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源
【一】
藍姨老了。
第一次見藍姨,大約十年前,她來我家,一手挽塑料編織的提袋,一手拎了只老母雞。我去應(yīng)門,見著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個子不高,短發(fā),魚尾紋明顯,膚色偏暗,鼻翼一側(cè)有一顆突起的肉痣。
她問我,你媽媽在家嗎?
我從未見過她,也從未聽母親提過。我猜她該是母親的舊相識。正打算喊母親時,母親的聲音從房間里傳出來,來了來了——母親平時并非一驚一乍的人,但見到藍姨,她驚喜得差些叫起來。她一下子抱住藍姨的胳膊,激動地說,啊,是你,進來,進來!
我立在門邊,看著她們。
她們的眉目,是舒展的、欣慰的,那是一種久別重逢的人身上才有的表情。
藍姨掂了掂手中的老母雞說,這是給你帶的,補一補身體。
母親說,哎呀,人來就好了,還帶東西,怎么好意思啦。
藍姨抓著老母雞,雞的腿腳綁在一起,倒吊著,灰黃色的羽毛鮮亮得很。她徑直走到天井,說,反正自家養(yǎng)的土雞,燉湯最好,先養(yǎng)起來吧。
母親于是翻出一只竹筐,藍姨動作利索,將竹筐倒扣,提起來,雞擱進去,再找了重物蓋上。這樣就跑不了啦,藍姨說。
母親從桶里舀出一勺水,給藍姨洗手,藍姨抬起頭,見我站在一邊,眉目帶笑,說,姿娘仔‘都這么大了哇,長得好看,好看!
母親哈哈笑起來,她啊,要是長得像我就好了,跟她爸一樣,太瘦了。她們的話令我臉頰一陣熱。母親說,還站著做什么,叫藍姨啊——我這才知道,這位婦人,我應(yīng)該喊她“藍姨”。我聲音細細地喊了聲“藍姨”,藍姨應(yīng)了聲“哎”,從圓鼓鼓的提袋里掏出一個富士蘋果,遞給我。我瞥見藍姨的手指,粗糙、指甲灰黑,明顯是干慣粗活的人。
我看母親的臉色,母親默許,我才接過蘋果。蘋果握在手中,有圓潤冰涼的觸感。
母親說,你去廚房看下,火關(guān)小點。廚房煤氣灶上擱著一只陶瓷燉鍋,藍色的火苗舔舐鍋底,蓋子“突突”往外冒熱氣,一股濃郁的田七味撲鼻而來。
我那時讀初中,個子不高,胸脯發(fā)育得不好,走路縮著,佝背,不敢抬頭。對身體發(fā)生的變化,我有一種天生的恐懼,覺得一旦變了,我就不再是我。清平街的老輩人傳給母親一個土方,說是田七燉雞,有助于長高,對此,母親篤信不疑,老輩人又吩咐說田七不可過量,適度就好,過了,非但起不了作用,還會吃壞身體。母親遵循這個土方,三五天燉上一鍋,半命令半勸誡,要我喝下,她說,喝了才不會變矮冬瓜。我不喜歡田七的味,苦中帶澀,和著燉得爛熟的雞肉,湯水呈深綠色,明明是補品,償起來卻像中藥。
我守在廚房,搬張凳子坐在飯桌前,手里的蘋果咬了一半,有蒼蠅飛來,落在上面,我用嘴將它吹走。過了一陣子,它又飛來,這次我抬起手來打,一不小心,將蘋果打落在地。我怕這一幕被母親撞見,吃不準又是一頓罵。我撿起蘋果,迅速扔進垃圾簍。
母親和藍姨在客廳說話,無暇顧及我,她們說話的聲音清楚地傳來。
母親問,今年收成怎樣?
藍姨嘆口氣,香蕉長勢不錯,都賣了,不過今年這批雞苗著瘟。了,雞場沒錢賺。
母親安慰她,沒相干啦,錢沒了再賺回來,人平安就好。
然后我又聽母親問,淑君畢業(yè)沒?
母親的問題似乎令藍姨十分難堪,她的聲音聽起來滿是怨氣,她說:當初要是認真點就好了,現(xiàn)在高中考不上,要去讀中專,學費貴死啊。她爸就說,姿娘仔還是要多讀書,過早出來不好,現(xiàn)在社會風氣差,姿娘仔容易給人騙。話是這么說,錢還不是由我出?
母親和藍姨的對話時斷時續(xù)。我聽到母親在沖茶,茶具磕碰,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我望著天井落下的日影,細細長長,從墻面移動到地磚,一截一截,像緩慢挪動的蛇。
大人閑聊,我向來不感興趣。那天不知為何,藍姨和母親的對話,逐漸牽引出一些類似“故事”的味道。隔著一面墻,我仔細地聽著,藉由零星碎片,大致拼湊出藍姨一家人的輪廓。
藍姨和丈夫一直忙忙碌碌,養(yǎng)雞是這一兩年才著手的事。養(yǎng)雞前景好,但技術(shù)難度大,大病小病一來,是隨時要命的。冷月雞場要集體供暖,很考技術(shù),溫度調(diào)不好,雞苗就遭殃。一年下來,飼料、藥物、人力物力投進去一大筆錢,今年沒賺,就意味著虧本;淑君是藍姨的大女兒,底下還有一個弟弟,叫仁楷。藍姨的兒子比女兒爭氣,讀書自覺,在學校里,成績數(shù)一數(shù)二。(“阿楷資質(zhì)好,是讀書的料,只要考得上,我和他爸再辛苦都會供應(yīng)?!保?/p>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藍姨的一雙兒女。淑君姐大我三歲,阿楷和我同年。藍姨口中的這對姐弟,性格迥異。姐姐性格外向,是個大大咧咧的角色;弟弟內(nèi)斂有余,外向不足,一放學便將自己關(guān)進房間做作業(yè),作業(yè)做完,也不去外面。藍姨感嘆說,兩人性格換一下,就好了。母親說,孩子大了,性格會慢慢變好的,曉玲如果跟阿楷一樣愛讀書,我半夜會掀被子起來笑的。
