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國
客車差不多跑了一大天,才從縣城跑到老家核桃園。
周本田好像有好多年沒回老家了,他從老房子門前下車,可卻好像走錯了地方。他家房子后邊的三棵大核桃樹不見了,原來的老房子也不見了,變成了兩層高的樓房。他家老房子的兩邊,都是清一色兩層樓房,房頂都是有飛檐翹瓦的灰瓦坡屋頂。
房主出來了,是他的老表,就是買他老房子的黃開明。黃開明屋里人跟他屋里人是表姊妹。黃開明說,喲,還是老表回來了,快到屋。他說,我哪兒敢進屋,還怕走錯了地方,這又哪兒是你的房子呢?黃開明笑一笑,卻不接腔兒,幫他把兩個大包拎進屋,招呼他坐到電爐子邊上烤火,又給他拿煙。等兩個人都把煙吃上,黃開明才說,老表,鄉(xiāng)上在這兒搞新農村建設試點,你家的老房子你肯定認不出來了。他說,要得,你們都住上樓房了。黃開明說,這還不是享你的福?他說,該你享福,當初是我要賣房子,你要買房子。黃開明說,老表,聽說你又想回來住?他說,說不準,回來看看。黃開明說,你要不嫌窩憋,就在我這兒住。他沒吭聲,心里卻說,你個黃開明,才搬來幾天,就把我當外人了,可我戶口還在這兒,還是核桃園的人,你都還種著我的地呢。表妹娃兒給他泡了茶,見她拿雞蛋,要炒待客的菜,他說,可莫加菜,楊大義等我吃晚飯,看,電話又來了。楊大義又打電話來,他拿手機接電話。楊大義是他的幺女婿,住在核桃園上邊,隔車路遠一點。
楊大義來接他,幫他背包裹。到楊大義家,一坐下,他就問,我叫你打聽的事呢?楊大義說,伯(父親),黃大林去年也搬走了,本來說好房子要賣,可又不賣了。他說,怪,不找房子,到處都是房子,要找房子時,可又找不到了。楊大義說,你也莫急著買房子,先就在我屋里住著。
好幾年前,他添了孫娃兒,兒子卻要到省城做事,還要在那兒買房子。那兒的房價貴死人,兒子買房子就得搞啥“按揭”,就是找銀行貸款。兒子心大,想一口吃個胖子,真在那兒買了房子,還要接父母去住,叫把核桃園的老房子賣掉。他跟屋里人就把老房子賣了,去跟兒子過日子。一到省城,他做的頭一個事,就是叫兒子用賣老房子的錢還了一點房貸。
搬家到省城,他把核桃園長出來的米呀豬肉呀核桃呀這些東西,都搬到了兒子家里。核桃園的米,他們祖孫三代就整整吃了兩年。
后來,他好像就掉了魂。原來,他在心里還能跟核桃園說說話,可核桃園的東西一吃光,他好像就跟核桃園說不上話了。他跟身邊的人又說不成個話,這兒的人說話都是本地腔兒,一句話里他都聽不懂兩個字,人家當然更聽不懂他說話。
孫娃兒上學前班,他就打算回核桃園,可孫娃兒的奶奶卻不大想回來。到孫娃兒上小學后,過了頭一個年,他就不管屋里人回不回了。
本來,他要等到楊大義把房子給他找好再回來,可正月還沒過完,他就實在等不下去了。
老房子一賣,現在回來就沒地方住了。看來,他還只能在楊大義家先住著。
開春了,到底是開春了,地上的青草都發(fā)了出來,山上的青顏色多了起來。
