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野中是無邊的黑暗,耳邊是完全的寂靜,在地底深處寒冷、逼仄、前路未卜的泥濘迷宮中摸索前行,只有一條道路通往光明——對很多人而言,這不啻為可以想象到的最可怕的噩夢。而對有些人來說,卻沒有比這更具誘惑性的世界了。他們鉆入地底,一次比一次深。
洞內(nèi)乾坤
洞穴探險家為深度所迷醉。我能很好地理解這種感覺,因為我也多次為神秘的地下風(fēng)光所吸引。對于2014年6月德國資深洞穴探險家約翰·維斯特豪瑟受困12天之后才獲救的那個巨大洞穴,同時也是德國最長最深的洞穴里森汀,我也早就心生向往。
作為《國家地理》雜志探險記者,多年來我陪同科學(xué)家們探索過世界上最偏遠的地區(qū),不管是冰漠氣候區(qū),還是熱帶雨林,都留下過我的足跡。我也進入過洞穴,曾在伯利茲陪同考古學(xué)家研究瑪雅文化的地下祭祀場所,在南極洲探索冰洞,也曾和人種學(xué)家一起潛入墨西哥尤卡坦半島上的石灰?guī)r天然深井。它們隱藏在清澈透明的水下,里面有完整保存幾千年的人類骨架。
然而,里森汀豎洞仍然是我無數(shù)冒險中最刺激最極端的探險體驗,盡管它位于距離旅店只有幾公里路程的阿爾卑斯山中,而且整個探險僅僅持續(xù)了3天。
1996年,當巴特坎施塔特洞穴研究協(xié)會的洞穴探險家,在裂開的巖塊中偶然找到通往這個洞穴的入口時,不禁大吃一驚。每次往下深入,他們都能發(fā)現(xiàn)奇妙的新世界:巨大瀑布起源的峽谷,瀑布水流匯聚成的“瀉湖”,地下湍流,曲折迂回的溝壑,無不令人驚心動魄。他們還用自己的活動命名其中的地點,例如“火鍋房”是為慶祝一位成員生日,大伙兒一起吃火鍋的地方。他們相信,里森汀是“一份畢生的事業(yè)”,目前探索到的通道最多才達到總量的一半,對它的探索還將延續(xù)幾年或是幾十年。
艱難前行
2009年,我和約翰以及團隊的其他6名洞穴探險家攀援而下,進入里森汀豎洞,以便報導(dǎo)他們的工作情況,但僅僅是爬進豎洞入口的過程就已經(jīng)讓我喘氣不止了。一條垂直向下延伸的隘路吞沒了最后一絲陽光。你可以想象把科隆大教堂扔進去,當然你啥都看不到,即使是最新的探照燈也無濟于事。在攀索繩上搖晃前行的我,感覺自己仿佛置身于無盡的太空中。
盡管正值盛夏,洞里卻非常寒冷,只有約3攝氏度。我上面和下面的人的探照燈閃爍著,就像來自遙遠銀河的星星,頭頂有融化的雪水化為毛毛細雨飄落。而我開始理解,為何就連最勇敢的洞穴專家都對里森汀豎洞充滿敬意。只有少數(shù)探險者敢于冒險進入其中,而約翰·維斯特豪瑟、烏爾里?!溡疇?、托馬斯·馬特哈爾姆的團隊當屬其中裝備最精良的。約翰更是以幾十年的洞穴研究經(jīng)驗著稱,他身體強壯,異常冷靜,能夠完美應(yīng)對地底深處的巨大挑戰(zhàn)。
進入像里森汀這樣的豎洞系統(tǒng)的人,必須能夠熟練使用攀登器械,不能有恐高癥和幽閉恐懼癥,必須知道自己的極限,否則這樣一次探險很可能會以一去不復(fù)返告終,而且會為團隊的每一個人帶來危險。另外,只要我們中的一個人不再愿意往下走,哪怕他只是出于恐懼而挪不開步子,那么我們每個人都得返回地面。在決定帶我進入地底世界之前,探險者們對我進行了測試。我掛在一棵蘋果樹上,托馬斯·馬特哈爾姆向我解釋,怎樣安全地在空中從一根繩子轉(zhuǎn)移到另一根繩子上。我一遍遍地練習(xí)技巧,直到可以下意識地完成。而托馬斯3歲的女兒在旁邊的樹上蕩著秋千,撇著嘴角說,她的父親做得好多了。