我沒想到母親會將我扯進她們的談話中,懸著一顆心,想聽聽還有無下文。然而話題就此中斷,接下來是一番不冷不熱的閑談。藍姨繼續(xù)抱怨日子過得不如意,母親一面勸慰她,一面倒苦水,間或開玩笑說,當年要不是為了保教職,早把兒子生了,現(xiàn)在啊,想生也晚了。我早己習慣母親絮絮叨叨的“假設(shè)”,她一直后悔沒生個兒子,但后悔歸后悔,并不敢冒險生多一胎。計劃生育抓得嚴,在清平鎮(zhèn),我們這樣的三口之家,幾乎是“異類”。母親擔心老了沒退休金。她反復(fù)強調(diào)這一點,如此,十幾年過來,愿望落空,生活被套牢。
兩個久未謀面的女人,聊起來,一句接一句,將各自漏掉的時光,對半縫接起來。
這場重聚,終究落了俗,淪落為一次庸常生活的討論會。
時隔許多年,那一天很多細節(jié)模糊了,但我記得分明,藍姨送了一樽自己釀的青梅酒。在鄉(xiāng)下,青梅俗稱青竹梅。藍姨說,這樽梅酒是舊年的。母親向她討教釀制方法,藍姨便一五一十,將從采摘到釀制的過程細細道來。藍姨說,一斤梅一斤酒,酒最好是酒廠買的,味道醇些,梅洗凈,曬干水汽,加八兩冰糖,封存好,一并釀就行。藍姨送的青梅酒裝在一只窄口酒樽里,酒樽碗口粗,顏色渾濁。青梅皮皺,沉于底部,在濁黃的液體中輕微晃動著,像一群醉倒在酒中的頑童。
吃飯時,藍姨倒在小杯里遞給我,讓我嘗嘗。父親抿一口,豎起大拇指。母親仰起脖子,一杯落肚,嘖嘖稱道,好多年沒喝過這么醇的梅酒了。那天,母親下廚,做了一桌好吃的。午飯吃得熱熱鬧鬧。我小口小口嘗著酒,青梅酒甜中帶酸,滑到喉嚨處,又滲出酒味,一小杯下去,臉灼灼燒起來。
酒足飯飽,我?guī)湍赣H收拾完碗筷,進房間午睡。
一覺醒來,天色暗淡,藍姨早就離開了。
【二】
藍姨是母親饒平老家的好姐妹。聽母親說,年幼時兩人關(guān)系甚好,上學放學都黏在一起。藍姨祖上幾輩是種田的,家里條件差,按成分劃分,屬貧下中農(nóng)。大饑荒,沒東西吃,母親說,家里藏有一袋番薯,她偷來一兩個送給藍姨,事情敗露,吃了外公一頓竹仔魚。。藍姨一家八口人,藍姨上有兩個姐姐,下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藍姨年齡居中,身體好,結(jié)實耐勞,弟弟妹妹年紀又小,干不來農(nóng)活,姐姐出嫁后,藍姨自然成為家里的主要勞力。母親說,農(nóng)忙時,藍姨插秧,噴農(nóng)藥,挑糞,樣樣干得好,絲毫不輸給男人。收稻谷了,藍姨挽起褲管下田,手握鐮刀,割得比誰都快。一個人可以挑一百二十斤重的稻谷,從田地里走到田坎上,大氣不喘一口。
外公外婆都是教師,領(lǐng)工資的,家里條件稍好些,母親從小不用下田地,不用干粗重活,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母親覺得藍姨這樣太苦,一有機會,就盡力幫藍姨。她說,她和藍姨兩個人緣分深,說話投機。她總覺得她們是鳳凰,飛不出鄉(xiāng)下,也會棲上枝頭。母親那時鼓勵藍姨,繼續(xù)讀書,考師院,畢業(yè)出來當人民教師,掙皇糧。這是當時鮮少人走的路,母親說,只有這樣,才能改變吃苦的命。
藍姨離開后,母親心心念念,在飯桌上談起,感慨說,藍姨家里窮,她初中沒畢業(yè)就出來,不然現(xiàn)在,應(yīng)該過得更好。我問母親,什么叫“過得更好”?母親蹙眉,扒一口飯,嚼幾下,答非所問:有些事情,過了沒法重來,人生下來做龍做鳳,由不得自己選擇啊。
母親像一個已經(jīng)攀上半山腰的登山者,回頭看山下還在掙扎的人,半是慶幸,半是慨嘆。
藍姨先去蔗糖廠打工,起早摸黑做了幾年。媒婆找上門,介紹了同鄉(xiāng)一個男人,藍姨和他見面,覺得對方老實可靠,相處下來,遂心愿,趁勢結(jié)婚了?;楹蟮乃{姨,繼續(xù)待在蔗糖廠。后來廠里改制,要裁一批員工。藍姨不幸在下崗名單里。結(jié)束蔗糖廠的工作,藍姨又在鄉(xiāng)里建筑工地做短工,挑磚頭,拌水泥,曬得跟只猴子一樣,又黑又瘦。藍姨丈夫是個老實人,木訥口呆,不會做生意,就承包下幾畝地,種林檎、種青棗,起早趕黑,眼窩深陷,笑起來額頭滿是皺紋。
孩子漸漸長大,學費、生活費,樣樣是開銷。藍姨丈夫種的林檎和青棗,賣不到什么好價錢,藍姨看著不是辦法,尋思著往后的日子怎么過。恰好當時,鄉(xiāng)下興起進市區(qū)擺攤做小生意的熱潮,藍姨覺得有奔頭,便辭了工地的活,在鄉(xiāng)下收購水果蔬菜,挑副擔子上市區(qū)擺攤。那時交通不便,藍姨在公路邊攔車,擔子要先放車廂頂部,用繩索綁好。人擠在悶熱難聞的車廂里,有時沒座位,就一路站到市區(qū),風雨無阻。
母親曾帶我去過市區(qū)走親戚。在老街一帶,騎樓附近,擺攤的大多是些婦人,一個個曬得面色焦黃。有的頭戴斗笠,斗笠邊檐垂下一圈薄紗,既遮光,又防曬。凡是這般打扮的,大多從海邊來,以賣海產(chǎn)品為主。自從知道了藍姨的事情之后,我就總在想,當年跟母親上市區(qū)走親戚,怎么沒碰到藍姨呢?藍姨會不會就蹲在某個熱鬧街區(qū)的角落,坐在矮凳上守蔬果攤?身邊一桿秤,一只水壺,人佝僂著,蒼蠅飛來,她舉起扇子趕,她望著人聲喧囂的街區(qū),對未來有了期許。藍姨和其他討生活的人一樣,從無到有,從生到熟。一開始學吆喝,聲音極低,后來有經(jīng)驗,懂得吆喝,也知道怎么選地段,才不遭城管驅(qū)趕。一天下來,滿滿的擔子空了,扣除來回車費、伙食費和進貨的成本,能掙上幾十上百,這在當時,就是不錯的收入了。