他搬走后,他家的一畝半田跟八畝旱地都轉給黃開明種。旱地除了菜園,黃開明都點了洋芋,種了油菜。油菜花開得正旺,油菜地都叫密匝匝黃亮亮的油菜花蓋嚴了,人不走攏就看不到青色。
他家有一塊旱地緊挨著樹扒(樹林),這天大清早,等他走攏,他才發(fā)覺油菜地里邊的樹扒邊上有一坨地還在荒著。這坨地有三四分地,地上長滿了艾蒿跟雜草。站在地邊上,他愣了好一下。人一下地,種地的老習慣猛一下就又回來了。他帶著挖鋤,啪地朝手掌上吐下一大口唾沫,兩手一搓,抓起挖鋤就挖。挖鋤哧溜一下就鉆進地里了,下土深,挖鋤出來,就把多大一坨泥巴拽起來了。到底是熟地的泥巴,黑糊糊的土,沒一點雜色。這地肥著呢,這好的地,不種東西,真是糟蹋了。黃開明,這地你不種,我就來種??伤牡剡@幾年黃開明一直在種,地就好像變成人家的了,他現在要種自己的地,從情理上說,還得跟黃開明說一下。
他有好幾年都沒看過祖墳了,這回回來得先看看祖墳。祖墳都在一塊兒,就在這坨地里邊的樹扒邊上,墳場前邊都叫長起來的樹條子跟茅草蓬嚴了,墳堆上也長滿了荊棘雜草,像叫花子的頭發(fā),亂蓬蓬的。他在祖墳墳場前跪下磕頭,說,伯,媽,爺爺,奶奶,太爺,太奶,祖太爺,祖太奶,晚輩不孝,不該朝外邊瞎跑,沒招呼好你們。他帶了一把磨得鋒快的彎刀,拿彎刀先把遮擋人進墳場的東西砍掉,再把墳堆上長的亂東西砍干凈,又割來葛藤,把砍下來的柴草捆起來,一捆捆地捆好,盤到地邊上碼好。
等把這些活路忙完,他身上就出毛毛汗了。他也正想歇一下,就坐下來歇氣吃煙。從昨天起,他不吃紙煙了,改吃旱煙。他一回來,吃旱煙的老習慣也跟著回來了。吃旱煙好,有勁兒。用煙袋吃旱煙才像回事,可昨天他就找不到煙袋。說起煙袋,還多虧陳米香。
昨晚上,陳米香到楊大義家玩,坐在柴火火爐邊烤火。她說周本田,這柴火你怕是烤不慣了,你咋又想起來要回核桃園來住呢?他開玩笑說,還不是想你?她說,想我個屁。他說,也不是不能,你當我真不想?這兒把失口吃虧叫鉆襠,她曉得,自己失口鉆襠了,吃了個啞巴虧。她從身上摸出一個五六寸長的小煙袋娃兒,在他腦殼上晃一下,說,我叫你想,敲你腦殼一煙袋鍋兒,看你還想不。你咋要得,我比你陳家親家還高一輩,你比我晚一輩,能占我便宜?她沒說錯,他一個女兒嫁到陳家,他陳家女婿應該叫她姑奶,從女婿這邊說,他就比陳米香晚一輩??奢叿钟质且婚T親滿門轉,黃泥巴打灶,各喊各叫,他又不把她當長輩看。她比他小好幾歲,她男的黃地茂死好幾年了,黃地茂要是還活著,他也不得跟她開這種玩笑。他眼尖手快,一下子抓住煙袋娃兒,說,我還正愁沒煙袋吃煙呢。她說,聽說你到處謀煙袋,我還不就是給你送煙袋來了?他拿一塊大煙葉子,掐一下,掐齊整,卷碎煙葉子,卷成手指粗寸把長一筒,塞進煙袋鍋兒,拿起一個煙柴頭兒點煙。咂幾口煙,他說,呃,我記得你也吃煙。她說,你眼睛長到哪兒去了,先頭我不就吃了?他說,我是說你吃旱煙。她說,我是旱煙也吃,紙煙也吃。他起身進屋去,拿兩包紅雙喜煙給她。她說,你給我,那我可就拿上了。他說,拿上拿上。她說,給兩條我不要,兩包我當然得拿上,這便宜到哪兒撿去?
