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堇年 劉思揚
他是全球著名的旅行觀察者,也是獲得許多文學殊榮的自由撰稿人。他對中國社會剖面的觀察和描述,以一種未受干擾的寂靜,清晰地呈現(xiàn)在他的文字中,被譽為“當今美國采訪寫作中國第一人”,他是美國人彼得·海斯勒(PeterHessler),他有一個在中國很常見的名字——何偉。
何偉最新的短篇雜文合集《奇石》,是他過去十年內(nèi)在中國和美國所寫的散文或特稿(報道)的集萃?!镀媸分械拇蟛糠制际窃诿鑼懼袊?,正如他在其他訪談中解釋其書名一樣:“中國就像是塊奇石,每個人都能看出不同的樣子”。
美國歷史學家史景遷如此形容何偉的作品:“何偉的作品平靜而充滿自信,以絕妙的語調(diào)和姿態(tài)賦予他所描繪的時刻生命。他知道何時應該參與行動,何時應該等待事情發(fā)生。”
2010年,何偉來到埃及,居住在開羅,學習阿拉伯語,參與當?shù)氐纳睢KA告在2015年會再度回到中國,繼續(xù)書寫新的中國傳奇。
問:你的新書《奇石》(Strange Stones)中的前言部分介紹,這本書是你最優(yōu)秀作品的合集。你能談談這本書的主題嗎?因為這本書的中文版很快就要發(fā)行了,能與我們說說你之所以選擇將這些作品收入本書,都受了哪些因素的影響呢?
答:我決定出版這本書有兩大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雖然我曾創(chuàng)作過一些自認為比較優(yōu)秀的作品,那些故事的描寫題材也都是我非常關心的,但它們都僅僅發(fā)表于雜志上,從來沒有以書的形式呈現(xiàn)。當為雜志寫作時,你是無法完全控制編輯以及修改過程的。你可能會受到字數(shù)的限制——這很常見——或者雜志風格要求你做出一些并不愿做的改動。但是如果你寫一本書,你就能對自己的寫作有一個完全的掌控。所以,我希望挑選出我喜歡、曾經(jīng)發(fā)表過的作品,把它們整合成一個我喜歡的形式進行出版。
另一個原因是我希望我書中出現(xiàn)的故事不僅僅跟中國有關。這本書中有些我非常喜歡的故事是寫于我離開中國之后,比如《去西部》(Go West)這篇是寫于我搬回美國之后,《唐醫(yī)生》(Dr.Don),寫的則是一個生活在科羅拉多州鄉(xiāng)村的藥劑師的故事。我希望大家對我的印象并不僅僅停留在一個只寫中國故事的作家。這也算是為我搬遷到埃及所做的準備。
問:1996年你是因為受“和平部隊”的任務調(diào)遣,還是自愿向組織請求而來中國的呢?
答:是我向組織請求調(diào)遣來中國的,本來我并不應該向“和平部隊”主動提出調(diào)遣要求的,但我還是這么做了。他們本想把我調(diào)去蒙古或是俄羅斯,我告訴他們我并不想去那些地方,我有來中國的充分理由。我都在那些國家旅行過,所以做這個決定是有理有據(jù)的。
來到中國對于我來說,不僅僅是文化觀念上,更是心智上的一種挑戰(zhàn)。這種挑戰(zhàn)是我來到中國之前就已經(jīng)感覺到了的。加入“和平部隊”從某種層面上來說是一種對生理的挑戰(zhàn),比如你被派到一個非洲遙遠的村落,你需要面對糟糕的食物和艱辛的生活條件。當你克服了這些艱難之后,它可能會成為生命寶貴的一課,但它并不是我所想要的。這些也許是跟我在念本科和研究生時的經(jīng)歷有關系,那時我是一名長跑運動員,常常需要承受多方面的生理考驗。但對于加入“和平部隊”,我希望被派遣去的國家有一種復雜精妙的語言、一段令人深思的文化歷史的。我知道我永遠可以在中國學習到新鮮有趣的事物。
問:最初,你是否有長期待在中國的準備呢?是什么促使你留在中國,并開始寫關于中國的系列書的呢?