母親感慨說,人和人之間,說斷聯(lián)系就斷聯(lián)系,哪像現(xiàn)在這么方便啊,一個電話,再遠也能聯(lián)系上。母親說,是因為自從嫁人離開饒平之后,她就鮮少回去,一回去,也是逢年過節(jié),忙得暈頭轉(zhuǎn)向,哪里有時間找老朋友敘舊?不外乎碰到面打聲招呼,寒暄幾句罷了。
藍姨嫁人之后,搬到另一個鄉(xiāng)里住,也不?;啬锛摇?/p>
十多年來,母親和藍姨各自操持自己的家,見不到幾次面,時間越久,就越生疏。
那次藍姨決定來我家做客,也是費了好大心思,期間輾轉(zhuǎn)詢問好幾個人,最后才打聽到我家住址。
【三】
初中畢業(yè)那年,有天我和母親上市場買菜,走到大池塘邊上,母親忽然停下,激動地問我,你看看,是不是藍姨?我順著母親指的方向望去,大榕樹下一排小販中間,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旁邊還蹲著一個長發(fā)的女孩。我對母親說,是藍姨吧。母親于是快步走過去,我跟在后面。母親上前喊藍姨,藍姨半瞇著眼,差些認不出母親來。藍姨身邊,是她女兒淑君,母女倆眉目相像,不過淑君姐的五官更耐看些。她坐在矮凳上,過秤、裝袋、收錢找錢,動作嫻熟,神情自如,不見一絲生澀。見到我和母親,她點頭致意,算是打過招呼。母親和藍姨寒暄一陣,身邊的小販好奇地看著。菜市場人聲喧囂,母親說,不阻礙你做生意了,收攤后來家里吃飯??!未等藍姨表態(tài),母親便急匆匆地拉著我走了。
母親讓我先回家,自己又繞到菜市場。等她回來時,桌上多了鹵肉、冬瓜、排骨和一碟切成片的蓮藕灌糯米。我?guī)湍赣H打下手,在廚房忙活。母親問我,藍姨女兒長得不錯吧?我說,她好瘦!母親說,太瘦不好,估計是營養(yǎng)不良。我在心里暗暗反駁母親,同時又為自己的身材擔憂。初中畢業(yè)那年,我實在太胖了。大腿粗,又不顯腰身,頭發(fā)自然卷,母親還死活不讓我拉直,說是拉頭發(fā)會損發(fā)質(zhì)。因為這件事,我與母親大吵一架,郁悶好久。
淑君姐身形纖瘦,薄薄兩片唇,雙眼皮,眉毛細細長長,跟描過一樣,頭發(fā)又黑又亮,扎馬尾,眉角有一粒針頭大小的痣。我見她那天,她穿著舊舊的牛仔褲和短袖T恤,端坐在攤擋圍成的狹窄空間里,與周遭雜亂的環(huán)境,形成巨大反差,卻又如此相稱。路過的人,不論男女,都會放慢腳步,瞟上幾眼。大概覺得,這樣的女孩,置身肉攤魚肆間,有脫俗之感。
父親回家時,見到一桌豐盛的菜,吃驚地問,今天什么日子啊,加菜?母親說,沒有啦,就是請藍姐和她女兒來吃飯。說話間,母親端一鍋魚頭豆腐湯出來,湯很燙,擺到餐桌上,冒著熱氣。母親說她在湯底加了一樣東西,要我猜是什么。我聞一聞,搖搖頭。母親頗為得意地說,是“金不換”啦,燉湯加幾片,味道更好!母親有個心愿,希望她女兒能承襲她的烹調(diào)天賦,出得廳堂入得廚房,但我天性拙笨,不是燒菜做飯的料,她傳授的這些烹調(diào)技巧,一概左耳進右耳出。
飯菜上齊后,我們坐下來,等藍姨和淑君姐。
母親為自己做的一桌美食沾沾自喜,她像等待別人閱卷點評的學生,一會兒坐,一會兒站,“她們一定喜歡”,母親自語道。我忍不住夾一塊鹵肉嘗嘗,母親撞見,數(shù)落我:少吃肥膩的,看看你的身材!我悻悻地擱下碗筷,吐了吐舌頭,坐著,不說話。半個鐘頭過去,父親問母親,這時候應(yīng)該收攤了,怎么還沒來?母親眉頭皺著,說,我去看下。說完,傘也不打,頂著毒日頭,往菜市場趕。
好多年過去,我總會記起那天淑君姐的臉,那張臉有怨恨和厭棄,以及難以說清的戾氣。母親人未到家,大老遠就喊起來,快,快出來幫庀!母親聲音凄厲,她一喊,鄰居街坊以為出什么大事,捧著碗筷,跑出來看。我光腳跑出門,父親手忙腳亂,趕在前頭。藍姨嘴角淤青,拖著一副擔子,站在門口喘氣。淑君姐一只袖子裂開來,露出胸衣帶子,她抱著胳膊,緊緊捂住。父親見狀,從家里拿起一件襯衣,披到淑君姐身上。一家三口,將藍姨和她女兒護著進家門。鄰居孩子在門口探頭探腦,我狠狠瞪一眼,將一雙雙好奇的眼睛,關(guān)在門外。
淑君姐坐在沙發(fā)上,咬著嘴唇,劉海遮住一只眼睛,另一只露出來,目光灼灼,燙得人心疼。她披著父親的襯衣,胸口一起一伏,眉角掛著淚,牛仔褲磨破了,沾著泥水。藍姨伸手去碰她,被她推開。藍姨問淑君姐,你沒事吧?淑君姐瞪藍姨一眼,脫口道,死了才沒事!藍姨被女兒的話噎著,臉色十分難看,她嘴唇哆嗦,兩頰的肉在顫抖。我從未見過,一個人情緒瀕臨崩潰時,會是這樣的表情。母親抽出紙巾,幫淑君姐擦掉腿上的污漬,又從抽屜里翻出消毒水和止血膠布,給藍姨磕傷的腳踝敷藥。藍姨坐在沙發(fā)上,粗糙灰黑的手指,微微顫著,捧住臉,一言不發(fā),那樣子,分明在流淚。父親問藍姨,發(fā)生了什么事。一陣沉默,藍姨原本無聲的哭泣突然變作嚎啕,她咬著牙罵道,那幫臭狗,不得好死!