周本田家的祖墳墳場隔陳米香家不遠,這兒看得見她家的一棵核桃樹。
一袋旱煙吃到一半時,他看見她從核桃樹下走出來,朝這兒走來。她卻并沒走攏來,到隔他不遠了,又不走了。她大聲說,你這一砍,祖墳就亮堂多了。他說,快到清明了,也該叫祖墳透透光了。
遮擋人進墳場的東西砍掉了,可進墳場的地面太陡,還得挖個毛路進去。他又拿挖鋤朝墳場挖路,把進墳場的路挖了出來。這幾年,他不在家,每年給祖墳上墳,上亮(燈)掛青,都是幺女兒跟幺女婿在做。各個祖墳的墳窯(砌墳時在墳前立碑處留下的點燈上亮的位置,形似窯洞)里,有過年上亮燃剩下的蠟,還有雜草跟蛛絲網。他又把墳窯收拾干凈才走。
他沒直接回楊大義屋里,拐了一下。
陳米香屋里在煮甜酒(米酒),他說,好香的甜酒。陳米香在屋里說,我就曉得你會摸來。他說,才怪,你咋曉得我會來?她從屋里出來說,快把你爪子洗干凈。在她嘴里,他的手成了爪子,她罵了他,可他心里好像并不覺著她是在罵他。怪,有時候,他倒還真想叫她罵一下。
好久都沒喝過甜酒了,核桃園的甜酒又數陳米香做得最好。甜酒里還打了荷包雞蛋,陳米香給他舀了一大碗,說,嘗嘗,看甜酒做得咋樣。他曉得她甜酒做得好,可還是說,你擱了不少糖吧?她說話又哪兒饒得了人,說,擱沒擱糖,你還嚼不出來?她不說他吃,說他嚼,畜牲才嚼東西呢,像又在罵他。他先吃荷包蛋,兩口一個,他吃了八口。甜酒甜,他又喝了一大碗,肚子吃飽了,不消吃得午飯了。
等他喝完甜酒,她給他紙煙,他不要,嫌沒勁兒,還是卷旱煙吃。她拿煙嘴兒吃紙煙,說,聽說你要買房子?。克f,都怪我,自己把自己搞得沒家沒業(yè)了。她說,慢慢來,把家再置起來就是。他說,難搞,又要從筷子簍兒置起,再說,核桃園又買不到房子。她說,那還不簡單?再把房子蓋起來。他說,呃,你這房子寬,干脆賣兩間給我。她不吭聲了,末了兒才說,不是我不賣,你曉得,我有好幾個兒子,真要賣房子,他們都得點腦殼。他又說,那我租一間屋住行不?她好像愣了一下,說,你一回來,就住到我這兒來,一家不是一家,兩家不是兩家,唾沫都會把人淹死,你曉得不?
他把楊大義家的挖鋤跟彎刀擱在陳米香家,朝大路走。
他要去問個事,先找黃開明問。黃開明蓋樓房,砍掉他三棵大核桃樹,事先卻不跟他吭聲。核桃園出好核桃,出紙殼兒核桃,核桃殼兒薄,一咬就破。核桃園的核桃樹,就數他家屋后邊那三棵最大。他聽爺爺說過,它們還是太爺年輕時栽的。他搬走前那幾年,那三棵大核桃樹的核桃,每年都能賣幾千塊錢。賣房子時,他原本也要賣核桃樹,也沒多要價,只想賣個兩萬塊錢,可黃開明卻嫌價錢貴了,就沒賣成。后來每年的核桃就叫楊大義收撿,可哪兒想得到,大前年冬里,那三棵大核桃樹就被放倒了。更叫他想不開的是,過后好長時間,都沒人跟他說起這個事。去年熱天,他打電話問楊大義核桃結得繁不繁,楊大義才說核桃樹被砍掉了。他心里火就冒了起來,又給黃開明打電話,問黃開明為啥不當他說。黃開明說,老表你可莫怪我,是領導不叫說,當時鄉(xiāng)上規(guī)定,凡是新農村建設試點規(guī)劃區(qū)內的果樹,一概不打招呼,也不賠償。他問到底是哪個領導不叫說,黃開明又說不出來。