答:加入“和平部隊”的時候,我預感到我在中國停留的時間會在兩年以上。因為我一旦決定做某件事情,會一直把它堅持到底,這也算是我性格的一面吧。并且,我一直也希望以一種相對有條不紊的節(jié)奏入駐、熟悉一個地方。我能感覺到,兩年對于我來說太快了,并不能完全了解中國。當然,我那時也并不知道我將要干什么,包括對于《消失的江城》的寫作計劃。我大體上的規(guī)劃是,學習中文,之后希望能在“和平部隊”謀到一份記者的差事。但事情的變化太快了,在加入“和平部隊”的六個月后,我的前任導師約翰·麥克菲(John McPhee)給我寫了一封長信,鼓勵我寫一本書講述我在涪陵的日子。突然之間,關于《消失的江城》的寫作計劃便有了頭緒。
我另外一個重要的決定是1999年初,在完成《消失的江城》的初稿之后返回北京所做的。原本我以為會在美國待上一段時間,但我那時非常想念中國,我覺得我不應該停止對漢語以及其他事物的學習,所以我決定回到中國。到那時,我才認識到這著實是一個長期的決定,我當時希望至少在中國待上五年,這也就意味著中國將永遠地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一直有預感,和我走進婚姻殿堂的人將是一個會說中文并且能在中國一起生活的人。甚至在我遇到我現(xiàn)在的妻子張彤禾(Leslie)之前,我就有這種強烈的預感,我是不會和一個與中國缺乏強烈紐帶的人結婚的。
問:你在中國生活的這些年中,曾親眼目睹了許多翻天覆地的變化,而當下中國更是日新月異,你認為其中最為顯著及意義深遠的變化是什么呢?
答:毫無疑問是城鎮(zhèn)化進程。一切都變了,他們與家庭、鄰居、伴侶、孩子以及環(huán)境景觀的關系都變了,他們的經(jīng)濟狀況更是如此。當然,在西方社會也有過大量鄉(xiāng)村人口向城市轉(zhuǎn)移的歷史,但從來沒有這般迅速。
問:你的非虛構寫作獲得了很大的成功,那么小說寫作呢?你有打算在將來嘗試小說或是短篇作品的寫作嗎?
答:我對寫小說并不感興趣,大學時我念過虛構文學,并計劃過寫小說或短篇,但最終我走上了另一條路,并從沒想過要回頭。我從來沒有任何想要繼續(xù)像在大學時候?qū)懶≌f的念頭。我認為,非虛構寫作才是我應該做的。我喜歡寫作,但我也喜歡學習新知,我喜歡與人交談,觀察他們,采訪他們,嘗試去理解他們的生活以及想法。如果我開始了小說寫作,就可能會失去實地調(diào)查的機會了。非虛構寫作,它正是我要走的路。
問:你是否寫了很多關于西方社會或是關于你自己國家的作品呢?比如以歐洲或是密蘇里州為背景的故事?
答:當我在那些地方的時候,我會寫。就像我之前提到過的,有一些我自己比較滿意的作品是在我和妻子住在科羅拉多州那段時間里寫的。將來,我也會寫更多發(fā)生在美國的故事。但我和我的妻子張彤禾(Leslie)決定當我們和我們的家庭還年輕的時候,我們會一直住在發(fā)展中國家。我覺得,這個階段的意義對于像中國和埃及這樣的國家來說,比對于美國重大得多。我希望見證這段歷程,并且記錄下它。今后當我老了的時候,可能我才會寫些美國故事吧。
問:可能有人會說,你作為一個外國人與本國人相比,局外人的身份能夠使你以一種不同的角度看待事物。你同意這種觀點嗎?如果真有不同的角度,你覺得它們是怎樣的呢?
答:就現(xiàn)在來說,不管走到哪里我都是一個局外人,因為我很少和與自己相像的人群相處。舉個例子,我成長于一個密蘇里州虔誠的天主教家庭,我的家庭并不富裕。我在普林斯頓大學和牛津大學接受教育,這兩所高校均是培養(yǎng)精英的學府。之后,我加入了“和平部隊”,在中國內(nèi)陸一個狹小而貧窮的城鎮(zhèn)做志愿者。之后我花了八年的時間生活在北京,那之后我又花了四年時間生活在一個僅有七百人的科羅拉多小鎮(zhèn)。如今,我生活在社會革命階段的埃及。我所有生活過的地方、親身體驗過的經(jīng)歷,都將賦予我一個獨特的角度來看待世界。即使我回到美國,我也將以“半個外國人”的眼光看待我的國家。
問:你的妻子張彤禾(Leslie T.Chang)的作品《打工女孩——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變動中國》與你的寫作風格非常相似,也是紀實文學。你們是否與對方交流分享觀點和靈感呢?在寫作方面,你們常常給予對方啟發(fā)嗎?