母親說,藍姨中午收攤時,市管來收錢,獅子大開口,收得比別人多。藍姨覺得不公平,憑什么要多交錢,就和市管理論,爭執(zhí)幾句,談不攏,市管罵人,抬腳踢翻她的攤擋。藍姨也不是省油的燈,一著急,就和市管鬧起來。她們母女兩個,勢單力薄。市管擺明是來欺負人的,存心為難外地攤販。后來一個壯實的年輕人過來,朝藍姨的臉就是一巴掌。淑君姐沖過去推開年輕人,不料被年輕人抓住,刺啦一聲,衣服領(lǐng)口和袖子撕開一道口子,人跌坐在泥水坑洼的地上。圍觀的人嘩然,但無人敢上前勸架。母女倆從未遭遇這般羞辱,處在眾人包圍之中,既惱怒,又狼狽,一肚子的委屈,無處申訴。母親到菜市場,圍觀的人群正逐漸散去。母親見狀,上前一番好言相勸,市管這才讓步,錢銀落肚,一場以斂財為目的的沖突,終于草草收場。母親替藍姨交齊費用,又將散落在地的蔬果收起來,半扶半攙,帶她們母女兩個,一腳長一腳短,走到我家。
母親備好的飯菜,冷了,她將湯和另外幾樣菜重新下鍋,加熱,再擺上飯桌時,早己沒了先前滋味。一桌人圍坐,各自安靜吃菜扒飯,氣氛沉郁,無人說話。我抬眼,悄悄注意淑君姐。她與藍姨挨著坐,距離卻是分明的,冷漠掛于臉上,像隨時準備撐開尖刺的刺猬。母親終于忍不住,打破沉默,問藍姨,怎么又做起老本行?藍姨擱下碗筷,抹抹淚,說道,本來早不做的,年前,孩子他爸賭六合彩,輸幾千塊,不甘心,又繼續(xù)押,六合彩這東西,從來就是它贏你,哪有你贏它?我勸他好幾次,輸錢就輸錢,及時收手,再賭下去,老本都要吃光。他和我吵,吵來吵去,死性不改。過年那陣,他不知得罪誰,給人舉報,被抓到派出所拘留。我四處湊錢,花三干塊給人吃,才放出來……
藍姨哽咽,抬起手背抹眼淚。這個過程,淑君姐靜坐不語。藍姨自揭家丑,她臉面掛不住。半晌,她抽張紙巾擦嘴,站起來說,阿叔阿嬸,你們先吃,我走了。
淑君姐誰也沒看,她的雙目中,盈滿瑩瑩爍爍的東西,大概是淚光吧。
藍姨沒有叫住女兒,她攤開手,坐在飯桌前,像株委頓不振的植物。
【四】
這年春節(jié),阿楷騎一輛摩托車,載藍姨來我家拜年。清平鎮(zhèn)的春節(jié),稀松平常,既無廟會,也無花市。與往日的不同在于,街上汽車,一年比一年停得多。出外工作的人回來了,家人聚齊,原先冷清的屋子,驟添幾分熱鬧。我們家一直少人,過年時節(jié),除了例行拜年,其余時間,皆守在一起。電視翻來覆去播春晚,真是一年比一年難看。
阿楷和藍姨的到來,使家中有了近乎“喜慶”的氣氛。說不上這氣氛從何而來,也許是受藍姨熱忱感染,也許是久未見面,母親心生愉悅所致。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藍姨的兒子,理著板寸頭,戴眼鏡,鏡片像酒瓶底一般厚,襯得眼睛小。話也不多,真的就像藍姨先前說的,性格內(nèi)斂。我們說話的時候,他直直地坐著,視線不挪開,大約不知落在什么地方好。
后來談起,才知道,阿楷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鎮(zhèn)政府獎勵一萬塊,學校免除三年學費。藍姨說,上次氣糊涂了,這么大件喜事沒和你們講。藍姨眉開眼笑的,母親握住她手,說,沒事,沒事,現(xiàn)在知道不遲,應(yīng)該好好慶祝!母親想留他們母子在家吃飯,藍姨婉拒了,說是女兒淑君到深圳打工,下午到家,她要回去煮飯。
談到淑君姐,藍姨言語間充滿無奈。
藍姨說,那次菜市場的事之后,回到家,淑君姐說不想讀了,讀書沒用,不如早點出來打工。因為這件事,淑君姐和父母吵,父母執(zhí)拗不過她,答應(yīng)了。淑君姐跟鄉(xiāng)里的女孩子,輾轉(zhuǎn)到東莞打工。因為相貌姣好,她很快找到工作,在一家服裝店做售貨員。不到一個月,她又嫌待遇不好,跳槽去深圳,這次在羅湖商貿(mào)城上班,也是服裝店,不過工資高一些,兩干塊,省吃儉用,勉強度日。藍姨說,我就怕她給人騙。母親說,淑君也不小了,不用那么擔心她,沒事的。藍姨苦笑。大概覺得大過年的,說這些喪氣話太煞風景。
閑坐一陣,吃幾杯茶,藍姨讓阿楷把放摩托車的兩罐鳳凰單樅茶拎下來,遞給母親。母親與藍姨換了雙柑。不知什么時候備好一只紅包,塞到阿楷手中,阿楷沒料到,母親會給紅包,愣住,吞吞吐吐說,阿姨,不,不能收。推拒幾次,藍姨說,你就收下吧。母親說,對啊,你考上高中,這個紅包應(yīng)該的!阿楷一臉不自在,小聲說“謝謝阿姨”,握著紅包。我看到他臉上一陣泛紅。
我們送他們到門口,阿楷發(fā)動摩托車,載著藍姨離開了。
自始至終,我和阿楷,沒講過一句話。
藍姨走后,母親坐下來,掂著兩罐鳳凰單樅,說:你藍姨是個有心人,上次來,見到茶幾上放著單樅,記住了,這次來拜年,別的不說,單是這兩罐茶,就夠了。父親說,上次你幫她,人家懂得感恩,不然無緣無故送茶做什么?母親并不這樣認為,大概怕如此一來,有損她和藍姨之間的情分。她反駁道,你以為別人都跟你一樣,只會生意上那一套?父親被駁得拉不下臉面,笑嘻嘻說,你想太多了,單樅不錯,不錯。
我握著遙控器,幾乎所有臺,都在轉(zhuǎn)播春晚。
還是趙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抓人。白云說那句“下蛋公雞,公雞中的戰(zhàn)斗機”的臺詞時,我噗哧笑出聲來。母親問我,有這么好笑嗎?
我說,你不懂啦。
這時,父親沒來由地問,藍姐家現(xiàn)在沒養(yǎng)雞吧?