而現(xiàn)在,在一片昏暗中,我慶幸當時艱苦訓(xùn)練的每一分鐘。我們離目的地還很遠,在接下來的數(shù)小時里我們必須繼續(xù)往下攀援,在泥濘的通道中匍匐前進,耍雜技般的靈敏地在峽谷爬上爬下。終于我們到達了目的地:地下350米的1號營地,一個嵌入式小巖洞。我們準備在這里睡覺。
小人物的宇宙航行
約翰是巴特坎施塔特洞穴研究協(xié)會的成員。在一些國家,洞穴研究是一個獲得承認的科學(xué)領(lǐng)域,但是在德國不是。洞穴探險學(xué)被認為是業(yè)余科學(xué),一切攀援裝備和測量、交流工具的費用都由協(xié)會成員自己承擔(dān)。成員們并不認為自己是冒險狂熱分子:“36年來,我們的協(xié)會從未發(fā)生過洞穴事故(擦傷、血瘀和肋骨骨折不算),這要歸功于我們協(xié)會成員的謹慎行為。”
從花費上來說,對像里森汀這樣的巨大深淵的勘探,堪比喜馬拉雅高山探險,只是它是朝地底進發(fā)的。探險家們一般會在里森汀規(guī)劃一周的時間,配備有睡袋、野營鍋、巧克力和很多袋冷凍干燥的探險食物。
我們首先安裝了由《國家地理》雜志贊助的無線電系統(tǒng)“洞穴連線”。這使得在手機和GPS裝置無法使用的地下,可以收發(fā)短信。如果出現(xiàn)了暴風(fēng)雨天氣,短短幾個小時內(nèi)雨水就已在洞穴通道中肆虐泛濫,或是在事故后組織有效救援時,“洞穴連線”都能起到重要作用。
我們關(guān)掉了探照燈,想休息幾小時。但是我很難入睡:在這完全黑暗的環(huán)境中,在我終于不用再因為艱險的攀爬通道和繩索安全而分心時,我才清楚地意識到,我們距離太陽有多遠。在呼嘯的風(fēng)聲中,我感覺聽到了人說話的聲音,這當然不可能。就像空間站的宇航員一樣,我們是這地底唯一的存在。
實際上,洞穴探險家確實稱他們的活動為“小人物的宇宙航行”:只有少數(shù)探險者將洞穴研究視為自己的正經(jīng)職業(yè),大部分都是業(yè)余愛好者,里森汀的探險者們也不例外。他們的年齡在30-55歲之間,平時作為測繪工作者、工程師、公司經(jīng)理或建筑師工作,大多有自己的家庭。對他們而言,一年至少找出一次時間來到地底深處共同探險,并不容易。
探索和測繪洞穴是他們的熱情所在。他們享受在地底世界的旅行,每一分鐘都能如此聚精會神、純粹自然地生活,沒有什么會讓你分心,也沒有人需要適應(yīng)別人,適應(yīng)社會,這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幾乎已經(jīng)無處尋覓。
他們致力于在因特網(wǎng)時代的德國發(fā)現(xiàn)一塊新大陸。探險家的活動空間——荒野——正在不斷縮小,這樣,洞穴研究如同海底探索一樣,象征著我們對從未踏上過的土地的向往,是人類好奇心最后的避難所。
危險重重
在第二天返回地面的過程中,我才了解到這段旅途中隱藏著多少危險。那時我們正往上爬,突然我聽到頭頂傳來叫聲:“石頭!注意!石頭!”很快一大塊石頭掉落下來,體積約有一箱啤酒那么大。它消失在昏暗中,只聽一聲脆響,碎片滾動,然后回歸令人恐懼的寂靜。
“一切……都很好!”我下面的那個人朝上面喊道。這塊石頭的掉落是我們中的一位洞穴探險家在攀爬時不小心引發(fā)的,它就在離我們每個人幾米的地方擦身而過。
我們很幸運。這樣的時刻讓我開始思考:我們使用的繩子難道不是太細,多年來因水和臟污磨損過度嗎?離地面還有多遠?我們的力量能夠堅持到那里嗎?如果不能,該怎么辦?