答:我遇見張彤禾(Leslie)的時候是1999年,當時我在北京做自由撰稿人的工作,我們是從2003年開始約會的??梢哉f,在那之后我們對彼此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主要原因應該是我們能夠理解彼此的作品。在兩個人都年輕、都希望開始建立自己的事業(yè)的時候,發(fā)展感情是非常困難的,它缺乏保障且包含未知。與張彤禾(Leslie)在一起的時候,她能夠理解要做一個事情需要花費和投入的是什么。如果我因為需要展開一個實地調(diào)查不能夠陪伴在她身邊,而且這項調(diào)查我可能需要再待上兩天,她會理解我。對于她,我也同樣地理解和支持。
我們一直都在談論我們所做的項目,有什么想法都一起分享。但你知道,其中很多只是我們在維系關系,互娛互樂的?;橐龀3J菬o聊的,我認為。但如果兩人的興趣、情智水平相當,那將給生活增添極大的豐富性。
問:我們得知你曾計劃與你的妻子在中東生活大概五年,能說說為什么選擇中東嗎?你有關于中東的非虛構寫作計劃嗎?
答:我和我的妻子選擇埃及是有原因的,埃及是一個很重要的地方,在那里我們可以寫關于那座城市的書和故事,并且有雜志和出版商愿意讓我們發(fā)表。埃及的語言不僅精妙,學習起來更是一種享受。這個有著悠久歷史的國家,如今正經(jīng)歷著社會的巨變,是過去與當下的結合體,而這也是當代中國讓我非常喜歡的一點。
過去兩年我為許多雜志撰寫了關于埃及的特稿,而且我想可能很快我將結集出書。我現(xiàn)在剛好身處于講阿拉伯語的環(huán)境中,如此一來我也正在努力地學習更多東西。這是非常好的經(jīng)歷。我和張彤禾(Leslie)都非常高興我們做出了來這里的決定。
問:在你的寫作里,你似乎更喜歡描述一個事實而不是對事實去做判斷。雖然每個讀者都帶著自己特有的角度和經(jīng)歷去解讀一部作品,但你的寫作方式不免讓你的作品看起來更加中立一些。那么從主觀的角度來說,你希望讀者從你的作品里得到什么呢?
答:我希望我的讀者通過閱讀我的作品,能夠?qū)ξ夜P下的人物和地方有更多的了解。我希望得到一種共鳴,我不希望我的作品看起來那么的異類、可怕或是可悲。我不希望人們讀我的書后想,“中國人真奇怪”,或者“埃及人真可憐”。對于我來說,那樣的讀后感是一種失敗。我相信人性深處總有許多地方是能夠產(chǎn)生共鳴的,但語言和文化的隔閡很多時候讓人們感受不到那種共鳴。所以,作為一個作家,我的職責就是通過寫作幫助人們跨越那些隔閡。
畢竟,判斷是非不是最重要的。我并沒有嘗試地去給出一個答案或提供一個解決方法。我的寫作更加注重描述性,而不是指示性。我從來不希望告訴中國人或是埃及人他們應該如何去做,他們自己會知道。我的工作僅僅是描述我所看到的。
問:在經(jīng)過這么多年對中國的寫作之后,你是否認為你的作品逐漸肩負一種讓西方世界更加了解中國的責任呢?
答:許多作家都在嘗試做這件事情,而我只是他們中的一員。這個時代的一個特征,是西方講述中國的作品比以前要好很多(在我看來)。越來越多的外國人開始學習中文,并且他們受過一定的寫作訓練,自然而然作品的質(zhì)量也得到了提高。我非常自豪我是這群作家和記者中的一員。
問:你是從世界知名學府普林斯頓大學和牛津大學畢業(yè)的,與此同時,你也旅行過不少地方。你是如何看待你的教育背景和旅行經(jīng)歷的呢?