母親~臉疑惑,她搖搖頭,估計沒吧,她沒講,就是沒養(yǎng)了。
父親嘆氣,可惜了,我還記得她送的老母雞啊,燉湯好喝,好喝。
母親自他一眼,你就知道吃,人家飼養(yǎng)多難,你知道多少?
他們說話時,我想著阿楷剛才的不自在。母親自以為的“獎勵”,在他看來是施舍?
【五】
往后幾年,藍姨和母親走動愈發(fā)少了。逢年過節(jié),藍姨照舊來拜年,往往坐不到一泡茶的時間,寒喧幾句便走。她和大多數(shù)鄉(xiāng)下婦人一樣,忙忙碌碌,在生活的灰堆中打滾,練就一身耐磨的性子。這幾年,藍姨老得快,她和母親同歲,但無論穿著還是言行,皆透出老氣。
高考,我不愿走母親的老路,故意不填師范類的志愿,沒想到,陰差陽錯,最后補錄到一所師范大學,讀了一個冷門專業(yè)。
這一年夏天,藍姨打來電話跟母親報喜,她的聲音,疲乏中透著歡愉。
藍姨說,阿楷要去北京讀航天工程,以后是造火箭的。
藍姨粗淺的理解,令母親大笑起來。
母親打從心底為藍姨感到高興。她說,藍姨沒能力改變吃苦的命,只能靠孩子了,再過幾年,她會過上好日子的。
母親和藍姨通電話的樣子,就像面對面聊天,說話聲音,一個高過一個。父親笑她,沒個老師樣。母親答,這是職業(yè)病,和別人說話,嗓門想小也小不了,用的還是講課的口氣。當然,有一個話題繞不開,就是藍姨的女兒淑君。母親對藍姨的一雙兒女,惦念得很,對淑君姐尤甚。母親的熱心,不僅表現(xiàn)在關(guān)心街坊鄰居上,更體現(xiàn)在牽掛舊友上。這種熱心,往往沒來由,不計付出和代價。她和藍姨之間親似姐妹的情分,常人難以理解。
有一次,母親心血來潮,說要給藍姨女兒介紹男朋友。藍姨聽完,在電話那頭笑起來,告訴母親,淑君姐有男朋友了,是賣皮具的,兩人處得不錯。母親就問,哪里人,見過面沒?藍姨說,粵西那邊的,等去深圳看淑君,就會見到啦。
后來談起這件事,母親說,沒想到你藍姨真開明,放心女兒找個外地人,還不會講本地話。
這一年,我談了男朋友。因為父母一貫的高壓政策,我們一直處在地下狀態(tài)。躲躲藏藏,生怕父母得知,將這段感情攔腰斬斷。暑假未過完,我騙父母說,同學聚會,要先上深圳待兩天。但其實,是去約會。行李收拾停當,母親忽然說,藍姨上深圳看她女兒,搭的同一班車。藍姨第一次去大城市,你要照顧好她。母親說。我嚇得背脊一陣冷汗,以為露出馬腳,被母親捉住,她藉此機會,派藍姨充當“眼線”。
上車那天,藍姨穿了一身新衣服。她提著一只灰黑色的旅行袋,裝得圓鼓鼓的,此外,還有一籃新鮮的薄殼米,裝在塑料袋中,用冰鎮(zhèn)的礦泉水保鮮。車廂本來就一股難聞的味,藍姨提的袋子,滴滴答答漏水,座位下濕了大半,加上薄殼米的腥味,聞著不舒服。一路上,藍姨像個出門遠游的孩子,不是問還有多久才到,就是問深圳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不敢怠慢,耐著性子給她講。一路上和男朋友聯(lián)系,也是偷偷發(fā)短信,不敢電話,怕藍姨知道,回頭告發(fā)。
車到鲘門休息站,藍姨擔心一籃薄殼米被人偷,提著下了車。我給她買一碗牛肉粿條,她吃幾口,停下,問我多少錢。我說,藍姨我請你。她說,不行不行,你還不會賺錢,要給的。說完,她在褲兜里摸索良久,抽兩張十塊塞給我。我又見到藍姨的手指了,還是那樣,指甲縫是黑的,不是洗不干凈的黑,而是常年勞作沾上的,染色一樣褪不去。
她望著飯店大廳來來往往的人,目光透著一抹惶惑。
沒想到幾年之后,我又見到淑君姐。她和男朋友在羅湖客運站等藍姨。她燙了卷發(fā),顯得更成熟,也化妝,不過眼線畫得不好,穿短褲,一件帶亮片的黑色背心,平底鞋,手上拎著一只長條形錢夾。和幾年前相比,她像變了一個人。男朋友看樣子大她好幾歲,比她高一個頭,圓臉,皮膚黝黑,深眼窩,頭發(fā)用發(fā)蠟高高梳起來,polo衫領(lǐng)子豎著,穿休閑長褲,樣子說不上帥,看人的眼神,帶了凌厲,給人一種混跡社會的老練。淑君姐大概睡眠不足,黑眼圈濃重,一直打呵欠。我注意到,她的肚子微微凸起,該是懷孕了。我和藍姨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愣了愣,差點認不出我。藍姨見到女兒這副打扮,眉頭緊皺,說,日頭這么大,也不多穿點。不過,見到女兒,她還是欣喜的,她喋喋不休地說著帶的手信,就差一樣樣撿出來給女兒看。對女兒大起來的肚子,她不知是沒注意,還是裝作不知道。坐了一下午車,藍姨不顯一絲疲憊,說話嗓門大。她告訴淑君姐,一路上多虧有我照顧。
淑君姐于是說,阿妹,吃晚飯再走?用的是不冷不熱的語氣。
她男朋友也附和道,吃飯再走吧。
我擺擺手,不了不了,朋友在等我,我打個車過去,你們先吃。
淑君姐的表情這時才活泛起來,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磥硎侨フ夷信笥雅丁?/p>
我只覺得尷尬,脫口道,不是啦,就是朋友。
她從錢夾里找出一張名片,遞給我,說,上面有電話,有空找我哦,請你吃飯。淑君姐說話語速極陜,噼里啪啦,一氣到底。我接過名片。這時,我才注意到,藍姨始終沒和女兒的男朋友講過一句話,好像他不存在。而這個準女婿,也并不在意。
分開后,我望著他們走遠。藍姨提著旅行袋,走得很慢,她身形顯得更小了,看起來隨時會迷路在這座陌生城市里。我看一眼名片,上面有“卡丹皮具”的字樣。我這才想起,藍姨和母親說過,淑君姐男朋友是做皮具生意的。
天光漸漸暗下去,周遭依舊喧囂。我把名片捏在手上,怕揉皺,收進錢包,放好。
不知為何,我突然心疼起藍姨來。
【六】
一年時間過得飛快。淑君姐生了個白白胖胖的男娃。
對藍姨抱外甥這件事,母親感慨萬千。她說,淑君姐的公婆年紀大,身體不好,帶不了孫子。這副重擔,自然落在藍姨身上。母親告誡我,你以后找男朋友,一定要先看對方父母,身體好不好,以后我可不能跟藍姨一樣,拖磨一世人。
我逗她,有沒有男人要還不知道呢!現(xiàn)在說這些,太早了。
但其實不早了。一切都在飛奔,容不得人停下。