這回他又當面問黃開明,到底是哪個領導不叫說,黃開明還是說不出來??伤X著,黃開明不是說不出來,是不說出來。黃開明不說,他也曉得是哪個,不跟黃開明說了。起身走時,他說,我祖墳下邊那坨地,你不種我可種了。黃開明說,老表,看你又說到哪兒去了?我種的地本來就是你的,我也種不完那多,你隨便種就是。
他朝下邊走去,去找黃厚德。
這一溜兒樓房下邊一頭兒的樓房,是黃厚德家。黃厚德屋里在炒椿芽兒(香椿)雞蛋,黃厚德從屋里出來跟他打招呼。他說,好香的椿芽兒,那我可就不走了。黃厚德說,今年的椿芽兒還沒嘗新,算你口福好,接客不如遇客,你也莫說走的話。到屋,黃厚德給他煙,他不要,卷旱煙吃,把煙咂燃說,這旱煙是不是蠻嗆人?黃厚德說,不哇,一點都不嗆人。他說,旱煙咋不嗆人?煙子嗆人倒還不咋的,怕就怕做事嗆人,我來問你一下,我的核桃樹跑到哪兒去了?黃厚德好像愣了一下,說,要說這事,你也莫怪哪個,怪只怪當初搞建設時,上邊沒規(guī)定果樹賠償。他說,我那三棵核桃樹,一年少說也能撿個幾千塊錢,我還指望它們養(yǎng)老。黃厚德說,公家搞建設也不容易,各有各的難處。他說,你說上邊沒規(guī)定,那我就去問問鄉(xiāng)上,搞建設又為啥要堵我們老百姓活路。他一頭站起來就走,黃厚德留客,卻沒留住。
黃厚德在門外看著他走,摸煙出來吃,卻把煙點倒了,倒點著了過濾嘴兒。
周本田一時好像不曉得自己該朝哪兒走,在前邊不遠的一個路口,磨蹭了一下,才扭身朝車路里邊的山上走。走到楊大義家,他也不進屋,去茅廁把犁跟套牛的牛軛頭拿出來。楊大義不在家,他跟幺女兒周水秀說,要用一下牛,叫她把牛牽到祖墳墳場下邊。
楊大義家的耕牛是條大黃牛。他才把犁跟套牛的牛軛頭扛到祖墳下邊的地里,周水秀就從放牛的地方把牛牽了來,說,伯,你就犁這點地?他說,這點地就不能犁了?周水秀說,這巴掌大一坨地還用得著犁?不如拿挖鋤挖。他說,我就要犁,把我的地都犁出來,連這油菜地也犁了。他說話的腔調好像有火,周水秀就不敢再吭聲了。
他不吭聲,把牛牽到犁前邊,在牛頸脖子摸幾摸,把跟犁連在一起的牛軛頭套上牛肩膀,回來又把犁鏵深深扎進地邊的地里,喊一聲駕,牛就聽話地攢勁兒拽起犁鏵來。牛一動起來,他就把犁鏵朝地里壓得緊緊的,到那邊地邊,他只輕輕唔一聲,牛就自動掉過頭來。沒走幾個來回,這點地就犁完了。
周水秀把牛牽走,他又去陳米香家拿挖鋤挖地。再熟的地,里邊總有一些石頭,一挖到石頭,他就把石頭抓起來朝上邊樹扒里甩,可有好幾下,他卻把方向甩反了,把石頭甩到了下邊的油菜地里。
挖一氣地,他坐到地邊吃旱煙,看見黃厚德朝這兒走來。黃厚德手上好像還拎著個塑料袋。
黃厚德走了過來,站住,把拎著的塑料袋擱到地下,從身上拿煙出來,給他煙。他好像沒看見,黃厚德把給他的煙又塞到自己嘴上,點上火。咂幾口煙,黃厚德說,這地你想種點啥?他說,排點蔥,點幾窩南瓜,人回來了,得吃得喝。黃厚德說,回來還得有地方住。黃厚德說起他沒地方住的事,他聽著還順耳,這才接腔兒說,你覺著我該咋搞才好?黃厚德說,謀個屋基場,我去鄉(xiāng)上幫你跑跑蓋房子的手續(xù)。好一下,他都沒吭聲,末了兒又說,你能不能幫幫我,給陳米香說說,我租她一間屋先住著。黃厚德說,這點事還不好說?我這就去跟她說。