答:對于能擁有這樣的教育背景,我感到非常的幸運。在普林斯頓大學和牛津大學的學生時代,我遇到了非常優(yōu)秀的寫作教授,他們對我的寫作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普林斯頓和牛津都是精英學府,但如果你希望寫的內(nèi)容是關于第三世界國家的,你就應該離開那些像常春藤名校之類的這種地方。我在從牛津大學畢業(yè)后意識到這點,在這樣的地方呆六年足夠了,接下來是時候把書本與現(xiàn)實相結合了。接下來,我應該把從書本上學到的知識和真實世界的體驗結合起來。于是,我加入了“和平部隊”。我無法解釋對于我來說當時做那個決定有多么的困難,我也曾不止一次地懷疑過自己,我知道我的選擇讓我逐漸遠離了一個本可以很順利的職業(yè)道路。但我知道,我的選擇會讓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作家、一個更好的人。到最后,知識與實踐的結合是最為重要的。當我把我的學術背景和我在涪陵的深刻經(jīng)歷結合起來的時候,我的第一本書就此誕生了。
問:在最開始的時候你一定經(jīng)歷了許多困難的時刻,比如你也曾不斷地被《紐約時報》《華盛頓時報》《時代雜志》等這樣資深的報紙雜志拒絕過。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現(xiàn)在是他們請求你寫稿件。你從那時的經(jīng)歷中得到了什么樣的感悟呢?對于也許當下正在經(jīng)歷你曾經(jīng)所經(jīng)歷過的年輕一代的寫作者來說,你有什么想要與他們分享呢?
答:我在進入普林斯頓大學之前生活在密蘇里州的一個小鎮(zhèn)上,我的家庭并不富裕。我的父母受過良好的教育,所以在對我的文化教育方面,他們有一定的優(yōu)勢。但我當時并不富有,在普林斯頓上學的時候,我甚至深感自己的貧窮。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一個人會感到與周圍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給你舉個例子吧,在美國的大學里,如果一個學生想要成為一名作家,他或者她應該努力在東海岸的知名報紙或雜志社拿到一份暑期實習。這份實習通常薪水微薄,而在像紐約和華盛頓那樣的大城市,房租是非常昂貴的。所以,我的經(jīng)濟狀況使我無法在那樣的城市實習。大學期間的每個暑假,我都會回到密蘇里州,與我的父母住在一起,并在本地找暑期工。對于我來說,那樣的條件并不能給我?guī)砣魏蔚膬?yōu)勢。也許就是因為我并沒有一份華麗的簡歷,我在離開“和平部隊”之后根本找不到一份工作。
一次,我在《滾石雜志》上讀到了鮑勃·迪倫的一篇訪談,他講到了他在明尼蘇達州的成長經(jīng)歷。他說,“當你來自那種地方,一切都在與你較勁?!泵绹藢τ诜N族話題和性別話題非常敏感,但對地域差異卻不那么敏感。所謂地域差異,指的是生長美國內(nèi)陸地區(qū)的人遇到了在西海岸或東海岸的精英人群后所產(chǎn)生的心理隔閡。也許正是這一點,使我和來自中國內(nèi)地的人們產(chǎn)生了巨大的共鳴。我能明白那種感覺,當人們覺得你比他們更加“沒文化”而實際上你只是對他們所處的世界并不熟悉的時候,那種陌生感使你感到尷尬和不堪。直至我大學畢業(yè)的許多年之后,我都是那么覺得的。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從另一個世界而來的優(yōu)勢逐漸顯現(xiàn),我甚至都能從我的暑期工里體會到。暑期我回到密蘇里州后,在當?shù)氐尼t(yī)院找到了工作,內(nèi)容是為醫(yī)院的研究項目采訪病人。這樣的寶貴經(jīng)歷教會了我如何與人溝通交談。在大三之后的那個暑假,我在密蘇里州南部,密西西比河域附近的一個叫賽克斯頓(sikeston)的小鎮(zhèn)工作。我的主要工作是采訪人們并寫一個關于該城的報告,這是為了完成一個組織的長期調(diào)查。這個工作是寫《消失的江城》之前的一次完美試水,雖然當時的我并不知道。密西西比河邊的一個小鎮(zhèn)和長江邊上的一個古城的故事,并沒有那么的不同。
在普林斯頓大學念書時,我感到愚昧和無知,因為當時我并不是任何精英團體的成員,也不知道在那樣的人群中何去何從,但我知道的是如何跟普通美國人進行對話。我的高中是一個由各個膚色組成的公立高中,我認識來自不同社會階層的同學,我也知道如何與他們進行溝通。那樣的經(jīng)歷幫助了我,使我能夠在中國與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交流。事實上,這種本領是大部分“普林斯頓”精英們沒有的。我花了好長時間才弄明白這個道理。這是我想告訴來自中國內(nèi)地的人們,你永遠有這樣一種不知名的優(yōu)勢,它會使你變得更加強大、更容易適應環(huán)境,也更加堅定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