年初,我沒考上研究生,打電話給母親,母親安慰我,考不上就不讀了,回老家,一樣找得到工作。對我讀研這件事,父親沒意見,倒是母親,一直諱莫如深。她說,姿娘仔讀那么多書做什么,出來考公務(wù)員也好。父母一輩的觀念里,女孩子就該實在些,心氣太高,反而不好。我偏偏不認這個理,打從心底抗拒,不想遵循父母設(shè)定的路子走。一方面因為感情,另一方面,也實在不想窩在一個小地方,結(jié)婚生子,一直到老。
我向?qū)W校申請暫緩就業(yè),給自己一年時間緩沖。說到底,還是不甘心,我想讀研,這一次,我把目標定得更遠,想去香港。我告訴父母這個打算,母親還是反對。她說,外面壓力大,還是回來吧,回家一切都好。我知道,她其實是舍不得我走遠。那幾次通話,極不愉快,甚至在電話里和母親吵起來。男朋友安慰我,要不回去看看吧。他懂得為我著想,但我也放不下。我不能這么自私。這段感情,得之不易。我知道,只要稍作妥協(xié),一定會散。
我從未覺得人生如此糾結(jié),就像突然撞進一個死胡同,兩邊是高立的墻,回頭路一片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終,還是父母退讓。我決定去深圳,他所在的城市,一邊找工作,一邊考雅思。
畢業(yè)前那段日子,租房子沒著落。
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電話那頭,是一個中年婦人的聲音。
小妹,是我,藍姨啦,哎,聽說你要來深圳,要不先住你淑君姐家吧?
接著,電話那頭變成淑君姐的聲音。她說,上次沒請你吃飯,這次你來深圳,一定要補上。
藍姨和淑君姐,語氣熱情而委婉,但在我聽來,卻極不舒服。我知道,一定是母親背后作祟,將我的事講給藍姨聽。她不先說,是怕我和她吵,故意搬出藍姨來探口風。事后,我與男朋友商量,他本想讓我搬去他家暫住,但我怕母親起疑心——大學結(jié)束了,父母還是被蒙在鼓里——并沒答應(yīng)下來。我為母親的“良苦用心”哭笑不得,不管我離得多遠,她始終想把我牢牢抓緊在手里。在她眼中,我從來都是一個孩子。我不想受藍姨恩惠,又拗不過父母輪番勸說,只好草草應(yīng)下。
我從未想到,自己的生活,會以這樣的方式,和藍姨聯(lián)系在一起。
在淑君姐家住的一個多星期里,我的身份,半是熟人,半是房客。
生兒子后,淑君姐沒再去檔口幫忙,她老公(我后來才知,早在我上次去深圳時,他們就領(lǐng)了證)雇了個小妹看檔口,阿楷放假也來幫手。他們租的房子在默林一個小區(qū)內(nèi),三室一廳。藍姨將客房收拾妥當,鋪上新床單??头侩m小,但好歹是個落腳處。
第一天住進去,男朋友送我到小區(qū)樓下,藍姨來接我,幫我搬行李。幾十斤一個行李箱,藍姨提著,健步如飛。我想起母親和我說過的,藍姨年輕時可以肩挑一百二十斤的稻谷。那天吃飯,藍姨突然擱下碗筷,捂著嘴咳嗽,咳得臉通紅。我問藍姨怎么了,藍姨說,上次半夜起來給孩子沖奶喝,沒注意,感冒了,吃過藥,感冒好了,留下咳嗽。我說,看醫(yī)生了嗎?藍姨說,哪有時間看醫(yī)生啦,隨便吃點藥,死不了。說話間,我注意到,淑君姐抱著兒子在喂奶,臉色難看。大概她也聽出了藍姨話里的抱怨吧。
藍姨在女兒待產(chǎn)時就來深圳,直到外甥滿月,期間只回過一趟老家。
第二天,淑君姐去菜市場買菜,外甥交給藍姨帶。我外出找房子回來,累得不想說話,一進門,見藍姨坐在沙發(fā)上,抱著外甥,在換尿褲。藍姨見到我,擺擺手,叫我坐下。外甥躺在藍姨懷里,睜大眼睛望著我。我做做鬼臉,逗他,他“咯咯”笑起來。藍姨問我,你看他像誰。我說,都像啊,眼睛像他爸,臉形像淑君姐。藍姨說,長大后不要像他們就好。藍姨的話讓我心頭一緊。她憋太久了。她說,趁她沒回來,我就和你講。
藍姨嘆口氣,臉上滿是疲憊。這些日子,她又老了,生白發(fā),臉上皺紋多起來,眉目間盡是愁苦的況味。她抱緊外甥,身子不斷地前后輕輕晃動,手輕拍他的背,哄他入睡。藍姨說,外甥從醫(yī)院抱回來,就由我?guī)АK蛣e的孩子不一樣,不肯睡搖籃,一躺下就哭,一定要這樣抱。天冷還好,抱著不熱,現(xiàn)在熱月啊,又不敢吹空調(diào),抱得手酸。藍姨說起這些,很是激動,嗓門不自覺提高了。我緊張地望向防盜門,生怕淑君姐回來撞見。藍姨就說,不怕的,她再過一小時才回。
藍姨說,外甥生得俊,抱下去小區(qū),街坊鄰里見到,都來逗他,說你真幸福,這么好看的外甥。平時家里我們?nèi)齻€人,有什么話不好直說,畢竟中間有個女婿。最麻煩就是語言不通,雞同鴨講,還是你媽說得對,不能讓女兒找外地男人……說到這里,藍姨牽起我的手,問我,你有沒有男朋友?我頓了一頓,搖搖頭,還沒。藍姨的手很粗糙,握著,像一層厚厚的砂紙。藍姨拉起我的手,看了看說,白白嫩嫩,是不用做家務(wù)的命。說到這里,藍姨自嘲地笑了,說,我也不怕講你知,本來一有時間,我就給你媽打電話的,她也忙啊,電話里三五句說不清。
我輕輕握住藍姨的手,安慰她,沒關(guān)系,你盡管說,我在聽。
藍姨露出無奈的笑,她說,結(jié)婚是件大事,不管對方有錢沒錢,重要的是性格要好。我點點頭,表示贊同。藍姨眼睛紅紅的。你說外甥他爸,一天在外跑生意,晚上回來,一兩點了,也不去洗澡,就坐在客廳看球賽,不然就玩游戲。人就那么一點精力,用完了,休息不夠,白天上班肯定累。我不明白,游戲有什么好玩?如果是阿楷,我一定收拾他,誰叫是女婿啊,還不能說他。我不止一次吩咐你淑君姐,叫她背后勸一勸他,但是她只當耳邊風,隨口說幾句,唉,不管用的……
藍姨一說起這些委屈,話頭就停不下。我困得不敢打呵欠,強忍著,聽她吐苦水。
藍姨說,其實這些都是小事,我最氣的是,對方那個老頭,不能帶孩子就算了,還三天兩頭打電話來,一時說孩子“時日硬”,一定要帶好,一時又說,不能給孩子吃這個吃那個。你說我養(yǎng)大兩個孩子了,外甥當塊寶,難道不懂這些?那對老家伙,就知道伸手跟兒子要錢。兒子還覺得,他們說什么都是對。我一年到頭屈在這里,什么時候要過錢了?輪到我買菜,她才拿錢給我,有時家里剩我一個人,送米送煤氣的過來,我找不到一分錢給啊!你說氣不氣人?
