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新詩在近一個世紀的發(fā)展過程中,逐漸積淀起了自身豐富的藝術和精神傳統(tǒng)。其中,新詩批評對于指正每個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弊病并引導新詩朝著合理的方向發(fā)展等方面,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沒有現代新詩批評的批判功能,就沒有今天新詩的成就。然而,新詩批評自身的發(fā)展演變卻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進步,今天新詩評論的功能與早期相比,出現了明顯弱化的發(fā)展趨勢。
當代詩歌批評從高雅的藝術立場迅速下降為低俗的名利經營,很多詩歌評論者放棄了職業(yè)操守和學術道德。詩歌評論者在當代已經從詩歌愛好者或詩人的身份過渡為一種學術職業(yè),不像20世紀上半葉的詩評家多是純粹的詩人,一些對新詩沒有感情的人迫于生存的壓力而選擇了詩歌評論的道路。當前的詩歌批評隊伍大抵上可以分為兩類:一是延續(xù)了現代詩歌批評傳統(tǒng)的詩人型評論者,二是身居高等院?;蜓芯繖C構的學院型評論者。前者的批評動因多是出于對詩歌的熱愛,后者的批評動因則相對復雜,除了對詩歌的熱愛之外也有學術考評的驅動,因此難免會急功近利地將詩歌評論作為應對工作考核或職稱評聘的成果依據。詩歌批評的職業(yè)化并不是壞事,很多詩評者在名利的誘惑下失去了職業(yè)操守才是令人擔憂的癥結所在。商業(yè)社會的批量生產模式迅速滲透進了詩歌領域,有些評論者想出了很多“速成”成果的方法,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和學者的學術道德被拋到了九霄云外。上世紀90年代,馮至曾指出一些詩評家不負責任的選詩行為,他們往往沒有統(tǒng)一的詩歌審美標準,而且缺乏仔細閱讀作品的耐心和勤奮,其主編的詩歌選本多是讓作者推薦并闡釋分析自己認為滿意的詩作。此行為集中反映出編者主體性和學術道德的淪喪,詩選中的作品由于作者的審美差異而體現出千差萬別的藝術風格,這種由幾十上百個詩人拼湊出來的選本進入圖書市場后會模糊甚至誤導讀者辨別詩歌的能力。更有甚者,一些詩歌評論家借助編選詩歌的幌子,要求作品入選者“每人交編審費五元,稿、款均從郵局寄到”,完全把神圣的詩歌批評變成了錢權交易。部分詩歌評論者理所當然地認為:“我選你的詩給你揚‘名’,你必須給我以五元人民幣的‘利’。有朝一日,或許還把這部詩選填在自己的‘著作’表上,作為提職升級的根據。”[1]如果將詩歌批評職業(yè)化或產業(yè)化,將詩歌批評視為獲利的途徑或者提職升級的資本,不僅會敗壞圣潔的詩歌創(chuàng)作生態(tài),也勢必會導致詩歌批評功能的消失而徒留負面影響。
當代詩歌批評的鋒芒開始鈍化,評論者“溫文爾雅”的言辭對詩歌創(chuàng)作不再具有指導意義。很多詩人在辛苦寫好一部詩稿之后,總希望找個知名的評論家寫點閱讀感受,目的當然是為自己的作品尋找知音或真誠地希望有人指出創(chuàng)作的不足,不過也不排除有人借他人之名來宣傳作品的目的。按照常理,不管詩人懷著什么樣的想法邀請詩歌評論者作文批評,其都應該在細讀作品的基礎上從“批評”的立場指出詩人創(chuàng)作的成敗得失,而不應該免去閱讀作品的“案牘之勞形”,僅僅從“褒揚”的立場說些無關痛癢的話。好的詩歌評論將會促進作品的傳播和接受,為讀者進入詩歌文本提供非常重要的“前理解”,反之則會誤導讀者對詩歌的看法,妨礙詩歌的接受和傳播。