大部分事故都出在那些“只想去地底看個一眼”的人身上:帶著鋼梯和兒子一起進入地底,結(jié)果卻扭傷了腳的父親,或是勇于進入黑暗中、卻找不到出口的年輕人。在像里森汀這樣復(fù)雜的洞穴系統(tǒng)中,有很多地方哪怕是訓(xùn)練有素的強壯攀爬高手也只能費盡全力、憑借熟練的技巧才能通過。在這里,有時根本無法對不能行動的傷員開展救援行動。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沒有冒險的刺激,也就不會有洞穴研究的存在。
“不會發(fā)生什么的。”洞穴探險家們一再和我說,“發(fā)生事故的可能性很小,遠遠低于開車的危險。只有坐在家里沙發(fā)上的人才是安全的,就是這樣的人也可能突發(fā)心肌梗塞死亡。而且我們可以買保險。”他們不愿意想象危險的緊急情況,就像一位汽車司機不愿意去想象在時速150公里時急轉(zhuǎn)方向盤的恐怖瞬間。而實際上,他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些緊急情況了,例如被洪水淹沒,繩子纏結(jié)以至于團隊的最后幾個人差點無法到達出口。危險像是張著血盆大口的魔鬼,窺伺著每一個在地底掉以輕心的人。
地底的誘惑
有人可能會問:他們究竟在將近1000米的地下尋找什么?在地下測繪新的洞穴通道,究竟對誰有用?為此冒生命危險,有時甚至還可能搭上救援人員的性命,這值得嗎?
然而自從人類在地球上定居以來,總是有人致力于探索未知世界,哪怕他們并不會從中得到直接的經(jīng)濟利益。無論是哥倫布還是國際空間站的宇航員們,我們的歷史建立在他們的探索,以及他們給其他人帶來的靈感的基礎(chǔ)上。
在搜索洞穴研究資料的時候,我也一再感受到這一點。微生物學(xué)家在巨大的地下迷宮中尋找未知細菌種類,想從中研制出新品種的抗生素。他們依賴的正是勇于冒險的洞穴探險業(yè)余愛好者們?yōu)樗麄兝L制的洞穴地圖。尤卡坦的大部分獨特骨出土物并不是由人類學(xué)家發(fā)現(xiàn)的,而是對此狂熱的洞穴潛水員的功勞。里森汀團隊的幾位探險家曾在中國用他們的專業(yè)知識幫助人們勘測地下河流,為喀斯特地貌鄉(xiāng)村地區(qū)的人們找到可飲用水源。
終于:光線!我用盡最后的力氣,帶著麻木的手臂,穿過洞穴出口,全身大汗淋漓、滿是泥濘,但是充滿幸福感。我享受著陽光的溫暖,風(fēng)吹得山上灌木沙沙作響。所有那些我們?nèi)粘I钪幸詾槔硭斎坏臇|西,在那一刻都變得魅力非凡。
在山間小屋休息了一晚之后,我們再次回到里森汀洞穴,在入口的豎洞附近進入一條岔路,那是探險家們還沒有探索過的地段。它看起來充滿誘惑,也許會通往由鐘乳石守護的地下墓地?我能看到其他隊員眼中閃耀的光芒。我們一米一米地爬行、攀援、測量、繪圖,不顧冰凍、潮濕,執(zhí)意向前,最后我們的豎洞終結(jié)于一個死胡同。
這是一種多么奇妙的感覺:找到新世界!哪怕只有20米遠,滿是石頭,沒有生命,我也為之深深沉醉。里森汀的探險家們朝我點了點頭,然后將我們新發(fā)現(xiàn)的這條深谷命名為“記者豎洞”。
[譯自德國《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