我抿著嘴,點頭。
藍姨又說,去年外甥剛出世,那幾個月最苦,當時還沒搬到默林,住在關(guān)外,冷月家里像冰窟。外甥晚上和我睡,半夜要醒兩三次,都是我給他沖奶粉。一天睡不到幾個鐘頭,人還不能生病,幸好我身體硬,發(fā)燒感冒,吃吃藥就好。有時實在太困了,喂著喂著睡著了,奶瓶拿歪了還不知道。外甥吃不到奶,就哭。我驚醒過來,看到他~臉奶,又好笑,又無奈。
我一直以為,藍姨帶孩子,應(yīng)是知足的,樂意的,從未想過,中間這么難,而這難,是不能向外人訴說的,再委屈,咬碎了咽下去。藍姨說,要是女兒嫁本地,她一年到頭不用兩端跑,還輕松些。她坐車坐怕了,不吃暈車藥就會吐。說到這里,藍姨眼底早己噙滿淚。她哽咽道,我在這里快一年,當牛做馬,像個老奴,她不知歡喜,還嫌我這做不好,那做不好,你說,做人多難!
她講的這些,雖是家庭瑣事,但聽著,總不是滋味??此{姨哭,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緊緊握住她的手,握得更緊些。外甥在藍姨懷里,睡著了,睫毛很長,一臉純真。
我在心底默默祈禱,對他說,你要健健康康,長大了,好好孝敬你外婆。
他在睡夢中,露出笑來,我想,他一定聽到我的祈禱了。
【七】
大概從那天起,藍姨與我,形成了某種同謀。我不曾想,和藍姨會走得這樣近。她把我當做親生女兒,做了好吃的,第一時間留給我;不讓我?guī)退黾覄?wù),說我是客人,輪不到我來做。不得不說,藍姨做的菜,和母親是兩種感覺。母親的,偏淡,藍姨的,偏咸。藍姨的口頭禪是,“咸才香”。她和大部分外出的鄉(xiāng)下婦人一樣,將口味從老家原封不動搬來。食材雖沒有老家新鮮,但總能做出地道風味。
我租到房子,回來告訴藍姨,說我要搬走了。藍姨說,怎么不多住幾天?
我說,這一個星期,太麻煩藍姨了,真不好意思。
藍姨說,有什么麻煩的,我當你一家人,一家人,怎么會麻煩呢?
我告訴藍姨,那邊簽合同了,下午就要搬過去。藍姨吃一驚,臉上掠過一陣失望。她說,今天加菜,做頓好的給你嘗!藍姨是個做事風風火火的人,她讓淑君姐帶孩子,自己親自去菜市場買菜。淑君姐聽說我要搬走,客客氣氣地留我。我說,沒事的,以后常來看你們。但說實在,我也不知以后會不會來,一想到這些,鼻頭一酸,突然難過起來。
那天中午,藍姨提著大袋小袋回來。她滿頭大汗,上衣濕了大半。但我從未見她,這樣快活過。她像過節(jié)一般,精心準備飯菜。這一次,我要幫手,她沒阻攔。她讓我到客廳摘菜,我就搬了凳子,在客廳坐下。一邊摘菜,一邊和淑君姐閑聊。廚房里,傳來水龍頭嘩嘩的流水聲,藍姨在廚房里,鍋碗瓢盆,發(fā)出一種悅耳的節(jié)奏。砧板上,咔嗒咔嗒,是刀起起落落的聲音。藍姨忙進忙出,表情是活泛的、自如的,她許久未曾這樣開心,好像這頓菜,她必須使出全部氣力才能做好。我看著藍姨的身影來回于廚房和飯桌之間,不禁有些感動。
淑君姐老公外出談生意,飯桌上剩我們?nèi)齻€。一張玻璃方桌,擺得滿滿當當。一道又一道菜,令人目不暇接。藍姨特地做了一大盤白灼蝦,倒一碟梅醬擱在旁邊。藍姨說,也不知你吃不吃得慣,這罐梅醬是我從家里帶來的,蘸蝦肉最好吃。我想起藍姨第一次去我家,帶的是一樽青梅酒。我問藍姨,是不是釀酒的青竹梅做的?藍姨笑笑,是啊是啊,無論腌醬還是制酒,都是一流的。醬是加白糖和鹽腌制的,青竹梅本身有酸性,嘗起來甜中帶咸酸,不但沒有減弱蝦的鮮,反而將它的味,帶了出來。剝開蝦殼,蘸一點,吃進嘴里,甜酸咸香,再美味不過。
淑君姐大概覺得藍姨今天有點反常,這么大一桌菜,三個人怎么也吃不完。
她開玩笑說,不許浪費啊,浪費是罪,誰不吃完誰洗碗。
吃到一半,藍姨興起,又說,我給你們做拍黃瓜。我和淑君姐第一反應(yīng)都是吃不下啦,不用做。藍姨就說,拍黃瓜開胃,你們一定會喜歡。說罷,藍姨拉開椅子,站起來,快步走到廚房,不一會兒,廚房傳來丁丁當當?shù)穆曇?。我和淑君姐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笑了。
就在這時,廚房突然傳來刀具落地的哐當聲,聲音震天響。我和淑君姐嚇了一跳,臉上的笑僵了。淑君姐放下碗筷,沖到廚房,我踉踉蹌蹌,跟在身后。只見藍姨臉色煞白,捂著手,手上滿是血,赤紅赤紅的血,沾得手心手背全是。藍姨立在原地,渾身哆嗦,她的眼神渙散,是空的,看不見她的淚,只聽到她語無倫次說:手、手指……
抽油煙機呼呼作響,鋼刀落地的地方,躺著一截粗短的手指,黑乎乎,一道血跡,橫在那里。
淑君姐從喉嚨深處發(fā)出“啊——”一聲,我靠在門邊,心跳到嗓子眼,差點嚇暈過去。
【八】