在這一點上,經過現代詩壇批評風氣浸染的詩人或學者,在寫詩歌評論時總能很好地把握研究對象的利弊。比如卞之琳先生上世紀80年代在給徐志摩選集作序時,面對經典的作家作品,他依然比較客觀地指出了徐氏作品的不足:首先,“他的自知之明也有限度。說好,是他能虛心接受別人的意見;說不好,是他缺少把握?!痹诔霭嬖娂臅r候,把別人認為好的詩放在醒目的位置,把遭受了別人指責但其實并不差的作品刪掉等做法,表明徐志摩對自己的作品沒有十足的把握。第二,“他的音律實踐始終不注意嚴格以‘音組’或‘頓’來衡量,他的韻律(押韻方式)也還是不大講究?!盵2]或許有人會說,卞之琳面對一個辭世多年的詩人,當然可以毫無顧忌地恣意批評指責,以此認定這輩人詩歌批評的風度未免有些牽強。但是,如果我們看了卞之琳對目下還活躍在詩壇上的年輕人的批評就會心悅誠服,試以他對江弱水先生作品的批評為例,他的批判文字連續(xù)用了很多“并不稀奇”、“不算稀奇”、“不足為奇”等來說明批評對象的“普通”,直至面對詩歌時還說:“讀弱水最初寄來的一些短作,一方面欽佩它們詩思脫俗,技巧圓熟,一方面未能免俗,條件反應似的,惋惜它們調子有點低沉”。[3]如果我們今天的詩歌批評者面對徐志摩這樣的詩歌大師時,還能夠像卞之琳先生那樣保持“批判”的態(tài)度,面對江弱水這樣的可畏“后生”依然能針砭利弊,那詩歌批評就會發(fā)揮其對詩人創(chuàng)作的引導作用,就會使詩人明確其創(chuàng)作的不足和亟待改進的地方,從而創(chuàng)作出更加優(yōu)秀的詩篇。
當代詩歌批評沒有明確的是非觀念和藝術立場,在使詩歌淪為娛樂笑料的同時阻礙了詩歌的正常發(fā)展。詩歌批評應該及時指正當下詩歌創(chuàng)作的不足,以免詩歌走上迷途而難于回歸正常的道路。早在新詩的發(fā)軔階段,聞一多先生就意識到新詩批評應該具有當下性和針對性:“我很懷疑詩神所踏入的不是一條迷涂(途——引者),所以更不忍不厲顏正色,喚他趕早回頭。……早些兒講是枉費精力,晚些兒呢,又恐怕來不及了;只有今天恰是時候。”[4]但是在當前的新詩批評界,很多人借助“多元化”和“個人化”的名義進行著我行我素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評論活動,似乎只要有了這樣寬松的語境就可以不再顧及詩歌創(chuàng)作的常態(tài)或正常的藝術追求。近年來,不斷有人從低俗抑或媚俗的角度制造詩歌的新潮話語和寫作路向,沖破了詩歌藝術及精神應當堅守的底線。但即便如此,也會有人對之進行義正言辭的評論,牽強地賦予這類詩歌時代精神和藝術創(chuàng)新的冠冕。比如2006年8月出現的“梨花體”詩歌事件,本來詩人趙麗華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的行為和藝術探索精神是值得肯定和包容的,但倘若有人將之視為1916年胡適之后,中國新詩史上又一樁革命性事件的話,則未免過于膚淺和武斷。對“梨花體”詩歌的主觀性甚至炒作性拔高,不利于人們明確詩歌語言形式及精神內容的正確方向,也不利于從事“梨花體”詩歌創(chuàng)作的詩人意識到自身的不足。時間可以證明一切,當年“反趙派”和“挺趙派”難分高下的論爭,終于在短暫的喧鬧后塵埃落定,“梨花”也隨之散落詩壇,但它留給詩歌批評的反省卻遠遠沒有畫上句號。當年那些執(zhí)迷于“梨花體”的詩歌評論者懷著怎樣復雜的心情和目的去對待這新出現的文學事件已經難于考證,但面對詩歌語言和情感的明顯下滑,很多評論者喪失了藝術鑒別能力和學術倫理卻是不爭的事實?!度嗣袢請蟆泛髞砜橇艘黄}為《在近來的一連串惡搞事件中,詩歌淪為大眾娛樂的噱頭——誰在折斷詩歌的翅膀?》[5]的文章,間接說明了部分詩歌評論者或專營詩歌的人由于缺乏對詩歌批評功能和責任的堅守,助長了詩壇的歪風邪氣,其庸俗的評論“折斷了詩歌的翅膀”。