黃厚德走起來了,他說,呃,你東西忘拿了。黃厚德說,那是給你的,你可莫嫌棄。等黃厚德走遠了,他才看塑料袋,袋子里擱著六個煮過了的腌雞蛋,還有兩包煙,煙是玉溪煙。
陳米香坐在院壩(門前場地)上納鞋底兒,看見他過來,說,聽說你犁了屁大一坨地,犁了又挖。他說,渴死了,快點給我泡一缸子釅茶。她說,你是不是又給我拿啥好東西來了?他把塑料袋擱到她身邊,占她便宜說,我哪回拿回來的東西不是好東西?她罵他說,看你個雜種砍腦殼的,簡直不是個好東西。他去洗手,她把鞋底兒擱到針線笸里,起身去給他泡茶。他從屋里洗手出來,坐到一把椅子上卷旱煙吃。她說,哪兒來的腌雞蛋?他說,莫管哪兒來的,吃就是。她剝腌雞蛋吃,說,這鹽味兒倒還要得,呃,黃厚德咋還要給你拿腌雞蛋呢?他說,你咋曉得?她說,你莫把我當瞎子,這煙也不便宜。他吃煙,不吭聲。她說,你呀,大城市不住,又要回核桃園來住,咋又不想在幺女婿家住呢?他還嘴說,那你咋不跟兒子過日期?她說,不是我說你,你真要租房子,跟我好好說就是,又叫黃厚德來說,倒把我這人搞得不合人,跟人生分了。他說,這怪我,我還不是怕你不肯租房子給我?她說,那你就看個日期打灶。他說,就這兩天,也懶得看日期。她說,我看你還是住兩間屋,只住一間,吃住都在一塊兒,哪兒像個話?放心,你多住一間屋,我也不得多要錢。他說,那租金你咋要?她說,隨便給點就是,一年給個三五百塊也就行了。
陳米香打算把堂屋左邊的兩間正屋租給周本田,靠堂屋那間屋里本來有個客鋪。她跟他說,這間屋到堂屋的門上有門閂,用不著封門,還有這床,你用著就是,床上墊的蓋的東西也都是現成兒的。
隔天一大早,周本田就去陳米香家,路上,遇到香椿樹,他就爬上樹,摘了好幾把嫩椿芽兒。今天他打灶,要招待匠人,椿芽兒也是一盤好下酒菜。他前腳到,他請的一個木匠跟一個打灶的泥瓦匠后腳就來了。匠人動工前,他站在要開門的山墻前邊,放了一封一萬響的瀏陽花炮。
他跟陳米香說好,他給她三百塊錢,請她給兩個匠人管一天飯。
半早上時,本組本村不少人都來攆禮,放鞭炮賀喜,每人還給他一個紅包兒,表示心意。紅包兒里大多放著五六十塊錢,他倒沒想到,黃厚德禮送得最重,給他兩百塊錢,還拿了一條煙跟兩瓶酒。
祖墳下邊那坨地,他挖了又挖,整了又整,地里的土全都整得細細的。
地整好了,他又燒火糞(用柴火焚燒泥土,再用大糞淋澆焚燒過的泥土,是好農家肥,這種農家肥叫火糞)?;鸺S柴,他早就砍好了,碼在地邊上。他在地里挖出三條通風的小溝,在溝面上橫著鋪柴,鋪上一層火糞柴,拿箢箕朝柴上澆一層土,再鋪一層柴,澆一層土,一共鋪了五層柴,澆了五層土。澆上最后一箢箕土,他從這堆火糞的四邊底下點火。頭一堆火糞的煙火升了起來,他又燒了一堆火糞,還給陳米香燒了三堆火糞。
等燒火糞的煙火一熄滅,火糞就燒好了,這時就又要窖火糞,把燒過的火糞土用篩子篩出來,每篩出一層細土,就要澆一層大糞。這天,他窖了五堆火糞。
