,應該的呀?!?/p>
喜歡一個人,有時真的因為一件事就夠了。
我用三瓶七喜向小棉花的好友打聽到小棉花有胃病,從藥店買了一大堆胃藥,藏在我的抽屜里。后來借做值日的機會,把藥偷偷地放進她的抽屜。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來了,同桌比我來得早,他盯著小棉花的桌子發(fā)呆,我一驚,和他打招呼:“楊由,來得這么早啊?!彼栈啬抗?,笑:“嗯,對啊。昨天和陳蔚惠說了幫她帶早點嘛?!彼哪樜⑽⒁患t。
“哦。”我別過頭,目光掃過塑料袋子里的牛奶和蓋澆飯。
小棉花來的時候,看見桌子里的藥,笑盈盈地回頭:“楊由,這藥是你買的呀?上回和你順口一提我有胃病,你居然記住了?!?/p>
楊由抬頭,對她笑:“嗯?!?/p>
我的希望又黯淡下去,原來有的事情努力了也不會有回報,我為小棉花擦的桌子,復印的數(shù)學資料,匿名的安慰……她都先入為主地認為是楊由做的,是因為她也對楊由有好感吧。
我多嫉妒楊由啊。一天比一天愈發(fā)地嫉妒,心里的不甘蠢蠢欲動。
我找到了老師,要求換位置,老師疑惑地看我:“為什么?”我緩緩地開口:“因為陳蔚惠……和楊由……”心里有個聲音告訴自己,如果告訴老師,他們就不能在一起了。
“什么?”老師皺起了眉。
我腦中浮現(xiàn)出楊由的笑眼,他總是相信我,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都告訴我。我繼續(xù)說:“他倆成績太好,我怕影響他們學習?!?/p>
老師扶了扶眼鏡,嘆了口氣:“嗯,我同意了,不過你要加油啊,你并不笨的?!蔽尹c點頭,原來,老師仍對我存有希望。
我長出了口氣,回到教室。楊由問我:“怎么換位置了?這么突然。”片刻,他突然低下頭,小聲說:“對不起?!庇盅a充一句,“不過,我真的有把你當好朋友?!?/p>
我拍拍他的肩膀:“知道啦?!比缓笪覀兌夹α?,他的笑眼里,閃閃發(fā)光。
我知道,我們兩個都沒有了隔閡。這樣也不錯。
他真讓我討厭啊。
在他沒出生之前,我一直是家里的寶,爸爸媽媽對我百依百順,要什么買什么,我有大把的時間用來玩??伤錾笠磺卸甲兞藰觾?。爸爸媽媽總是哄著他,好吃的都分給他一半,放學后我也不能出去跳繩、抓知了,只能呆在家里照顧他,跟在他身后喂飯,像個小保姆。久而久之,小伙伴們也自覺地不來找我玩了。
更氣人的是,每次我對他不耐煩,推開他時,他總是大哭,爸爸媽媽就會喊:“瑜瑜,你要讓著弟弟,他還??!”
于是我就像很多姐姐一樣討厭起自己的弟弟來了。
偏偏他還不知道我討厭他,總是黏著我。我忍無可忍,在他八歲的時候把他帶到鎮(zhèn)里的巷子里:“你是爸爸媽媽撿來的你知道嗎?就是在這里撿到的,所以以后不要再黏著我。阮洋,你很煩誒?!?/p>
他睜大眼睛看著我,嘴一撇,我呵斥:“不準哭!”他低下頭一副委屈的樣子,我心滿意足地回家了。
之后的一個禮拜,阮洋都沒有再黏著我,他乖乖地完成作業(yè),沒有不小心把碗打翻,也不會在我睡覺的時候跑進我的房間說“姐姐我怕”。我很滿意,每天有很多時間空出來和同學出去玩。
爸媽很奇怪這幾天阮洋的安靜,他們在吃飯時好奇地問阮洋:“洋洋,這幾天怎么都不和姐姐一起玩呀?”
阮洋抬起頭,怯怯地說:“媽媽,我是撿來的嗎?”
媽媽一愣:“誰說的?當然不是。”
“姐姐說的。”
媽媽瞪了我一眼,我不服氣地摔下筷子,跑進了房間。小小的心里充滿了委屈和不甘。
阮洋在高中時長得很高,像筍一樣拔節(jié)。和我說話都微微低著頭,我沒有小時候那樣討厭他了,但對于他和我不同的待遇仍然有些不高興。他的零用錢都比我多一倍。
阮洋遺傳了媽媽的笑眼,笑起來很好看。但我遺傳了爸爸的單眼皮,我倆怎么看都差一大截。
爸爸媽媽總是出差,我和阮洋倒也相安無事。但我不允許他進我的房間,不允許他帶朋友回來。他也不反抗,聽話的樣子有時倒叫我莫名地惱火。
這天我買完早點回家,門口正站著一個女生向里張望,我走過去問:“你找誰?”
女生扎著馬尾,看見我臉一紅:“我找阮洋……”
我打開門,回頭看她:“有什么事嗎?”女生點點頭,遞給我一個本子:“阮洋這幾天沒來上課,我想趁周末來看看,這是我?guī)退a的筆記……姐姐,你可不可以幫我給他呀。你別誤會……我是他同桌來著……”
我接過來:“嗯,謝謝?!?/p>
轉身進屋,阮洋正在房間里寫作業(yè),我在他身旁坐下,說:“周末作業(yè)挺多呀?!彼@訝地看著我,點頭,我繼續(xù)試探:“這周課聽得懂嗎?”他避過我的眼睛,看著書桌:“嗯,聽得懂?!?/p>
我把筆記摔到他桌上,大聲問:“這幾天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他被我嚇了一跳,有些慌張:“我……我去參加繪畫比賽了?!?/p>
“好啊?!蔽尹c頭,“你不要前途了與我無關,我不會再管你去干嗎了,你就一直墮落下去,直到腐爛吧!”走出房間把門一甩。
晚上去參加同學的生日聚會,鬧到很晚才離場,走在路上摸出手機,發(fā)現(xiàn)阮洋的電話短信全涌了出來,焦急的口氣問我在哪兒。我冷笑,又把手機丟回包里。
打開家門被沙發(fā)上的阮洋嚇了一跳,他聽到聲音“騰”地一聲站起來,跑過來幫我開燈,伸手幫我關門:“姐姐你去哪兒了?我好擔心你?!彼谖冶澈螅拔抑厘e了,那個比賽的一等獎有三千塊錢的獎金,我想幫你買你上次看中的相機,我以后不會了,姐姐你別生我的氣好嗎,我一直擔心你,這么晚了不回家是不是出事了,還好你回來了……”
他聲音有些沙啞,我一回頭,他居然哭了。
我突然意識到他這么久以來,面對著討厭他的姐姐,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扮演聽話弟弟的角色,我已經好久沒看到他笑了。
我聽到自己內心說,恐怕你早就不討厭他了吧。
我轉過頭去,也紅了眼眶:“別哭了,你可是男子漢誒!去給我做夜宵,我餓了?!?/p>
“好的!”他笑了,跑進廚房。
有笑眼的人笑起來,好像眼里的情緒都要溢出來了一樣。
真招人喜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