當代詩歌批評缺乏獨立精神和批判勇氣,很多詩歌評論者由于沒有堅定的藝術立場而使自己的評論文章成為詩人的“同謀”。早期的新詩評論總能將作品的亮點和瑕疵托盤而出,遇上不如意的地方還可能采用非常激烈的言辭加以指責。比如新詩史上最早的詩歌評論文章之一《<冬夜>評論》,詩人兼學者型的評論家聞一多在文章中首先肯定了俞平伯在詩歌音節(jié)上的長處,但對于詩節(jié)和詩句的構造則給予了大肆的批駁,并認為這是一部缺少幻象的作品,整個文章洋洋灑灑寫了六大部分,基本上都是在批評《冬夜》的不足。我們不妨摘錄其中的幾句:比如在批評《冬夜》的音節(jié)時:“破碎是他的一個明顯的特質。零零碎碎,雜雜拉拉,像裂了縫的破衣裳,又像脫了榫的爛器具”。[6]又比如文末對《冬夜》做的總體性評價:“大體上看來,《冬夜》底長處在他的音節(jié),他的許多弱點也可推源而集中于他的音節(jié)。他的情感也不摯,因為太多教訓理論?!谎砸员沃?,太忘不掉這人世間?!盵7]今天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歌評論與上世紀20年代相比更加繁榮,但凡是熟悉詩歌評論的人也都會知道,要在今天繁多的詩歌刊物和理論刊物上找到像聞一多這樣語詞嚴厲的批評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哪怕在網絡這個受限制和束縛相對較少的媒介中,也難以找到此類從學術立場出發(fā)撰寫的詩歌評論。更多的時候,我們讀到的是與詩人的作品和意愿“心心相惜”的文字,從詩評中全然看不出詩歌的缺點和不足。為什么今天的詩歌評論會走到如此溫和的地步呢?從詩人的角度來講,今天很少有詩人愿意看到對其作品的評論會是滿篇的批評,他們往往以為自己的作品可以和某某名詩人匹敵甚至超越前輩詩人,因為有些獻媚的評論者會對藝術造詣全無的作品進行“過度詮釋”,無形中助長了他們的傲氣。所以,一旦有人指出其作品的缺點,便會覺得異常刺目和刺心,不但不會感謝別人的“忠言”,反而會怒目相向。從評論者的角度來講,很多人都是受他人之邀才去寫作品評論的,而邀請者希望被邀請者寫的詩評是褒揚還是貶損便不言而喻了,假如你忠實于藝術原則而違背了詩人邀請你寫評論的初衷,那寫出的文章也許就不會有見天日的機會,同時也會因此而得罪于人。因此,很多時候是人為因素阻礙了人們善意的評論,并導致今天詩歌評論獨立精神的萎靡。
當代詩歌評論具有濃厚的圈子意識,偏狹的學術眼光和宗派思想阻礙了詩歌真正的多元化藝術取向。中國新詩步入20世紀80年代以后,謝冕、孫紹振和徐敬亞分別從“寬容”、“詩性”和“真誠”的角度出發(fā),捍衛(wèi)詩歌新的美學原則的崛起。在寬松的詩歌語境下,各種“主義”、“派”、“代”、“寫作”等后新思潮走馬燈似地在中國詩壇上循環(huán)上演,林立的詩歌派別和社團使詩歌創(chuàng)作出現了混亂的多元,并逐漸疏離了我們今天的生活現場。據徐敬亞先生統(tǒng)計,從1986年到1988年這短暫的兩年時間里,中國標以“現代主義”的詩歌社團就有70多個,[8]很多社團在沒有藝術主張的情況下抱著爭奪話語權或進入文學史的目的橫行詩壇,他們把自己的作品視為中國新詩的發(fā)展方向,一味地對本社團的詩歌進行吹捧似的評論,對其他社團的詩歌則加以無情的批判和詆毀,在圈子意識的指引下失去了詩歌批評的藝術立場和思想立場。也許有人會說,這種圈子化的詩歌批評在中國現代詩壇也十分盛行,最典型的就是創(chuàng)造社和文學研究會的論爭。