他一點都閑不住,天天幫陳米香做活路,種地點苞谷,給她的菜園薅草澆糞。她的菜園在房子左邊不遠,挨著菜園是洋芋地。住過來后,他天天都能看見她的洋芋地。那塊洋芋地好像就有一根繩子,在拽著他的眼睛。
陳米香家的屋基場原本是他家的一塊坡地,三十多年前的冬天,她的男人黃地茂橫直要拿自家的坡地跟他對斢(調換)。他不是不斢,是心里有疙瘩。原來,他家是富農,黃地茂當隊長,沒少給他穿小鞋。承包土地時,黃地茂就把那塊薄殼殼兒地劃給他。可后來黃地茂又看中了那塊地,要在那兒蓋房子,拿坡地跟他對斢。他就不斢,可黃地茂不怕他不斢,又請大隊干部跟他說,硬要把地斢成。他不能不給大隊干部面子,只好就湯下面,可他提了一個條件,就是要黃地茂多給他半畝坡地。他估摸著,黃地茂肯定舍不得,哪兒曉得黃地茂竟情愿拿兩畝坡地斢他的一畝半薄殼殼兒坡地。
他又哪兒算得到自己現在又想跟陳米香斢地,想斢她那塊洋芋地蓋房子。回核桃園住,不蓋房子,那就跟核桃樹沒扎住根一樣。他租她房子,實際上也只是先住一住。
那塊洋芋地是個好屋基場,有好幾家人家都想斢她那塊地,又都沒斢成。他自己也曉得,那塊地怕是難得斢。
新灶的煙火升起來一向后,他就試探著跟她說這事。她說,你個東西,屁股一撅,我就曉得你屙啥屎,要說你斢點地蓋房子也該斢,我這房子當初不就是斢你的地蓋起來的?可斢地又不是個小事,你也曉得,人家斢都沒斢成。再說,我一個人說叫你斢也算不了數兒,雖說我不跟兒子一起過日期,可我的事他們還得曉得。
她有三個兒子,老大黃開山,老二黃開甲,老幺黃開本。老大老二都住在鄉(xiāng)上,又都外出打工了,就只有老幺還住在核桃園。
他給黃開山打電話,打了好幾回才打通。他說起斢地,黃開山說,那是我媽的地,斢不斢,最好是她自己拿主意。他給黃開甲打電話,黃開甲更是滿口答應。接著,他又去找黃開本。
他跟她說找黃開本他們的事,她說他,心急吃不得熱豆腐,你急個啥?他聽得出來,她話沒說完。他說,有話說就是,咋還藏著掖著?她說,老幺叫屋里人把東西拿來了,你拿回去。昨晚上,他給黃開本拿了一條煙兩瓶酒,哪兒想到倒叫人家退回來了。他說,那我就不拿了,算我孝敬你了。她說,東西你不拿,可就拿不回去了。開了一句玩笑,她又說,老幺說,你租我房子住,是在招呼我,他該感謝你,你不該給他拿東西。他說,黃開本是不想叫我斢地。她說,岔子不在這兒,要不你再叫黃厚德給老大老二打個電話。
他這才曉得岔子出在哪兒,黃開山跟黃開甲嘴上叫他斢地,可心里又不叫他斢,好像就是要報當年黃地茂找他斢地斢得不順當的仇。
黃厚德是村支書。黃家是老門老戶,黃厚德比黃開山晚一輩。他請黃厚德給黃開山他們說,黃厚德說,要說蓋房子,好屋基場又總難得謀,再說蓋房子又難得操心,我看你倒還不如買房子。他說,可房子一時又難得買。黃厚德說,你真要蓋房子,那我就盡力找他們說。
過好幾天,黃厚德那邊沒啥動靜,他就等不住了,又去找黃厚德。黃厚德說,陳奶的房子,你現在住著,你們倆相互也有個照看,不也怪好?斢地這事不小,打電話又不大好說,要不就等到年底,黃開山他們回來再說。
從黃厚德家出來,他去鄉(xiāng)上買了幾棵核桃樹秧兒。