那件事過后,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進廚房,不管誰家的廚房,不管多干凈、多安全,我一步也不敢邁進去。廚房成了一個屠宰場,一個受詛咒的屠宰場。我接連好幾天做噩夢,夢見藍姨出事那天的場景,醒來,像被人扔進一只大冰柜,胸口汗涔涔,一片涼。我害怕一切尖利的東西:刀叉、碎玻璃、竹簽……看見它們,就會想起藍姨被刀切掉的半截手指,它留在記憶中的印象太過深刻,血跡、形狀,連接著肉體的痛感,還有那天,藍姨臉上的恐懼。她在一天中,經(jīng)歷了情緒的兩個極端,從山腰到低谷,兜一圈,跌下去,沒起來。
我和淑君姐急得團團轉(zhuǎn),慌亂中用毛巾將藍姨受傷的手包好。血還在流,浸透包成幾層的毛巾,透著紅色。那半截手指,我用另一條干凈的毛巾小心裹起來,捂在懷里。我扶藍姨下樓,淑君姐抱孩子,跑在前面。孩子在她懷里,一直哭。因為失血過多,藍姨的嘴唇和臉色蒼白得像紙。我們打車到福田醫(yī)院。一路上,淑君姐情緒很壞,不停催司機開快點。藍姨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她半個身子倚向我,一直重復(fù)念叨,都怪我,都怪我……
我伸手,摟住藍姨。裹在毛巾里的半截指頭,好像在跳動,掙扎著要逃出來。
藍姨斷的,是左手食指,沿著指關(guān)節(jié)處,半截,橫著斷了,血管切開,才會流那么多血。所幸,送醫(yī)及時,斷指缺血時間短,動過手術(shù),接上了。事后,主刀醫(yī)生氣急敗壞地,抱怨道:怎么一點急救知識也沒有,應(yīng)該先放塑料袋,再用冰凍起來的!我們無知的處理方式,給手術(shù)造成不小的麻煩。淑君姐抱著孩子,向醫(yī)生連連致歉:對不起,是我不對……
我守在藍姨床邊,麻醉藥過后,藍姨望著包扎著繃帶的手掌,發(fā)呆。護士給她打抗生素,吃止痛藥,例行檢查傷口的滲血情況,以免感染。這一次,藍姨反過來安慰我:沒事的,死不了。說完,她嘴角擠出一絲笑,很勉強,眉角魚尾紋更明顯了。我頭一回見到這樣一個藍姨,沒有了大嗓門,沒有了喋喋不休,她虛弱得像瓷器,隨時會碎掉。她抬起完好的那只手,撥了撥劉海,她和醫(yī)院大部分傷病患者一樣,躺在病榻上。在溽熱的七月,她望著窗外的天,日頭白花花,光線穿透樹木,滑過繁枝,落向昏暗病房。
我在醫(yī)院守了藍姨幾天,覺得藍姨受傷,我負有責任,如果不是因為給我做飯,她不會切到指頭。想到這些,我心生隗疚,又沒其他辦法彌補,只能盡自己所能,陪著藍姨,直到她出院。那幾天,藍姨和我說了很多話,從她年幼,說到現(xiàn)在。她在自己的講述里,重新活過一次。好像再不說,就沒機會了。藍姨不讓淑君姐帶孩子來看她,說是醫(yī)院晦氣,少讓外甥接觸。藍姨女婿來看她,給她提了一籃水果,藍姨和他說不上幾句話。
藍姨術(shù)后,恢復(fù)得很好,拆完線,左手食指那里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疤。
后來我忙學業(yè),忙著備考雅思,申請學校。從淑君姐家搬走之后,就再沒見過藍姨。
聽母親說,藍姨手指痊愈后,回老家了。
母親去看她,兩個人合伙做一頓飯,邊吃邊聊。
母親說,感覺又回到年幼時,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難熬,不知道世事和人情多復(fù)雜,日子照舊流轉(zhuǎn)。藍姨丈夫不賭六合彩了,老老實實耕種養(yǎng)家;藍姨兒子阿楷,畢業(yè)后沒去造火箭,在一家科技公司做工程師,聽說混得不錯。
一年之后,我順利申請到香港一所大學,讀工商管理,這一次,是個光鮮的專業(yè)。接到offer那天,我打電話給母親。母親終于“揚眉吐氣”,輪到她向藍姨報喜了。因為這事,父母在清平鎮(zhèn),狠狠賺了一把風頭。母親說,藍姨又胖回來了,精神氣足。至于那天發(fā)生的事,誰也不愿提及。對經(jīng)歷過的人,那是一段應(yīng)該抹掉的記憶。關(guān)于那天的細節(jié),刀子怎么會切斷指頭,藍姨始終沒和母親說。
動身去香港之前,我抽空回了一趟清平鎮(zhèn)。母親做了一桌好菜。一家三口吃飯,吃到一半,父親一個激靈,突然想到什么,說,你們等等。說完,父親在樓梯間翻找一番。母親問他找什么。他說,等下就知道。
是那樽青梅酒,十年過去了,人事變換,風雨流轉(zhuǎn),酒還在。
父親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把這樽陳年青梅酒找出來,拿給我們看。
這樽青梅酒不知什么時候落在家里,被人忽略。酒樽落滿灰塵,蓋子臟得很。父親拿抹布,仔細擦干凈。他倒兩杯,推到我和母親面前,又給自己斟上一杯。
酒樽里的青梅,明顯老了,皮肉綻開,只剩核,在一片渾濁中,晃悠悠浮動。
父親迫不及待,呷一口,咂巴嘴唇,皺眉頭,嘆道,唉,酒都不好喝了,真苦啊一
母親搶過酒杯,飲盡,望著父親,只道,人啊,誰不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