我們承認創(chuàng)造社的文學批評方式顯得比較激進,語詞中常常夾雜著謾罵,比如郁達夫在《藝文私見》中認為那些不具大師風格的譯者“都要到清水糞坑里去和蛆蟲爭食物去”,[9]后來又在《夕陽樓日記》中將沒有知識素養(yǎng)的作家比喻成“清水糞坑里的蛆蟲一樣身體雖然肥胖得很,胸中卻一點兒學問也沒有?!盵10]不過創(chuàng)造社批評的鋒芒并非僅僅針對文學研究會成員,對于他們內部的同人而言,如果作品中出現了重大錯誤尤其是“硬傷”,依然逃脫不了尖銳語詞的嘲諷和批評,哪怕是對他們的主將郭沫若也不例外。這從側面說明了他們的文學批評不是黨同伐異,而是本著提高文學質量的原則。比如田楚僑在《創(chuàng)造周報》第47號上發(fā)表了《雪萊譯詩之商榷》的文章,指出了郭沫若翻譯的不足:“郭君的譯詩,只算是忠實的直譯,而尚未顧到原詩的神韻。……至于拿坡里灣畔書懷一首,卻能保持原詩的風格。不過據我看來,恐怕有一兩處,被郭君誤解了。”[11]這種批評語氣算是比較溫和的,而孫銘傳發(fā)表在《創(chuàng)造日集刊》上的《論雪萊
在此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本文所論述的當代新詩評論的弊端并不是針對所有的詩歌評論,任何時候都有大量負責人的詩評人默默地在詩歌的沃土上耕耘勞作。而且除了以上所論述的內容之外,當代中國新詩批評功能的弱化還體現為遠離詩歌現場、移植西方批評模式、把玩理論術語和概念等等。希望所有的詩人和詩歌評論者能夠擔當起知識人的社會和藝術責任,堅守詩歌批評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批判和引導功能,重拾詩歌批評的獨立精神和使命意識,繼續(xù)推動新詩的良性發(fā)展。
注釋
1. 馮至:《選詩“妙”法》,《文匯讀書周報》,1991年9月14日。
2. 卞之琳:《<徐志摩選集>序》,《新文學史料》,1982年4期。
3. 卞之琳:《介紹江弱水的幾首詩》,《八方》(第5輯)(香港),1987年4月。
4. 聞一多:《<冬夜>評論》,《聞一多全集》(2),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62頁。
5. 李舫:《在近來的一連串惡搞事件中,詩歌淪為大眾娛樂的噱頭——誰在折斷詩歌的翅膀?》,《人民日報》(第11版),2006年10月26日。
6. 聞一多:《<冬夜>評論》,《聞一多全集》(2),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70頁。
7. 聞一多:《<冬夜>評論》,《聞一多全集》(2),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93頁。
8. 謝冕寫了《在新的崛起面前》(《光明日報》,1980年5月7日),孫紹振寫了《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詩刊》,1981年第3期),徐敬亞寫了《崛起的詩群》(《當代文藝思潮》,1983年第1期),這三篇文章從不同的角度維護了朦朧詩創(chuàng)立的詩歌審美標準。
9. 徐敬亞:《中國現代主義詩群大觀:1986-1988》,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1988年。
10. 郁達夫:《藝文私見》,《創(chuàng)造季刊》(1卷1號),1922年5月1日。
11. 郁達夫:《夕陽樓日記》,《創(chuàng)造季刊》(1卷2號), 1922年8月25日。
12.田楚僑:《雪萊譯詩之商榷》,《創(chuàng)造周報》(第47號),1924年4月5日。