清明前后雨水多,昨天下了一天小雨,今天又在下毛毛雨,地里正透著墑,正好栽樹。到洋芋地地邊上,他才栽下核桃樹秧兒,他的手機就叫喚起來。是兒子打來的電話,聽腔調,好像是出了啥事。兒子說,媽突發(fā)腦溢血,正在醫(yī)院搶救。他好像沒聽清,叫兒子莫急,把話說慢點。兒子又說,這回他聽出來了,兒子他媽等于已經走了,只是還沒斷氣。他跟兒子說,你馬上就辦出院手續(xù),送你媽回來。兒子帶著哭腔兒說,要是媽真走了,就回不來了。他說,咋回不來?兒子說,人死了要就地火化,不能出城。他說,你媽就是走了,你就不能包個車,請個醫(yī)生,假裝轉院治療?反正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就是天塌下來,你也要把她給我送回來。兒子還要說啥,他卻把電話掛了。
聽見他說話像吵架,陳米香從屋里攆過來,問他,咋搞的?他說,叫她回來,她不回來,這回倒好,都回不來了。陳米香說,你倒是說哪個,哪個回不來了?他不吭聲,眼淚已從鼻子兩邊流到兩個嘴角兒。
他現在最后悔的是,自己性子太肉,兒子他媽才沒吃到他早該寄下去的核桃。半個月前,他打電話,叫她回來。她說,過兩個月再回來,兒子這一向正忙。末了兒她才說,想吃核桃園的核桃,你給我寄點來。他記著她的話,找陳米香要了一些核桃,就連裝核桃的紙箱子都找好了,可今天買核桃樹秧兒回來,他才想起來,自己只想到要斢地蓋房子,倒把寄核桃的事忘了。
兒子總算把他媽送了回來。兒子他媽睡了一方板板正正的大杉樹壽枋,是在楊大義家過的喪事,核桃園的人給她熱熱鬧鬧鬧了個夜,把她送到了祖墳墳場。
油菜花早都謝了,核桃樹上的核桃掛果了,天也熱了起來。
這天晚上,陳米香洗頭洗澡后,拿核桃出來吃,跟周本田在院壩乘涼。見他今晚把她給他做的布鞋穿起來了,她問他,合腳不?他說,還不合腳?這鞋簡直就是比著我腳做出來的。她咬破一個核桃,說,咋球搞的,這紙殼兒核桃也難得咬,到底是人老了,我牙齒簡直就不行了。周本田就給她咬核桃,可他曉得,她牙齒怪好怪好,吃干飯還總要吃鍋巴。她不是牙齒不好,是要叫他給她咬核桃。他就給她咬核桃,咬了不少核桃。她吃了幾個核桃,就不吃了,給他剝核桃仁兒吃。他就吃核桃,說,核桃園的核桃,就是香。她說,核桃是長壽果,多吃核桃能長命百歲,你可得多吃點。他說,那你更得多吃點,你多吃核桃,就連頭發(fā)都香。她像沒聽清,說,你說啥,啥子香?你倒是再說說看。過好一下,他才說,我是說,人多吃核桃頭發(fā)好,核桃園的人都有一頭好頭發(fā)。她說,就這?他又不吭聲了。
再說核桃樹補償的事,在買核桃樹秧兒那天早上,他去找鄉(xiāng)上要補償。跟著兒子回來,也找鄉(xiāng)領導說。他穿上新布鞋的第二天,這事就有了交待,村上把他家的老核桃樹補償款送來了。那三棵核桃樹的年收入按五千塊錢算,只補償十年,一共補償五萬。原來,大前年冬里核桃園動工搞新農村建設,果樹補償只牽扯到他一家,因他不在家,黃厚德就代領了他家的果樹補償款。黃厚德又好打麻將,這錢就又在麻將桌上輸掉了不少。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